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轉(zhuǎn)陳詞通函勸撒手佯狂發(fā)笑記事話傷心
大家看她到這種情形,知道是不容易受運動的,洪省民固然是碰了一個釘子,就是萬有光覺得送禮無人受,也是怪難為情的,因之他也不好說什么,只是默然了。桃枝看到大家不作聲,便笑起來道:“并不是我不受抬舉,今天巳經(jīng)花了你的錢不少,明天又要你花錢,我這人有些貪得無厭了。俗言說得好,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萬先生有這番好意,不要三天兩天就用完了,我們慢慢留著細(xì)水長流罷?!卑卣扌Φ溃骸袄罾习暹@幾句話,很有道理。既是細(xì)水長流,我們就應(yīng)該多多來捧場,以后我們每天到六朝居去點幾個戲罷?!碧抑πΦ溃骸斑@個要求,我也不敢說,只有請各位以后有功夫就來。也不要為了捧一個歌女,耽誤了各位升官發(fā)財?shù)拇笫?。”洪省民笑道:“李老板的話,說得很是漂亮,只是用的字眼不大好。升官發(fā)財這四個字,在這個時代說出來,有點落伍了。”桃枝笑道:“那應(yīng)當(dāng)怎樣說?我是不大明白,請你指教指教!”洪省民道:“指教兩個字,就不敢當(dāng)。其實我們作官,和做工的人也差不多,是一種工作。至于發(fā)財呢?在廉潔政府之下,只好拿幾個本分錢罷了,老實說,連衣食都維持不過來?,F(xiàn)在我所花的錢,全靠著我在上海經(jīng)營的商業(yè)上,多掙幾個錢幫貼?!碧抑Φ溃骸芭?!這樣說,現(xiàn)在作官的人,都帶著作買賣的。本來我就奇怪得很,作官的人,最多也不過拿一兩千塊錢一月的薪水,但是花起錢來,卻是十萬進(jìn),八萬出,不知道由那里來的,原來是貼本的。這樣說,作官這件事,不是生意經(jīng)啦?”她如此一說,大家都笑起來了。
桃枝斜靠了床欄桿,低了頭,手撥弄著那枕頭上的荷花邊,默然不語。萬有光看到她有點懶于應(yīng)酬的樣子,久在這里依戀不舍,不得人家的歡喜,便向著洪省民道:“我們走吧?時侯不早了?!彼麄冋f著這話,一面就看看桃枝的顏色如何,桃枝是很不在乎的樣子,首先站了起來道:“今天真是簡慢得很,對不?。 贝蠹乙娭魅硕颊酒饋砹?,也不能再坐著,各各站起,拿了帽子在手。孫氏由隔壁屋子走過來笑道:“諸位何必多忙呢?”桃枝搖著手笑道:“這假話不必說了,人家不會比你傻,等人家戴了帽子,你再留人家坐,那豈不是笑話嗎?諸位,那一天有空,早一點光降罷?!彼诶锶绱苏f著,已是開了房門,閃在一邊讓人家走。這里一班人絲毫也不能留戀,悄悄走出房門去,點著頭,笑著走了。桃枝將門關(guān)上,向?qū)O氏笑道:“我剛才說的兩句話,有些對你老人家不住。但是我不這樣說,他們不會馬上就走的,這樣一說之后,他不好意思說拿了帽子在手上是假的,只得死心塌地滾蛋了?!睂O氏道:“你要人家走,把我來開胃,這倒不錯!況且這三個人,總也是上等人,你把這些話去說人家,弄得人家不好意思,自己又有什么面子呢?”桃枝笑道:“上等人?這上等人下等人,你是怎樣分法呢?坐汽車,住洋房,這就是上等人,住草房子,用兩腳走路,這就是下等人嗎?”孫氏道:“我睡覺去了,不和你說了?!闭f著,便走回自己屋子去。桃枝看到,卻只管是笑。然而這時有兩點鐘了,事實上也該睡覺,倒上床去,便坦然的入夢了。
次日一覺醒來,已是上午十一點鐘,伸了一個懶腰,一轉(zhuǎn)身,卻看到枕頭旁邊放了一封信,下款署了于緘兩個字,這分明是水村來的信。男子們就是這樣,對那女子要好走來,恨不得永久摟在懷里,對那女子反臉起來,就一腳踢出八百里。你看他昨天我挽留他一番,他又對著我猛攻了。這一封信里面,也不知道他又說了多多少少甜蜜的情話,要讓人麻醉的??雌饋?,他也是個淘氣的少年。她心里如此想著,一面就去拆信,拆著信一看,上面寫的是:
桃枝:說句迷信的話,我們真是有緣吧?我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在見你一面之后,我就被你所迷戀了。在我這一方面,或者可以說,男子都是這樣追逐異性的,不足為奇。但是在你一方面,對于我,卻也是一樣,這不很奇怪嗚?我原來以為我是個窮措大,你縱然和我交朋友,也不過是一時高興。直到昨日你追我追過了大江,我就完全信任你了,而且恨我的眼睛不識人。
但是我仔細(xì)一想,我們錯了。因為你若不是為了經(jīng)濟(jì)壓迫,何至于來當(dāng)歌女?既然當(dāng)歌女,就不能丟了金錢說別的什么。設(shè)若你拋開了金錢來說愛情,那是會讓你一家人都大失所望。同時,我一個窮少年,勾引著你拋去職業(yè)來談愛情,使許多要捧你的人,以及望你賺錢的人,都會怨我恨我。我是何苦來呢?我實在愛你,可是我也很自愛,設(shè)若我不度德,不量力,以不自愛的身分去愛你,未免為你這雞群鶴立的人減色。到了那個時候,固然我已是不自愛,我也沒法愛你了。事實是很明瞭的擺在這里的,我們這樣子向前干,結(jié)果必然是一幕大悲劇。人生幾十年光陰,一切一切,大可聽之自然,何必勉強(qiáng)的去說愛情,落一個不好的收場呢?
昨晚我回來想了一夜,越想越對,因之我起了個絕早,寫好這封信,親自送到你旅社里來。
桃枝,你能原諒我嗎?從今以后,我愿作你一個精神上的好友,卻不必一定要見面。我對你呢?我不愿以花鳥天神女仙來作無聊的恭維話,我只當(dāng)是幻想中一個情人罷了。人生遲早是散場的,丟開手罷!桃枝!祝你健康!
于水村上
桃枝將這信先看一遍,簡直不明白什么用意,只覺信上措詞,既空洞,又有些藏頭露尾。昨天在酒館里分手,彼此還是歡天喜地的,何以回家之后,一夜之間,把思想全變了?于是將這封信,顛來倒去,看了好幾遍,想著,這里有些原因可尋了。他信上所說,會讓我一家大失所望,又說都會怨恨他。這種地方,他必然有些根據(jù),決不是信筆寫下來的。這是誰給他一種刺激?或者是誰對他把話說明了呢?若說我的茶客,他不認(rèn)識,若說他的朋友,也只有從中撮合,決不會破壞的。那末,他是何原由會生出這大的氣來呢?手上拿了這封信,躺在床上,只管顛來倒去的前后念著,許久許久,不曾放下。
孫氏正到屋子里來收拾東西,見她手上拿了信不住的看,便道:“這就是早上送來的那封信嗎?也沒有貼郵票,茶房說,是個穿西裝的人送來的。我想就是那位于先生親自送來的吧?”桃枝道:“你怎樣知道是于先生送來的信?”孫氏道:“他昨天問過我,說是寫信寫到這里來,寫李梅芬女士,也可以收到嗎?我說不行,還是寫李老板好。他既問了這話,我就猜是他寫的,平常那有多少人寫信給你呢?”桃枝聽了這話,連忙坐了起來,望著孫氏,道:“這樣說起來,分明是你在昨天看見他了。你和他說了些什么?”孫氏見桃枝板了臉,瞪著眼睛,很生氣的樣子,便道:“我并沒有和他說什么呀?!碧抑Υ┝诵?,站在床面前,腳一頓地板道:“不行,你一定說了什么,若不是你說了什么……”孫氏道:“怎么樣?他還在信上發(fā)脾氣嗎?那可是笑話了。我告訴你罷,昨天我見你忙一天沒有回來,很是放心不下。后來你打電話回來,說是和巫師長在一處吃飯,我知道這巫師長脾氣不大好,恐怕你會惹出什么禍來,因此就連忙跑到館子里去打聽。我還沒有進(jìn)門,恰好于先生由樓上走下來,我一見,心里就十分明白,知道是他和你在一處吃飯。他倒先說出來了,多謝李老板。我問他,在那里會到你?他頓了一頓,說不出來。我想,你們一定是在一個地方玩糊涂了。我和他一路走上街,才告訴他說,你把戲誤了,自然我臉上是有點怪他。你也想想,和這種人無晝無夜的去玩,是不大好的?!碧抑湫Φ溃骸拔也戮褪悄憷先思野讶思业米锪恕N依蠈嵏嬖V你,他昨天已經(jīng)到了浦口,要坐火車回山東了,是我把他攔了回來,不讓他走,并不是到那里去玩了。當(dāng)歌女的,唱戲掙錢就是了,難道還不許我交朋友嗎?我告訴你,他不但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的情人,請你以后少管我們的事。”孫氏被她這一陣批評,把臉都漲紫了。于是一言不發(fā)向一邊呆坐著,一只手撐了椅靠,托著頭,不住向桃枝望著。桃枝道:“你不要疑心人家在信上說了些什么,他也是和你們的心思一樣,怕誤了我的正當(dāng)事業(yè),說了以后不再和我見面了。你不信?我把這信從頭至尾,念給你聽一遍?!庇谑悄弥旁谑稚?,當(dāng)面就念起來。孫氏還是托了頭坐在那里,一點沒有表示。
桃枝將信折疊著收起來,自去漱洗換衣服。接著在衣櫥子里拿了錢袋出來,孫氏看到,連忙將兩手一橫,攔住了房門。望著她問道:“你向那里去?”桃枝道:“我到夕照寺去。你得罪了人家,我去向人家陪禮。”孫氏道:“我并沒有得罪他,要你陪什么禮?就算我得罪了他,也用不著你去陪他的禮?!碧抑Φ溃骸安还苣愕米锼麤]有,但是他既寫了信來要和我絕交,我總得去解釋一下子?!睂O氏道:“你這樣巴結(jié)他,就不替你自己顧全一點身份嗎?”桃枝聽了這話,不和她嬸娘辯論了,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彎著腰又昂著頭,向后一退,背靠了梳頭桌,才忍住了笑。孫氏看她這樣子,兩手垂下,當(dāng)門站住,倒呆了。桃枝提起一只腳來,敲著地板一陣響,又笑道:“哈哈,嬸娘,你這樣子說話,做官一定做得很好,這和洪主任說的話一樣,他是一個干凈人,但是每月他花的錢,比薪水要多過上十倍。我們當(dāng)歌女的說身份,和洪主任滿口廉潔,有什么分別?所以我說你能作官。”說畢,又笑起來了。孫氏道:“你不要跟我鬧,跟我鬧,我也是不能要你出去的。今天若再誤了戲……”桃枝道:“你不是怕我誤戲么?好!我不出去了。我今天喝三斤酒,醉得象瘋子一樣上臺去唱。到那時候,你看看就是金老板要留我,人家也不聽我唱了。”說著,將手里的錢袋,向桌上一拋,走到床邊,背對著床,向下一倒,橫躺在床上。兩只腳垂在床沿下,如打秋千一般,一來一去??诶锉惆褧r髦的小調(diào),哼著唱起來道:“小青青,不要你的金。小青青,不要你的銀。奴奴只要你的心。哎呀喲,你的心?!睂O氏看了這樣子,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坐在一邊,抽著香煙喝著茶。
桃枝躺在床上,不見不聞,南腔北調(diào),口里依然在那里唱著。只聽門外一聲桃枝姐,有人走進(jìn)來。孫氏看到來了一個解圍的,心中一喜,便道:“秦老板,你來得正好?!闭f著,望了秦小香向床上努嘴。小香明白,走了過來,握著桃枝的手道:“好大架子。來了客,理也不理,睡你的,唱你的?!碧抑πΦ溃骸斑@是我們自己的身分,算什么架子?”孫氏聽了這話,就走開了。小香道:“好!在我們姊妹面前擺身分嗎?”桃枝坐了起來,笑道:“我不是和你端身分,我在生氣呢。”因之把今昨兩天的事,對小香說了。因道:“你看,當(dāng)歌女的,要出去看一個朋友,都不能夠自由,有什么意思?”小香笑道:“這樣說,你是真愛上那位于先生了?”桃枝道:“你說這話,就該打。愛就愛,不愛就不愛,有什么真愛假愛?于先生除非是少了兩個錢,那一樣不好?那一樣不令人可愛?”
小香笑道:“你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桃枝笑著坐了起來道:“不會說話,就少說話。西施和我們一樣,也是女人。無論我怎樣子不會看人,也不能把一個男子看成西施吧?”小香道:“你不知道我肚子里沒有什么墨水嗎?我懂得什么西施東施?”桃枝道:“你不要說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們一處的那個李先生,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哩。你猜這個西施是誰呢?”小香鼓了嘴道:“你可不要胡說,我不談這一套的?!碧抑@了一口氣道。這也難怪你,現(xiàn)在女子們的眼光,都是這樣,無論對什么人下批評,先看他是不是有錢有勢的。小香笑著捏了拳頭一揚(yáng)道:“你說這話,我非捶你兩下不可?!碧抑Φ溃骸澳悴灰詾槭俏伊R你,我說的女子,連我也是包括在內(nèi)的。你想,一個人有不喜歡錢和勢力的嗎?但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把我們又當(dāng)作什么,不過是拿我們女子去開開心罷了。我們能在有錢有勢的里面,去找終身可倚靠的人嗎?我著了,也不知是第幾房姨太太,或者是姨太太也夠不上的姘頭,那有什么意思呢?還能算是一個人嗎?管他!只要能享點福,當(dāng)姨太太也好,作人家的玩物也好,但是人家也不過就靠了一時喜歡,花幾個錢買了你的身體,等到他不喜歡你的時候,他依然把你拋開,你又要找第二個人了?!毙∠愕溃骸澳氵@話我倒是承認(rèn)的,但是,我們干了這個事情,想和人作個一夫一妻,那有點不容易吧?譬如作小生意買賣的,老實說,不但養(yǎng)活不起,恐伯他們的知識還不如我們,至于知識好一點,有碗飯吃的人,他不信歌女會好好的過日子,也覺得歌女不是好東西。所以……唉!”桃枝笑道:“所以什么呢?所以不得不給人家當(dāng)玩物嗎?”小香道:“那個是愿意走上這條路的?”桃枝道,“你這話不對,我就是自己愿意走上這條道的。我的事,你還不大清楚呢!我告訴你罷。我并不是上海人,我是湖南人,我父親去世了,我和我母親,靠著叔叔過日子,就一路到上海來。我叔叔原是到上海來找他一個舊上司的。他那個舊上司,雖然有兩個錢,不過是在上海閑住,又能替他找什么生活,不過讓他跟著白相白相罷了。久而久之,我叔叔把社會的情形,混得很熟,成了個白相人,手邊活動些,就作些公債生意。掙了錢,無所不為的亂用,虧了本,和幾個有錢的人又去借。家里除了我母女,還有他上海娶的我這個嬸娘,簡直糊口不過來。因為弄堂里,有一班唱文明戲的女戲子,見我長得漂亮,又能說幾句北京話,就勸我加入。我在學(xué)堂里就演過戲的,我就偷著在他們家里排演了一回。她們的大老板,說好極了,一開口,就出我五十塊錢一個月的包銀。回來和家里人商量,只有母親不大愿意,但是靠了叔叔吃飯,究不是事,也只好答應(yīng)。我唱了大半年戲,母親就去世了。文明戲也不大行時,班子里的人,有的去拍電影,有的去當(dāng)舞女,就散了。我因為在文明戲班子里,很學(xué)了幾出老戲,叔叔就讓我改唱老戲,請了一個師傅在家里教。只教了兩個月,叔叔又等不及我搭班子,就讓我到游戲場里去清唱,又是靠了這面孔的好處,這里的老板,到上海去邀角色,把我就邀來了。叔叔離不開上海,所以嬸娘跟了我來。由唱文明戲,到現(xiàn)在為止,也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轉(zhuǎn)我的念頭。轉(zhuǎn)我念頭的時候,沒有一個人,不說得甜甜蜜蜜的,總把我心里正想的東西送了來。你想,一個青年的女子,那里知通人家是手段呢?而且住在上海那種地方,看到別個女人闊,哪里肯不學(xué)?看到別個女人胡調(diào),把胡調(diào)也不算回事。但是,你猜我母親為什么死的?她就為了我胡調(diào)氣死的。因為我的父親是個畫家,畫雖不賣錢,但等他死了以后,名譽(yù)忽然大傳揚(yáng)起來,無人不談畫家李某人的。我們家里一張留下的畫也沒有,只好看著做字畫生意的人發(fā)財,我們也不怎樣注意這件事。偏是又有許多人傳說,畫家的女兒,現(xiàn)在怎樣怎樣下流,慢慢傳著登到報上去,我母親又羞又急,覺得把我流落到那種樣子,很對不起我父親,就急死了。你想,我不是很慚愧嗎?”說著向床上偏著倒下去,伏在枕上,竟流下兩行淚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