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他的恩師——龍研仙先生

丁文江的傳記 作者:胡適


二 他的恩師——龍研仙先生

泰興縣舊屬于南通州,是江北的一個小縣,丁文濤先生說那是一個“風氣錮塞”的“濱江偏邑”。在那么一個小地方做一個絕頂聰明的神童,是最危險的事。王荊公有《傷仲永》一篇短文,指出那個神童方仲永陷在一個不良的環(huán)境里,沒有做學問的機會,結果是到了二十歲時竟是“泯然眾人矣”。文濤先生說他們泰興人“遠涉數(shù)百里,已非習見,遑論異國!”丁在君能從那個狹窄的地方跑出來,十五六歲就到了日本,十八歲就到了英國,大膽的走到大世界的新學術的大路上去——這個大轉(zhuǎn)變,這個大解放,都是因為他在十五歲時候,忽然遇著一位恩師——湖南攸縣的龍研仙先生。

文濤先生這樣記載這一件奇緣:

弟年十三,出就學院試。時蓋“戊戌政變”后之翌年也。會攸水龍公璋以通人宰邑政,興黌舍,倡新學。聞弟有異材遠志,語先嚴挈弟入署,將面試之。弟……入謁,〔龍公〕試以《漢武帝通西南夷論》。弟文多所闡發(fā),龍大嘆異,許為國器,即日納為弟子,并力勸游學異國,以成其志。而赴日本留學之議乃自此始。

我細讀此段,不能不指出一兩個疑問。第一,在君出去“就學院試”,那是童生考秀才的考試。文濤先生沒有說在君曾否取中秀才。照那時代的慣例,幼童應考,往往得到學院“提堂”的優(yōu)待,在君已能作文字,他被取作秀才,似無可疑。海外無可稽考,只好等待丁文淵先生去考定了(丁文淵按:在君家兄并未取中秀才。)。第二,在君應學院考試在他十三歲時(光緒二十五年己亥,1899),但他初見知縣龍璋先生,似乎在兩年之后(文淵按:適之先生的考證,一點沒有錯。家兄想要到上海投考南洋公學,照當時的習慣,須要經(jīng)地方官保送才可。家兄初見知縣龍璋先生。就因為這個緣故,和院試無關。),在他十五歲時(光緒二十七年辛丑,1901)。因為他在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五日和朱經(jīng)農(nóng)先生去游南岳衡山,憑吊龍研仙先生的紀念碑,曾有詩兩首,其一首說:

十五初來拜我?guī)煟瑸槲脑囌撐髂弦摹?

半生走遍滇黔路,暗示當年不自知。

文濤先生此文里用了一個“會”字,就好像龍知縣面試在君的事也在在君十三歲時了。我們似當依據(jù)在君自己的詩句——只可惜在君的詩,我們沒有看見原稿,只靠朱經(jīng)農(nóng)“記憶所及寫出來的”本子。但“十五”兩字,依平仄看來,似乎不錯。

我們因此推想,這位龍研仙先生(他是攸縣名士龍汝霖的兒子,龍潤霖的侄子。龍汝霖就是光緒五年在長沙翻刻《宋元學案》的學者。在《宋元學案》的后序里,他曾提到他的“兒子璋”。)收了在君在他門下,必定還指導他去研讀那個“戊戌維新”時代的“新學”。文濤先生記載的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諸公的書(文淵按:我們家中可能因為先曾祖曾游宦浙江,頗藏有若干書籍。我們年少時,每年須將藏書曝曬一次,尚能記及顧、黃、王諸公文集。先曾祖余堂公僅有子女各一人,子為先祖振園公;女則嫁六合唐府[名已記不清]其翁某為翰林,和曾文正公同時,奉命在鄉(xiāng)主辦團練。后因太平之亂,六合失守,先祖姑夫婦逃到我們家中避難。先祖姑就死在我們家里,她僅生有一女,因外祖母鐘愛[即先曾祖母]。從小就留居外家,至出嫁時.才回其父家。我們這位表姑母,我們從小稱她為“寅姑媽”,她的大名,我從來沒有知道。她和蘇州名進士曹叔彥先生結婚以后,她們夫婦起初每年都來我家一次。拜見外祖母,以后也往來不絕。我這位表姑父嘗治《孝經(jīng)》[我們家中也藏有此書],雖未做官。然而對清室極忠,終身做遺老,不肯剪辮子。我在1935年。到蘇州的時候,還拜見過他老人家。他對家兄們的讀書,似有影響,因為先母的遺志,本來是要在君家兄去蘇州,從叔彥先生攻讀。先母去世時,在君家兄十四歲。)都不像是那個“風氣錮塞”的泰興私塾里的讀物,可能都是他的恩師龍公指示他去閱讀的。內(nèi)地的私塾先生教人讀《綱鑒易知錄》,或乾隆《御批通鑒輯覽》,那是可能的。在君幼年讀《資治通鑒》,又讀《四史》(《史記》、兩《漢書》、《三國志》),我猜想也是龍公的指示。他讀宋明諸儒語錄及學案,大概也是龍公指導的,他讀的《宋元學案》大概是龍家新刻的長沙本。

龍研仙先生對在君一生的最大造就,是他勸丁家父兄把在君送到日本去求學。這是泰興縣破天荒的事,所以文濤先生說:“戚友多疑阻,先嚴不免為所動。”龍公不但用“父母官”和“恩師”的力量來勸導,還替在君設法,托湖南的胡子靖先生帶他到日本去。這樣的出力,才打破了家庭的阻力,才使丁老先生“舉債以成其行”。

這位湖南新教育家的恩惠,是在君終身不忘的。在他死之前一個月——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五日——他站在衡山上烈光亭的龍研仙先生紀念碑前,他還向朱經(jīng)農(nóng)說起當年如何遇見龍研仙先生,面試《通西南夷論》,如何勸他研究科學,并托胡子靖先生帶他出洋。他說,他若不遇見龍先生,他一生的歷史或者完全不同,至少不能夠那樣早出洋留學。(朱經(jīng)農(nóng)先生的紀錄,見《獨立評論》一八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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