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到家的第三天的午后，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到和地平線成九十度直角的時候，我和幾個農(nóng)夫坐在屋外的一株樹下——這個鄰居的伯伯也在內(nèi)。東風(fēng)是飄蕩地吹來，樹葉是簌簌地作響，蜜蜂有時停到人們底鼻上來，蜻蜓也在空中盤桓著。這時各人雖然在生計的艱難中，嘗著吃不飽的苦痛，可是各人也都微微的有些醉意，似乎家庭的事情忘卻了一半似的，于是都談起天空來。以后他們問我外邊的情形怎么樣，我向他們簡單地說道：

“外邊么？軍閥是拼命地打仗，錢每天花了幾十萬。打死的人是山一般地堆積起來。打傷的人運到了后方，因為天氣熱，傷兵太多，所以在病院里，身體都腐爛起來，做著活死人?！苯又?，我又?jǐn)⑹隽艘驗榇蛘痰年P(guān)系而受到的其余的影響。他們個個發(fā)呆了。這位鄰舍的伯伯就說：

“這都是‘革命’的緣故，‘革命’這東西真不好。為什么要打仗？都說是要革命。所以弄得人死財盡。我想，首先要除掉‘革命’，再舉出‘真主’來，天下才會太平?！?

于是我問他：要除掉革命用什么方法呢？你能空口喊的他們不打仗么？

他慢慢地說，似乎并不懂得我底意思：

“打仗打仗，我們窮人是愈掉在爛泥中了！前前年好收獲，還不是因為打了一次仗，稻穗都弄得抽芽了。那一次，也說是革命呢！現(xiàn)在，我們有什么好處?！?

他是指北伐的一回說的。這時另有一個農(nóng)夫慢慢地，敦厚的說：

“是呀，革命革命，還不是革了有二十年了么？我十八歲的那年，父親就對我說：‘革命來了，天下會太平了。柴也會賤了，米也會賤了?！墒堑浆F(xiàn)在，我今年有三十七歲，只見柴是一年比一年貴，米是一年比一年買不起，命還是年年革，這樣，再過二十年，我們底命也要革掉了，還能夠活么？”

我對他底話只取了默然的態(tài)度。要講理論呢，卻也無從講起。大家靜寂了一息，只聽蟬底宏大響亮的鳴聲。以后，我簡單的這樣問：

“那末你們究竟怎樣辦呢？你們真的一點法子也沒有么？”

第三個農(nóng)夫答，他同時吸著煙：

“我們是農(nóng)民，有什么法子呢！我們只希望老天爺風(fēng)調(diào)雨順，到秋來收獲好些，于是米價可以便宜，那就好了。”

我卻微笑地又說：

“單是希望秋收好是不夠的。前前年的年成是好了，你們自己說，打了一次仗，稻穗就抽起芽來了。這有什么用呢？”

鄰舍的伯伯就高聲接著說，勝利似的：

“是呀！所以先要除掉革命才好！”

我卻忍止不住地這樣說道：

“伯伯，用什么方法來除掉革命呢？還不是用革命的方法來除掉革命么？辣蓼是要辣蓼的蟲來蛀，毒蛇是怕克蛇鳩的。你們當(dāng)然看過戲，要別人底寶劍放下，你自己非拿出寶劍來不可?？湛诤俺舾锩遣荒艹晒Φ?。”

我底話似乎有些激昂的，于是他們便更沉默了。我也不愿和他們老年人多說傷感的話，他們多半是相近四十與五十的人了。我就用了別的意思，將話扯到別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