一九三二年的冬天,我們由福建回到了久別的故鄉(xiāng)。
那時父親還健在著,母親正患著病。他們的年紀都早已超過了六十,所謂風(fēng)燭之年,無時不在戰(zhàn)栗著暴風(fēng)雨的來到。我們的回家,給與他們的欣慰,真非言語所能形容。尤其是,他們還看見了一個從來不曾見面過的三歲的孫子。
“做人足心了!”
這話正像后來父親彌留的時候,突然看見我到了他身邊,所說的一樣。
這便是最大的幸福了,在他們。
母親病著。她的肥胖的,結(jié)實的身體,現(xiàn)在變得非常消瘦而衰弱了。然而仗著往年堅強的筋骨和勞苦的習(xí)慣,她仍勉強的在管理日常家務(wù),不肯躺在床上。
我們一進門,母親便特別忙碌起來,仿佛她沒有一點病似的。她拿出來許多專門為孫子儲藏著的糕餅和糖果,又做許多點心。
父親只是往遠近的街上跑。大冷天,不肯穿皮衣。又要買好吃的東西,又要買好玩的東西。
“唐哥!唐哥!”
他們不息的叫著,這親切的名字,他們應(yīng)該早已暗暗的叫過千萬遍,而現(xiàn)在才愉快的對著面叫出來了。
然而唐哥不懂得老人的心,整日在地上跑著,跳著,爬著玩,疲乏時只依靠到自己的父親和母親身邊。他需要食物時,才去找到祖父和祖母;待東西一到手,又自己去玩了。
唐哥是一個不安靜的孩子。手腳特別生得有力,喜歡爬上椅,爬上桌。大家給他捏一把汗,他卻笑嘻嘻的得意非常。一刻沒有注意他,他已經(jīng)溜出大門外,在河邊丟擲石子了??匆娨恢还?,一只雞,他便拖著棍子或掃帚追了出去。說是三歲,實際上他還只有兩歲半。他的腳步是小的,雖然有力,跑得快的時候,依然像球在那里滾著的一樣,使人擔(dān)心。
到家沒有幾天,他身上已經(jīng)碰破了好幾處。然而他不愛哭,哼幾下,對碰痛他的東西打了幾拳,滿足了報復(fù)的心,便忘記了。誰要是給他不快活,他也伸出小小的拳頭。
他安靜的時候,是在每天的晚上。燈一點上,他便捧出他的紅綠的積木來,在桌上疊著,擺著。擺成長的,他叫做船或火車,鳴鳴的叫著;擺成高的,他叫做門或房子。他認為已經(jīng)擺成一種東西的時候,便立刻把它推翻,從新擺出一種別的花樣。這樣的反復(fù)著,一直會繼續(xù)上一二個鐘頭。直至疲倦到了他的眼里。
“日里也能這樣的安靜,就不必給他擔(dān)心了?!备赣H和母親都這樣說。
然而在白天,他絕不肯搬弄一下他的任何玩具。不是在房子里爬上爬下拿東西,便跑往門外去。我們現(xiàn)在住的是一幢孤零的屋,沒有幾家鄰居。這幾家鄰居中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的家長管束得很嚴,不常讓她出來。唐哥在家里可以說完全沒有伴侶。因此住了不久,他顯得很野了。他只是往門外的田邊或河邊去找趣味。那些地方可以常??匆婋u鴨或船只的來往。天氣雖然冷,他穿著一身笨重的衣服,卻毫不畏縮,仿佛在夏天里那樣的自由的玩著。
“有了伴,就不會這樣野了?!蹦赣H說。
我們都覺得母親的話是對的。唐哥在福建的時候,他幾乎常常在房里,因為我們的隔壁一間房里就住著他的兩個小伴侶。
就是唐哥自己,他似乎也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不時的提到舊伴侶的名字。
于是我們都渴望的等待著玲玲的來到。
幾天后,玲玲果真來了。
那是我的姊妹的一個小女兒。比我們的孩子大了兩歲。她的皮膚仿佛被夏天的太陽熏炙過的那樣黑。大的面孔,大的眼睛,粗的鼻子,厚的嘴唇,穿著特別厚的棉衣,戴著一頂大的絨帽,腳上一雙塞著棉花的大皮鞋。橐橐橐,在地上踏了兩三腳,便縮著手呆住了。
“和弟弟去玩吧?!辨㈡⑼苿又暮⒆?。
但是她只睜大著眼望著,過了一會,爬到姊姊身邊的椅上坐著,一動也不動。
“像一尊菩薩!”母親笑著說。“去吧,唐哥!和小姊姊去玩!”
唐哥也不動的望著。
“叫小姊姊?!蔽彝浦聘纭?
但是他不開口,只伸出一只手指來,指著玲玲頭上那頂紅色的絨帽,朝著我笑了一笑。
“是呀!小姊姊的帽子好看哩!”我說。
他頑皮的伸出一只腳,又用手指了兩指,對我一笑,那是在指玲玲的衣服了。
“紅紅的,好看哩,小姊姊的衣服!”
他突然跑過去,摸了一下玲玲的皮鞋,嘻嘻笑著,立刻退了回來。
“好看吧!”靜默到現(xiàn)在的玲玲說話了,得意的點著頭?!鞍职仲I給我的哩!”
“我也有的!”唐哥也得意的點著頭。他望了一望自已的腳,立刻到后房的床上去拿了另外一雙新的皮鞋來。
“諾!有花花哩!”
“黑的,不好看!”玲玲搖著頭。
“你沒有花!”唐哥一手提著自己的鞋,一手拍著玲的腳。
“怎么啦把我的鞋打壞啦!”玲玲皺著眉頭。
“壞的!壞的!”唐哥故意作弄著她,又接連拍了幾下,頑皮的笑著。
他的力很大,玲玲晃動幾下,幾乎倒了下來。
玲玲撇著嘴,哭了。
“嗄,多吃兩年飯,白吃,還是阿弟本領(lǐng)大!母親得意的說。
“女孩總是斯文的,”父親說著,抱了外孫女,撫摩著,“玲玲也乖哩!不要哭,外公去買糖!”
“我也要!一個紅的!”唐哥叫著。
“我要紅的!”玲玲止住了哭。
“唐哥紅的,小姊姊綠的!”唐哥大聲叫著說。
“唐哥綠的,小姊姊紅的!”玲玲的回答。
唐哥發(fā)氣了。
他睜著眼睛,望了一刻,突然趕到他祖父的身邊,往玲玲的身上拍的一拳。
玲玲撇了兩下嘴,又哭了。
她并不抵抗。用力的哭,仿佛就是她報復(fù)的方法似的。
“唐哥真不乖,怎么動手就打小姊姊!”我說著,走過去撫慰著玲玲。
唐哥一聲不響的,在我的大腦上也拍的一拳。
“反啦,反啦!怎么打爸爸呀?”大家?guī)缀跻恢碌恼f。
“你打爸爸,爸爸走啦!”我說。
“你去好啦!小姊姊也去!”唐哥回答著,“唐哥跟媽媽!”
“媽媽也去!”妻說。
“我跟媽媽去!”
“你會打媽媽!”
“不打媽媽!”
“你聽話嗎?要打人嗎?”
“聽話。不打人啦?!碧聘绲吐暤恼f,怕給別人聽到似的。“還要打爸爸,小姊姊嗎?”
唐哥不做聲。停了一會,他說。
“跟媽媽好,阿公好,阿婆好,姑媽好。”
“爸爸呢?小姊姊呢?”
他仍不做聲。
“真硬!”母親說,心里似乎在稱贊唐哥。
但是過了不久,唐哥終于忘記了。他開始和這個新的伴侶玩了起來。
玲玲對他有點怕。雖然喜歡和他玩。她在依從著他,學(xué)著他。她只說話比唐哥學(xué)得完全些,她的智力,體力,似乎還在唐哥之下。唐哥時時想出新的玩法,她沒有。唐哥會從高高的地方跳下來,她不會。她時常被唐哥作弄得撇著嘴,哭著。
“只會哭!”母親常常責(zé)備著玲玲。“又笨又呆!”
“她倒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哩?!备赣H說。“大了自然會聰明的?!?
“我可喜歡唐哥!”母親說。
“孫子和外孫,男的和女的,總不同!”姊姊說了。
“自然哪!外孫到底姓別的,女的嫁了人就完啦!”
“你偏心得很!”父親說,笑著。
“動不動就哭,誰喜歡!這樣的女孩,還那么喜歡她?!?
“自己生的,自然不同!”姊姊回答說。
真的,姑姑對玲玲的愛,真像母親對自己的孫子一樣,是無微不至的。玲玲那么樣的喜歡哭,幾乎大家都起了嫌煩,尤其是有著不愛哭的唐哥在眼前。然而姊姊一見玲玲哭,就去抱她,撫慰她了。
“這樣的娘!”母親時常埋怨著姊姊:“不做一點規(guī)矩!”
姊姊只笑著,絕不肯動手打玲玲。
“這樣難看!印度人一樣黑!”
“大了會白的!”姊姊說。
“唐哥白白的,小姊姊黑黑的!”唐哥聽見了母親的話,指著自己,指著玲玲,得意的說。
玲玲一聽見這話,又撇著嘴哭了。
“白的好看,黑的也好看!”我們安慰著玲玲。
但是唐哥搖著頭,笑著,仿佛故意嘲弄玲玲似的。
于是有一天,玲玲終于不能忍耐了。唐哥還沒說完,她便是拍的一拳。一面又撇著嘴,哭了起來。
唐哥呆了一呆,睜著眼望了一會,似乎很驚異玲玲也會打人。他沒做聲。我知道他的靜默的意味,立刻叫著:“唐哥!”
但已來不及了。
唐哥已趕上一步,在玲玲的肩上拍拍打了兩拳。
同時玲玲也抓住了唐哥的前胸,號叫著。
然而玲玲又吃虧了。她只知道一只手抓住唐哥的前胸,另一只手不知道動作。而唐哥卻拍拍的打了過來,兩手并用著。
“你想打阿弟!怎么打得過他!”母親笑著說。“讓開一點吧!”
“你是姊姊,姊姊怎么打弟弟!你比他大兩歲,總要乖一點吧!”姊姊抱了玲玲。
然而玲玲不服氣。
等到吃中飯的時候,玲玲先爬上椅子,把唐哥的紅的飯碗捧去了。她把自己的綠碗放在唐哥面前。
唐哥在地上的時候,已經(jīng)遠遠望見。他沒做聲,爬上椅子,他睜著眼望著玲玲面前的紅碗。
“紅碗是我的!”玲玲得意的說,以為終于給她占據(jù)到了。
唐哥突然伸出手去:“我的!”便把紅碗從玲玲的手里搶了過來。
“把綠的給小姊姊!”姊姊說,“紅的本是唐哥的!”
但是唐哥連綠的也不肯了。他一手按著一只碗:“我的!”
玲玲又哭了,撇著嘴;一面也伸出手來搶碗。
唐哥把兩只碗推在一只手里,另一只手已經(jīng)抓住了玲玲的手。
我們總算把他們扯開了,玲玲沒吃虧。
然而玲玲不滿足,她爬下椅子,在地上打起滾來,大聲的哭著。
“喏,小姊姊哭了,拿碗給她吧,唐哥。”
唐哥望了一望,似乎有點感動了。把紅碗綠碗捧著放著,像在那里思量。
“紅的嗎?唐哥的嗎?”他問。
“是的,把唐哥的紅碗給小姊姊?!?
他點了一點頭,立刻爬下椅,把紅碗捧了去。
玲玲沒理他,仍然哭著,還伸過腳來,踢他一下。
唐哥望了望被踢過的染了灰的腿子,沒做聲,紅碗放在玲玲的頭邊。
玲玲用手推翻了紅碗,又把腳轉(zhuǎn)了過來踢唐哥。
唐哥很靈活的走開了。
吃完飯,玲玲也和唐哥好起來,一同玩著。但是到了晚上,他們又吵架了。
唐哥在用積木造房子,玲玲把它推翻了。
唐哥大聲的叫著:“小姊姊走開!”一面仍疊著積木。
玲玲不肯走。她拾了兩條積木,也要造房子。
唐哥伸手搶過來,惡狠狠的說:“我要打你啦!”
玲玲撇了一下嘴,這回可沒哭。唐哥低下頭去的時候,她在唐哥背上打了一拳,立刻跑著走了。
唐哥吃了虧,叫著追擊。玲玲哭著逃著。走到床邊,終于給唐哥扯住了衣服。她轉(zhuǎn)身也扯住了唐哥的前胸?,F(xiàn)在玲玲曉得使用另外一只手了。她用力抓住了唐哥扯著自己衣服的那一只手。
我們扯開他們的時候,玲玲的左頰已經(jīng)出血,被唐哥抓破了。
“你怎么這樣兇呀!”我罵著唐哥。
唐哥也撇起嘴來,哭著,在地上打滾了。
“阿呀!”母親皺著眉頭說:“兩個人都看樣啦!一個學(xué)著打人,一個學(xué)著打滾啦!怎么唐哥也會哭呀!”
家內(nèi)漸漸鬧了。那是唐哥和玲玲的哭聲,唐哥和玲玲的蹬腳聲,打滾聲。唐哥和玲玲時刻爭吵著,仿佛兩個死對頭。然而他們又像是手和腳,一刻也離不開。玲玲走到那里,唐哥便跟到那里。唐哥玩什么,玲玲也要玩什么。每餐吃飯,偏要并坐著,而又每餐搶碗筷和菜。只有到了睡覺的時候,兩個人才分做兩處睡。但第二天早晨,誰先醒來,就去扯別個的被窩,于是被弄醒的便在床上閉著眼睛哭號了。
“一天到晚只聽見哭!”母親怨恨的說。
姊姊幾次要回去,知道母親愛清靜。但父親和我堅留著。姊姊的家離開我們很遠,來一次很不容易,而我又是不大回家,和姊姊已有六七年沒會面了。
母親并非不喜歡姊姊在家里多住一向,她只有這一個女兒。對于玲玲,據(jù)說她以前也是很喜歡的。但自從見到唐哥以后,她的確生了偏心了,她自己承認。
“要去就讓她們?nèi)グ?,不必多留。兩個孩子在一起,只聽見吵架!”母親就在姊姊的面前對我說。
“小孩子總要吵鬧的,譬如玲玲也是你的孩子?!蔽艺f。
“你阿姊家里也有事情,關(guān)了門,成什么樣子?!蹦赣H提出了另外的一個理由。
我說了一大套的話,終于勸不轉(zhuǎn)母親的意思。
“吵起來,真煩!”母親時常這樣說著。
其實煩的只是唐哥一個人。沒有玲玲,唐哥也是整天鬧著的。母親并非不知道這些。她實在是太愛唐哥了。她要把她的愛給與唐哥所專有。玲玲沒有來的時候,她想念著玲玲來,是為的愛唐哥?,F(xiàn)在不留玲玲,也是為的唐哥。
過了幾天,我們也只得讓姊姊回去了。
這一天早晨的飯前,當(dāng)姊姊整理行李的時候,我把唐哥的綠球送給了玲玲,因為這是玲玲所喜歡的東西。怕唐哥看見,我把它暗地里塞在姊姊的網(wǎng)籃里。又用紙蓋著。
但是唐哥看見房里的網(wǎng)籃忽然裝滿了東西繞著網(wǎng)籃窺張著。
“小姊姊要回去啦!”我告訴唐哥。
“我也要去!”唐哥說。
“你要打小姊姊的!”
唐哥搖了一搖頭,表示他不打了,但嘴里不肯說。
“通通去嗎?”隨后唐哥問了,“爸爸也去,唐哥也去,媽媽,姑媽,小姊姊,阿公,阿婆,通通去!”
他說著,隨后無意的把手伸進了網(wǎng)籃。
“喂喂!”他高興叫著,把綠的球拿出來了。“小姊姊!球來啦!球來啦!”
玲玲明白,這是給她帶回去的。她看見現(xiàn)在給唐哥拿到了,著了急。
“是我的啦!”玲玲跑上去搶唐哥的球了。
“唐哥的!”唐哥緊緊的捧著,跑了開去。
“唐哥!你還有紅的呢?”我扯住了唐哥。
但這正給了玲玲的機會,她已經(jīng)趕到,抱住了唐哥手里的球。
兩個人爭奪著,咬著牙齒,發(fā)出尖利的叫聲。
“唐哥聽話,把這個給小姊姊,你還有一個紅的,爸爸再買一個!……”
唐哥不待我說完,已經(jīng)把玲玲推倒地上了。
“真不聽話!小姊姊不要你去!”
唐哥撇起嘴來,惡狠狠的把球朝著玲玲身上丟去,自已也就哭著滾倒在地上。
“這本是唐哥的!給唐哥!”姊姊拾起球放到唐哥面前,又立刻轉(zhuǎn)過去,抱起玲玲輕輕的說:“舅舅會給你的!不要哭!”
好不容易,我們止住了他們的哭。而最后綠的球還是歸了唐哥。我又到街上去買了一只綠的,暗暗交給了玲玲。
吃完飯,姊姊給玲玲換了衣服。唐哥知道現(xiàn)在真要去了。他鬧著也要換衣服,自己把床下的皮鞋拿了出來。
“綠綠的球送給小姊姊,帶你去!”我說。
唐哥答應(yīng)了。他從自己的抽屜里,把紅的和綠的球都拿了來送給玲玲。
“統(tǒng)統(tǒng)!”他說。
“不要啦!”玲玲高興的說?!疤聘绲?!”
唐哥笑著,把兩個球都塞在網(wǎng)籃里。
我們雇了一只船,父親和我和唐哥決定送姊姊到嶺下,給她雇好轎子。
唐哥和玲玲非??旎睿诖锿渡蟻硗娜撕团?,狗,雞,鴨。
船靠了岸,我請父親先帶了唐哥到埠頭的廟里去等我,自己就到轎行里雇好轎。
“唐哥呢,媽!”玲玲走進轎子,發(fā)現(xiàn)唐哥已不在眼前了。
“等一等會來的?!?
“唐哥同我坐,媽!舅舅和外公坐!”
“好的,我們就來啦!”我回答著。
轎子已經(jīng)抬起了。
“唐哥!快來哪!唐哥!……小姊姊去啦!舅舅!唐哥!”
轎子已經(jīng)漸漸遠了。玲玲從轎窗里伸出半邊面孔來。
我揮著手。玲玲似乎還在喊著。
隨后我和父親帶著唐哥,坐著原船回家了。
“小姊姊呢?”唐哥東西望了一會,說了。
“在后面來啦!”
“這個船嗎?”
“是的?!?
“大大船!”
唐哥似乎想起了別的事,一會兒又注意到岸上的東西,不再問玲玲了。
到了家,我看見母親的眼睛有點紅了。她顯然合不得姊姊和玲玲,如同往日似的,分離的時候,起了感傷。
“嫁得這樣遠!”她是常常這樣埋怨父親的?!叭思壹拊诮?,只看見女兒帶著外孫回來!”
“小姊妹呢?”母親問唐哥。
“去啦!”
“到那里去啦?”
唐哥呆了一會,說:
“大大船去啦!還有爸爸,阿公,姑媽,唐哥,小姊姊。”
“小姊姊去了好嗎?”
“好!”
唐哥像是立刻忘記了他的伴侶。他仍跳著,跑著。
吃中飯的時候,我們改變了原先的座位。我坐在玲玲坐的那一邊。
“小姊姊的!”唐哥推著我,要我換地方。
我故意把綠的碗拿在手里。
唐哥搶去了:“小姊姊的!他換了一只白的給我。
第二天早晨,唐哥一醒來,便像往日似得,跑到玲玲睡過的床邊去。
呆了一會,像在想著。
“小姊姊呢?”
“去啦!”他立刻回答說,“大大船!”
幾天后,唐哥不再提起玲玲了。他像完全忘記了一樣。
但他像重又感覺到一個人玩著沒有趣味似的,又時常跑到大門外的田邊或河邊去了。
“大大船?小姊姊來啦!”他一見到河里的船、便又想到了玲玲,呆呆的望著,仿佛在等待著玲玲。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唐哥對于玲玲的印像顯然而漸漸淡了。我們偶爾提到玲玲,問他“小姊姊”,他像不曉得這個人似的,沒有回答,只管自己玩著。
但當(dāng)我們把玲玲的相片給他看的時候,他卻記得。
“小姊姊!”
當(dāng)他看到船,或者和他講到船,他也還記得。
“大大船嗎?小姊姊來啦!”
然而小姊姊并沒有來,也不曉得什么時候再會和唐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