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谷風

古詩歌箋釋三種 作者:朱自清


柏舟

泛彼桕舟,亦泛其流?!緜鳌颗d也。泛泛,流貌。柏木,所以宜為舟也。亦泛泛其流,不以濟渡也。耿耿不寐,如有隱憂?!緜鳌抗⒐?,猶儆儆也。隱,痛也?!娟愂琛咳?,猶“而”也。詩合二句為一句。微我無酒,以敖以游?!緜鳌糠俏覠o酒,可以敖游忘憂也。【陳疏】敖、游,連文同義,則下“以”字為語助足句。此全詩通例如此?!炯瘋鳌勘纫?。耿耿,小明,憂之貌也。〇婦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為舟,堅致牢實,而不以乘載;無所依薄,但泛然于水中而已。故其隱憂之深如此,非為無酒可以敖游而解之也?!读信畟鳌芬源藶閶D人之詩。今考其辭氣,卑順柔弱,且居變風之首,而與下篇相類。豈亦莊姜之詩也歟!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傳】鑒,所以察形也。茹,度也。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傳】據(jù),依也。薄言往愬,逢彼之怒?!緜鳌勘?,彼兄弟?!就跻督?jīng)傳釋詞》五】:薄、言,皆語辭?!尽逗m文存》二,《詩三百篇言字解》】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多嵐{》:“甫也,始也”是矣。【集傳】賦也。愬。告也。〇言我心既匪鑒而不能度物,雖有兄弟而又不可依以為重,故往告之而反遭其怒也。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緜鳌渴m堅,尚可轉(zhuǎn);席雖平,尚可卷。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傳】君子望之儼然可畏,禮容俯仰,各有威儀耳。棣棣,富而閑習也。選,數(shù)也。物有其容,不可數(shù)也。【集傳】賦也?!x,簡擇也。〇言石可轉(zhuǎn)而我心不可轉(zhuǎn),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威儀無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簡擇取舍,皆自反而無闕之意。

憂心悄悄,慍于群小?!緜鳌壳那模瑧n貌。慍,怒也。覯閔既多,受侮不少。【傳】閔,病也。靜言思之,寤辟有摽?!緜鳌快o,安也。辟,拊心也。摽,拊心貌?!炯瘋鳌抠x也?!柸盒?,眾妾也。言見怒于眾妾也。覯,見也?!尽对娙倨宰纸狻贰垦宰郑且环N挈合詞,其用與“而”字相似?!尽督?jīng)傳釋詞》三】有,狀物詞也。

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緜鳌咳缫轮讳揭??!娟愂琛俊墩x》曰:居、諸,語助?!夺屛摹罚旱?,引《韓詩》作“”,云:常也。胡,何也。何常而微,言日月常微耳。靜言思之,不能奮飛。【傳】不能如鳥奮翼而飛去。【陳疏】正義云:“鳥能擇木。故取譬焉?!笔且印!炯瘋鳌勘纫病5?,更;微,虧也。〇言日當常明,月則有時而虧;猶正嫡當尊,眾妾當卑。今眾妾反勝正嫡,是日月更迭而虧。是以憂之。至于煩冤憒眊,如衣不浣之衣;恨其不能奮起而飛去也。

【序】《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衛(wèi)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cè)。

【魯詩說】《列女傳》四:“(衛(wèi)寡)夫人者,齊侯之女也。嫁于衛(wèi),至城門而衛(wèi)君死。保母曰,‘可以還矣?!宦?,遂入,持三年之喪。畢,弟立請曰:‘衛(wèi)小國也,不容二庖,愿請同庖?!蛉嗽唬骸┓驄D同庖?!K不聽。衛(wèi)君使人愬于齊兄弟,齊兄弟皆欲與后君,使人告女。女終不聽。乃作詩曰:‘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蚋F而不閔,勞辱而不茍,然后能自致也,言不失也,然后可以濟難矣?!对姟吩唬骸x棣棣,不可選也。’言其左右無賢臣,皆順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貞壹,故舉而列之于《詩》也。頌曰:齊女嫁衛(wèi),厥至城門。公薨不反,遂入三年。后君欲同,女終不渾。作詩譏刺,卒守死君?!?

嚴忌《楚辭·哀時命》曰:“夜,炯炯而不寐兮,懷隱憂而歷茲?!蓖跻葑ⅲ骸叭缭獯髴n?!?

《說苑·立節(jié)篇》:《詩》云:“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毖圆皇Ъ阂?。能不失己,然后可與濟難矣。此士君子所以越眾也。

《荀子·宥坐篇》:《詩》曰:“憂心悄悄,慍于群小?!毙∪顺扇?,斯足憂矣。

趙岐《孟子章句》十四:《詩·邶風·柏舟》之篇曰:“憂心悄悄”,憂在心也?!皯C于群小”,怨小人聚而非議賢者也。

王逸《楚辭·哀時命》注:“遘,遇也?!对姟吩唬骸板茼榷唷!?

《爾雅·釋訓》:“辟,拊心也?!惫痹唬骸爸^椎胸也?!保悊虡海┌矗骸氨佟?,即“擗”之假借。

【韓詩說】李善《文選注》十六:“《韓詩》曰:‘耿耿不寐,如有殷憂?!?,深也?!标懯亢狻秶@逝賦》注?!俄n詩》云:,常也。《釋文》。〇(陳案),《毛詩》作“迭”??肌稄V雅》:“迭,代也?!眲t《毛詩》“迭微”,當訓為“更迭而食”。范家相《詩沈》曰:“胡常而微者,言日月至明,胡常有時而微,不照見我之憂思也?”此解為得《韓》義。

【《詩沈》】柏舟不類于凡舟,泛之水而無所用。則“亦泛其流”,以興賢者在人國,置而弗用,猶之柏舟耳。然而豈敢置君國于膜外哉?“耿耿不寐”,不啻有切己之隱憂?!拔⑽覠o酒,以遨以游”,而憂其何以暫釋哉!兄弟指小人,怒則群起而攻之也?!抑巴x棣棣”,猶是中規(guī)中矩,不可選以隨人;豈因彼一怒而改其常度乎?“憂心悄悄”,非但畏讒,正以憂國。“寤辟有摽”,非思改節(jié),正以憂公。我無所訴,訴之于日月?!叭站釉轮T”,胡不長明而迭微?則有時固不可控愬矣。安能假羽翼以奮飛,使得一至君所而申雪之乎?

【《詩經(jīng)原始》】賢臣憂讒憫亂而莫能自遠也。《小序》曰:“言仁而不遇也。”《大序》遂以衛(wèi)頃公實之。《集傳》更疑為莊姜詩。今觀詩詞,固非婦人語,誠如姚氏際恒所駁;然亦無一語及衛(wèi)事。不過賢臣憂讒憫亂而莫能自遠之辭,安知非即邶詩乎?邶即為衛(wèi)所并,其未亡也,……賢人君子……作為是詩以寫其一腔忠憤,不能棄君,不能遠禍之心。

【又《集釋》】日月二句,姚氏際恒曰:“喻君臣皆昏而不明之意也?!狈虽揭?,姚氏曰:“此句有二說:蘇氏謂:‘憂不去于心,如衣垢之不浣,不忘濯也?!嘤亍朗希樱┰唬骸倚闹畱n,如不浣濯其衣。言處亂君之朝,與小人同列,其含垢忍辱如此?!苏f為是?!?

【俞平伯《葺芷繚蘅室讀詩雜說》】這詩在“三百篇”中確是一首情文悱惻,風度纏綿,怨而不怒的好詩。〇五章一氣呵成,娓娓而下,將胸中之愁思,身世之畸零,宛轉(zhuǎn)申訴出來。通篇措詞委宛幽抑,取喻起興巧密工細,在素樸的《詩經(jīng)》中是不易多得之作。我們讀到“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心之憂矣,如匪浣衣”。作者殆有不能言之痛乎!“覯閔既多,受侮不少”;“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殆是弱者之哀嘶乎!內(nèi)則“兄弟不可以據(jù)”,外則“慍于群小”,殆家庭社會交相煎迫乎!既不能同流合污,無所不容;又不能降心相從,蒼黃反覆;則拊心悲咤,信是義命之當然,豈有他道乎?綜讀全詩,怨思之深,溢于詞表,但“怨”可知,致怨之故不可知;身世之牢愁畸零可知,何等身世不可知;作者是守死善道之君子可知,而為男為女不可知。大約解此詩者,衛(wèi)鄭為一派,朱為一派。衛(wèi)鄭并以為群小之陷君子,朱則以為婦人不得于夫?!姛o明指君臣之文,而鄭言之鑿鑿,若不可移易者然,何耶?……夫說此篇為女子受侮而作,義亦可通,何必涉及夫婦事,方得謂為女子作耶?至所謂不像婦人語,尤覺未當?!拔⑽覠o酒”二句,本系假設之詞,言雖飲酒遨游,未足寫憂,無礙于女子口吻。我于此詩,……觀其措詞,觀其抒情,有幽怨之音,無激亢之語,殆非男子之呻吟也。一章曰:“耿耿不寐,如有隱憂?!睉n既隱曲,而又曰“如有”,其胸懷何其幽郁也?二章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逆來順受,忍無可忍,故云然耶!又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币劳行值芤燕徣跚?,而又曰往愬逢怒,似身不能自主者然。姚氏謂“無一語像婦人語”,我卻覺得無一不像婦人語也。四章“覯閔”以下四句,言無抵拒陵侮之力,于明發(fā)之時,拊心椎擊,自悲其身世。五章以憂思喻不浣之衣,就近取譬,更足證為女子之詩。又言“不能奮飛”,若為男子,曲終奏雅,必不若是其卑弱也。……既曰“泛彼柏舟”,又重言之曰,“亦泛其流”,仿佛今人說“柏木的舟飄呀,在水波上飄呀!”側(cè)重之點在于萍浮絮泊,取喻身世之畸零,與全篇風格為諧調(diào)。第五章“日居月諸”,頗有異說。……惟王先謙用《韓詩》義,釋“胡迭而微”為“胡常如微”,與各家異。……日月,人間之至光輝者,但何為于我獨常如微晦而不明乎?言幽憂之甚,雖日月照臨,并失其光耀也。外狀緣逐內(nèi)心而轉(zhuǎn),其情恉至為微妙。論此詩結(jié)構(gòu),第一章以“柏舟”喻飄泊之思,以“不寐”見隱憂之深?!拔⑽覠o酒”二句,極言憂思之難銷,猶宋詞所謂“借酒澆愁,奈愁濃于酒,無計銷鑠”矣。第二章首言吾心非洞然無有,如鏡虛明者,故不能薰蕕雜會,黑白同茹,忍無可忍,思一吐為快。繼言可告之人,宜莫過于兄弟矣,然我往愬則逢彼之怒,是兄弟猶途人耳。至親如兄弟尚不足賴,則疏于兄弟者不必言矣。既不能茹,又不能吐,窮之甚也。第三章是反躬自省之詞。我既不容于家人社會,豈有過失乎?然而威儀固至可觀也。豈我有他道以趨迎時尚乎?然而心之堅貞有異石席也。第四章言被小人之害,無力以復之,故椎心自嘆。第五章言幽憂之甚,日月失明;輾轉(zhuǎn)尋思,不能自脫。五章之詩,始以舟之泛泛動飄泊之懷;終以鳥之翻飛,興無可奈何之嘆,其結(jié)構(gòu)層次,實至井然。

【《讀風臆評》】布局極寬,結(jié)構(gòu)極緊。通篇反覆思量,不解其故;一段隱憂,千載猶恨。

谷風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緜鳌颗d也。習習,和舒貌。東風謂之谷風。陰陽和而谷風至,夫婦和則室家成,室家成而繼嗣生。黽勉同心,不宜有怒?!緜鳌垦渣w勉者,思與君子同心也。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緜鳌枯?,須也。菲,芴也。下體,根莖也?!娟愂琛繜o以下體,言不用其根莖也?!追浦耍灰云湎聬憾鴹壠渖?,以喻夫婦之好,不以其后衰而喪其初。德音莫違,乃爾同死?!娟愂琛考盃柾溃q云與子偕老耳?!炯瘋鳌勘纫?。葑,蔓菁也。菲,似葍,莖粗,葉厚而長,有毛。下體,根也。葑菲根莖皆可食,而其根則有時而美惡。德音,美譽也。〇婦人為夫所棄,故作此詩,以敘其悲怨之情?!圆奢追普撸豢梢云涓異海鴹壠淝o之美。如為夫婦者,不可以其顏色之衰,而棄其德音之善。但德音之不違,則可與爾同死矣。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緜鳌窟t遲,舒行貌。違,離也?!娟愂琛渴媾c徐同義。違訓“離”,離,憂也。中心,心中也?!尽度航?jīng)平議》一】違當為“媁”?!墩f文·女部》:“媁,不說貌?!弊忠嗤ㄗ鳌皭巍??!稄V雅·釋詁》曰:“愇,恨也?!庇?,或假“違”為之。不遠伊邇,薄送我畿?!緜鳌跨?,門內(nèi)也?!距嵭{】(以下簡稱【箋】)送我裁于門內(nèi),無恩之甚。【陳疏】伊,猶是也,邇,近也。不遠伊邇,猶言不遠是近也。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緜鳌枯?,苦菜也。宴爾新昏,如兄如弟。【傳】宴,安也?!炯瘋鳌抠x而比也。違,相背也。新昏,夫所更娶之妻也。〇言我之被棄,行于道路,遲遲不進。蓋其足欲前而心有所不忍,如相背然。又言荼雖甚苦,反甘如薺;以比己之見棄,其苦有甚于荼。而其夫方且宴樂其新昏,“如兄如弟”而不見恤。蓋婦人從一而終,今雖見棄,猶有望夫之情,厚之至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傳】涇渭相入而清濁異。【箋】小渚曰沚。湜湜,持正貌?!抉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下簡稱【通釋】)《說文》:“湜,水清見底也。”引《詩》“湜湜其止。”《說文》又曰:“止,下基也?!薄睹姟放f本,蓋本作“止”。凡水流則易濁,止則常清。詩意蓋謂水之流雖濁,而止則清。【陳疏】《漢書·溝洫志》云,涇水一石,其泥數(shù)斗,是涇濁而渭清。以,猶“與”也。涇與渭相入,涇自濁耳,渭則湜湜然清也。宴爾新昏,不我屑以?!緜鳌啃?,絜也?!就ㄡ尅抗湃艘韵喾礊榱x,潔謂之屑,忍辱而受不潔,亦謂之屑。因而不忍亦謂之不屑。《說文》“忍,能也?!币蚨荒?,不肯,通謂之不屑矣?!对姟贰安晃倚家浴保元q與也。“不我屑以”,謂不我肯與,猶云“莫我肯谷”。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緜鳌渴牛?。梁,魚梁。笱,所以捕魚也。【陳疏】《周禮》:“漁人掌以時漁,為梁?!编嵥巨r(nóng)注云:梁,水偃也。偃水而為關空,以笱承其空。云“笱,所以捕魚”也者,《賈疏》云:“笱者,葦薄,以薄承其關孔,魚過者,以薄承取之。《說文》笱,曲竹捕魚笱也。然則笱用竹,或用葦薄?!就ㄡ尅堪l(fā),宜訓“開”。我躬不閱,遑恤我后?!緜鳌块?,容也?!竟{】躬,身;遑,暇;恤,憂也。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憂我后所生子孫也?!炯瘋鳌勘纫病洔?,清貌。沚,水渚也。梁,石堰障水而空其中,以通魚之往來者也。〇涇濁渭清,然涇未屬渭之時,雖濁而未甚見,由二水既合,而清濁益分。然其別出之渚,流或稍緩,則猶有清處。婦人以自比其容貌之衰久矣,又以新昏形之,益見憔悴。然其心則固猶有可取者。但以故夫之安于新昏,故不以我為潔而與之耳。又言毋逝我之梁,毋發(fā)我之笱,以比欲戒新昏毋居我之處,毋行我之事。而又自思,我身且不見容,何暇恤我已去之后哉!知不能禁而絕意之辭也?!尽度航?jīng)平議》】遑當讀為“況”。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緜鳌恐?,船也?!竟{】方,泭也。潛行為泳。言深淺者,喻君子之家事,無難易吾皆為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緜鳌坑?,謂富也。亡,謂貧也?!竟{】有求多,亡求有。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竟{】匍匐,盡力也?!炯瘋鳌颗d也。浮水曰游。匍匐,手足并行,急遽之甚也。〇婦人自陳其治家勤勞之事。言我隨事盡其心力而為之,深則方舟,淺則泳游,不計其有與亡。而勉強以求之。又周睦其鄰里鄉(xiāng)黨,莫不盡其道也。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仇?!緜鳌繎A,養(yǎng)也?!就ㄡ尅俊夺屛摹罚簯A,毛:“興也?!蓖趺C:“養(yǎng)也?!睋?jù)此,知《注疏》本作“養(yǎng)”者,從王肅本,非《毛傳》之舊也?!皯A”與“仇”對,當讀如“畜好”之“畜”?!睹珎鳌酚枴芭d”者,“慉”與“興”一聲之轉(zhuǎn)。興之音“歆”,亦說也,喜也。又《說文》引《詩》“能不我慉”。能之言,乃也。承上章而言,猶云“乃不我慉”也?!娟愂琛磕転檎Z詞之轉(zhuǎn),讀為“而”。【群經(jīng)平議】能與“寧”通。“能不我慉”與《日月》篇“寧不我顧”句法正同。彼《箋》曰:“寧猶‘曾’也?!奔茸栉业拢Z用不售?!緜鳌孔?,難也?!娟愂琛侩y,猶“害”也。售,俗“讎”字。上讎與“仇”同,此讎當訓為“用”。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傳】育,長;鞫,窮也?!娟愂琛块L,猶“常”也。言昔者長恐此后日之長窮,故雖顛覆之事,愿與女共之也。顛覆,謂窮也。既生既育,比予于毒。【陳疏】育,亦生也。毒,猶讎也?!炯瘋鳌抠x也。〇承上章言我于女家勤勞如此,而女既不能我養(yǎng),而反以我為仇仇。惟其心既拒卻我之善,故雖勤勞如此,而不見取,如賈之不見售也。因念其昔時相與為生,惟恐其生理窮盡,而及爾皆至于顛覆。今既遂其生矣,乃反比我于毒而棄之乎?張子曰:育恐,謂生于恐懼之中;育鞫,謂生于窮困之際。亦通。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緜鳌恐?,美;御,禦也?!就ㄡ尅啃钆c“蓫”古通用?!段倚衅湟啊吩姡骸把圆善渖??!薄緜鳌可崳瑦翰艘病P顬閻翰?,而詩言旨者,自貧者視之為旨耳。宴爾新昏,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緜鳌繘矝?,武也。潰潰,怒也。【箋】詒,遺也。君子洸洸然,潰潰然,無溫潤之色,而盡遺我以勞苦之事,欲窮困我?!就ㄡ尅恳拚?,“勩”之同音假借?!稜栄拧め屧b》:“勩,勞也?!惫⒁对姟罚骸澳覄??!辈荒钗粽?,伊余來墍。【傳】塈,息也?!尽督?jīng)義述聞》】(以下簡稱【述聞】)伊,惟也。來,猶“是”也。皆語詞也。塈,讀為“愾”。愾,怒也。此承上“有洸有潰”言之?!墩f文》,作“餼”,火既反,正與“塈”字同音,凡字之從氣從既者,往往通用。【通釋】愛《正字》作“”。《說文》:“,惠也?!薄埃盼??!笔恰啊奔垂盼摹皭邸弊?。此詩塈,疑即之假借?!耙劣鑱韷I”,猶言“維言”維予是愛”也,仍承昔者言之?!炯瘋鳌颗d也。蓄,聚;御,當也。〇又言我之所以蓄聚美菜者,蓋欲以御冬月乏無之時;至于春夏,則不食之矣。今君子安于新昏而厭棄我,是但使我御其窮苦之時,至于安樂,則棄之也。又言于我極其武怒,曾不念昔者我之來息時也。追言其始見君子之時,接禮之厚,怨之深也。

【序】刺夫婦失道也。衛(wèi)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棄其舊室,夫婦離絕,國俗敗傷焉。

【魯詩說】《爾雅·釋天》:“東風謂之谷風?!睂O炎曰:“谷之言穀,穀,生也。谷風,生長之風也?!保ā睹娬x·邢疏》同。)

《列女傳》二:夫得寵而忘舊,舍義;好新而嫚故,無恩;與人勤于隘厄,富貴而不顧,無禮。……《詩》不云乎:“采葑采菲,……及爾同死。”與人同寒苦,雖有小過,猶與之同死而不去,況于安新忘舊乎?《晉趙衰妻》篇。

王逸《楚辭·九嘆·注》:“遲遲,行貌?!薄断зt》。

《白虎通·嫁娶篇》:出婦之義,必送之;接以賓客之義。君子絕,愈于小人之交。《詩》云:“薄送我畿?!?

高誘《呂覽·孟春紀·注》:蹷機,門內(nèi)之位也。……《詩》云:“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贝瞬贿^蹷之謂。(陳按)惠氏棟曰:“蹷,通‘橜’,即閫也?!倍问嫌癫迷唬骸皺C,門限,即畿也?!?

《白虎通·嫁娶篇》:婚者,昏時行禮,故曰“婚”。姻者,婦人因夫而成,故曰“姻”?!对姟吩疲骸安晃┡f姻”,謂夫也。又曰:“宴爾新婚”,謂婦也。所以昏時行禮何?示陽下陰也?;枰嚓庩柦粫r也。

《中論·法象篇》:《詩》曰:“就其深矣,……泳之游之。”言必濟也。

《漢書·谷永傳》谷永疏曰:“古者谷不登虧膳,災屢至損服,兇年不塈涂,明王之制也?!对姟吩疲骸裁裼袉?,扶服捄之。’”(陳按)劉熙《釋名》云:“匍匐,小兒時也。匍,猶捕也。匐,猶伏也。人雖長大,及其求事用力之勤,猶亦稱之。”與鄭《箋》意合。高誘《呂覽·仲秋紀·注》:“蓄菜,干苴之屬也?!薄对姟吩疲骸拔矣兄夹?,亦以御冬”也。

【齊詩說】《禮記·坊記》:“《詩》云:‘采葑采菲,……及爾同死。’”鄭注:“此詩故親今疏者,言人之交,當如采葑采菲,取一善而已。君子不求備于一人。能如此則德美之音,不離令名,我愿與女同死矣?!保惏矗┐嗽姟洱R》說殆不以為棄婦之辭矣。

《禮記·表記》:“《國風》曰:‘我今不閱,皇恤我后’,終身之仁也?!保惏矗R瑞辰曰:“今對后言?!c‘今’雙聲字,故通用。”

【韓詩說】“采葑采菲,無以下禮?!薄对娍肌芬锻鈧鳌?。《韓詩外傳》九: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蹦冈唬骸昂我??”曰:“踞。”其母曰:“何知之?”孟子曰:“我親見之?!蹦冈唬骸澳巳隉o禮也,非婦無禮?!抖Y》不云乎:‘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不掩人不備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于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对姟吩唬骸安奢撞煞?,無以下體?!薄俄n詩》曰:“違,很也。”《釋文》。(陳按)《說文》“很,不聽從也?!币辉弧靶须y也?!薄俄n詩》以違為很,既行難之義?!俄n詩》曰:“發(fā),亂也?!薄夺屛摹贰#惏矗┦且园l(fā)為“撥”之通借?!俄n詩》曰:“‘既詐我德,賈用不售。’一錢之物舉賣百,何時當售乎?”《太平御覽》八百三十五。(陳按)段氏玉裁云:“仇,正字;售,俗字。”

【《詩沈》】衛(wèi)有棄糟糠而戀新昏者,詩人述棄婦之言而深惡之。葑菲上下可食,毋取其莖而遺其根;夫婦始終與齊,毋好于初而背于終。涇本清而渭濁之,言其始非無知,今乃戀新昏而瞀亂也。就淺就深者,相時之勤。何有何亡者,安貧之苦。匍匐救喪者,相夫之任恤也?!凹茸栉业拢Z用不售?!毖云渲G之逆耳也。德者,婦德,即首章之德音也。育,養(yǎng)也。昔恐其養(yǎng)生之鞠窮,以及顛覆,故言無不入。今則“比予于毒”而棄之矣?!ㄆ苟慌?。哀弦掉尾,余音如訴。當想其立言之忠厚。

【《詩本誼》】棄婦之詞。

【《詩經(jīng)原始》】《大序》以為“衛(wèi)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棄其舊室。”朱子《辯說》既云“未有以見‘化其上’之意”,后又言“宣姜有寵而夷姜縊;是以其民化之,而《谷風》之詩作?!鼻昂髢烧f,迥不相蒙,何也?此詩通篇皆棄婦辭,自無異議。然“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非急公向義,胞與為懷之士,未可與言;而豈一婦人所能言哉!又“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亦非有扶危濟傾患難相恤之人,未能自任,而豈一棄婦所能任哉?是語雖巾幗,而志則丈夫,故知其為托詞耳。大凡忠臣義士,不見諒于其君,或遭讒間,遠逐殊方,必有一番冤抑,難于顯訴;不得不托為夫婦詞,以寫其無罪見逐之狀。則雖卑辭巽語中,時露忠貞郁勃氣。漢魏以降,此種尤多。然皆有詩無人,或言近旨遠,借以諷世。莫非脫胎于此,未可遽認為真也。

通章全用比體。失論夫婦常理作冒。次言見棄,即從辭別起,省卻無數(shù)筆墨。

【《葺芷繚蘅室讀詩雜說》】……詩中既明白:“采葑采菲,無以下體?!薄把鐮栃禄瑁晃倚家?。”則《谷風》之篇猶之漢人所作《上山采蘼蕪》。其事平淡,而言之者一往情深,遂能感人深切。通篇全作棄婦自述之口吻,反復申明,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不特悱惻,而且沈痛。篇中歷敘自己持家之辛苦,去時之徘徊,追憶中之情癡,其綿密工細,殆過于《上山采蘼蕪》。彼詩只寥寥數(shù)語,而此則絮絮叨叨;彼詩是冷峭的譏諷,此詩是熱烈的怨詛。三百篇中可與匹敵者,只有《氓》之一篇。而又各有各的好處,全不犯復??梢娬嫘郧橹髀叮挥嬈錅\鄙,而自不落于淺鄙;不患其重復,而自不落于重復?!瓮踬|(zhì)因誤釋“伊余來墍”一語,遂曰:“此非絕也,特以勞役之事若之。新昏近有所昵,非納采問名而禮昏者也。……故以納婦為昏,其他交際皆可稱昏?!冉^不可以相見,而尚‘薄送’何也?既絕遂為他人,而尚祝以‘毋逝’、‘毋發(fā)’何也?末云‘伊余來墍’,望來而求安也。絕則豈復來乎?”《詩總聞》卷二。王氏之說,無一能言之成理。……惟在此尚有一點須辨。詩雖作棄婦口吻,但是否即棄婦自作,或他人代述,或原作而他人潤飾之,此僅看本詩,不生問題;初不必如此細辨,一參讀《小雅·谷風》便覺得有詳辨之必要。我友顧君頡剛有札記一節(jié),辨析極工。我得他的允許,爰引錄之:(表見下頁)

這兩首詩不同之處,《邶風》里是連續(xù)敘述的文章,《小雅》里是辭氣相同的三章。一個復雜,一個簡單。但他們的母題是一樣的,起興都是谷風與雨,以下都是說一個婦人為他的丈夫棄掉,追想從前時兩口子如何的相好,在貧困的境界時,這個婦人何等的出力幫助他,到現(xiàn)在安樂了,就狠心的把她棄了。試把兩首詩中相同的意思比較如下(頡剛札記系草稿,他所列下表,茲為修正?!缎⊙拧す蕊L》一、二兩章,“恐懼”與“安樂”為一章之轉(zhuǎn)折,但不分割不便列表。茲表自上至下分承,惟中(以虛線示之)對下系混合承接。一、二兩章“將恐”以下四句并須連讀后,始與中層相承。):

從這個比較上,可見兩首詩是極相類的。在藝術上,自然《小雅》的一首不及《邶風》一首曲折,或者可以假定《小雅》的一首是原有的,《邶風》的一首是經(jīng)過文人潤飾的。方玉潤說:“‘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非急公向義胞與為懷之未可與言,而豈一婦人所能言哉!”這亦是文人潤飾的假定之下所能解釋的。詩是棄婦的詩,但不必棄婦自己做;社會上這種事情多了,文學家不免就采取而描述之。從舊材料里做出新文章,是常有的事。母題相同,是不容諱言的??尚ψ觥对娦颉返娜艘驗椤缎⊙拧防锏囊黄?,從他們排定的次序應該在幽王時,幽王是當刺的,所以就定為刺幽王。又因為沒有說明夫婦二字,就硬拉做“朋友道絕”。他們不想想朋友怎么會“予于懷”呢?所以要打破這種謬妄的傳說,比較的研究是很好的事。

這同題的兩首詩,實在是說的一回事。依前表看,《小雅·谷風》全篇之意,已具于《邶·谷風》之中。所以我們不能說這是分離不相干的兩首詩。頡剛的假定也頗有用。不但“凡民有喪”兩句露出馬腳,既第三章以涇渭起喻,亦可以應用此解釋。如鄭玄說此兩句,以為“絕去所經(jīng)見”,固屬想當然之談;即我懸測為當時有此謠諺,亦覺勉強。因邶之去涇渭,地約千里。邶人作詩當言淇水河水,何得遠及涇渭?說為實敘,固遠情理;即說為譬喻,亦覺其取喻之不倫。且出之民間棄婦之口,則尤覺其不倫。詩中之比興,往往因所見而啟發(fā),是為通例;把今獨不然,何耶?今若說為文人代作,則于此點無所凝滯。既為文人之作,則取喻悠邈,亦無足異。觀《邶·谷風》一篇文章,技術之美妙,指詞之婉中帶厲,固不類密勿持家后被棄擲、窮而無告之女子所自作也。其中有微妙之曲喻(菜則荼苦薺甘,水則渭清涇濁);有通蔽雙融之妙諦(“毋逝”以下四句);有棉里藏針之怨詛語(“御冬”、“御窮”四句)。若固出于當時之女子,則真所謂百年千里猶不可期者,將嘆吾生之不及見矣。故頡剛之說,雖非定論,卻有可存之道。

此篇章法可得略說:(一)正言責其不當棄絕糟糠之婦;(二)自己被棄時之苦,其夫重昏時之樂;(三)棄后之余情;(四)昔年持家之如何黽勉;(五)、(六)今昔之殊,其夫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安樂。全篇格局開門見山,“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實為其綱領。以下五章,全是反復申訴我之如何終始黽勉求與汝同心,而汝今昔不同,如何怒我。歸結(jié)“不宜”兩字,則嚴如老吏決獄,鐵案如山矣。持較《柏舟》,則彼詩一味幽怨,此則怨怒之故,了了可見?!栋刂邸冯m未言夫婦事,而可懸揣為女子之作;此詩已明言,卻又未必即出于女子之手。古人往矣,不可起于九京;就區(qū)區(qū)風格之卑亢,情性之柔剛,以遙度數(shù)千載之上,非有會心,得無哂吾人之癡乎。

【《小雅·谷風》】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維予與女。

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

習習谷風,維風及頹。

將恐將懼,予于懷。

將安將樂,棄予如遺。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無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靜女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緜鳌快o:貞靜也。女德貞靜而有法度,乃可說也。姝,美色也。俟,待也。城隅,以言高而不可逾?!就ㄡ尅俊墩f文》:“竫,亭安也?!狈步?jīng)傳“靜”字,皆“竫”之假借?!办o”、“竫”又與“靖”通用?!稄V雅》:“竫,善也?!币浴办o”為“靖”之假借。此詩靜女,亦當讀“靖”,謂善女,猶云淑女、碩女也?!墩f文》:“隅,陬也?!薄稄V雅》:“陬,角也?!笔浅怯缂闯墙且??!犊脊び洝罚骸皩m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编嵶ⅲ骸皩m隅、城隅,謂角浮思也?!辟Z疏謂“浮思”為城上小樓。則角浮思即后世城上之角樓。詩人蓋設為與女相約之詞?!娟愂琛俊犊脊び洝罚骸皩m隅之制,以為諸俟之城制?!编嵶⒁抖Y器》“臺門”,以證宮隅、城隅之制。但臺門天子諸侯制異。天子四面城,其臺當在中央。諸侯城缺南方,東西有門,門上有臺,謂之臺門,亦謂之城臺?!多嶏L·出其東門·傳》:“圍,城曲也。闍,城臺也。”城隅即城曲,漢人謂之角浮思,俟于城隅,言親迎者俟女于城門之外。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傳】言志往而行止?!就ㄡ尅繍壅撸啊奔啊皟v”之省借?!稜栄拧め屟浴贰?,隱也。”《方言》:“掩、翳,也?!惫ⅲ褐^蔽也。引《詩》“而不見”,又通作“僾”?!墩f文》:“僾,仿佛也?!薄抖Y記·祭義》:“僾然必有見乎其位?!薄墩x》亦引《詩》“僾而不見”。愛而,猶然也?!对姟吩O言有靜女俟于城隅,又然不可得見?!娟愂琛俊吧κ柞剀X”句,亦是狀親迎之女,其德貞靜。【集傳】賦也。靜者,閑雅之意。城隅,幽僻之處。不見者,期而不至也。踟躕,猶躑躅也。此淫奔期會之詩也。

靜女其孌,貽我彤管?!緜鳌考扔徐o德,又有美色,又能遺我以古人之法,可以配人君也。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女史不記妾妃之過,其罪殺之。后妃群妾,以禮御于君所,女史書其日月,授之以環(huán),以進退之。生子月辰,則以金環(huán)退之。當御者,以銀環(huán)進之,著于左手。既御著于右手。事無大小,記以成法?!娟愂琛俊夺屛摹罚骸百O,本又作‘詒’”。按,“詒”是也。彤管有煒,說懌女美?!緜鳌繜槪嗝?。彤管以赤心正人也?!竟{】說懌,當作“說釋”。赤管煒煒然,女史以之說釋妃妾之德美之?!炯瘋鳌抠x也。孌,好貌。于是則見之矣。彤管,未詳何物。蓋相贈以結(jié)殷勤之意耳。煒,赤貌。言既得此物,而又悅懌此女之美也。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緜鳌磕粒锕僖?。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終。【陳疏】荑本為草木初生之稱,因之別為茅之始生矣。此以茅之潔白,喻靜女之德。茅生后于蘆葦,正月之末,其始萌芽。藉茅可以供祭祀,故傳中又申之云:“本之于荑,取其有始有終也?!碑愓?,“瘱”之假借字。李善注《神女賦》引《韓詩》云:“瘱,悅也?!碑斒恰4嗽娬戮?,“異”、“瘱”一聲之轉(zhuǎn)。又《說文》:“瘱,靜也。”皆是釋此詩之詞。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緜鳌糠菫槠渫秸f美色而已,美其人能遺我法則。【陳疏】女,如字。貽,當作“詒”。匪,“非”同聲,非,本字;匪,假借字?!炯瘋鳌抠x也。牧,外野也。歸,亦貽也。洵,信也。女,指荑而言也。〇言靜女又贈我以荑,而其荑亦美且異。然非此荑之為美也,特以美人之所贈,故其物亦美耳。

【序】《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

【魯詩說】 《說苑·辨物篇》:賢者……精化填盈,后傷時之不可遇也。不見道端,乃陳情欲以歌?!对姟吩唬骸办o女其姝,俟我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爾雅·釋言》:“,隱也?!惫痹唬骸耙姟对姟??!?

【齊詩說】 《易林·師之同人》:“季姬踟躕,結(jié)衿待時。終日至暮,百兩不來?!庇?,《同人之隨》:“季姬踟躕,望我城隅。終日至暮,不見齊侯。君上無憂?!庇郑洞笥兄S》:“躑躅踟躕,拊心搔首;五晝四夜,睹我齊侯?!薄碴惏浮场蹲髠鳌费札R桓公有長衛(wèi)姬、少衛(wèi)姬,疑《易林》所云季姬,即指少衛(wèi)姬。戴氏震云:“此媵俟迎之禮。諸侯冕而親迎,惟嫡夫人耳。媵則至乎城下,以侯迎者而后入。故《詩》云‘俟于城隅’,《易林》云‘結(jié)衿待時,終日至暮’也?!薄读信畟鳌芬噍d齊桓衛(wèi)姬事。頌曰:“齊桓衛(wèi)姬,忠款誠信。公好淫樂,姬為修身。望色請罪,桓公加焉。厥使治內(nèi),立為夫人。”今詳焦氏有“君上無憂”語,與《列女傳》言衛(wèi)姬信而有行,桓公善之,立為夫人,使聽內(nèi)治說合。《左傳》云:《靜女》之三章,取“彤管”焉,蓋美之也。然則《齊詩》之義,不以此詩為刺,與毛敘說迥殊矣?!墩f文·人部》:僾,仿佛也。《詩》曰:“僾而不見?!?

【韓詩說】 《韓詩》曰:“靜,貞也?!薄段倪x》十五張衡《思玄賦》注。又十九宋玉《神女賦》注。曹植《洛神賦》注?!俄n詩曰》:“愛而不見,搔首躊躇?!毖唬骸败P躇,躑躅也?!薄段倪x》十五《思玄賦》注。

【《詩沈》】 此惜君子不遇于時,愛而思慕之,故借靜女為喻?!蹲髠鳌罚骸啊鹅o女》之三章,取‘彤管’焉?!毖云溆鲋饔谙?,所進皆法物也。……城隅幽僻,非在山林,彼其俟我之求之哉!“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求之未得其道也。

【《詩本誼》】 悅?cè)艘病?

【《詩經(jīng)原始》】 呂氏大臨曰:“古之人君,夫人媵妾散處后宮。城隅者,后宮幽閑之地也。女有靜德,又處于幽閑而待進御,此有道之君所好也?!币褜倜銖姶╄?;而呂氏祖謙更主之,以為此述古者以刺衛(wèi)君;至謂“搔首踟躕”與《關雎》之“寤寐思服”,同為思念之切,亦何無恥之甚耶?……媵女進御君王,何煩搔首不見,必說不去。然主于此論甚多,雖橫渠張子亦所不免。觀其詩曰:“后宮西北邃城隅,俟我幽閑念彼姝”可見。然則,“城隅”、“靜女”果何所指而何謂乎?曰:城隅,即新臺地也;靜女,即宣姜也。何以知之?按《水經(jīng)注》:“鄄城北岸有新臺。”《寰宇記》:“在濮州鄄城縣北十七里?!笨资戏f達曰:伋妻自齊始來,未至于衛(wèi),故為“新臺”,待其至于河,而因臺以要之。此所謂“城隅”也。所謂“俟我于城隅”之“靜女”也。宣姜初來,未始不靜而且姝,亦未始不執(zhí)彤管以為法。不料事變至于無禮,雖欲守彤管之誡而不能,即欲不俟諸城隅而亦不得也。然使非其靜而且姝,則宣公亦何必為此無禮之極乎。詩故先述其幽閑窈窕之色,以為納媳張本。當其初來,止于城隅之新臺以相俟。宣公只聞其美而未之見,已不勝其“搔首踟躕”之思;及其既見,果靜而且孌,則不惟色可取,性亦可悅。而女方執(zhí)彤管以相貽,煌煌乎其不可以非禮;則此心亦自止耳。無如世間尤物殊物難自舍,則未免有“佳人難再得”之意;竟不顧惜廉恥,自取而自納之。亦“悅懌女美”一念陷之也。又況美人自外攜來土物,以相貽贈。又不啻珍重而愛惜之。夫豈物之足重耶?亦重夫美人所貽耳。

【《中國詩史》】 《衛(wèi)風》(兼指《邶》、《鄘》、《衛(wèi)》而言)與《鄭風》并稱淫詩,其實是不對的。與《鄭風》相似的是《陳風》,不是《衛(wèi)風》?!缎l(wèi)風》三十九篇中,言男女情者,不滿十篇。其中有寫女性美的,如《君子偕老》及《碩人》是;有記密約的,如《靜女》及《桑中》是;有述棄婦的,如《谷風》及《氓》是;有敘別情的,如《伯兮》是;有的誓守義,如《柏舟》是。他們篇數(shù)雖少,但幾乎篇篇都是佳構(gòu)。組織最完密的,要算那兩篇棄婦詩。在十五《國風》中,除《七月》外,這兩篇算最長了。他們敘述從前的幸福及現(xiàn)在的痛苦,步伐整飭,有大、小《雅》里的作品的風格。所以我疑惑他們的作者大約是受過訓練的詩人?!劣凇鹅o女》和《桑中》,或者要被斥為淫詩?!鹅o女》描寫情人心理,頗能刻畫入微?!?

【《邶風·靜女篇》的討論】 〔劉大白給顧頡剛的信〕(《語絲》七十四期)……我以為彤就是紅色,彤管就是一個紅色的管子。這個紅色的管子,就是第三章“自牧歸荑”的荑?!睹珎鳌氛f:“荑,茅之始生者。”咱們不妨把這荑認為茅草底嫩苗兒?!蹲髠鳌贰盃栘暟┎蝗耄跫啦还?,無以縮酒?!泵┘瓤梢钥s酒,可見茅是有管的。宋梅堯臣詩:“丹茅苦竹深函函?!睍x郭璞《游仙詩》:“臨源挹清波,陵岡掇丹荑?!笨梢娒┯械っ栌械ぼ?。所以這個彤管,我以為只是那位靜女從牧場上采回來的一桿紅色的茅苗兒。因為初生的嫩茅,鮮紅而有光,所以那位靜女采回來贈給她底愛人。因此,第二章底彤管,就是第三章底荑;第二章“貽我彤管”的貽,就是第三章“美人之貽”的貽;第二章底“說懌女美”的女,就是第三章“匪女之為美”的女;第三章“說懌女美”的美,就是第三章“洵美且異”的美,也就是“匪女之為美”的美;而“洵美且異”,就是指“彤管有煒”的“有煒”而言。這樣二三兩章相承,脈絡貫通,便更覺得文從字順了。

〔顧頡剛復劉大白的信〕……用了先生的話再來譯這一首詩,應成以下的數(shù)行:

幽靜的女子美好呵,

她在城角里等候著我。

我愛她但尋不見她,

使得我搔著頭,好沒主意。

幽靜的女子柔婉呵,

她送給我這根紅管子?!?

紅管子呵,你好光亮,

我真歡喜你的美麗。

你,就是她從野里帶回來的荑草,

實在的美麗而且特別。——

咦,哪里是你的美麗呢,

只為你是美人送給我的!

〔魏建功給顧頡剛的信〕(《語絲》八十三期)這《靜女》詩的問題,我初未注意;茲承示郭君文,謹將鄙見寫出請教。……這《靜女》的三章是想念情人的三首詩,所以第一首是因赴約想見、往而不遇的心情。第二首便是因物思人的描寫。……“管”字,我覺得不必去兜圈子改成草頭“菅”,但注意音樂又是愛情生活的重要點綴,這個“管”是笙簫管笛的“管”?!肮堋?,古時是指樂器中之吹竹的東西,樂器上涂加紅彩,也不希罕。

說到從“丹茅”、“丹荑”來敘家譜,將“彤管”認為“紅菅”,總有些迂曲呵!……我相信“彤”與“丹”同指朱色,但其用處有些不同?!謴摹ぁl能不說是朱色紅色;不過我們看文字之從‘彡’的,多是有斑彩之意,或指是彩畫之實,或指是彩畫之事;這‘彤’字就不外是以丹作彩的色、的文、的事。詩中說到紅色的地方(很多),……至于“彤”字,只有兩見。而形容紅色之字,只有“赫”、“煒”、“陽”三字。從兩次用“彤”處看,可知“彤”所言紅色,當是硃漆一類涂料的顏色。因為由人為而成的紅色,便就有了光色的形容。于是“赫如”、“有煒”、“孔陽”都隨了所形容之顏色而定其含義,成髹染之紅色感應于心理的形容語。彤管的色彩是如何呢?——紅堂堂的。若是說“管”既是樂器,為什么恰用了“彤”字?就是女真以樂管相送,何以見得管是紅的呢?我有證據(jù)。這就在《邶風》本風中的《簡兮》三章曰:

左手執(zhí)龠,

右手秉翟,

赫如渥赭,

公言錫爵。

不是樂器涂紅的憑證嗎?涂紅色許可以,而涂紅的管是否是樂器?龠涂紅色已經(jīng)說過。龠是竹樂,竹樂統(tǒng)曰“管”縱不能得明證,而“管”為樂器則不容懷疑?!吨茼灐?zhí)競》章曰:

……鐘鼓喤喤,磬筦將將,降福穰穰……

《有瞽》章曰:

……簫管備舉,喤喤厥聲……

《商頌·那》章曰:

……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

既然樂器可涂紅,管也是樂器,涂紅了的稱“彤管”有什么不通?見到靜女所貽彤管,便對管道:“說懌女美”——我歡喜你真好看,這也沒有什么不可。也許語意雙關,嘴上對管說,心下卻對她說。不過我則以為前三句敘女貽管之事,因提到此事此物,即想到愛她的人。所以主張“說懌女美”的“女”字,采朱熹的說法指靜女。再往下,第三首是因人而愛物。那“荑”字說是“草木芽”也好,說是“茅芽”也好,說是無用的野草也好,反正是不美不香——無色無味的草兒罷了!他明明說荑“洵美且異”,與二章“說懌女美”是兩截,自行起首。不然,他何必要另用“自牧歸荑”起?何不干脆作“說懌女美!——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呢?若是依你們說二章女美之女是爾汝之汝,指管;再如劉君之意,管是“菅”,即為“荑”,那這連接的兩章,應該不要“自牧歸荑,洵美且異”放在中間!……

我的譯文,歸總寫在信后。

幽靜人兒呵漂亮,

等著我在城墻角。

我愛心肝見不著,

抓耳撓腮沒主張。

幽靜人兒呵柔婉,

她送我一枝紅管。

紅管紅的紅堂堂,

我愛心肝多好看。

野里帶回的荑草,

實在好看又希奇。

不是你生來的好,

好在人兒送的禮。

【郭沫若譯文】

她是又幽閑又美麗的一位牧羊女子,

她叫我今晚上在這城邊等她。

天色已經(jīng)昏朦了,她還沒有來,

叫我心上心下地真是搔摸不著。

她是又幽閑又美麗的一位牧羊女子,

她送了我這么一個鮮紅的針筒。

她的針筒在我這手中生輝,

我的心中愈見陶醉著她的美貌。

她剛才從牧場回來的時候,

送了我這么一枝鮮嫩的茅草。

茅草呀,我怕你自己未必便美,

是她送給我的,所以你便美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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