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易卜生最后所作的《我們死人再生時》(《When We Dead Awaken》)一本戲里面有一段話,很可表出易卜生所作文學的根本方法。這本戲的主人翁是一個美術(shù)家,費了全副精神,雕成一副像,名為《復(fù)活日》。這位美術(shù)家自己說他這副雕像的歷史道:
我那時年紀還輕,不懂得世事。我以為這《復(fù)活日》應(yīng)該是一個極精致,極美的少女像,不帶著一毫人世的經(jīng)驗,平空地醒來,自然光明莊嚴,沒有什么過惡可除?!俏液髞砟菐啄?,懂得些世事了,才知道這《復(fù)活日》不是這樣簡單的,原來是很復(fù)雜的,……我眼里所見的人情世故,都到我理想中來,我不能不把這些現(xiàn)狀包括進去。我只好把這像的座子放大了,放寬了。
我在那座子上雕了一片曲折爆裂的地面。從那地的裂縫里,鉆出來無數(shù)模糊不分明,人身獸面的男男女女。這都是我在世間親自見過的男男女女。(二幕)
這是“易卜生主義”的根本方法。那不帶一毫人世罪惡的少女像,是指那盲目的理想派文學。那無數(shù)模糊不分明,人身獸面的男男女女,是指寫實派的文學。易卜生早年和晚年的著作雖不能全說是寫實主義,但我們看他極盛時期的著作,盡可以說,易卜生的文學,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一八八二年,他有一封信給一個朋友,信中說道:
我做書的目的,要使讀者人人心中都覺得他所讀的全是實事。(《尺牘》第一五九號)
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xiàn)狀。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圣賢禮義之邦;明明是贓官污吏的政治,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不可救藥的大病,我們偏說一點病都沒有!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若要政治好,須先認現(xiàn)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xiàn)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易卜生的長處,只在他肯說老實話,只在他能把社會種種腐敗齷齪的實在情形寫出來叫大家仔細看。他并不是愛說社會的壞處,他只是不得不說。一八八〇年,他對一個朋友說:
我無論作什么詩,編什么戲,我的目的只要我自己精神上的舒服清凈。因為我們對于社會的罪惡,都脫不了干系的。(《尺牘》第一四八號)
因為我們對于社會的罪惡都脫不了干系,故不得不說老實話。
二
我們且看易卜生寫近世的社會,說的是一些什么樣的老實話。第一,先說家庭。
易卜生所寫的家庭,是極不堪的。家庭里面,有四種大惡德:一是自私自利;二是倚賴性,奴隸性;三是假道德,裝腔做勢;四是懦怯沒有膽子。做丈夫的便是自私自利的代表。他要快樂,要安逸,還要體面,所以他要娶一個妻子。正如娜拉戲中的郝爾茂,他覺得同他妻子有愛情是很好玩的。他叫他妻子做“小寶貝”,“小鳥兒”,“小松鼠兒”,“我的最親愛的”,等等肉麻名字。他給他妻子一點錢去買糖吃,買粉搽,買好衣服穿。他要他妻子穿得好看,打扮的標致。做妻子的完全是一個奴隸。他丈夫喜歡什么,他也該喜歡什么,他自己是不許有什么選擇的。他的責任在于使丈夫歡喜。他自己不用有思想,他丈夫會替他思想。他自己不過是他丈夫的玩意兒,很像叫化子的猴子專替他變把戲引人開心的(所以《娜拉》又名《玩物之家》)。丈夫要妻子守節(jié),妻子卻不能要丈夫守節(jié),正如《群鬼》(Ghosts)戲里的阿爾文夫人受不過丈夫的氣,跑到一個朋友家去,那位朋友是個牧師,很教訓了他一頓,說他不守婦道。但是阿爾文夫人的丈夫?qū)T谕饷嫱祴D人,甚至淫亂他妻子的婢女,人家都毫不介意,那位牧師朋友也覺得這是男人常有的事,不足為奇!妻子對丈夫,什么都可以犧牲,丈夫?qū)ζ拮?,是不犯著犧牲什么的?!赌壤窇騼?nèi)的娜拉因為要救他丈夫的生命,所以冒他父親的名字,簽了借據(jù)去借錢。后來事體鬧穿了,他丈夫不但不肯替娜拉分擔冒名的干系,還要痛罵他帶累他自己的名譽。后來和平了結(jié)了,沒有危險了,他丈夫又裝出大度的樣子,說不追究他的錯處了。他得意揚揚的說道:“一個男人赦了他妻子的過犯是很暢快的事!”(《娜拉》三幕)
這種極不堪的情形,何以居然忍耐得住呢?第一,因為人都要顧面子,不得不裝腔做勢,做假道德遮著面孔。第二,因為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沒有膽子的懦夫。因為要顧面子,故不肯鬧翻;因為沒有膽子,故不敢鬧翻。那《娜拉》戲里的娜拉忽然看破家庭是一座做猴子戲的戲臺,他自己是臺上的猴子。他有膽子,又不肯再裝假面子,所以告別了掌班的,跳下了戲臺,去干他自己的生活。那《群鬼》戲里的阿爾文夫人沒有娜拉的膽子,又要顧面子,所以被他的牧師朋友一勸,就勸回頭了,還是回家去盡他的“天職”,守他的“婦道”。他丈夫仍舊做那種淫蕩的行為。阿爾文夫人只好犧牲自己的人格,盡力把他羈縻在家。后來生下一個兒子,他母親恐怕他在家學了他父親的壞榜樣,所以到了七歲便把他送到巴黎去。他一面要哄他丈夫在家,一面要在外邊替他丈夫修名譽,一面要騙他兒子說他父親是怎樣一個正人君子。這種情形,過了十九個足年,他丈夫才死。死后,他妻子還要替他裝面子,花了許多錢,造了一所孤兒院,作他亡夫的遺愛。孤兒院造成了,他把兒子喚回來參預(yù)孤兒院落成的慶典。誰知他兒子從胎里就得了他父親的花柳病的遺毒,變成一種腦腐癥,到家沒幾天,那孤兒院也被火燒了,他兒子的遺傳病發(fā)作,腦子壞了,就成了瘋?cè)肆?。這是沒有膽子,又要顧面子的結(jié)局。這就是腐敗家庭的下場!
三
其次,且看易卜生的社會的三種大勢力。那三種大勢力:一是法律,二是宗教,三是道德。
第一,法律 法律的效能在于除暴去惡,禁民為非。但是法律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在于法律是無有偏私的,犯了什么法,就該得什么罪。壞處也在于此。法律是死板板的條文,不通人情世故,不知道一樣的罪名卻有幾等幾樣的居心,有幾等幾樣的境遇情形,同犯一罪的人卻有幾等幾樣的知識程度。法律只說某人犯了某法的某某篇某某章某某節(jié),該得某某罪,全不管犯罪的人的知識不同,境遇不同,居心不同?!赌壤窇蚶镉袃杉懊炞值氖拢阂患且粋€律師做的,一件是一個不懂法律的婦人做的。那律師犯這罪全由于自私自利,那婦人犯這罪全因為他要救他丈夫的性命。但是法律全不問這些區(qū)別。請看這兩個“罪人”討論這個問題。
(律師)郝夫人,你好像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我老實對你說,我犯的那樁使我一生聲名掃地的事,和你所做的事恰恰相同,一毫也不多,一毫也不少。
(娜拉)你!難道你居然也敢冒險去救你妻子的命嗎?
(律師)法律不管人的居心如何。
(娜拉)如此說來,這種法律是笨極了。
(律師)不問他笨不笨,你總要受他的裁判。
(娜拉)我不相信。難道法律不許做女兒的想個法子免得他臨死的父親煩惱嗎?難道法律不許做妻子的救他丈夫的命嗎?我不大懂得法律,但是我想總該有這種法律承認這些事的。你是一個律師,你難道不知道有這樣的法律嗎?柯先生,你真是一個不中用的律師了。(《娜拉》一幕)
最可憐的是世上真沒有這種入情入理的法律!
第二,宗教 易卜生眼里的宗教久已失了那種可以感化人的能力,久已變成毫無生氣的儀節(jié)信條,只配口頭念得爛熟,卻不配使人奮發(fā)鼓舞了。《娜拉》戲里說:
(郝爾茂)你難道沒有宗教嗎?
(娜 拉)我不很懂得究竟宗教是什么東西。我只知道我進教是那位牧師告訴我的一些話。他對我說宗教是這個,是那個,是這樣,是那樣。(三幕)
如今人的宗教,都是如此,你問他信什么教,他就把他的牧師或是他的先生告訴他的話背給你聽。他會背耶穌的祈禱文,他會念阿彌陀佛,他會背一部《圣諭廣訓》。這就是宗教了!
宗教的本意,是為人而作的,正如耶穌說的,“禮拜是為人造的,不是人為禮拜造的。”不料后世的宗教處處與人類的天性相反,處處反乎人情。如《群鬼》戲中的牧師,逼得阿爾文夫人回家去受那蕩子丈夫的待遇,去受那十九年極不堪的慘痛。那牧師說,宗教不許人求快樂;求快樂便是受了惡魔的魔力了。他說,宗教不許做妻子的批評他丈夫的行為。他說,宗教教人無論如何總要守婦道,總須盡責任。那牧師口口聲聲所說是“是”的,阿爾文夫人心中總覺得都是“不是”的。后來阿爾文夫人仔細去研究那牧師的宗教,忽然大悟。原來那些教條都是假的,都是“機器造的!”(《群鬼》二幕)
但是這種機器造的宗教何以居然能這樣興旺呢?原來現(xiàn)在的宗教雖沒有精神上的價值,卻極有物質(zhì)上的用場。宗教是可以利用的,是可以使人發(fā)財?shù)靡獾?。那“群鬼”戲里的木匠,本是一個極下流的酒鬼,賣妻賣女都肯干的。但是他見了那位道學的牧師,立刻就裝出宗教家的樣子,說宗教家的話,做宗教家的唱歌祈禱,把這位蠢牧師哄得滴溜溜的轉(zhuǎn)(二幕)。那《羅斯馬莊》(Rosmersholm)戲里面的主人翁羅斯馬本是一個牧師,后來他的思想改變了,遂不信教了。他那時想加入本地的自由黨,不料黨中的領(lǐng)袖卻不許羅斯馬宣告他脫離教會的事。為什么呢?因為他們黨里很少信教的人,故想借羅斯馬的名譽來號召那些信教的人家,可見宗教的興旺,并不是因為宗教真有興旺的價值,不過是因為宗教有可以利用的好處罷了。
第三,道德 法律,宗教既沒有裁制社會的本領(lǐng),我們且看“道德”可有這種本事。據(jù)易卜生看來,社會上所謂“道德”不過是許多陳腐的舊習慣。合于社會習慣的,便是道德;不合于社會習慣的,便是不道德。正如我們中國的老輩人看見少年男女實行自由結(jié)婚,便說是“不道德”。為什么呢?因為這事不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習慣。但是這班老輩人自己討許多小老婆,卻以為是很平常的事,沒有什么不道德。為什么呢?因為習慣如此。又如中國人死了父母,發(fā)出訃書,人人都說“泣血稽顙”,“苫塊昏迷”。其實他們何嘗泣血?又何嘗“寢苫枕塊”?這種自欺欺人的事,人人都以為是“道德”,人人都不以為羞恥。為什么呢?因為社會的習慣如此,所以不道德的也覺得道德了。
這種不道德的道德,在社會上,造出一種詐偽不自然的偽君子。面子上都是仁義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盜女娼。易卜生最恨這種人。他有一本戲,叫做《社會的棟梁》(Pillars of Society)。戲中的主人名叫褒匿,是一個極壞的偽君子;他犯了一樁奸情,卻讓他兄弟受這惡名,還要誣賴他兄弟偷了錢跑脫了。不但如此,他還雇了一只爛脫底的船送他兄弟出海,指望把他兄弟和一船的人都沉死在海底,可以滅口。
這樣一個大奸,面子上卻做得十分道德,社會上都尊敬他,稱他做“全市第一個公民”,“公民的模范”,“社會的棟梁”!他謀害他兄弟的那一天,本城的公民,聚了幾千人,排起隊來,打著旗,奏著軍樂,上他的門來表示社會的敬意,高聲喊道,“褒匿萬歲!社會的棟梁褒匿萬歲!”
這就是道德!
四
其次,我們且看易卜生寫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
易卜生的戲劇中,有一條極顯而易見的學說,是說社會與個人互相損害;社會最愛專制,往往用強力摧折個人的個性,壓制個人自由獨立的精神;等到個人的個性都消滅了,等到自由獨立的精神都完了,社會自身也沒有生氣了,也不會進步了。社會里有許多陳腐的習慣,老朽的思想,極不堪的迷信,個人生在社會中,不能不受這些勢力的影響。有時有一兩個獨立的少年,不甘心受這種陳腐規(guī)矩的束縛,于是東沖西突想與社會作對。上文所說的褒匿,當少年時,也曾想和社會反抗。但是社會的權(quán)力很大,網(wǎng)羅很密;個人的能力有限,如何是社會的敵手?社會對個人道:“你們順我者生,逆我者死;順我者有賞,逆我者有罰?!蹦切┖蜕鐣磳Φ纳倌辏粋€一個的都受家庭的責備,遭朋友的怨恨,受社會的侮辱驅(qū)逐。再看那些奉承社會意旨的人,一個個的都升官發(fā)財,安富尊榮了。當此境地,不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決不能堅持到底。所以像褒匿那般人,做了幾時的維新志士,不久也漸漸的受社會同化,仍舊回到舊社會去做“社會的棟梁”了。社會如同一個大火爐,什么金銀銅鐵錫進了爐子,都要熔化。易卜生有一本戲叫做《雁》(The Wild Duck),寫一個人捉到一只雁,把他養(yǎng)在樓上半閣里,每天給他一桶水,讓他在水里打滾游戲。那雁本是一個海闊天空逍遙自得的飛鳥,如今在半閣里關(guān)久了,也會生活,也會長得胖胖的,后來竟完全忘記了他從前那種海闊天空來去自由的樂處了!個人在社會里,就同這雁在人家半閣上一般,起初未必滿意,久而久之,也就慣了,也漸漸的把黑暗世界當作安樂窩了。
社會對于那班服從社會命令,維持陳舊迷信,傳播腐敗思想的人,一個一個的都有重賞。有的發(fā)財了,有的升官了,有的享大名譽了。這些人有了錢,有了勢,有了名譽,就像老虎長了翅膀,更可橫行無忌了,更可借著“公益”的名義去騙人錢財,害人生命,做種種無法無天的行為。易卜生的《社會的棟梁》和《博克曼》(John Gabriel Borkman)兩本戲的主人翁都是這種人物。他們賺得夠了,然后掏出幾個小錢來,開一個學堂,造一所孤兒院,立一個公共游戲場,“捐二十磅金去買面包給貧人吃”(用《社會的棟梁》二幕中語)。于是社會格外恭維他們,打著旗子,奏著軍樂,上他們家來,大喊“社會的棟梁萬歲!”
那些不懂事又不安本分的理想家,處處和社會的風俗習慣反對,是該受重罰的。執(zhí)行這種重罰的機關(guān),便是“輿論”,便是大多數(shù)的“公論”。世間有一種最通行的迷信,叫做“服從多數(shù)的迷信”。人都以為多數(shù)人的公論總是不錯的。易卜生絕對的不承認這種迷信。他說“多數(shù)黨總在錯的一邊,少數(shù)黨總在不錯的一邊”(《國民公敵》五幕)。一切維新革命,都是少數(shù)人發(fā)起的,都是大多數(shù)人所極力反對的。大多數(shù)人總是守舊麻木不仁的;只有極少數(shù)人,有時只有一個人,不滿意于社會的現(xiàn)狀,要想維新,要想革命。這種理想家是社會所最忌的。大多數(shù)人都罵他是“搗亂分子”,都恨他“擾亂治安”,都說他“大逆不道”。所以他們用大多數(shù)的專制威權(quán)去壓制那“搗亂”的理想志士,不許他開口,不許他行動自由,把他關(guān)在監(jiān)牢里,把他趕出境去,把他殺了,把他釘在十字架上活活的釘死,把他捆在柴草上活活的燒死。過了幾十年幾百年,那少數(shù)人的主張漸漸的變成多數(shù)人的主張了,于是社會的多數(shù)人又把他們從前殺死釘死燒死的那些“搗亂分子”一個一個的重新推崇起來,替他們修墓,替他們作傳,替他們立廟,替他們鑄銅像。卻不知道從前那種“新”思想,到了這時候,又早已成了“陳腐的”迷信!當他們替從前那些特立獨行的人修墓鑄銅像的時候,社會里早已發(fā)生了幾個新派少數(shù)人,又要受他們殺死釘死燒死的刑罰了!所以說“多數(shù)黨總是錯的,少數(shù)黨總是不錯的”。
易卜生有一本戲叫做《國民公敵》,里面寫的就是這個道理。這本戲的主人翁斯鐸曼醫(yī)生從前發(fā)現(xiàn)本地的水可以造成幾處衛(wèi)生浴池。本地的人聽了他的話,覺得有利可圖,便集了資本造了幾處衛(wèi)生浴池。后來四方人聞了這浴池之名,紛紛來這里避暑養(yǎng)病。來的人多了,本地的商業(yè)市面便漸漸發(fā)達興旺。斯鐸曼醫(yī)生便做了浴池的官醫(yī)。后來洗浴的人之中,忽然發(fā)生一種流行病癥,經(jīng)這位醫(yī)生仔細考察,知道這病癥是從浴池的水里來的,他便裝了一瓶水寄與大學的化學師請他化驗?;灣鰜?,才知道浴池的水管安的太低了。上流的污穢,停積在浴池里,發(fā)生一種傳染病的微生物,極有害于公眾衛(wèi)生。斯鐸曼醫(yī)生得了這種科學證據(jù),便做了一篇切切實實的報告書,請浴池的董事會把浴池的水管重行改造以免妨礙衛(wèi)生。不料改造浴池須要花費許多錢,又要把浴池閉歇一兩年,浴池一閉歇,本地的商務(wù)便要受許多損失。所以本地的人全體用死力反對斯鐸曼醫(yī)生的提議。他們寧可聽那些來避暑養(yǎng)病的人受毒病死,卻不情愿受這種金錢的損失,所以他們用大多數(shù)的專制威權(quán)壓制這位說老實話的醫(yī)生,不許他開口。他做了報告,本地的報館都不肯登載。他要自己印刷,印刷局也不肯替他印。他要開會演說,全城的人都不把空屋借他做會場。后來好容易找到了一所會場,開了一個公民會議,會場上的人不但不聽他的老實話,還把他趕下臺去,由全體一致表決,宣告斯鐸曼醫(yī)生從此是國民的公敵。他逃出會場,把褲子都撕破了,還被眾人趕到他家,用石頭擲他,把窗戶都打碎了。到了明天,本地政府革了他的官醫(yī);本地商民發(fā)了傳單不許人請他看病;他的房東請他趕快搬出屋去;他的女兒在學堂教書,也被校長辭退了。這就是“特立獨行”的好結(jié)果!這就是大多數(shù)懲罰少數(shù)“搗亂分子”的辣手段!
五
其次,我們且說易卜生的政治主義。易卜生的戲劇不大討論政治問題,所以我們須要用他的《尺牘》(Letters, ed. byhis son, Sigurd Ibsen, English Trans1905)做參考的材料。
易卜生起初完全是一個主張無政府主義的人。當普法之戰(zhàn)(一八七〇至一八七一年)時,他的無政府主義最為激烈。一八七一年,他有信與一個朋友道:
……個人絕無做國民的需要。不但如此,國家簡直是個人的大害。請看普魯士的國力,不是犧牲了個人的個性去買來的嗎?國民都成了酒館里跑堂的了,自然個個是好兵了。再看猶太民族:豈不是最高貴的人類嗎?無論受了何種野蠻的待遇,那猶太民族還能保存本來的面目。這都因為他們沒有國家的原故。國家總得毀去。這種毀除國家的革命,我也情愿加入。毀去國家觀念,單靠個人的情愿和精神上的團結(jié)做人類社會的基本,——若能做到這步田地,這可算得有價值的自由起點。那些國體的變遷,換來換去,都不過是弄把戲,——都不過是全無道理的胡鬧。(《尺牘》第七九)
易卜生的純粹無政府主義,后來漸漸的改變了。他親自看見巴黎“市民政府”(Commune)的完全失?。ㄒ话似咭唬?,便把他主張無政府主義的熱心減了許多(《尺牘》第八一),到了一八八四年,他寫信給他的朋友說,他在本國若有機會,定要把國中無權(quán)的人民聯(lián)合成一個大政黨,主張極力推廣選舉權(quán),提高婦女的地位,改良國家教育要使脫除一切中古陋習(《尺牘》第一七八)。這就不是無政府的口氣了。但是他自己到底不曾加入政黨。他以為加入政黨是很下流的事(《尺牘》第一五八)。他最恨那班政客,他以為“那班政客所力爭的,全是表面上的權(quán)利,全是胡鬧。最要緊的是人心的大革命”。(《尺牘》第七七)
易卜生從來不主張狹義的國家主義,從來不是狹義的愛國者。一八八八年,他寫信給一個朋友說道:
知識思想略為發(fā)達的人,對于舊式的國家觀念,總不滿意。我們不能以為有了我們所屬的政治團體便足夠了。據(jù)我看來,國家觀念不久就要消滅了,將來定有人種觀念起來代他。即以我個人而論,我已經(jīng)過這種變化。我起初覺得我是那威國人,后來變成斯堪丁納維亞人(那威與瑞典總名斯堪丁納維亞),我現(xiàn)在已成了條頓人了。(《尺牘》第二〇六)
這是一八八八年的話。我想易卜生晚年臨死的時候(一九〇六),一定已進到世界主義的地步了。
六
我開篇便說過易卜生的人生觀只是一個寫實主義。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都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生主義”。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壞的,其實完全是建設(shè)的。譬如醫(yī)生診了病,開了一個脈案,把病狀詳細寫出,這難道是消極的破壞的手續(xù)嗎?但是易卜生雖開了許多脈案,卻不肯輕易開藥方。他知道人類社會是極復(fù)雜的組織,有種種絕不相同的境地,有種種絕不相同的情形。社會的病,種類紛繁,決不是什么“包醫(yī)百病”的藥方所能治得好的。因此他只好開了脈案,說出病情,讓病人各人自己去尋醫(yī)病的藥方。
雖然如此,但是易卜生生平卻也有一種完全積極的主張。他主張個人須要充分發(fā)達自己的天才性,須要充分發(fā)展自己的個性。他有一封信給他的朋友白蘭戴說道:
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種真實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覺得天下只有關(guān)于我的事最要緊,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阋胗幸嬗谏鐣?,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有的時候我真覺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緊的還是救出自己。(《尺牘》第八四)
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陸沉”,卻要跟著“陸沉”,跟著墮落,不肯“救出自己”!卻不知道社會是個人組成的,多救出一個人便是多備下一個再造新社會的分子。所以孟軻說“窮則獨善其身”,這便是易卜生所說“救出自己”的意思。這種“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所以易卜生說,“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薄赌壤窇蚶铮瑢懩壤瓛伭苏煞騼号h然而去,也只為要“救出自己”。那戲中說:
(郝爾茂)……你就是這樣拋棄你的最神圣的責任嗎?
(娜 拉)你以為我的最神圣的責任是什么?
(郝) 還等我說嗎?可不是你對于你的丈夫和你的兒女的責任嗎?
(娜) 我還有別的責任同這些一樣的神圣。
(郝) 沒有的。你且說,那責任是什么。
(娜) 是我對于我自己的責任。
(郝) 最要緊的,你是一個妻子,又是一個母親。
(娜) 這種話我現(xiàn)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個人正同你一樣?!獰o論如何,我務(wù)必努力做一個人。(三幕)
一八八二年,易卜生有信給朋友道:
這樣生活,須各人自己充分發(fā)展:——這是人類功業(yè)頂高的一層;這是我們大家都應(yīng)該做的事。(《尺牘》第一四六)
社會最大的罪惡莫過于摧折個人的個性,不使他自由發(fā)展。那本《雁》戲所寫的只是一件摧殘個人才性的慘劇。那戲?qū)懸粋€人少年時本極有高尚的志氣,后來被一個惡人害得破家蕩產(chǎn),不能度日;那惡人又把自己通奸有孕的下等女子配給他做妻子,從此家累日重一日,他的志氣便日低一日。到了后來,他墮落深了,竟變成了一個懶人懦夫,天天受那下賤婦人和兩個無賴的恭維,他洋洋得意的覺得這種生活很可以終身了。所以那本戲借一個雁做比喻:那雁在半閣上關(guān)得久了,他從前那種高飛遠舉的志氣全消滅了。居然把人家的半閣做他的極樂國了!
發(fā)展個人的個性,須要有兩個條件。第一,須使個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須使個人擔干系,負責任?!赌壤窇蛑袑懞聽柮淖畲箦e處只在他把娜拉作“玩意兒”看待,既不許他有自由意志,又不許他擔負家庭的責任,所以娜拉竟沒有發(fā)展他自己個性的機會。所以娜拉一旦覺悟時,恨極他的丈夫,決意棄家遠去,也正為這個原故。易卜生又有一本戲,叫做《海上夫人》(The Lady from the Sea),里面寫一個女子哀梨妲少年時嫁給人家做后母,他丈夫和前妻的兩個女兒看他年紀輕,不讓他管家務(wù),只叫他過安閑日子。哀梨妲在家覺得做這種不自由的妻子,不負責任的后母,是極沒趣的事。因此他天天想跟人到海外去過那海闊天空的生活。他丈夫越不許他自由,他偏越想自由,后來他丈夫知道留他不住,只得許他自由出去。他丈夫說道:
(丈 夫)……我現(xiàn)在立刻和你毀約,現(xiàn)在你可以有完全自由揀定你自己的路子?!F(xiàn)在你可以自己決定,你有完全的自由,你自己擔干系。
(哀梨妲)完全自由!還要自己擔干系!還擔干系咧!有這么一來,樣樣事都不同了。
哀梨妲有了自由又自己負責任了,忽然大變了,也不想那海上的生活了,決意不跟人走了(《海上夫人》第五幕)。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世間只有奴隸的生活是不能自由選擇的,是不用擔干系的。個人若沒有自由權(quán),又不負責任,便和做奴隸一樣,所以無論怎樣好玩,無論怎樣高興,到底沒有真正樂趣,到底不能發(fā)展個人的人格。所以哀梨妲說,有了完全自由,還要自己擔干系,有這么一來,樣樣事都不同了。
家庭是如此,社會國家也是如此。自治的社會,共和的國家,只是要個人有自由的選擇之權(quán),還要個人對于自己所行所為都負責任。若不如此,決不能造出自己獨立的人格。社會國家沒有自由獨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腦筋:那種社會國家決沒有改良進步的希望。
所以易卜生的一生目的只是要社會極力容忍,極力鼓勵斯鐸曼醫(yī)生一流的人物(斯鐸曼事見上文四節(jié));要想社會上生出無數(shù)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敢說老實話攻擊社會腐敗情形的“國民公敵”;要想社會上有許多人都能像斯鐸曼醫(yī)生那樣宣言道:“世上最強有力的人就是那個最孤立的人!”
社會國家是時刻變遷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種方法是救世的良藥:十年前用補藥,十年后或者須用泄藥了;十年前用涼藥,十年后或者須用熱藥了。況且各地的社會國家都不相同,適用于日本的藥,未必完全適用于中國;適用于德國的藥,未必適用于美國。只有康有為那種“圣人”,還想用他們的“戊戌政策”來救戊午的中國,只有辜鴻銘那班怪物,還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義”來施行于二十世紀的中國。易卜生是聰明人,他知道世上沒有“包醫(yī)百病”的仙方,也沒有“施諸四海而皆準,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對于社會的種種罪惡污穢,只開脈案,只說病狀,卻不肯下藥。但他雖不肯下藥,卻到處告訴我們一個保衛(wèi)社會健康的衛(wèi)生良法。他仿佛說道:“人的身體全靠血里面有無量數(shù)的白血輪時時刻刻與人身的病菌開戰(zhàn),把一切病菌撲滅干凈,方才可使身體健全,精神充足。社會國家的健康也全靠社會中有許多永不知足,永不滿意,時刻與罪惡分子,齷齪分子宣戰(zhàn)的白血輪,方才有改良進步的希望。我們?nèi)粢Pl(wèi)社會的健康,須要使社會里時時刻刻有斯鐸曼醫(yī)生一般的白血輪分子。但使社會常有這種白血輪精神,社會決沒有不改良進步的道理?!币话税巳?,易卜生寫信給朋友道:
十年之后,社會的多數(shù)人大概也會到了斯鐸曼醫(yī)生開公民大會時的見地了。但是這十年之中,斯鐸曼自己也刻刻向前進;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他的見地仍舊比社會的多數(shù)人還高十年。即以我個人而論我覺得時時刻刻總有進境。我從前每作一本戲時的主張,如今都已漸漸變成了很多數(shù)人的主張。但是等到他們趕到那里時,我久已不在那里了。我又到別處去了。我希望我總是向前去了。(《尺牘》第一七二)
民國七年五月十六日作于北京民國十年四月二十六日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