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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游張園盛衰感今昔 購橡股成敗論英雄

最近社會秘密史 作者:陸士諤


話說士諤聽了一帆的話,答道:“這有什么難知?,F(xiàn)在時勢日非,禍患日亟,江、浙、湘、鄂,疊被水災,國會請愿又遭駁斥,朝臣務為厚斂,小民無計求生。日俄兩強國,又在這時候議結(jié)協(xié)約,協(xié)約的內(nèi)容我們雖然沒有曉得,猜起來總是有害無利,這是可以說得定的。萬一協(xié)約成就,滿洲、蒙古、西藏,各處地方恐怕就要保不住了。這么著一想,瓜分之禍就在目前。我們不久就要做亡國賤民了,魂驚魄動,寢食難安,哪個還有心緒坐什么馬車?游什么花園?出什么風頭?想那班出風頭的闊客,籌議賑捐、籌議海軍捐,正在忙一個不了呢?!?

一帆笑著:“我且問你,出風頭的闊客,是中國人不是中國人?”

士諤道:“你的問,奇怪的很,我真不懂是何意思。你難道還不曉得,出風頭都是中國人么?都是中國人里頭的富商大賈么?都是上海的有名人物么?”

一帆道:“卻又來!中國人的性情,你難道還沒有曉得,中國人哪一個有國家思想?中國人興也罷,亡也罷,只要不敗到自己的營業(yè),不亡到自己的家計就完了。至于賑濟一層,更是不對。中國人都是各自顧各自的,憑你荒到怎樣地步,只要自己有著飯吃,此外都可以付之一笑?!?

士諤嘆道:“一帆,我們中國貧不足患,弱不足患,實業(yè)不興,海軍不立,一切都不要緊,獨是人心世道弄到這個樣子,就沒有日、俄、英、法各強國來轉(zhuǎn)我們的念頭,也未見能夠不亡呢。你瞧,自庚子到現(xiàn)在,變了幾多的舊法,行了幾多的新政,現(xiàn)在國勢,比了庚子以前如何?不依舊是個老樣子么?可知人心世道不先振頓,憑你怎么好法子,行起來都沒有效驗的。古人說的好:‘得才智之士百,不如得氣節(jié)之士一?!晕医慌笥岩彩侨绱?,總要交有氣節(jié)的人。”

一帆笑道:“你和我方才去拜的那位柳浩然,才是氣節(jié)之士呢?!闭f的士諤也笑了。

士諤道:“園里這樣冷落,車馬這樣稀少,究竟為什么事?”

一帆道:“為什么?都受了橡皮股票影響呢!”

士諤道:“原來橡皮股票果然跌價了?!?

一帆道:“豈止跌價,現(xiàn)在竟十不值一?!?

士諤道:“這是我預早曉得的?!?

一帆道:“你又怎么會曉得?”

士諤道:“我那時曾有一個短評,登入《告白報》中,你總也見過?!?

一帆道:“是呵,就在第一號《告白報》中。你一說,我就想著了,記得短評句子是:

‘外人之論吾國人也,謂中國人缺少冒險性質(zhì),吾獨謂全世界人冒險性質(zhì)之富,莫吾國人若。于何證之?證之以股票之貿(mào)易。近數(shù)日間,橡皮股票價值時異日變,瞬息萬狀,則以吾國人購股者多也,揆吾國人之購買股票,固未嘗計其貨物之果暢銷與否,公司之果發(fā)達與否,不過希望股票騰漲,發(fā)一大財耳。其冒險為何如?雖然,吾為此驚。’”

士諤道:“你記性倒好,竟然一字不遺?!?

一帆道:“那時,上海商人見了這個短評,倘然能夠覺悟,現(xiàn)在市面何至這樣衰敗。”

士諤道:“吾國人素來輕視報紙,何況《告白報》又是新出版的,自然格外不足重了。我那時就喊破喉嚨,也沒中用呢?!?

一帆道:“現(xiàn)在追想起來,你那個短評,一個字一兩金子也不貴呢?!?

士諤道:“我那文字平常的緊,如何當?shù)闷疬@個價值?!?

一帆道:“早聽了你的話,一千多萬銀子不送給外國人了?!?

忽聽一人道:“誰把一千多萬銀子送給外國人?”

一帆、士諤都唬了一跳,回頭看時,士諤見那人洋裝打扮,瘦骨伶伶的身體,賊脫嘻嘻的面孔,估量去,不是善良之輩。一帆起身與那人招呼,口稱“芍翁”,那人隨便坐下,見士諤衣衫不甚光鮮,也不高興來招呼,只與一帆兩個高談闊論,談一個不了,論一個不休。

只聽那人道:“哪個氣量這樣大,送外國人送到一千多萬銀子?”

一帆道:“講購買橡皮股票的,拆本拆到一敗涂地,通算下來,不有一千多萬銀子么?”

那人道:“橡皮股票么?噢——我想著了。記得二月初頭,我同了個朋友,堂子里去打茶會,走進迎春坊,就聽得巷堂唱曲聲、胡琴聲、打牌聲、笑語聲、喝酒聲,紛紜雜沓,耳朵都幾乎震聾。等到跨進相好院里,樓下廂房五魁八馬,六七個客人,拳豁得正高興。樓上外國房間有人在碰和,正房間也有客在。一個大姐引我們到亭子間坐下,倒上兩杯茶,略略應酬幾句就去了,瞧她情形像很是忙碌似的,好半天不見一個人進來。我等的不耐煩,就從門簾隙里望進去。見前房擺著一臺酒,主位上坐著個很漂亮的小伙子,頭上留著一寸多長前劉海,一條油松辮,梳得滴滑精光,架著金絲眼鏡,銜著支雪茄煙。身上穿的是白灰杭線緞灰鼠袍子,一色的馬甲,執(zhí)著酒壺,殷勤勸酒。背后坐的,正是我那相好。只見我那相好,稱他為小師姑,瞧了那副親熱情形,曉得他們交情并非泛泛。第一位上坐著個麻臉胖子,滿臉的笑容,宛如廟里塑的彌勒佛,手里拿著一張印有外國字的紙頭,翻來覆去,不住的瞧閱。瞧了一會,嘻著嘴不住的笑。旁邊坐著幾個,一個瘦子,蘇州口氣;一個寧波口音的,黑蒼蒼面孔,矮胖胖身材,和瘦子兩個談股票情形,很是熟悉。只聽他們講的什么西乃皇、甲隆浜、達昌,我是一點子不懂。后來相好進來,我問她,她告訴我,做主人的綽號叫小師姑,家里開著錢莊,那幾個大半都是錢莊老板,他們都是買橡皮股票發(fā)的錢。我那時沒有曉得什么叫橡皮股票,就問那朋友。朋友告訴我,匯豐銀行替星加坡橡樹公司經(jīng)手售賣股票,才十多天,買股的人十分擁擠,橡皮股票價值一天天飛漲起來,從十多兩漲到幾十兩、一百多兩、幾百多兩,現(xiàn)在已有一千幾百兩了。十多兩銀子的股票,隔了一夜,就變成幾百兩,兩夜就變成幾千兩。這幾天,一天里倒有五、六個行情呢。時時漲,刻刻漲,有著股票,比了掘藏畚金還在快活。掘藏畚金,還要費點子氣力,并且究竟有點子拿不穩(wěn)。我問:‘萬一股票不漲上去怎么樣?’朋友道:‘那是斷沒會的,只有拿著雪白銀子,要買股票買不到手;哪有買到了手,反憂不漲之理?’我心里不覺大動,恨一時沒有現(xiàn)成銀子,有了銀子,也好買他幾股,過幾天現(xiàn)現(xiàn)成成,一個富家翁是穩(wěn)拿的。心想到親戚家告借,告借倘然借的到手,那發(fā)財兩字依舊有點子巴望,心里轆轤般不住轉(zhuǎn)念頭。忽聽朋友道:‘走吧,時光不早了?!抑坏么饝?,走到門口,見前房喝酒的那班客人也散了,有的坐汽油車,有的坐馬車,各帶了相好,電掣風馳而去,我見了十分艷羨。

“回到寓里,睡在床上,眼望著帳頂,轉(zhuǎn)了一夜的念頭。到明朝,就到親戚朋友家張羅銀子,走去奔來,可憐白忙了十多天,半個錢沒有借著。我那時十分的懊惱,那朋友不曉得我心事,拖著我戲館、堂子,各處亂闖。承他好意,無非要我解掉點子愁悶。哪里曉得,到一處就觸著我的心事,僅增添了無數(shù)愁悶?!?

一帆聽到這里,就插問:“為甚緣故?”

那人道:“凡酒樓、妓院、戲館、花園,沒一處不碰著那幾個發(fā)財人,瞧了他們那副志得意滿神情,不由人不氣。后來,我有事到杭州去了三個禮拜,回到上海,仍舊同著那個朋友酒樓、妓院、戲館、花園各處亂逛,可也作怪,前回瞧見那班發(fā)財人,一個也不見了。有一天,路上碰著了那個麻臉胖子,不覺大吃一驚?!?

一帆道:“芍翁為甚吃驚?”

那人道:“麻臉胖子當時是彌勒佛似的嘻著嘴,不住的笑,現(xiàn)在卻不對了,愁眉苦臉,一副苦惱形狀。我很是奇怪,問朋友時,朋友道:‘現(xiàn)在橡皮股票大跌了,他們當時購股票賺進的錢,這會子通通還掉還不夠,都在走頭無路呢?!晃?,我聽了朋友這話,心里就非常的快活。幸得那時沒有現(xiàn)成銀子,幸得親戚朋友都不肯借給我,不然可就壞了,哪里還有規(guī)在這安逸日子過?”

一帆道:“橡皮股票鋒芒的時候,上海地方,不論做生意人,不做生意人,男的、女的,個個搶著買,只要是橡皮股票,就以為財神菩薩請在家里頭了。不問是老股,是新股,橡樹是怎么一個樣子,種在怎么一個地方,公司開在哪里,股票原值幾何?都沒有知道,盲奔瞎撞,你鬧我嚷,真是可笑的很?!?

士諤插口道:“聽得人家說,那時光,匯豐里因為買股票人擁擠不過,恐怕鬧出事來,用了兩個紅頭黑炭守門,印度佬揚著木棍趕,再也趕不開,人家還死命擠進去。聽說比了轉(zhuǎn)輪王處搶人生還要利害。”

一帆道:“這班人也是犯賤不過,蘇浙鐵路公司客客氣氣,優(yōu)待著買股的,他們倒都不肯去。橡皮公司雇了印度佬,揚鞭驅(qū)逐,他們倒都擁得去,敬酒不喝喝罰酒?!?

士諤道:“別的都不要緊,跑馬盛會落寞得如此地步,上海市面恐怕就此不起呢?!?

一帆道:“云翔,我真佩服你有先見之明,只是那時怎么就會知道呢?”

士諤道:“其進銳者其退速,那是一定不易的道理。”

那人問一帆:“什么先見之明?”

一帆指士諤道:“此位陸君,是兄弟的老同學,廣有見識,舉國若狂的時候,就料定橡皮股票馬上要失敗,在報紙上登過好多個短評?!?

那人才向士諤拱手道:“貴姓是陸,臺甫沒有請教。”士諤道了姓名,回問那人,才知那人姓童,號叫芍卿,鎮(zhèn)江人氏,在法界崇圣學堂教授法政。

一帆道:“芍翁有暇到這里來,敢是貴校逢跑馬也放假的么?”

芍卿道:“不為跑馬,敝校今天齊巧有點子小事,放一天假。只因敝校的房子舊不過了,所以人口不甚太平,每天晚上就要鬼出夜,歷歷碌碌,吵鬧的不安靜。這幾天越發(fā)不好了,竟新來了幾個縊死鬼,夜夜現(xiàn)出形來討替。”

士諤忍住笑,問道:“縊死鬼怎么要討替?”

芍卿道:“大凡縊死的人,不得著替身,再也不能夠投人身。像陽世官府,總要后任到了,前任才能夠離任?!?

士愕道:“必是縊死鬼也有一定額子的了?”

芍卿道:“那個自然?!?

士諤道:“候補人員有沒有?”

芍卿道:“總也有的。”

士諤道:“足見芍翁博學,陰間的官制也都熟悉,好似做過一任陰間吏部似的?!鄙智渎犃?,只道是恭維他,隨便謙恭了幾句。

士諤道:“有了縊鬼便怎樣?”

芍卿道:“兄弟早知道不妥當,這幾天常常聞著水粉氣,昨天果然有個學生,沒緣沒故上起吊來了。幸虧茶房看見了,救了下來,總算沒有闖成禍,隨即叫人送了他回去。今朝堂長請了十多位道士,在學堂里作法事,凈宅驅(qū)鬼,所以兄弟閑著?!?

士諤道:“芍翁怎么曉得貴校里有鬼怪?鬼怪這東西是視之無形,聽之無聲的。叫兄弟就住他一百年,再也不會知道?!?

芍卿道:“然而不然,鬼怪有時竟也活龍活現(xiàn)。敝校里堂長,有天傍晚時光走過課堂,見黑板邊黑黑一團東西滾將過來,唬得他老人家毛發(fā)直豎,要想喊,偏偏舌頭不被他作主,再也喊不出聲。當夜就發(fā)了寒熱,他夫人請了個仙人看香頭,看出來,說是碰著了吊殺鬼?!?

士諤道:“那必是貴校學科完備,這個吊殺鬼特來留學的?!?

一帆道:“你又要武斷了。也作興鬼王派他來調(diào)查學務,以備回去舉辦學堂呢?!?

芍卿道:“不必取笑了,兄弟今天還有點子小事,少陪了?!?

一帆道:“盡管請便,盡管請便。”芍卿取帽子在手,向兩人一點頭,擺擺搖搖去了。

士諤道:“怎么學堂里頭有這種奇怪的事?上??偹汩_通地方,偏偏出奇事情都出在上海?!?

一帆道:“上海之大,無奇不有。這兩句話你難道沒有知道么?”

士諤道:“奇到如此,奇之極矣?!?

一帆笑道:“那又何足為極,比他再奇的事不知要有多少?!?

士諤驚問:“再有奇的事么?”欲知一帆說出什么來,且候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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