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語膩閑人情何綿密良宵留蕩子鄉(xiāng)本溫柔
這里巡警見甄佩紳走了,一想沒事了,也就辭了文兆微出去。楊杏園在一旁,也就看得呆了。這時,他才想起來甄佩紳進(jìn)來的時候,掛了一副挽聯(lián),卻忘了賞鑒,抬起頭來一看,她那上聯(lián)寫著是:“想姊勤儉相夫,擔(dān)任婦女局部問題,非無成績?
何期中道嗚呼,打破合作?”下聯(lián)是:“愧我艱難為國,未盡家庭完全責(zé)任,空有精神!只怕前途黑暗,尚要犧牲!”上款落道:“謝氏大姊千古”。下面是:“同闈妹甄佩紳九鞠躬“。他想了一想,這副挽聯(lián)罷了,這”同闈“兩個字的名詞,卻是生僻得很,是出在哪里呢?難道就是共事一夫的意思嗎?又想道,大概是如此,不然,也沒有解。晚上到了報館里,他把這個問題說出來,大家都以為他猜度的不錯,少不得說笑了一陣。
楊杏園因想起日里的事和舒九成商量,請他多作一點事,自己請半晚上假。舒九成道:“后天就是冬至,我們要休息一天,你有事留到后天辦罷。”楊杏園還要商量,恰好聽差進(jìn)來說,九號俱樂部,有位程議員請舒先生過去,有要緊的話商量。
舒九成不知道什么事,匆匆忙忙,便由院子走過俱樂部來。走到議員談話的室里,中間擺著麻雀場面,有四個議員正在那里打麻雀牌。他走進(jìn)里面屋子,只見一個叫程國寶的議員,正在那里躺著燒鴉片煙,一頂小瓜皮帽,被他的頭擦歪著在一邊,鴉片正吸得有味。他看見舒九成來了,說不出話來,眼睛望著他直轉(zhuǎn),是在招呼他的意思,嘴對煙槍,咕都咕都只吸,一只手捧著槍,一只手挑著煙斗上的煙,趕緊地往眼里塞。煙吸干凈了,他緊閉著嘴,歪戴著帽子,爬起半截身子,搶著把槍放下,拿起煙盤子邊的茶壺,就著壺嘴,搶著喝了兩口茶,鼻子里的煙,噴霧似的出來。他這才換了一口氣,把夾著煙簽子的手,指著舒九成道:“請坐,請坐?!笔婢懦傻溃骸奥牪钫f,程先生叫我來有要緊的事,是不是?”程國寶道:“是的,我有一條最重要的新聞,送給你們登?!笔婢懦傻溃骸笆悄囊环矫娴男侣劊俊背虈鴮毬犃?,便在身上掏出一個皮夾子來,在皮夾子里面,尋出一張紙,遞給舒九成道:“新聞就在這上面?!笔婢懦山舆^來一看,原來是張八行,上面楷書了一條新聞,前面的題目,是“明日眾院選舉教育委員長之趨勢”。題目旁邊,密密層層,圈了一大串雙圈。大題目之后,另外一個小題目,是“以程君國寶為最有希望”。后面的新聞?wù)f:明日下午二時,眾議院議員教育委員會委員十八人,在小議場選舉委員長。據(jù)一般人推測,以程議員國寶,為最有希望。程議員學(xué)識優(yōu)長,學(xué)貫中西,天文地理,諸子百家之言,無書不讀??偨y(tǒng)、總理對于程議員,均特別賞識,時時召入府院,商議國事。程議員最近曾作七津四首,為總理壽,尤傳誦一時。故議員多相推重。
力主選程議員為教育委員長。記者昨曾晤程議員,詢以此事確否?程議員正在讀易經(jīng),研究卦爻至理,當(dāng)時一面閱書,一面答記者曰:本人絕無競爭委員長乏心,若果同人推許,則服從多數(shù),亦當(dāng)她就。并謂若果當(dāng)選,對于教育事件,必極力提倡,以答同人之盔意云云。程議員虛懷若谷,好學(xué)不倦,記者深盼議諸君,貫徹王張,一致投程君之票也。
舒九成看了,問道:“就是這一段稿子嗎?”程國寶道:“這是很好的新聞,我不肯告訴別人,特意留著在鏡報上發(fā)表的。”舒九成不便推辭,便將稿子揣在身上。程國寶道:“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見報的了?!笔婢懦捎帽亲雍咧饝?yīng)了一聲,便走到外面屋子里來看打麻雀。程國寶又追了出來,拉他到一邊說道:“我剛才還忘了一句話,這段新聞,都要用大些的字印出來?!笔婢懦傻溃骸澳鞘亲匀弧!背虈鴮毑欧畔滦模榇鬅熑チ?。
舒九成看了一會打麻雀,仍舊回轉(zhuǎn)編輯部來。把剛才的稿子給大家一看,大家都笑了。到了次日,程國寶見報上沒有登出來,氣得什么似的。寫了一封信給鏡報館,說他們大不懂交情。不說別的,開幕的時候,曾送你們一大包湖南筆,這個人情就不小,難道忘了嗎?舒九成因為九號俱樂部的議員,常要供給些消息,不便得罪他。到了晚上,又去敷衍程國寶一次,并且答應(yīng)把他送給總理的四首詩,給他在次日報上文苑欄登上,程國寶一口氣才咽下去。
這日正是冬至節(jié),休刊一天。晚上,舒九成打電話給楊杏園,約他玩去。楊杏園道:“玩我是贊成。你既不懂戲,又說看電影沒趣味,上哪里去呢?”舒九成道:“洗澡去,好不好?”楊杏園道:“洗澡并算不得消遣,何必要趕著今天休息的日子?”舒九成道:“我每次出城,總想找個地方玩玩。結(jié)果,東也不好,西也不好,又不愿空跑一回,還是洗一個澡回去。所以我今天決定了徑自去洗澡。洗了澡,我們再找地方玩去?!睏钚訄@也答應(yīng)了,就約在西升平相會。不到一個鐘頭,兩個人都到了西升平。談?wù)勗?,洗過澡之后,還只有九點鐘。舒九成道:“時候還早,我們到哪里玩玩去?”楊杏園道:“有是有個地方,我不愿帶你去?!笔婢懦傻溃骸肮浜瑔幔课衣犚娬f,你近來在這里面有個熟人,何不帶我去看看?!睏钚訄@道:“你還是沒有破過戒的人,我要帶你去了,這個風(fēng)流罪過,可是不小。況且你是快要結(jié)婚的人,將來你的夫人知道了,說我引誘好人,破壞你的貞操,我跳到黃河里去,還洗不清呢。”舒九成道:“不要緊!不要緊!我們豈是那樣怕老婆的人?況且人生在世,這個里面,也應(yīng)該去見識見識。”楊杏園本有些興味了,經(jīng)不得舒九成再三的要求,只得和他一路去。走出西升平園,楊杏園擅自做主,叫舒九成的車夫和自己車夫,都拉車回去。他和舒九成由這里走進(jìn)石頭胡同去。這一來,正中舒九成的下懷,心里不由得夸楊杏園是解人。走到石頭胡同口上,舒九成站住了腳,笑道:“當(dāng)真去嗎?改日再來罷?!睏钚訄@道:“這有什么難為情的,頭一回闖過了,以后就不成問題了?!笔婢懦尚χ?,就跟了他走。還沒有走到十幾步路,頂頭就碰見部里一個秘書兩個參事,一路笑嘻嘻地說著話過來。他們看見舒九成,把手扶著帽子,點了一個頭,斜著眼睛望著他,都微微地笑了一笑。舒九成本想裝做不看見,見人家已經(jīng)招呼了他,只得笑道:“你們上哪兒?我和一個朋友,由這里上新世界去?!彼艘矝]有說什么,笑著去了。走到南頭,剛要由陜西巷口轉(zhuǎn)進(jìn)韓家潭去,一乘汽車,被人力車攔住,停在路上,里面坐著兩個人,看見舒九成,卻不住的和他點頭。舒九成見了,也點了一點頭,三腳兩步,便走過去了。楊杏園跟了上來,問道:“什么事?跑得這樣快?”舒九成埋怨道:“到底在哪里?老在這里走什么意思!真是騎牛撞見親家公,接連碰見好幾班熟人。我只裝著沒看見,怪難為情的?!睏钚訄@笑道:“所以君子不欺屋漏,壞事是做不得的。你剛才碰見的那位秘書,我也知道,他是一位滑稽家,作興他造出謠言去,故意使你那位……”
舒九成不等他說完,便道:“有地方去沒地方去?我要回去了?!睏钚訄@用手一指道:“哪!那個門就是?!?
說著二人便走進(jìn)松竹班去。舒九成到了這時,要表示他不是初來,也就大步的走了進(jìn)來。梨云正在外面過廳里打電話,看見他們來了,笑著點點頭,一路走進(jìn)房去。舒九成見梨云穿一件銀杏色的旗袍,周身滾著蔥綠色絲邊,梳著光滑的長辮,雪白的臉兒,倒覺得很是淡雅。自己平生是最討厭妓女的,如今見了,竟覺得很有些動人的地方。梨云看見舒九成是初來,照例應(yīng)酬了幾句。舒九成竟對答如流,絲毫沒有難色。楊杏園看見,未免笑了一笑。梨云道:“你笑什么?”楊杏園道:“你過來,我告訴你。”梨云走過去,一挨身坐在楊杏園身邊,兩只手就握著他的手,耳朵靠近他的嘴。舒九成看了,不覺心里詫異起來。心想楊杏園是謹(jǐn)訥之士,如何這樣放蕩?再看梨云聽著楊杏園說話,眼睛卻瞅著自己,笑著搖搖頭道:“我不肯信?!彼渖夏莾芍粚毷鷫嬜樱矒u個不定。舒九成明知一定是說自己破題兒第一遭的這句話,他卻只裝不知道,笑著嗑瓜子。這時梨云屋里并沒有旁人,梨云便對楊杏園道:“你真不會替我圓謊,我今天并沒有打電話給你,你跑來做什么?”楊杏園道:“你這話里有話,我就不該來嗎?”梨云道:“你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這時,楊杏園才想起來了,今天是冬至,正是要做花頭的日子,自己糊里糊涂,就跑來了。笑道:“這也不算什么,我是兩個人,萬萬不能打牌,吃一桌牌飯,開銷二十幾塊錢得了?!崩嬖频溃骸澳氵@個錢,未免花得冤枉了。前幾天為了這個事,我也曾和姆媽商量過。我說不久的日子,已經(jīng)請你作了一個花頭了,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來麻煩你。況且聽見說,這兩天你到南邊去一回,在這個時候就是約你,恐怕也是要推辭的。她也很以為然,誰知你偏自己撞了來?!睏钚訄@道:“蒙你體諒,感激得很。這樣說來,一定是有花頭了。怎樣還不見動靜呢?”
梨云道:“原來約的是十一點鐘,還早啦。”楊杏園道:“這個樣子,竟是酒局,不是牌局了。好紅的清館人啦。”梨云聽了這個紅字,真?zhèn)€臉上一紅。楊杏園又問道:“你的姆媽呢?”梨云道:“買東西去了?!边@句話說完,便問楊杏園和舒九成從哪里來?又問在哪里吃晚飯的?楊杏園一邊和她說話,一邊看她的態(tài)度。今天很不自然,不像往日那樣活潑潑的,卻疑她身體不舒服,便握住她的手問道:“怎么樣?我看你好像不舒服似的。”本來是一句無心話,誰知梨云聽了,臉上又是一紅,眼睛里含著兩包眼淚,幾乎要掉下來。楊杏園看了,更為疑惑,逆料這里面有文章,只因舒九成是初次來的一個人,不便當(dāng)面追問梨云,便把話支吾過去了。他看梨云那個樣子,格外找些話說,常常勉強(qiáng)露出笑容,十分不安,好像并不希望他在這里。想道:“我不如做一樁痛快事,走了罷。過了今天,再來問她也不遲?!?
便對梨云道:“我就依你這話,今天模糊過去,趁老的不在這里,我要走了?!崩嬖频溃骸霸鯓幽憔鸵撸可夏膬喝??”楊杏園笑道:“今天我在這里,你有許多不便。”他本是一句玩話,把梨云卻頂?shù)脹]有話說。舒九成在一邊坐著,看見他們絮絮叨叨,糾纏不清,真?zhèn)€墮入五里霧中,莫名其妙,望著只是笑。楊杏園見自己把梨云抵得沒有話說,便搭訕著向舒九成笑道:“你看我們辦的是什么交涉?”舒九成道:“除了你們自己知道,別人怎會明白?!边@幾句話益發(fā)中了梨云的心病,笑道:“你兩人說話,就像打啞謎似的,難道喝醉酒來了嗎?”楊杏園聽了,對她笑笑,自己便在衣服架上把大衣取下來穿上。舒九成也要過來取大衣,卻被梨云擋住。
梨云道:“瞧我罷?!毕仍诩苌先∵^大衣,提著后身,讓舒九成穿上。舒九成道:“不敢當(dāng)?!崩嬖普驹诿媲皩λ恍?,說道:“不要客氣。”舒九成當(dāng)真穿上了,梨云替他整了一整大襟,低聲道:“沒有事,請過來坐坐?!笔婢懦蓮膩頉]有經(jīng)過這種風(fēng)味,見梨云這樣和他客氣,不覺受了一種奇異的感觸。這時楊杏園走了,他也只好跟著出來。走出大門,楊杏園笑著問他道:“你這總算長一回見識了。覺得怎樣?”舒九成笑道:“我以為這里總是活地獄,誰知里面的陳設(shè),比我們自己住的屋子還好?!睏钚訄@道:“活地獄也有,不過不在這個地方。難為你,你竟不像是初次進(jìn)門的。”舒九成笑道:“你哪里還有?”楊杏園道:“怎么,你倒逛起興趣來了嗎?聽你的口氣,卻有還想走一家的樣子呢?”舒九成道:“不是這樣說。
你不是天天要請我參觀嗎?怎么走一家就算了。”楊杏園道:“你不知道,熟人我只有這一家,為了你,再去找一家生的,花了錢,還一點意思沒有。等我明日找朋友,再陪你逛一天,好不好?”舒九成道:“時候還早呢,就回家嗎?”楊杏園道:“這里到游藝園路近,何不到游藝園去,轉(zhuǎn)一個彎兒?“舒九成卻也同意,兩人便到游藝園來。
走到票房門口,只見一大群賣報的小孩子擁著在一處,劈劈啪啪在那里鼓掌。
口里喊道:“瞧大腦袋呀!瞧大腦袋呀!”楊杏園看時,只見一對五六十歲的老夫婦,像個闊主兒的樣子,在前面走著。后面跟著兩個女仆,提著茶壺?zé)煷?,另外兩個穿制服的護(hù)兵,一個背著一床棉褥子,一個身體高大些,手上卻抱著一個人。
這個人的身體,也不過三尺來長,手腳都和上十歲的男孩子差不多,惟有脖子上那顆腦袋,異乎尋常,足有成人的兩倍那樣大??此樕昙o(jì)當(dāng)在二十上下。他頭上沒有戴帽子,露出一頭又粗又黑的頭發(fā)樁子,前面額頂,突起一個鵝公包,足有兩三寸高,四五寸長。眼睛凹了下去,睜著銅鈴似的,四面亂望。一張闊嘴,口涎由嘴角邊直流下來。他下半截身子被人抱著,上半截身子,卻趴在護(hù)兵的肩膀上,兩只手搭在那護(hù)兵背后,面條兒似的直擺,卻隨著兩位老夫婦進(jìn)去了。楊杏園、舒九成二人一路跟著就看了去。只見那護(hù)兵已經(jīng)把他背進(jìn)坤戲場臺下包廂里面去了。
楊杏園道:“這不知道是哪家造孽,養(yǎng)出這樣的怪物?”舒九成道:“這人你都不知道嗎?前面那個老頭子,是一個鼎鼎大名的名流,他還作過一任總理呢!這個怪物,就是他養(yǎng)的,生了一個大腦袋,渾身的軟骨頭,今年三十歲了,還不能走路,吃飯穿衣,沒有一樣不要人伺候。你別看他怪像,他還是個戲迷,常常要人抱他進(jìn)戲園子看戲。他老頭子以慈善起家,就蒙天賜了這個活寶。”楊杏園道:“你說的這個人,我明白了。他這個慈善家,是最近六七年成名的,若是在生這個大頭少爺之先,就是這樣作好事,或者可以生個成樣子的出來,也未可知?!笔婢懦傻溃骸八@好事,雖然沒有落到好兒子,可是發(fā)了財,老天爺也算不薄待他了?!睏钚訄@道:“我倒要去瞻仰瞻仰,看看這位貴公子怎樣看戲。”說著,也走到包廂面前來。只見那個大頭人,坐在一個中間的包廂里,椅子上墊著一個厚厚的褥子,他卻歪躺在褥子上。他一只手拿著一塊又大又厚的雞蛋糕,一只手拿了一個大蜜橘,翻著兩只眼睛,只望著臺上。這時候,臺上正演的是一出《雙搖會》,兩個花枝般的花旦,正在臺上賣弄風(fēng)情。這位大頭少爺,看得呆了,眼睛笑得成了一條縫,口角上的白涎,牽絲般地流了下來,把衣服大襟,濕了一大片。別個包廂里的人,大家放著戲不看,都看這個活寶。楊杏園笑道:“從前我聽見人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一句譬喻的話。如今看來卻真?zhèn)€實有其事了?!闭f著,兩個人走出坤戲場,在里面轉(zhuǎn)了一個彎兒,到處人都是滿的,沒地方立腳。舒九成道:“許久沒有上游藝園,很想來玩玩。來了,又覺得樣樣還是天天那一套,沒有什么趣味。我還有事,不能陪你在人叢里亂鉆,要先回去了?!睏钚訄@知道舒九成在歌舞場中,是個十足的門外漢,也就隨他回去。自己一個人,便向新戲場后臺,來看黃夢軒。
黃夢軒正穿了一件藍(lán)華絲葛小緊身兒,面前擺了一臉盆水,他抹了滿臉的胰子沫,閉著眼睛,用手在那里擦臉上的胭脂??茨莻€樣子,他是已經(jīng)卸了裝。他洗去臉上的胰子,睜開眼睛,看見楊杏園來了,說道:“你來得好,我正要找你呢。笑紅她再三再四約我今天晚上去一回,恐怕有什么事。我一個人去,老實說,容易教后臺的人疑心,我有些膽怯怯的。你若是能陪我去,我就可以放寬心出這游藝園的大門了?!睏钚訄@道:“這個我辦不到。將來人家知道了,還說我跟著你學(xué)拆白呢。”
說著話,黃夢軒把衣服穿起來了,比著大衫袖,對楊杏園左一個揖,若一個揖,硬要楊杏園陪他去。楊杏園被他逼得沒有法子,只得和他一路去。黃夢軒把帽子戴上,前帽沿都蓋在眉毛上。又把大衣的領(lǐng)子往上一扶,遮住了兩邊的臉。人要是不留心,當(dāng)真看不出他是誰。雇了兩輛車子,一會兒就到了聚祿院。黃夢軒先走了進(jìn)去,楊杏園在后跟著。黃夢軒到底沒有經(jīng)驗,一直便往笑紅屋子里直闖進(jìn)去。毛伙趕緊搶了過來,將門一攔,說道:“請別的屋子里坐?!秉S夢軒睜著兩只眼睛,莫名其妙。
楊杏園走上來,將他衣裳一拉,輕輕地說道:“別進(jìn)去,里面有人?!秉S夢軒一聽,果然嘩啦嘩啦里面有叉麻雀牌的聲音,這才心里恍然,縮住了腳。毛伙便把他們引進(jìn)了旁邊的一所廂房里面。黃夢軒剛落坐,只見笑紅房里人阿金,走了進(jìn)來??匆婞S夢軒,用手指對他點了幾點,抿著嘴笑。黃夢軒道:“你笑什么?”阿金道:“我笑我的,你就不必問。”說著走近身來,又笑道:“你這個樣子,真是一個大小姐。”黃夢軒道:“怎樣是大小姐?”阿金將手一摸黃夢軒的臉,說道:“胭脂還在臉上呢!”黃夢軒握著她的手道:“老七呢?”阿金道:“房里有一桌牌,就剩這牌了,等牌完了你再過去。請你坐一下。”說著,阿金先去了。
這晚鐵路局長宋傳賢,在笑紅房間里打牌,只四圈的工夫,輸了一千六七百。
四圈打滿,正是黃夢軒來的時候。宋傳賢因為交通總長已經(jīng)在廣德樓包了廂,約他看尚小云的白蛇傳,不敢不到,輸了也來不及扳本他就算了。那阿金的助手劉家里,點一點頭錢,有六百多塊。正想向四個打牌的謝謝,阿金進(jìn)來了,在笑紅耳朵邊說了兩句話。笑紅把眼睛對她一溜笑道:“曉得?!彼蝹髻t道:“你們又搗什么鬼?”
笑紅道:“我們是好話呀!”阿金道:“這房弄得糟得很,請宋局長到北屋子去坐坐,休息休息。”宋傳賢道:“很好,找個地方燒兩口,我還要去聽?wèi)蚰??!毙t聽他這樣說,和阿金一陣風(fēng)也似的,便把宋傳賢局長送到北屋子里去了。阿金走到廂房里去,對黃夢軒招招手,把他引進(jìn)屋里來。楊杏園也只得在后跟著。笑紅殷勤招待,自不消說,那一雙眼睛就像閃電一樣,由黃夢軒頭上到腳底下,看了一遍,笑著問道:“你怎樣來得這么早?”黃夢軒道:“我因為不敢在你面前失信,請了半天假來的?!毙t對他瞅了一眼,把嘴一撇,笑道:“我不相信!”說時,笑紅轉(zhuǎn)過右邊那六扇繡花圍屏里面,黃夢軒也跟了過去。一看里面,是一張鏡桌,一扇鏡櫥,一張鋼絲床。黃夢軒隨身坐在床上,伸了一個懶腰,倒下去,用手拍著枕頭道:“這也不知哪個臭男人的腦袋枕過了,這一股子汗氣?!毙t正對鏡子攏頭發(fā),回過頭來道:“你不要瞎說,哼!我這個枕頭,恐怕不是臭男人枕得到的呢?!秉S夢軒聽了,便跑到笑紅身邊,嬉皮笑臉的,在耳朵邊說了許多話。笑紅將他的手一捏道:“我自有辦法。你不要胡鬧,仔細(xì)小流氓敲你的小竹杠?!边@時楊杏園坐在外面,仿佛聽見小流氓敲竹杠,倒嚇了一跳。便隔著圍屏問道:“誰敲竹杠?”笑紅黃夢軒一齊走出來。笑紅道:“不相干,我們說笑話?!卑⒔鸬沽艘徊AП组_水,遞給笑紅,就近對她使了一個眼色。笑紅會意,對黃夢軒道:“你坐一會,我就來?!北阕叱鋈チ?。一會兒工夫,笑紅進(jìn)來,在阿金耳朵邊說了幾句話。阿金望著黃夢軒,點頭笑道:“曉得。”便拿了縐紗圍巾,圍著脖子出去了。笑紅伸手在褲子口袋里一摸,拿出一大卷鈔票,揀了一張五元的,扔在瓜子碟子里,便對楊杏園道:“對不住,請你和阿黃在此坐一會兒。我去應(yīng)酬幾個條子,就回來的?!闭f畢,匆匆去了。笑紅走了,劉家里便由外面走了進(jìn)來。黃夢軒道:“我一進(jìn)屋子來,就沒有見你,你從哪處來?”劉家里道:“你還說呢,為了你來,把一桌客,全轟到北屋子里去了。七小姐把人家丟在那里,問也不問,我只好在那里敷衍一陣,剛才才去呢。七小姐是小孩子脾氣,喜歡白相,你不能不由她。要不然,她就放倒頭去睡覺,什么事也不問呢?!秉S夢軒笑道:“我聽見說,老七不嫁給宋局長,就要嫁給章總理,她闊起來了,你們也就好了?!畡澕依锏溃骸笆裁聪F?,七小姐是不愿意作姨太太的呢。老實告訴你,今天就是宋局長在這里打牌,輸了一千多。你來了,這屋子就讓你,這個樣子,七小姐能嫁他?”楊杏園聽了,扯扯黃夢軒的衣襟,低低地說道:“這是烏龍院宋江說的話,教花錢的老爺們寒心哪?!包S夢軒也笑了。
劉家里看見碟子里一張五元的鈔票,問黃夢軒道:“這是你的盤子錢嗎?”黃夢軒臉上一紅,勉強(qiáng)答了一個哼字。劉家里倒也未留意,三個人說了一陣。一會兒毛伙叫劉家里去接電話,回進(jìn)房來,對黃夢軒輕輕地說道:“西方飯店三十六號,阿金在那里等你。”黃夢軒笑著點點頭,又對楊杏園笑一笑,說了一個字“走”。楊杏園在這里面,也不便說什么,便和他一路走出來。走到胡同里面,才笑著說道:“憑良心說,我不愿意打破你們這種順世界潮流的自由戀愛。但是就我個人的意見,是不贊成的?!秉S夢軒只是笑,低著頭望前只走。楊杏園道:“已經(jīng)一點鐘了,我不能再奉陪了?!秉S夢軒聽了,一把拉住說道:“你保鏢保到底,把我送到飯店里去,我就讓你走??梢圆豢梢??”楊杏園道:“為了別的事,我可以陪你去。請問你們所辦的是什么交涉,里面能容一個第三者嗎?”黃夢軒道:“你這又是呆話了。
她是什么人?我們是以什么資格和她相會?這還不是二十四分公開的事嗎?”楊杏園道:“話雖是這樣,但是我無加入之必要?!秉S夢軒拉著楊杏園的大衣,仍舊不放,皺著眉毛,好像十分為難。楊杏園一想,也許他實在有些膽怯。笑道:“我聽見說,唱文明戲的,都靠著這種買賣發(fā)財,像你這個樣子,怎樣混得出來?好罷,我看在十年同學(xué)的情分上,替你作個月老。”黃夢軒四圍一看,扯著他的衫袖道:“低聲些,仔細(xì)便衣偵探聽了去?!皸钚訄@看見他這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只得和他一路上西方飯店來。
這時,飯店大門早已關(guān)上了,只剩這旁邊一條橫胡同里耳門進(jìn)去。耳門口,電燈也滅了,有四五輛膠皮車,橫七豎八,放在那里,幾個人力車夫,在黑影子里站著。黃夢軒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心中疑惑是便衣偵探,確是有點怕,想要縮回來,又不敢對楊杏園說,心里只是撲撲地跳,只得跟著楊杏園走。那耳門完全關(guān)了,只耳門上挖出來的那一扇小門,卻是半開半掩的,兩個人便挨身進(jìn)去。正碰著一個穿白衣服的茶房。楊杏園便問三十六號房間在哪里。茶房道:“是聚祿家笑紅定的嗎?”楊杏園說是的,茶房便引著他們進(jìn)了幾重門,走到房門口,茶房將門敲了幾下,門吁的一聲開了,里面一個人,伸出一個頭來,正是阿金。阿金也不做聲,笑著讓他兩人走了進(jìn)去。楊杏園一看,一個門里,卻有三間房,進(jìn)來地方在中間,好像是個會客室,有一副舊的撲克牌,七零八落的散在桌上。阿金道:“你們再不來,我就急死了,一個人坐在這里,實在無聊得得,在桌子抽屜里翻出一副撲克,一個人過五關(guān)!
司問卦玩。”黃夢軒笑道:“你問什么卦?”阿金道:“我沒有什么可問,是替你們兩個人問的。”楊杏園笑道:“這你們兩個字,大可玩味。這里頭一個人,自然是黃夢軒,還有一個呢?”阿金兩只手,理著桌上的牌,歪著頭,把眼睛一溜,嘴又是一撇,說道:“你們唱文明戲的人,這張嘴真是厲害?!闭f到這里,笑紅披著斗篷,手上捧著橡皮溫水壺,走了進(jìn)來。她看見楊杏園在這里,卻有點不好意思,含笑和他點點頭。阿金便走到笑紅身邊,在耳朵邊說了幾句。笑紅道:“好罷,你就說是北京飯店得了?!卑⒔鸨阈χ鴮S夢軒看了一眼,說道:“明朝會!”打開門去了。笑紅便和他們走進(jìn)里邊房間來,靠在沙發(fā)上,伸了一個懶腰。說道:“我真累極了。一晚上,出了二十四個條子?!睏钚訄@對她和黃夢軒兩個人看看,覺得他們很不自在。便說道:“已經(jīng)一點多鐘了,我要回去,明天會罷?!毙t道:“這里有稀飯,吃了稀飯去,好不好?”楊杏園說道:“不必。”說著披了大衣,徑自要走。黃夢軒也說,何妨再坐一會。楊杏園道:“什么時候了,還坐到大天亮去嗎?”說畢,走出三十六號,已經(jīng)到了夾道上。只見一個二十多歲婦人,身上披著貂皮大衣,云鬢蓬松,從樓上走下來。有一個茶房過去,請了一個安。說道:“您走了?!澳菋D人鼻子哼了一聲,就把手上提的那個錢袋拿了起來,用手在里面一掏,拿出一卷鈔票,也沒有看多少,在卷里面抽出了兩張,給了這茶房??茨氢n票,是很大一張,不是十元的,也是五元的。那茶房接過鈔票,笑著又請了一個安。
那婦人理也不理,舉起腳上的高底鞋,的得的得徑自走了。那婦人走在前面,倒不知道后面有人。走出西方飯店的門口,茶房趕緊將門上的電燈扭亮,早有一輛轎式汽車,停在那里。那婦人走出去,便有一個穿了制服的護(hù)兵,垂手站在一旁。那婦人便問道:“大人回公館來了嗎?”護(hù)兵道:“沒有。還在九爺家里開會。車子把姨太太送回去,就該去接大人了?!蹦菋D人道:“小潘兒今天哪里去了,怎么讓你來接我?”護(hù)兵道:“小潘兒聽說姨太太在西方飯店,他不高興,我只得伺候您來了?!蹦菋D人冷笑道:“好小子,他還有這一手,我回去捶他的肉。西方飯店也好,東方飯店也好,管得著嗎?”說著,護(hù)兵開了汽車門,那婦人一腳登上去。這里司機(jī)生將扶機(jī)一扭,就開起走了。
楊杏園站在門里面,聽了清清楚楚,可惜沒有看見汽車號碼,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剛一腳跨出門,門上電燈又滅了,只見一輛膠皮車,飛也似的拉了過來,就停在門口。車上走下一個女子,黑影里看不清楚什么樣子,只看得出蓬著燙發(fā),披著毛繩圍巾,穿著短裙子。聽她腳步響,好像是高跟鞋。這女子下了車,就聽見掏了一把銅子,給那車夫。那車夫問道:“這是多少?”那女子答道:“三十枚。”車夫答道:“不成!您哪,上車的時候,說是香爐營,還給我二十四枚啦,繞了一個大彎子,還給三十枚。好,東單牌樓到這兒多遠(yuǎn)哪!小姐,多花倆罷?!蹦桥拥溃骸斑@個地方還遠(yuǎn)似香爐營嗎?”車夫道:“那不管,上車的時候,說的是香爐營,沒有說西方飯店?!蹦桥託獠贿^,又掏一把銅子給車夫,才敲門進(jìn)去了。這車夫拉著車子自言自語的道:“要取樂,何苦省幾個車錢!一夜飯店錢,夠瞧的了。暖!
這個年頭兒,哪里說起,十七八歲的姑娘……”一面說一面就走了。楊杏園站在黑影子里,本來看得呆了,這才醒悟過來。想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這不是無事干嗎“?在街上雇了一輛夜不收的人力車,就一直回家去睡覺。
次日醒來,已經(jīng)正午,吃完飯,趕緊去忙自己的事,黃夢軒今日是不是回去了,也來不及去問。又過了一天,清早起來看報,在一張小報上,看見一個二號字的長題目,十分觸目,乃是新劇家誘姘妓女案之發(fā)覺,不由得心里一動。再一看新聞,正說的是黃夢軒,什么拆白黨,淫伶,與風(fēng)化有關(guān)的字樣,多得不可勝數(shù)。據(jù)這報上所載,也是說淫伶薛某和妓女笑紅,在西方飯店三十六號聚會。薛某當(dāng)晚向笑紅借現(xiàn)洋二百元,又索去首飾多項,約值六七百元。笑紅因恐事露,與營業(yè)有關(guān),只得忍痛不發(fā)。但此事為偵探所聞,已有人密告警廳,總監(jiān)聞言大怒,主張從嚴(yán)懲辦。
薛某身后現(xiàn)追隨有便衣偵探多人,旦夕即將逮捕。楊杏園看了,嚇了一跳。心想黃夢軒這樣糊涂,怎么對笑紅借起二百塊錢來?這不是犯了拆白的嫌疑嗎?想著自己實在不放心,便來找黃夢軒問個究竟。黃夢軒一見面,便笑著說道:“你今天來的這早,一定是為看見報而來,對也不對?”楊杏園道:“你也看見報嗎?”黃夢軒道:“昨天我就看見了?!睏钚訄@道:“胡說!報今天才登出來,你怎么昨天就看見了?”黃夢軒道:“我自然看見,還有憑據(jù)在此呢!”要知他有什么憑據(jù),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