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是個閏五月,所以陰陽歷差的日子很遠——陽歷的九月三十號才是陰歷的八月十二。臨河鎮(zhèn)每逢陰歷二、五、八有集,這天因為離得中秋節(jié)近了,所以趕集的特別多。
三里灣這幾天因為突擊秋收、秋耕、準備開渠,趕集的人雖說不是太多,不過有事的總得去:王滿喜當了開渠指揮部的總務(wù),要去買些開渠用的東西;張信接到區(qū)公所的通知,要回區(qū)里匯報工作;袁丁未仍然掛念著他賣出去的驢,要到集上打聽驢的下落(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其余還有六七個人,也都各有各的事。一行十來個人,這天早上離了三里灣到臨河鎮(zhèn)來。集上人很多。他們一到,就都擠進人叢里,散開了。
滿喜買的盡是些笨重東西——抬土的大筐、小車上的筐子、尖鎬、大繩、大小鐵釘……沉沉地挑了一擔在人群里擠著往外走,迎頭碰上了丁未。丁未說:“滿喜!我找著我的驢了!”滿喜問在哪里,丁未說:“還在牲口市場拴著哩!有個東山客正跟李林虎搞價!”“你打算找他嗎?”“我也沒有主意,不知道追得回來追不回來!”“咱們?nèi)タ纯辞闆r再說!”他替滿喜拿了兩只筐子,讓滿喜的負擔減輕了一點,兩個人就相跟著往牲口市場來。
牲口市場在集市的盡頭接近河灘的地方,是個空場,釘了些木樁,拉著幾根大繩,大繩上拴著些牛、驢、騾、馬。進了場的人,眼睛溜著一行一行的牲口;賣主們都瞪著眼睛注意著走過自己牲口跟前的人們;牙行們大聲夸贊著牲口的好處,一個個忙亂著扳著牲口嘴唇看口齒,摸著買賣各方的袖口搞價錢。場外的人圍了好幾層,很不容易找到個缺口。丁未把滿喜引到離自己的驢不遠的場外一個地方,擠了個缺口指給滿喜自己的驢在什么地方。
這時候,給丁未的驢當賣主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李林虎正和他對著袖口捏碼,小孩搖著頭說:“不賣!不賣!”丁未悄悄和滿喜說:“不行了!這牲口已經(jīng)倒了戶了!買我的驢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大個兒!”滿喜也悄悄跟他說:“照我看來都是李林虎一個人搞鬼!要是別人買了再賣的話,那么多的牙行,怎么恰好就又找到他名下了?”這時候,李林虎又和東山客捏了一回碼,回頭又向小孩捏了一回說:“行了!你讓人家牽走吧!”說著便把韁繩解下來給東山客。小孩搶過韁繩來說:“不賣不賣!賣了我回去沒法交代!”李林虎又把手伸進小孩的袖口說:“再加上這個!總沒有說的了吧?”小孩還說不賣,李林虎強把韁繩奪過來說:“人家出到了正經(jīng)行情,當牙行的就得當你一點家!你爹不愿意叫他來找我!”小孩還說:“你給我賣了你替我交代去!”李林虎沒有再理他,便問了東山客的姓名喊叫寫稅票。他喊:“驢一頭、身高三尺四、毛色青灰、口齒六年、售價一百八十萬、賣主常三孩、買主趙正有、經(jīng)手人李林虎?!倍∥春蜐M喜聽到一百八十萬這個價錢都有點吃驚;另一個牙行聽到一百八十萬這個數(shù)字,和李林虎開著玩笑說:“老李真有他媽的兩下子!”眼看寫完了稅票,驢就要被人家牽走,丁未悄悄問滿喜說:“我現(xiàn)在去拉住行不行?”滿喜說:“恐怕拉不出來!牙行們在這種事情上是一氣。他們?nèi)硕啵阏疾涣松巷L!”“難道就算拉倒了嗎?”“我給他打個岔兒試試!”滿喜說著故意躲在后一層人里大聲說:“我看是捉了東山人的大頭了,那驢不過值上一百四十萬!”不料站在他前邊的人也接著他的話說:“頂多也不過值一百五十萬!”李林虎向他們看了看,滿喜和丁未趕快往人背后一蹲,沒有被他看見。那個叫趙正有的買主,對一百四十萬、一百五十萬這兩個數(shù)目字聽得特別清楚,又想到剛才另一個牙行說老李真有兩下子,知道自己吃了虧,便把韁繩塞到李林虎的手里說:“我不要了!你們盡糊弄人!”李林虎把韁繩丟到地下說:“你親自看的驢、親自許的價,誰糊弄了你?”說著把稅票取過來,把一聯(lián)遞給那個小孩,另一聯(lián)遞給他說:“拿錢吧!在這么大的會場上耍賴皮是不行的!”“可是我?guī)У腻X不夠,難道也非買不可嗎?”“錢不夠為什么要答應(yīng)買?”“我只顧搞價忘了還有多少錢了!”“讓我搜搜你!”場外有幾個人看不過,便大聲嚷著說:“你搶了人家吧!”“不要買,看他能把你怎么樣?”李林虎雖然沒有敢真去搜趙正有,可是對后來那句話提出了反駁。他說:“他自己許的價,等到把稅票都寫好了還能不要!我就到區(qū)上和他講講理!”滿喜見自己的話起了作用,藏在人背后笑個不停。李林虎又向趙正有說:“好!算你沒有帶現(xiàn)款!我跟你取一趟去!”“可是我家里也沒有那么多!”“家里沒有你去借去!我等著你!”趙正有看見脫不了身,便說:“好吧!”他想擠在人群里跑了算了事。李林虎說:“現(xiàn)在有多少先過多少!”趙正有不想露出自己帶的二百萬塊錢來,只從中間抽了幾張,估計有七八萬,拿出來一看,是十一萬,就給了他。
趙正有牽著驢,李林虎緊貼著他的身跟著他往場外走。滿喜向丁未說:“好好好!你趕緊跟上他們,等離得牲口市遠了你就問那個東山客多少錢買的。只要他說出是一百八十萬,你就拉上驢去找張副區(qū)長,管保能倒回來!”丁未在這件事上倒很聰明。他照著滿喜的話,趕出了牲口市場,便問那個趙正有說:“東山客!你這驢是買的嗎?”“買的!”“多少錢?”“一百八十萬!”丁未便轉(zhuǎn)向李林虎說:“你是多少錢騙了我的驢,如今賣一百八十萬?”“是你親自牽來賣給別人的,我怎么算騙你?”“我不跟你在這里說,咱們到區(qū)上說說!”又向趙正有說:“東山客!這驢還有麻煩!你要想買也得跟我到區(qū)上,區(qū)上要把驢說成了他的,你才能買!”說著便把韁繩奪到自己手里。李林虎正要去奪,趙正有回頭來攔住他說:“你這驢來路不明,我不敢要了!你還把十一萬塊錢還我!”丁未趁這空子,便牽著驢走遠了。李林虎說:“你快丟開手,我先去把驢奪回來再說!要不讓我去,我是把驢交給你了,你給我錢!”“你賣了來路不明的驢讓人家牽走了,還要怨我?我也跟你到區(qū)上說說理!”
三個人一前二后都來到區(qū)上。袁丁未來得早,已經(jīng)找著了副區(qū)長張信說明來由。張信問李林虎,李林虎說:“不論誰買誰賣,我只是個中間人。袁丁未的驢賣給姓王的了,這個姓趙的買驢,賣主姓常,都有稅票為證。他們已經(jīng)倒了幾次手,我這個當牙行的怎么管得著他們的事?”張信說:“姓袁的、姓王的、姓常的、姓趙的,一個驢在十天之內(nèi)倒了四個主,比人民幣流通得還快!這究竟是誰搞的鬼?姓常的在哪里?我打發(fā)人叫來和他談?wù)?!”李林虎說:“我也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張信說:“一點也不老實!當面撒謊!你要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的驢價還要不要了?”李林虎后悔自己說錯了一句話,便連忙改口說:“我是說現(xiàn)在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以后他是會來拿錢來的!讓我給你找他去!”張信說:“用不著你去!”說罷便叫來一個通訊員,要他去牲口市上叫那個姓常的常三孩來,并且告他說:“你就說剛才賣的那個一百八十萬的驢,人家不付價,鬧到區(qū)上了,要他來作個證!”
常三孩來了,張信單獨問他那個驢是什么時候買的、買誰的、多少錢、上過稅沒有。常三孩本來是個假賣主,自然經(jīng)不起盤查,什么也說不出來。張信要他說實話,他說:“我是縣城里人,爸爸在家賣燒餅,李林虎雇我來當伙計?!睆埿艈査骸斑@伙計怎么當?做什么事?”常三孩說:“他告我說只要做一件事——當賣主。他跟我對袖口又不捏碼,只裝個樣兒。”“那樣你知道是多少錢嗎?”“他知道就行!用不著我知道,他告我說只要拉住韁繩說不賣,等到他用力拉的時候叫我丟了手,口里還說當不了我爹的家!”張信問明了這段情節(jié),便向他說:“小孩子家為什么出來做這種騙人的事?這回還得你到法院去一趟,給李林虎作個證明!”說罷又把李林虎他們?nèi)齻€人叫來,讓小孩當著他們的面說了一遍,然后讓李林虎退了趙正有的十一萬元,讓袁丁未把驢牽回去再把驢價一百萬元送到區(qū)上來轉(zhuǎn)退給李林虎,并且把李林虎和常三孩這個騙局寫成訴狀,告到法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