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珰 女 士

徐志摩小說選 作者:徐志摩


珰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撳上了手提包,預備出門到車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間去,一邊解著衣扣,從床上抱起啼得不住聲的兩個月孩子,急匆匆地把他向胸口喂。孩子含上了自己母親的奶就不哭,搖著一支紫姜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這樣不到一分鐘她又聽到前房有腳步聲,她知道是黑來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張小口使勁地噙住了娘的奶頭,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勁就擺脫不了這可愛又可憐的累贅。黑準有消息,聽他那急促的腳步聲就知道。他不說他再想法到崔那里去探問口氣嗎?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簡捷,目前也省得出遠門撞木鐘去。但如果這一邊沒有轉機,她這回去,正怕是黑說的,盡我們的本分,希冀是絕無僅有的了。她覺得太陽心里又來了一陣劇烈的抽痛,她一雙手機械地想往上伸,這一松勁幾乎把懷抱著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勢縮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轉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僅剩一些熱氣的壁爐前低著頭,她走進房也沒有注意。珰女士先見到他的一只往下無力的掛著的手,分明凍得連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見到他的側臉,紫灰的顏色,像是死:她覺得眼前一暗,一顆心又虛虛地吊了下去。她再沒有能力開口,手腳都是癱軟了的。她在房門口停著,一手按著一個不曾扣上的衣紐。

還是黑的身子先動,他轉過臉望著她,她覺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臉上,像是一陣陰涼的風吹過凍滯的云空。慘極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頭在急轉,你意思是不論消息多么壞,不論我們到什么絕境,你不要怕,你至少還有我一個朋友,你不要愁,即使臨到一切的死與一切的絕,我還能笑,我要你從我這慘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氣。

勇氣果然回來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外面雪下得有棉花樣大,我走了三條街,覓不到一輛車。我脖子里都是雪花水?!?

他又笑了。這回他笑得有些暖氣。因為他說的時候想起做孩子時的惡作劇,把雪塊塞進人家的衣領,看他渾身的扭勁發(fā)笑。

“你也餓了吧?”

“一天水都沒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說起我想都想不著。”

“現(xiàn)在你該想著了。后房有點心,我去拿給你?!钡D不到半個身子,腳又停住了,有一句話在她的嗓子里沖著要出來。她沒有走進房那句話已經(jīng)梗她的咽喉。“怎么樣了?”怎么樣了?她覺得不僅她口里含著這句話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緊張,心臟的急跳,仿佛都是在要迸出那一句話。怎么樣了?這一晌是她忍著話,還是話忍著她,她不知道。實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問了他冷嗎?她不問了他餓嗎?她現(xiàn)在不是要回后房取點心去嗎?黑為了朋友,為了一點義氣,為了她們母子,在這大冷天不顧一切整夜的到處跑,她能不問他的饑寒嗎?也許他身上又是一個子兒都沒了。他本來就在病,如果一病倒,那她惟一的一支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么辦?他的饑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時她自己明白她實在是在躲。因為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帶來消息的形狀是哪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見一個你極不愿見面的人,而多挨一忽兒不見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從最早就準備大不了也不過怎么樣。大不了也不過怎么樣!比方說前天黑一跑進來就是事情的盡頭;如果他低著聲音說“他已經(jīng)沒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后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從一個新的基礎出發(fā),她可以知道她的責任,可以按步的做她應該做的事,痛苦又艱難,當然,但怎么也比這一切都還懸掛在半空里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憐胸口那一顆熱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個皮球在水面上不自主的飄著浮著,那難受竟許比死都更促狹。再加那孩子……

但她這一躊躇,黑似乎已經(jīng)猜到她心里的糾紛,因為她聽他說:——

“肚子餓倒不忙,我們先——”

但她不等他往下說急轉過身問:“還用著我出門不?”

“你說趕火車?”

“是的”。

“暫時不用去,我想,因為我看問題還在這邊?!彼f。

她知道希望還沒有絕。一個黑,一個她,還得繃緊了來,做他們的事。奶孩子終究是個累贅。黑前天不說某家要領孩子嗎?簡直給了他們不好嗎?蘩即使回來也不會怪我。他不常說我的懷孕是一個極大的錯嗎?他不早主張社會養(yǎng)育孩童嗎?很多母親把不能養(yǎng)育的骨肉送到育嬰場所或是甚至遺落在路旁。那些母子們到分別時也無非是母的眼淚泡著孩子的臉,再有最后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張小口緊含著乳頭微微生痛的感覺又在她的前胸可愛的逗著,同時鼻子里有一陣酸——喔,我的苦孩子——

但她不能不聽黑的消息。

怎么樣了呢?她問。

話是說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虛軟,好在近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她聽他的報告,她用心的聽,但因為連日失眠以及種種的憂煩,她的耳鼓里總浮動著一種搖晃不去的煩響,聽話有些不清明。黑的話雖則說得低而且常有斷續(xù),論理她應得每個字都聽得分明;但她聽著的話至多只是抓總的一點意思,至于單獨的字她等于一個都不曾聽著。這一半也因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記憶的流波里浮起不少早經(jīng)沉淀了的碎屑,不成形的當然,但一樣有力量妨礙她注意的集中。她從不曾看起過崔,雖則那年他為她顛倒的時候她也曾經(jīng)感到一些微弱的憐意。他,是她打開始就看透了的。論品,先就不高,意志的不堅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輕浮。同時她也從他偶爾為小事發(fā)怒的兇惡的目光中看出他內蘊的狠毒與殘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從不為自己打算,不能絲豪隱藏或矯柔他的喜怒;不會對付人。他是鄉(xiāng)下人說的一條‘直頭老虎’。但她正從他的固執(zhí)里看出他本性的正直與精神的真摯,看出他是一個可以交到底的朋友。這三四年來雖則因為嫁給了蘩遭受到無窮的艱苦,她不曾知道過一整天的安寧;雖則他們結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說是滿意,她卻從不曾有一時間反悔過她的步驟。在思想上,在意見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對他總存著一些敬意,覺得為這樣的人受苦犧牲決不是無意義的。她看到崔那樣無恥的賣身,賣靈魂,最后賣朋友,雖然得到了權,發(fā)到了財,她只是格外夸獎她當初準確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熱情所誘惑。每回她獨自啃著鐵硬的面包,她還是覺得她滿口含著合理的高傲??蓱z的黑,他也不知倒了哪輩子的霉,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樣一個人。她想像他踞坐在一張虎皮上,手里拿著生殺無辜的威權,眼里和口邊露著他那報復的兇惡與驕傲,接著見于手指僵成紫姜嗓音干得發(fā)沙的黑。黑有一句話他有十句話。而且他的沒有一字不是冠冕,沒有一句不是堂皇。鐵錚錚的理滿是他的。但更嘔人的是他那假惺惺!說什么他未嘗不想回護老朋友,誰不知道我崔某是講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實在是太嚴重了,他的責任和良心都告知他只能顧義不顧親,有什么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伙伴全給說出來,自己從此回頭,拿那一邊的秘密獻作進身的禮物——果然他肯那么來的話,他做朋友的一來為公家收羅人才,二來借此幫忙朋友,或許可以拼一個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為他求情,說不定有幾分希望。好,他自己賣了朋友就以為人人都會得他那樣的無恥!他認錯了人了,惡鬼!果然蘩可以轉到那一路的念頭,那還像個人嗎?還值得她的情愛,還值得朋友們?yōu)樗M事嗎?簡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氣!但這還不管他。他的官話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惱的是他末了的幾句話,那是說到她的。什么同情,什么哀憐,他整個的是在狠毒的報復哪!說什么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條絕路,他這幾年沒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剛愎,現(xiàn)在果然出了亂子,她追悔也已太遲不是,但——這句話珰女士是聽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珰女士何妨她自己請過來談談呢”?還有一句:“我這里有的是清靜的房間”!這是他瞄準了她的高傲發(fā)了最勁的一支箭!珰女士覺得身子一陣發(fā)軟,像要暈。夠高明的,這報復的手段!

珰女士獨自在黃昏的街邊上走著。雪下得正密,風也刮得緊,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滿眼白茫茫的,街邊的事物都認不清楚。街上沒有車,也沒有人。她只聽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濘的雪地里吱咯的聲響。她的左手護著一件薄呢大衣的領口,(那件有皮領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著一瓶牛奶。奶汁在紙蓋的不泯縫處往外點點地溢出,流過手背往下滴,風吹上來像是細繩子縛緊了似的隱隱生痛,手指是早已凍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鬧了一夜,因為她的奶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勁也不中用,孩子一惱就咬,恨不得把這干枯的奶頭給咬去,同時小手腳四散地亂動,再就放開口急聲地哭,小臉小脖子全脹紅了的。因為疼孩子就顧不得自己痛,她還得把一個已咬腫了的奶頭去哄他含著,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來多添一瓶奶。

她一個人在晦瞑到了極度的市街上走著。雪花飄落在她的發(fā)上,打上她的臉,糊著她的眼眉。頂著一陣陣吼動的勁風她向前挪,一顆心在單薄的衣衫里火雜地跳。這是一個什么世界,冷砭入骨的冷,昏沉,泥濘,壓得人倒的風雪!她一張口呼出一團白云似的熱氣,沖進雪的氛圍,打一個轉,一陣風來卷跑了。冷氣頓時像毒心的槍入她的咽喉,向著心窩里直劃,像一把鋒利的刀。她眼前有三個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無邊的昏瞀中閃動。一個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張小臉在綠葉堆里向著她笑。仿佛在說“媽媽你來!”但一轉眼它又變了不滿兩月的一塊肉在虛空的屋子里急聲地哭。她自己的眼里也涌起了兩大顆熱淚。又一個是蘩。在黑暗的深處,在一條長極了的甬通的底里他站著,頭是蓬的,腳是光的,眼里燒著火,他還是在叫喊,雖則聲音已經(jīng)細弱得像游絲,他還是在斗爭,雖則毒蛇似的繚練已經(jīng)盤繞上他的肢體……”珰,你怎么還不來”?她聽他說。那兩顆熱淚筆直地淌了下來。再有一個是黑。她望著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荊棘叢里猛闖,滿臉滿手都扎得血釅釅的,但他還是向前胡鉆,仿佛拿定了主意非得拿血肉去拼出一條路來!再一掣眼他已經(jīng)轉身來站在她的跟前,一個血人,堆著一臉的笑,他那獨有的微弱的悱惻的笑,對她說:“蘩,真的我一點也不累!”

珰女士打了一個寒噤,像是從夢魘里掙醒了回來,一輛汽車咆哮了過去,泥水直濺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見昏暗。她一手還是抓緊著那冰冷的奶瓶。兩條腿則還在移動,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覺。她一只手護緊她的胸口,護住她的急跳著的心。這時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落在路邊,像一捆貨物,像一團土,飛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識,達到了極樂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搖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鳥豁動它的翅膀,抬起了頭,加緊了步,向著黑暗與風雪沖去——一個新的決心照亮了她的靈府,她不愁沒有路走,不怕沒有歸宿。最后的更高的酬報是在黑暗與風雪的那一邊候著,她不停頓地走著。她不停頓地走著。

風越刮得緊,雪越下得密,她覺得她內心的一團火燒得更旺,多量的熱氣散布到四肢白骸,直到毫發(fā)的頂尖?!澳銈儽M來好了,”一個聲音在叫響。一種異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身。你們盡來好了,可愛的風,可愛的雪,可愛的寒冷,可愛的一切的災難與苦痛,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潑旺的火,可以克制你們一切的伎倆。你們不要妄想可以嚇得我倒,壓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訴你們:她覺得胸堂里洶洶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壯的笑要往外沖,要帶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戰(zhàn),她想,心頭一閃一閃地亮。

她將近走到寓所時,忽然瞥見烏黑一堆在家門口雪泥揉濘的石級上寓著。她心里一動,但腳步已經(jīng)邁過。“不要是人吧”她飛快地轉念。更不猶豫,她縮回三兩步轉向那一堆黑黑的留神的察看,可不是人嗎?一塊青布蒙腦袋,一身的襤褸刺猬似地寓著,雪片斜里飛來,不經(jīng)意的在點染這無名的一堆?!拔?!你怎么了?”她俯身問。從夢里驚醒似的,一個破爛的頭面在那塊青布底下探了出來。她看出是一個婦人?!白谶@兒你不要凍死嗎?”她又問那婦人還是悶不作聲,在冥茫中珰女士咬緊了牙辨認那苦人的沒人樣的臉。喔,她那一雙眼!可憐她簡直不能相信在這樣天時除了兇狠的巡捕以外還有人會來關心她的生死。她那眼里有恐懼,有極度的餓寒,有一切都已絕望了的一種慘淡的空虛。珰女士一口牙咬得更緊了?!澳氵€能說話嗎?”她問。那苦人點點頭,眼里爆出粗大的水。她手臂一松開,露出她懷抱里——珰女士再也不曾意料到的——一個小孩。稀小的一個臉,口眼都閉著的?!昂⒆??——睡著了嗎?”她小聲問,心里覺得別樣的柔軟與悲酸。忽然張大了眼,那女人——臉上說不清是哭是笑——“好小姐,他死了?!?

……

一陣惡心,珰女士覺得渾身都在發(fā)噤,再也支撐不住,心跳得像發(fā)瘋。她急忙回過臉。把口袋所有的洋錢毛錢銅子一起掏了出來,丟在那苦人坐著的身旁,匆匆地一揮手,咬緊了牙急步地向前走她自己的路。

“人生,人生,這是人生?”她反復的心里說著。但她走不到十多步忽然感到一種驚慌;那口眼緊閉著像一塊黃蠟似的死孩的臉已經(jīng)占住她的浮亂的意識,激起一瞬間迷離的幻想。她自己的孩子呢?沒有死吧?那苦女人抱著的小尸體不就是她自己一塊肉嗎?她急得更加緊了腳步,仿佛再遲一點她就要見不到她那寶貝孩子似的。又一轉念間,她的孩子似乎不但是已死,并且已經(jīng)埋到了不留影蹤的去處,她再也想不起他,她得到了解放。還有蘩也死了,一顆子彈穿透他的胸脯打死了,也埋了,她再也想不起他,他得到了更大的解放。還有黑——

但她已經(jīng)走到了她寓處的門口,她本能地停住了。她先不打門,身子靠著墻角,定一定神,然后無力地舉起一只手在門上啄了兩下?!昂谝苍S在家,”她想。她想見他出來開門,低聲帶笑地向她說,“孩子還沒有醒?!闭l也沒有像他那樣會疼孩子。大些的更不說,三兩個月大的他都有耐心看管。他真會哄。黑是真可愛,義氣有黃金一樣重,性情又是那樣的柔和。他是一個天生的好兄弟。但珰女士第二次舉手打門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覺得興奮過度的反響,手腳全沒了力,腦筋里的抽痛又在那里發(fā)動。黑要足夠做一個哥哥兼弟弟,那才是理想的朋友。天為什么不讓他長得更高大些,她在哀痛或極倦時可以把腦袋靠著他的肩膀,享受一種只有小孩與女人享受得到的舒適。他現(xiàn)在長得不比她高。她只能把他看作一個弟弟,不是哥哥,雖則一樣是極親愛的。

但出來開門不是黑。是房東家的人。珰女士急步走上樓。隱隱的有些失望。孩子倒是睡得好好的,捏緊了兩個小拳頭在深深地做他的小夢。她放下了買來的奶瓶,望著堆繡著冰花的玻璃,站在床前呆了一陣子?!昂谠趺催€不來?”她正在想,一眼看見了桌上一個字條,她急急的拿起看,上面鉛筆縱橫地寫著:——

來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驚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處都去過。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給不主重的幫助,崔是無可動搖,傳來的話只能叫你生氣,他是那樣的無禮。我這班車去××,希望能見到更偉大的上峰,看機會說個情講個理,或許比小鬼們的臉面好看些也說不定,你耐心看著孩子,不必無謂躁急,只壞精神,無補益。我明晚許能趕回。黑。

她在床前的一張椅上坐下了,心頭空洞的也不知在忖些什么。窮人懷抱中那死孩的臉趕不去的在她的眼前晃著。她機械地伸手向臺上移過水瓶來倒了一口水喝。她又拿起黑的字條。從頭看了又看。直到每一個字都看成極生疏的面目,再看竟成了些怕人的尸體,有暴著眼的,有聳著枯骨的肩架的,有開著血口的,在這群鬼相的中間,方才那死孩的臉在那里穿梭似的飛快地泅著。同時金鐵擊撞和無數(shù)男女笑喊的繁響在她的耳內忽然開始了沸騰。

她覺得她的前額滋生著驚悸的汗點,但她向上舉起的手摸著的只是鬢發(fā)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陰涼。她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我這是瘋了還是傻了?”她大聲地說?!熬驼f現(xiàn)在還沒有”,她想:“照這樣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準得炸;”這是一個什么世界,哪兒都是死的勝利?聽到的是死的歡呼,見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時代的推移,什么維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類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紀念死的勝利的高塔,這塔,高頂著云天,它那全身飛滿的不是金,不是銀,是人類自己的血,尤其是無辜的鮮艷的碧血!時間是一條不可丈量的無厭的毒蟒,它就是愛哺啜人類的血肉。

這世界,這年頭,誰有頭腦誰遭殃,誰有心腸誰遭殃。就說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惡,就該叫人直拉橫扯的只當豬羊看待?還不是因為他有一副比較活動的頭腦,一副比較熱烈的心腸?他因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卻不料思想是一種干犯人條的罪案。他因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卻不知這又是一種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從那年愛開張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開始發(fā)動了一種在別的地方或別的時間叫作救世的婆心。見到窮,見到苦,他就自己難受;見到不平,見到冤屈,他就憤恨。這不是最平常的一點人情嗎?他因為年輕,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來張揚虛偽,又不能按住他的熱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見到窮的苦的,他對于窮的苦的愈感到同情與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窮苦部分,在鄉(xiāng)間也如此,他一個人伏在沒有光亮四壁發(fā)霉的小屋里不住地寫,寫他眼里見到的,心里感到的,寫到更深,寫到天光,眼淚和著墨。文字和著心腸一致地熱跳,直寫到身體成病,肺葉上長窟窿,口里吐血,他還不斷地寫——他為什么了?他見到種種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著了又想盡他一個人的力量來設法消除,同時他對于他認為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長者不能忍禁他的義憤,他白眼看著他們如他們是他私己的仇敵——這也許是因為他的心太熱血太旺了的緣故,但他確是一個年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樣的不卑瑣,動機又是那樣的不雜,你能怪著他嗎?好,可是這樣的人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隸,在感情上不能強制,在言論上不作為一己的檢點,又因為他甘愿在窮苦無告的人群中去體驗人生,外加結識少數(shù)與他在思想與感情上有相當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諱,輕易榮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頭銜,叫人整個的無從申辯,張不到一個正當?shù)母嬖V的門縫兒,這樣送了命也是白來,如同一個螞蟻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誰來問信——哼!這倒是一個什么世界!

珰女士一頭想,在悲苦與恚憤中出了神,手里的那個字條已經(jīng)被擠捻成細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沒有覺得?!爱斎弧?,她又繼續(xù)想,“當然,各人有各人的見解:蘩的過錯是他的逕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為,全是直的,他沿著邏輯的圍墻走路,再也不顧這里頭去是什么方向,有沒有危險。但我說他‘直’是因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斷章取義的看也許要說他固執(zhí),說他激烈,說他愚笨。也許這些案語都是相當對的,現(xiàn)在果然有飛來橫禍惹上了身,要是沒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時也盡有從茍全性命的觀點來引以為戒的。且不說別人,就我也何嘗在某一件事上曾經(jīng)和他完全一致過?也許一半因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趨向溫和,又沒有堅強的理智能運用鐵一般的邏輯律法取定一個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也是鐵一般堅實。記得我每回和他辯論,失敗的總是我,承認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結論,雖則在我的心里我從沒有被他折服過。他見到窮苦,比方說,我也見到窮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認窮人的苦惱,但我不能說人不窮苦惱就會沒有。種類不同吧,在我看來苦惱是與生俱來不論貧富都有份兒的;方才那抱著死孩的窮人當然苦惱,但誰敢說在風車里咆哮過去的男女們就能完全脫離苦惱;再有物質上的苦惱固然不容否認,精神上的苦惱也一樣是實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認是一個弱者,我只有一個惻隱的心;自己沒有什么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輕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里的錢盡數(shù)給了我眼見的窮苦,哪怕自己也窮得連一口飯都發(fā)生問題,我自分也算盡了一個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體念這些人們的無告,更深一層認識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質的條件認是有無上的重要,所謂精神的現(xiàn)象十九是根據(jù)物質生活的;第二他把貧富的界限劃得極度的嚴;第三他有那份辯才可以把人間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與蹊蹺堆放到財富支配不得均勻與不合公道的一個現(xiàn)象上去。他多見一份窮苦,他愈同情于窮苦;你愈同情于窮苦,他愈恨窮苦,愈要鏟除窮苦;跟著窮苦的鏟除,他以為人類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還不到山頂。這來他的刀口就瞄準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是熱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確信他的動機是純潔的。如今他為了他的一份熱心,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我心里真害怕,這預兆不好??蓱z的黑,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費。最可恨是崔,他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還饒不過我。竟想借此同時收拾我。哼,你做夢,惡鬼!我總有那一天睜大了眼看你也乖乖地栽跟斗,栽你自己都不相信!蘩,我?guī)缀踉敢饽闼?,愿意你犧牲,愿意你做一只潔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無辜的血液灌入淫惡的饕餐的時間的口!……

珰女士這樣想著覺得身飄飄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緩步地走著,一身的黑紗在風中沙沙地吹響。還有一個人和她相并地走著,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們是走向蘩的埋葬處。她眼前顯出一塊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干的紅字:“這里埋著一只被犧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淚像是夏雨似的狂瀉,全身頓時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縫的堅冰。

她全身頓時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縫的堅冰,眼淚像是夏雨似的狂瀉;一陣痛徹心脾的悲傷使她陷入了迷恍。她直挺在坐椅上有好一晌,耳內聽得遠處有羔羊的稚嫩的急促的啼聲……啼的是床上睡醒了要奶吃的兩個月的孩子。等到她從迷恍中驚起匆匆解開了胸衣去喂的時候。那孩子已經(jīng)哭得紫漲了一張小臉聲音都抽噎了。

……

這一晚珰女士做了一個夢。

她坐在一個類似運動場的圍圈的高座上,烏魆魆的擠滿了看客。場子中間是一片荒土,有不少累累的小丘,有長著黃草,有長著青草的。風吹動著草根發(fā)出一種幽響,如同細樂。這樣過了一晌,她望見高臺的那一邊發(fā)動了熱鬧。一長串穿著艷色短服的人在臺影中魚貫地走出,沿著圍欄復步地過來。她看出這些人肩頭扛著一根肥大的鐵鋤。蘩是這中間的一個,這發(fā)現(xiàn)并不使她訝異,她仿佛本是專來看他表演的;但使她奇怪的是黑也在里面,一個瘦弱的肩胛被笨重的鐵鋤壓成了傾斜——她奇怪因為她分明黑是和她不僅同來并且同在看座上坐著的。這行列繞這圍場走成了一個圓圈,然后在不知哪一邊發(fā)出的吆喝聲中他們都止了步,然后各自向場中心走去。再過一晌,這一些人自站定了一個地位,擎起了鋤頭,在又一聲吆喝的喊響中,各自在身前的一塊土上用力地墾,同時齊聲開始了一種異樣的歌唱,音調是悲壯如同戰(zhàn)場上的金鼓,初起還是低緩,像是很遠的濤聲,再來是漸次高翻的激昂,排山倒海似的,和著鐵鋤斗著堅土的錚錚,把整個的空間震成了不分涯溪的澎湃。鋤頭的起落也是漸次的袖舞成了耀眼的一片。初起蘩和黑的身影,還可勉強的辨認,隨后逐漸地模糊直到再也分不清楚,她望得眼珠發(fā)酸都是無用。這樣綿延了不知有多少時間,忽然一切聲響和動作都一齊止息了,場中間每人的跟前都裂著一個烏黑的坑口,每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變了黑色。這時侯全場上靜極了,只聽得風輕輕地掠過無數(shù)新掘的土坑,發(fā)出怡神的細樂,在半空里回旋,這時候她正想轉身問她同看的人這耍的算是什么玩藝,猛然又聽得一聲震耳的吆喝,在這異響的激震中,圍場中各個人都把鋤頭向空一撒手,騞的一聲叫響,各自縱身向各自墾開的坑口里跳了下去,同時整個的天也黑壓壓地撲蓋了下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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