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我種了兩盆白蓮。盆是由北平搜尋來的,里外包著綠苔,至少有五六十歲。泥是由黃河拉來的。水用趵突泉的。只是藕差點事,吃剩下來的菜藕。好盆好泥好水敢情有妙用,菜藕也不好意思了,長吧,開花吧,不然太對不起人!居然,拔了梗,放了葉,而且開了花。一盆里七八朵,白的!只有兩朵,瓣尖上有點紅,我細細的用檀香粉給涂了涂,于是全白。作詩吧,除了作詩還有什么辦法?專說“亭亭玉立”這四個字就被我用了七十五次,請想我作了多少首詩吧!
這且不提。好幾天了,天天門口賣菜的帶著幾把兒白蓮。最初,我心里很難過。好好的蓮花和茄子冬瓜放在一塊,真!繼而一想,若有所悟。啊,濟南名士多,不能自己“種”蓮,還不“買”些用古瓶清水養(yǎng)起來,放在書齋?是的,一定是這樣。
這且不提。友人約游大明湖,“去買點蓮花來!”他說?!昂伪厝ベI,我的兩盆還不可觀?”我有點不痛快,心里說:“我自種的難道比不上湖里的?真!”況且,天這么熱,游湖更受罪,不如在家里,煮點毛豆角,喝點蓮花白,作兩首詩,以自種白蓮為題,豈不雅妙?友人看著那兩盆花,點了點頭。我心里不用提多么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喲!除了作新詩向來不肯用這“喲”,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著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買到鮮核桃不。然后到書房去找我的詩稿。友人靜立花前欣賞著喲!
這且不提。及至我從書房回來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里握著呢,只剩下兩朵快要開敗的還在原地未動。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轉(zhuǎn),說不出話。友人可是很高興。他說:“這幾朵也對付了,不必到湖中買去了。其實門口賣菜的也有,不過沒有湖上的新鮮便宜。你這些不很嫩了,還能對付?!彼贿呎f著,一邊奔了廚房?!袄咸?,”他叫著我的總管事兼廚子:“把這用好香油炸炸。外邊的老瓣不要,炸里邊那嫩的。”老田是我由北平請來的,和我一樣不懂濟南的典故,他以為香油炸蓮瓣是什么偏方呢?!斑@治什么病,燙傷?”他問。友人笑了?!爸螤C傷?吃!美極了!沒看見菜挑子上一把一把兒的賣嗎?”
這且不提。還提什么呢,詩稿全燒了,所以不能附錄在這里。
太史公讀老舍文至蓮花被吃詩稿被焚之句,慨然有動于衷,乃效時行才子佳人補贊曰:哎,喲,啊!您亭亭玉立的蓮花,——蓮花——蓮花??!您的幻滅,使我心弦顫動而鼻涕長流呵!我想您——想您——您的亭亭玉立,不玉立無以為亭亭,不亭亭又何以玉立?我想到您的玉立之亭,尤想到您亭立之玉。奇怪啊,您——您的立居然如亭,您的亭又宛然如玉。我一想到此,我的心血來潮了,我的神經(jīng)緊張了,我昏昏欲倒了。您的青春,您的美麗妖艷的青春,您亭亭玉立的青春,使我憧憬而昏醉了。您不朽的青春,將借我的禿筆而不朽了,雖然廚夫——獰惡的不了解您的廚夫——將您——您油炸了,但是您是不朽的?。∧巧徎?,我是君子,我們的悲哀的命運正相同??!您出于做男人之泥及做女人之水,水泥媾精而有了您,有了亭亭玉立之您,這是宇宙之神秘??!我要死了。我看見您曼妙的花干與多姿的蓮葉,被獰惡的廚夫遺棄于地上,我禁不住流淚了。哎喲,蓮啊蓮!我不敢——不忍——吃您——吃您——的青春不朽的花瓣,我要將您的骨肉煉成石膏,塑成愛神之像,供在我的案上,吻著,吻著,永遠的吻著您亭亭玉立……等到末日,我們一同埋葬了自己吧!蓮啊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