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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丁在君與徐霞客

丁文江的傳記 作者:胡適


九 丁在君與徐霞客

在君的西南游記之中,最富于文學(xué)趣味的當(dāng)然要算他寫金沙江的幾篇文字。他寫金沙江,用徐霞客(名宏祖,江陰人,生于萬歷十四年,死于崇禎十四年,1586—1641)開頭:

最早知道金沙江是揚子江的上游的是徐霞客。他的《江源考》說的最明白:“發(fā)于南者(指昆侖之南)曰犁牛石,南流經(jīng)石門關(guān)始東折而入麗江,為金沙江;又北曲為敘州大江,與岷山之江合?!彼诔绲澥荒辏?638)十一月十一日到武定,十二月一日到元謀的官莊。他走的路和我的大致相同。可惜從十一月十一日起到十一月三十日止他的游記殘缺,他對于金沙江的直接觀察已沒有紀(jì)錄存在。

他最佩服徐霞客,最愛讀他的游記,他這一次去西南,當(dāng)然帶了《徐霞客游記》去做參考。他后來(民國十年)在北京的“文友會”用英文講演徐霞客,特別表彰他是中國發(fā)現(xiàn)金沙江是揚子江上游的第一個人。在民國十五年,他在《小說月報》(第十七卷號外)上又特別表彰這部空前的游記。他對于這位十七世紀(jì)的奇士,費了很多的工夫,整理他的《游記》,給《游記》做了一冊新地圖,又做了一篇很詳細(xì)的《徐霞客年譜》,民國十七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印行。(《年譜》又附印在商務(wù)印書館的《國學(xué)基本叢書》的《徐霞客游記》的后面。)

丁在君是我們這個新時代的徐霞客,這是我們公認(rèn)的。他最惋惜徐霞客的《金沙江游記》散失了,使我們不能知他在三百年前“對于金沙江的直接觀察”。在君自己記載金沙江的幾篇文字,可以說是有意彌補那個大缺憾的。他在1914年5月10日,第一次望見金沙江。他這樣記載:

5月10日從石臘他岔路向西北,走不到十公里,經(jīng)過楊家村西的大嶺,高出海面二千七百六十公尺。從峰頂向北,已經(jīng)望見金沙江。江水出海面不過一千一百公尺,比我在的高峰要低一千六百多公尺,比從泰山頂上看汶河還要高二百公尺,而江面離我所在的地方不過二十多公里。從南向北的坡度在百分之六左右。從峰頂北望,只看見一條條的深溝狹谷,兩邊的峭壁如刀切斧削的一般。加之巖石全是紅綠色的砂巖,與遠望見紅黃色的江水兩相映照,真是奇觀!

5月20日,他到了金江驛,下午的溫度是攝氏37.5度,比人的體溫還要高?!疤栆宦洌揖团艿浇鹕辰吷厦撊ヒ路?,浸在江水里。……不多時,一村子的人老老少少都走到江邊來看稀罕:‘水里怎么可以洗澡!不怕受涼嗎?’直到我回寓睡覺了,還聽見房主人在那里議論:‘委員真正自在!當(dāng)著許多人,脫了衣服就下水,也不怕人笑話!’”這是三百年前的徐霞客不敢做的快事。

在君自己記他旅行的情形:

我每天的習(xí)慣,一天亮起來就吃早飯,吃完了就先帶著一個向?qū)?,一個背夫,獨自一個上路。鋪蓋、帳棚、書籍、標(biāo)本,用八個牲口馱著,慢慢在后面走來,到中午的時候趕上了我,再決定晚間住宿的地方,趕上前去,預(yù)備一切。等到天將晚了,我才走到,屋子或是帳棚已經(jīng)收拾好了,箱子打開了,床鋪鋪好了,飯也燒熟了。我一到就吃晚飯,一點時間都不白費。

這樣每天從天亮到天將黑的山路旅行、測量、調(diào)查,已很夠辛苦了。在君的任務(wù)是調(diào)查礦產(chǎn),但他的科學(xué)興趣是測量地形與調(diào)查地質(zhì)。他那時正在年富力強的時期,他要看徐霞客所不曾看見,他要記徐霞客所不曾記載。所以他那一次獨自旅行云南、四川、貴州的游記是最奇?zhèn)サ挠斡洝K弑榱嗽谠颇?、四川交界地方的金沙江的西岸與東岸的高山與深谷。

金沙江在這一帶的西岸有四道從東北向西南的高山:第一道是高出海面三千公尺的魯南山,第二道是高三千二百多公尺的望鄉(xiāng)臺,第三道是同樣高的大銀廠,第四道是高三千公尺左右的大麥地。

金沙江的東面有一條很重要的支流,叫做小江。小江的東岸是一道南北行的大山,最高的峰叫做古牛寨,出海面四千一百四十五公尺,是滇北最高的山。從古牛寨到小江不過十公里,而小江比古牛寨要低三千公尺——在君說:“這可算是中國最深的峽谷,比美國著名的高老拉多(Colorado)高峽谷(Grand Canyon)還要深一千三百多公尺”。

小江入金沙江的地方(東川西二十五公里的象鼻村北)向南三十公里,又是一片大山,東西長三十多公里,南北也幾十公里。在君用“大雪山”的名詞來代表高山帶的全部。山頂各峰平均也都在四千公尺左右。

在君于民國三年六月十九日走向魯南山。六月二十日下魯南山,到了云南巧家縣的岔河,岔河在望鄉(xiāng)臺與大銀廠兩大山之間的峽谷。他走上望鄉(xiāng)臺、大銀廠兩條梁子頂上去測量地形,又從鐵廠走大麥地小路到鹽井。他寫他在大麥地梁子頂上的情形如下:

從鐵廠到大麥地梁子,要上九百公尺;從大麥地到鹽井,要下二千公尺。沿路還要測量,一天是萬萬走不到的。路上人家極少,沒有地方可住,一定要帶上帳棚?!?

第一晚在大麥地梁子頂上打野。上到頂梁的時候天還沒有黑,望得很遠。向東望得見二千二百公尺深的金沙江,并且看見江中心的石頭——著名的將軍石和江心石。向南望得見普渡河的深谷。江邊樹木夾著灰色的石頭。再上巖山變?yōu)榧t綠色,樹木完全沒有了。到了對岸的二千公尺,巖石又變?yōu)辄S色。紅黃色的江水在一條狹槽子里流著,兩邊是一千多公尺的峭壁。真是天下的奇觀。

這些山——梁子——都在金沙江的西岸。在君于六月二十七日在鹽井過金沙江,考察舊東川府屬的銅礦四大名廠:大水、湯丹、落雪、茂麓。

他在這些產(chǎn)銅的地方調(diào)查了十二天?!拔乙驗橐纯创笱┥剑圆蛔呓?,走遠路;不走平路,走山路?!彼纱笏蛭魃掀碌蕉Ь虐俟?,已經(jīng)是大雪山的最東北的一部分了。從此上下坡各三次,才到茂麓。從茂麓到落雪,正走著大雪山的北邊。在這路上,在君說,有一段上坡到二千九百公尺,“坡既奇陡,奇窄,下雨以后又奇滑,真正是普天之下最難走的路。”他在一個三千公尺的高原上搭起帳棚過夜。那地方叫做長海子,他在長海子西北三千一百公尺的高點上,西北望可以望見金沙江西岸的懸崖絕壁,江中的將軍石、江心石,江外的大山,卻望不見江水。從長海子向東南,再向東,到大風(fēng)口,出海面三千七百公尺,比大雪山頂?shù)偷煤苡邢蘖?。下去就到落雪銅廠了。在君說:

大水到落雪,不過八公里。要不是繞茂麓和大雪山,不要半天就可以到了。因為繞路,一走就是四天。

在君還要研究大雪山的東部,又從落雪向南,又走上了大雪山的腰帶哨,高三千七百公尺,“是我在大雪山所到最高之點”。

大雪山在金沙江的東岸,小江的西岸。在君從腰帶哨下來,經(jīng)過白錫臘,到了湯丹,這是四大銅礦的最后一個礦了。七月十日他離開湯丹,要到東川縣(舊會澤縣)去。但他“要上古牛寨絕頂看看,所以一直向東,不走大路”。他在中廠河口上船過小江,從大寨上那滇北最高山頂——古牛寨。

從大寨一直往東,十公里有零,就到古牛寨山頂。但這十公里的山路要走一天半。最后一段,“是玄武巖(火成巖)所成的絕壁,百分之四十九的坡度,當(dāng)然是無法可上的,所以我們……先向東南,再向東北,曲曲灣灣的繞著,到山北面,再向山頂?!喜坏揭话耄呀?jīng)找不著道,只好手足并用,慢慢的斜著上。上到頂一看,古牛寨是一個五百公尺直徑的圓頂,最高的點偏在西邊,高出海面四千一百四十五公尺,是我在中國所登的最高山峰。”(一公尺等于三點二八英尺。古牛寨高四千一百四十五公尺等于一萬三千五百九十五英尺。)

徐霞客的最后一次“遐征”,開始于崇禎九年(1636)九月,到崇禎十三年(1640)夏天才回家,在途差不多四年。第一年從浙江入江西,從江西入湖南。第二年從湖南入廣西。第三年從廣西入貴州,由亦資孔入云南,約在崇禎十一年(1638)五月。他在云南近兩年,足跡北過雞足山,到麗江;西過大理,到騰越。在君作《徐霞客年譜》,論這“最后之游”,說:

先生……家有遺產(chǎn),衣食足以自給。百年已過其半,五岳已游其四,常人處此,必將弄孫課子,優(yōu)游林下以卒歲矣。乃先生掉頭不顧,偕一僧一仆,奮然西行,經(jīng)苗猓異族之鄉(xiāng),極人所不堪之苦。遇盜者再,絕糧者三。百折不回,至死無悔。果何以使之然哉?……蓋嘗考之。陳函輝為先生作墓志言:“霞客不喜讖緯術(shù)數(shù)家言,游跡既遍天下,于星辰經(jīng)絡(luò),地氣縈回,咸得其分合淵源所自。云,昔人志星官輿地,多以承襲附會。即江河二經(jīng),山脈三條,自記載來,俱囿于中國一方,未測浩衍。遂欲為昆侖海外之游?!比粍t先生之游,非徒游也,欲窮江河之淵源,山脈之經(jīng)絡(luò)也。此種“求知”之精神,乃近百年來歐美人之特色,而不謂先生已得之于二百八十年前。

徐霞客在三百年前,為探奇而遠游,為求知而遠游,其精神確是中國近世史上最難得,最可佩的。但在三百年前人的求知標(biāo)準(zhǔn)究竟不很嚴(yán)格。例如徐霞客的《江源考》說金沙江出于犁牛石,自注云:“佛經(jīng)謂之殑伽河。”又說,“云南亦有二金沙江,一南流北轉(zhuǎn),即此江,乃佛經(jīng)所謂殑伽河。一南流下海,即王靖遠征麓川,緬人恃以為險者,乃佛經(jīng)所謂信度河也。”玄奘改譯恒河為殑伽河,改譯新頭河為信度河,兩大河都在印度。霞客認(rèn)金沙江為恒河,認(rèn)怒江為新頭河,都是大錯的。

在君在三百年后,獨自在云南、川南探奇歷險,作地理地質(zhì)的調(diào)查旅行,他的心目中當(dāng)然常有徐霞客“萬里遐征”的偉大榜樣鼓舞著他。他后來用他的親身經(jīng)驗和地理新知識來整理《徐霞客游記》,給他作詳細(xì)地圖,給他作“年譜”,并在“年譜”里一面表彰他的重要發(fā)現(xiàn),一面也訂正他的《盤江考》、《江源考》里的一些錯誤。這就是他報答那位三百年前的奇士的恩惠了。

在君于民國三年二月再入云南,到民國四年方才回到北京?!丢毩ⅰ芳o(jì)念在君的專號里,有幾位朋友提到在君此次旅行,頗有小誤。如翁文灝先生說他“初認(rèn)識在君是在民國三年,那時他剛從云南省調(diào)查地質(zhì)回到北京。”這里“三年”是“四年”之誤。翁君又說,“民國二至三年在君先生獨自在云南省工作”。又黃汲清先生也說“丁先生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調(diào)查為民國二至三年云南之行”。這里“二至三年”都是“三至四年”之誤。在君游記里說他那一年(1914)的九月初”,在宣威到沾益的路上遇見一群衣服極破爛的難民,其中有人認(rèn)識他,他才知道他們是個舊錫礦上的砂丁。他們告訴他,“外國人打起仗來了,大錫賣不掉,許多廠都歇了工。”這是他第一次得到歐洲大戰(zhàn)的消息。這個故事不但可以旁證在君自記民國三年二月第二次入滇是正確的追記,并且使我們想像他專心致志的在萬山中調(diào)查地形地質(zhì),全不知道天下國家的大事。云南詩人唐泰在那崇禎末期天下大亂的時代有詩送給徐霞客,說:“閉門不管鄉(xiāng)鄰斗,夜話翻來只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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