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托孤心難為妹妹樓頭拚命意終惜卿卿
又過了三天,天氣越發(fā)的冷了。蔣淑英的小毛皮襖,已經(jīng)借給史科蓮穿了。自己身上,還穿著一件小棉襖,一件旗袍。因為大家坐在病人面前閑談,蔣靜英看見妹妹沒有穿皮襖,問道:“你怎樣不把皮襖穿了來?不冷嗎?”蔣淑英道:“來的那天,忘了穿來。我又懶得巴巴的回學(xué)校去,專門穿皮襖?!笔Y靜莫道。“在我箱子里,你拿一件穿罷。去年我就說送你一件皮襖,到如今還沒有履行呢?!焙槟叫薜溃骸斑@次二妹操勞得很,我們是越發(fā)的要謝她了。你的衣服,一來不是新的,二來也不合身分,我明天到皮貨莊,去替她挑一件罷?!笔Y靜英道:“那也是應(yīng)該的,可是人家哪等得及呢?”于是用手在枕頭底下摸索了一會。因為人實在太疲倦了,翻不轉(zhuǎn)身來,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摸到什么東西。洪慕修會意,連忙上前,在枕頭下抽出一把鑰匙來。于是將鑰匙交給蔣淑英道:“你姐姐的冬衣,都在那兩只大紅皮箱里,你自己去拿罷?!笔Y淑英搖搖頭道:“在屋子里我不冷,不用費事?!笔Y靜英在床上,只把一雙眼睛望著她,哼著道:“你客氣什么呢?”蔣淑英見她這樣,不便違拗,只得打開箱子挑了一件嗶嘰面的小毛襖子穿了。到了吃飯的時候,洪慕修又開了話匣子,笑道:“二妹,你穿你姐姐的衣服,越發(fā)象你姐姐了。不過你姐姐年老些,也沒有你這樣……”說到這里,便頓住了,只管吃飯,蔣淑英笑道:“同胞的姊妹,自然相象,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哩?!焙槟叫抟娝⒉恢鴲溃托χ鴨査溃骸岸?,明天我去買一件襖子送你,你愿意要灘皮呢,愿意要羔皮呢?”
蔣淑英道:“等姐姐好了再說罷。”洪慕修道:“這和她生病不生病,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看要漂亮,還是灘皮的好。面子呢,新出的印度緞,好嗎?”蔣淑英道:“我們當(dāng)學(xué)生的人,哪里要穿那好的料子?,F(xiàn)在最時髦的衣服,就是印度綢,印度緞,我最不贊成。中國出的是絲織品,我們?yōu)槭裁床灰约旱某霎a(chǎn),反要穿外國綢子呢?!?
洪慕修笑道:“如此說來,足見你愛國心熱。我就送你一件綠色素級的面子如何?”
蔣淑英道:“那樣料子,價錢更貴,何必呢?”洪慕修道:“既然選人的禮,就不能不送好的?!笔Y淑英聽他這一句話,也就置之一笑,沒有深于注意。不料當(dāng)天下午,洪慕修就和她買著來了。買來了不算,立刻打了電話,叫了蘇州裁縫來,給她裁料子。年輕的人,沒有不愛穿漂亮衣眼的。洪慕修這樣熱心地要給她做衣服,她自然不能拒絕。
可是洪慕修雖然這樣高興,他夫人的病,越發(fā)是沉重了。本來蔣淑英來了以后,蔣靜英的病,仿佛輕松了些。藥吃下去,可以維持原狀,不見變卦。不料這幾天,又不對起來,熱度有增無減,緩緩的呼吸不靈。那個松井大夫,早也就說過,恐怕發(fā)生肺炎。若是變了肺炎,那是很棘手的。洪慕修心里想,總也不至于,因為他夫人,向來是沒有肺病的呢。這時他夫人發(fā)生了呼吸不良的現(xiàn)象,那松井大夫,仔細(xì)檢察了一番,然后將洪慕修找到一邊說道:“你這夫人實實在在有肺炎了。不過發(fā)炎的地方很小,現(xiàn)在還不要緊?!焙槟叫蘼犃诉@話,嚇了一大跳,松井大夫看見洪慕修驚慌的樣子,便道:“我看你慎重一點兒好!還是搬到醫(yī)院里去住好!在醫(yī)院里好,醫(yī)院里招待周到一點?!焙槟叫薜溃骸昂昧T,讓我和病人商量一下,看她意思怎樣?”松井大夫又吩咐了兩句,便叫洪慕修派人跟著去拿藥。這里洪慕修既不便對他太太說,自己一個人又拿不定主意,便問蔣淑英意思如何。蔣淑英道:“這個日本醫(yī)生斷的病癥,未必就絲毫沒有錯處。我看換一個大夫瞧瞧,姐夫以為如何?”
洪慕修道:“我并不是省錢,不過因為松井在中國時間很久,診治又很仔細(xì),所以讓他一直看到現(xiàn)在。既然他沒有再好的法子了,我自然要另請一個大夫瞧瞧,據(jù)你看,是請哪個大夫瞧好?”蔣淑英道:“聽說有個德國大夫克勞科,對于肺病,是很有研究的,請他來看看也好?!焙槟叫薇緛硪簿拖嘈趴藙诳频谋绢I(lǐng),經(jīng)了聰明的小姨子一保薦,越發(fā)非請不可,立時就打了一個電話到克勞科主任的普祿斯醫(yī)院去。
醫(yī)院里回電話,三點鐘克先生就回私宅去了。洪慕修聽了,復(fù)又一個電話,打到克勞科家里去。電話叫了半天,好容易有人接上。說道:“今天是禮拜六,克先生到西山去了。”洪慕修道:“什么時候回來?”那邊道:“禮拜一上午回來?!闭f完了這句,就把電話掛上了。洪慕修對蔣淑英道:“你看,這位克大夫,是這樣自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有急病的也沒法治了。”蔣淑英道:“既然是克勞科不在城里,還有別的好大夫可請沒有?”洪慕修道:“這松井的本領(lǐng),就是特等了,再要找比他本事好的。據(jù)我所知,除了克勞科,實在沒有第二個?!笔Y淑英道:“既然這樣,明天還請松井一次,到了后日再請克勞科來,似乎也不遲?!焙槟叫薜溃骸霸鯓拥鹊昧藘商欤窟@附近有個中國西醫(yī),叫李濟(jì)世,也是很有名,不如花幾個錢,叫他來看看。”蔣淑英也以為很是,立刻就把那個李濟(jì)世大夫請來。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裝,嘴上養(yǎng)些短胡子,倒很象一個外交界的人物。他聽了一聽脈,一路搖著頭出來,說這沒有希望的人,若是早讓我來看兩三天,或者還有些辦法,現(xiàn)在是不成了。于是中文夾英文的說了幾句病理,就叫回頭派人到他醫(yī)院里去取藥,逕自走了。洪慕修白花了五塊錢的馬金。四毛錢的車錢,就只得了這一句話,沒有什么希望了。洪慕修的聽差老周,也算是個老用人,他在外面嚷了起來說:“怎么請這樣一個大夫來看病!他是專管打六零六的,什么也不懂,別看他們門口電燈那么大,招牌那么大,他知道什么?”洪慕修聽了,大為掃興。這時自己越發(fā)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去把蔣靜英的叔父嬸母請來。又把自己幾個親戚也請了來。蔣淑英的叔叔蔣國柱,他見洪慕修始終請的是西醫(yī),很表示不滿意。他便對洪慕修道:“姑爺,不是我說你。
你們這維新的人物,太迷信外國人了。這種內(nèi)科的病癥,西醫(yī)是不成的,應(yīng)該請中國大夫看看?!焙榛薜溃骸艾F(xiàn)在她已變成肺炎了,恐怕中國藥吃不好。”蔣國柱道:“哪來的話?就憑我親眼看見的,也不知道治好了多少癆癥,一點小肺炎,有什么要緊?”其余的親戚,也都附和著說:“西醫(yī)治不好,我們自然不能老指望著西醫(yī)來治。“洪慕修一個人,拗不過眾人的意思,只得請了一個中醫(yī)來治。那中醫(yī)一看病人形勢嚴(yán)重,用不相干的藥,四平八穩(wěn)的開了一個方子。但是怕藥價便宜了,病家不能肯信,又在上面加了兩樣貴重藥品。洪慕修對于此道本是外行,原想不把藥給病人吃,又受不了眾人的包圍,只得照辦了。這樣混了一天,病勢越發(fā)的沉重了。上午又換了一個中醫(yī),他雖然說沒有生命的危險,也說不是一兩天治得好的。
洪慕修看看,他們還是沒有辦法,只得又把松井大夫請了來。松井說,藥水是來不及了,只有打針。而且以打針論,每天一次,恐怕還不行。洪慕修覺得還是他說得在理點,就用了他的辦法,用打針來治療。這針打下去,總算病人清楚些。可是她疲倦已極,話都懶于說。又這樣過了一天,已是禮拜一了。洪慕修打了兩三次電話,有把那個克勞科大夫請來,他又不大會說中國話,將病看了以后,他就問以前請中醫(yī)看的,是請西醫(yī)看的?洪慕修不便告訴請了中醫(yī)的話。只說是請松井大夫一手治的,又把治的法子說了一遍,克勞科認(rèn)為松井診斷不錯,一樣的打了一針,也就走了。這時,蔣國柱和一班來探病的親友,對西醫(yī)一致攻擊。說什么叫肺炎,中國就向來沒有這樣一種病癥。若說腿爛了,眼睛壞了,外國那些挖挖補補的法子,是比中國外科強些。這種內(nèi)科,外國藥,哪里吃得好?蔣國柱聽了這話,又解釋著道:“諸位哪里知道:就是這些外科,也是中國人發(fā)明的。你們要看過《三國志》,華陀給關(guān)公刮骨療毒那一段,就知道中國的外科,古來實在好。因為失了傳,所以現(xiàn)在沒有人精。我想外國人的外科,總也是在那時候,從中國學(xué)了去的。外國人在中國幾十年,一定會把我們的內(nèi)科,也偷了去的。”洪慕修聽了這話,又好笑,又好氣,但是一張口難敵眾辭,只得默然。結(jié)果,還是依著叔岳丈,把昨天那個中醫(yī)請了來。那中醫(yī)也說自己沒有辦法,最好是趕快另請高明,方子也不肯開,他就走了。
這個時候,那些主張請中醫(yī)的,又轉(zhuǎn)過論調(diào)來,說是讓日本大夫打針維護(hù)現(xiàn)狀再說。
到了這時,洪慕修越發(fā)是沒有主意了,只是哭喪著臉從里跑到外,從外跑到里。
到了下午,松井又來了一次,便實實在在告訴洪慕修,說是人已沒有了希望,至多可以把她的生命,延長到晚上十二點鐘。洪慕修一聽這話,兩行眼淚,不禁就直流下來。這天下午,也不忙著找醫(yī)生了,只是呆著坐在病人的對面,一張椅子上。
蔣靜英大半截身子,躺在被窩外面,那兩只枯蠟似的胳膊,壓在被窩上,連移動著都沒有氣力。她的臉,兩個顴骨高張,眼睛越發(fā)凹了下去,紫色的嘴唇皮,不能合攏,露著一口雪白的牙齒在外,一個粉裝玉琢的美人,現(xiàn)在簡直成人體標(biāo)本。洪慕修也覺得實在可慘。蔣靜英睡在床上眼睛似閉不閉,除了她胸脯面前,一起一落,作那很艱難的呼吸而外,人是一點沒有動作。洪慕修看看,又不期悲從中來,斷斷續(xù)續(xù)地流著眼淚。到了晚上,她忽然睜開眼來,對屋子里周圍一望,見叔叔嬸嬸丈夫妹妹都在這里。便將手略微抬起來一點,指著房門外道:“小南兒哩?”洪慕修道:“在外面,你要看他嗎?”自己便出去,叫乳媽把小南兒抱了進(jìn)來。蔣靜英把手連招了幾招,嘆了一口氣,又說了一個“來”字。小南兒既想他媽,看他媽這個樣子,又有些怕,先走到蔣靜英的腳頭,兩只小手扶著床沿,慢慢地往他母親頭邊走來。小眼珠望著他母親的臉,不敢作聲。蔣靜英握著小南兒的小手,半晌,沒有言語,只是呆望著他,大家看她那個樣子,似乎有千言萬語不能說出來一樣,也都悄悄地不作聲。蔣靜英眼淚汪汪的喊著小南兒道:“孩子,我要回去了。你……要……
好好的跟著爸爸?!闭f時,她的聲浪,極其低微,眼睛復(fù)又轉(zhuǎn)望著洪慕修。洪慕修會意,便坐在床沿上,接過蔣靜英的兩只手,說道:“靜英,你知道嗎?我在這里?!?
蔣靜英微微的點了一點頭,表示知道。洪慕修把頭低下去,靠著蔣靜英的臉,說道:“我們相處八年,你幫助我不少,我很對不住你?!笔Y靜英用她瘦小的手,將洪慕修的頭撫摸幾下,露著牙,作了一番苦笑,于是她又把眼睛望著蔣淑英,意思要和她說兩句話。于是洪慕修走開,讓蔣淑英站到床面前來。女子的心,是慈悲的,一點兒也矜持不住。蔣淑英這時,已經(jīng)哭得淚人兒似的,兩個眼圈通紅,鼻子里只管窸窸窣窣作聲。蔣靜英對她搖了一搖頭,意思是叫她不必哭。蔣淑英也怕引著病人傷心,極力的忍住著哭。蔣靜英將小南兒的手牽著,交在蔣淑英手上,然后望著她的臉,現(xiàn)著很懇切的樣子說道:“小南兒明天就是沒娘的孩子了。北京城里,只有你是我的同胞的手足,只有……你……可以替我分憂。我這孩子,你要多多的替我照應(yīng)一點……”以后她自己涌泉也似的流著眼淚,不能再說了。蔣國柱夫婦,看見這個樣子,也都走到床面前來。蔣靜英見面前圍著許多人,只把眼睛望著他們,那呼吸是一陣急促一陣,喉嚨管里,一陣痰響,可憐一個青春少婦,就香銷玉碎了。
到了這時,大家都不免失聲而哭。小南兒見著許多人,圍住他母親哭,他也跳著兩只小腳,哭著叫媽媽。大人見了這種樣子,越發(fā)的忍不住哭聲了。
從這一晚起,洪慕修在街門里請了兩個禮拜假,辦理喪事,料理善后。蔣國柱夫婦,第一二兩天,也在這里幫著辦些事,他們究竟是有家的人,不能耽擱,第三天就走了。蔣淑英便留在這里,替他照應(yīng)家務(wù)。過了一七,蔣淑英一算,自己離學(xué)校有半個月了。便對洪慕修道:“姐夫,沒有什么事嗎?我想回學(xué)校去看看?!焙槟叫薜溃骸斑@回我家不幸,遭了這樣的事,連累二妹荒廢學(xué)業(yè),我實在過意不去。
二妹要回學(xué)校,我怎敢攔阻。不過你一走了,我或者不在家,可憐我那孩子。“說到這里,洪慕修就用手絹去擦眼淚,哽咽著說不下去。蔣淑英見他這個樣子,姐姐的靈柩,骨肉還未冷哩。那托孤的情形,仿佛還在眼前,怎樣能硬著心一定要走,只得暫且按下不提,過了一兩天再說。又過了兩天,自己覺得非回學(xué)校去看看不可。
但是只要一對洪慕修說,他就哭喪著臉,叫人不好啟齒。這一天下午,外面很大的風(fēng),蔣淑英正圍著爐子向火。電話機鈴鈴的響起來,出于不意,倒嚇了一跳,因見屋子里沒有人,便走上前接話。誰知打電話來的,正是史科蓮。她說:“你不回學(xué)校來嗎?我知道你那邊有事,本不愿打電話來的。可是我看見前面號房里,存著你的許多信,而且有雙掛號的,恐怕有要緊的信在內(nèi),我不能不告訴你了。”蔣淑英聽她那種口氣,都有氣似的。便道:“你沒有看我那些信,是哪里來的嗎?”史科蓮道:“我怎樣能看你的信呢?”蔣淑英道:“不是說你拆我的信看,你沒有看看那信封上寫著是哪里來的嗎?”史科蓮道:“我只看見那信封上寫了一個‘張’字,都是自本京發(fā)的?!笔Y淑英道:“好好!我這就回來?!闭f畢,將電話掛上,便告訴洪慕修,馬上要回學(xué)校去。洪慕修道:“外面這樣大的風(fēng),你怎樣出門,明天再去罷?!笔Y淑英道:“我有一個同學(xué),害了病了,我非去看一趟不可?!闭f畢,走進(jìn)屋子去,戴了帽子,披上圍巾,兩手把圍巾往前面向懷里一抄,就要出門。洪慕修笑道:“二妹你真有事,我還攔得住你嗎?你看!這大的風(fēng)就這樣走了去嗎?我到衣櫥里,把你姐姐那件皮大衣讓你穿了去罷。我又不出門,車夫在家里也是閑著,我就讓他送你去。”說畢,一迭連聲,嚷著車夫拉車。自己又忙著把那件皮大衣取了出來,雙手捧著,交給蔣淑英。蔣淑英以為人家的感意不可卻,只得穿上大衣,坐了他的包車,兜著風(fēng)向?qū)W校里來。
原來她的情人叫張敏生,早有白頭之約的,平常要有三天不見面,一定也有一個電話相通?,F(xiàn)在二人有半個月沒有見面,也沒有通過電話,兩方面都有些著急。
在張敏生一方面,是不知蔣淑英為了什么事,老是不見面。蔣淑英也就怕張敏生疑心,急于要見面解釋一番。她聽到說學(xué)校里來了許多信,有姓張的寄來的,她就料到全是張敏生的信。只有他的來信,沒有我的回信,他豈不要更加疑心。因此一路在車上盤算著,要怎樣去解釋才好。偏是事有湊巧,在半路上,就碰見了張敏生,他穿著大衣,夾了一包書在肋下,在馬路邊上走。蔣淑英連忙就“敏生敏生”。張敏生一抬頭,蔣淑英早是跳下車來,迎上前去。張敏生看見她先是一喜,后來一見她身上穿了皮大衣,坐的是白銀光漆嶄新的包車,立刻又收住了笑容。蔣淑英道:“我遭了一件不幸的事,姐姐死了。這半個多月,我都在姐夫家里,沒有回學(xué)校去,你知道嗎?”張敏生淡淡的答道:“我仿佛聽見說?!笔Y淑英笑道:“我實在走不開,不然,我早就回學(xué)校,今天是同學(xué)打電話給我,說是我來了好多信,我猜這里面就有你的信在內(nèi),所以急于要回來?!睆埫羯Φ溃骸凹庇谝貋?,是半個月后才回校。若是不急于要回來呢?”蔣淑英道:“你說這話,太不原諒了,你想我的姐姐死了,我在那里和她照料一些家事,這也是應(yīng)該的?!睆埫羯溃骸澳愫軐Φ米∧懔钣H,你令親也很對得住你。你看,你穿這皮大衣,坐著包車,簡直不象一個學(xué)生了?!笔Y淑英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張敏生道:“這樣大的風(fēng)頭上,別把你吹凍了,你回學(xué)校去罷。我的意思,全在我寫的信上,你回去瞧我的信就知道了。”說畢,轉(zhuǎn)身便走。蔣淑英看他那個樣子,似乎已經(jīng)氣極了,不過張敏生說的話,太不客氣,不好意思去叫他,自己也就轉(zhuǎn)身登車。到了學(xué)校門口,叫車夫自回去,一進(jìn)門就見號房笑著迎了出來,說道:“蔣小姐你有好些個信在這兒?!闭f著,捧了一大捧信封,交給蔣淑英。她分了一半信,插在大衣袋里,左手依舊疊了一大半拿著,右手便一封一封的拿開來看。從頭看到尾,倒有三分之二是張敏生寫的。
自己一面查信,一面走著,忽然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說道:“咦!好漂亮?!?
蔣淑英回頭看時,正是史科蓮。她先笑著道:“難為你,還記得回來?!笔Y淑英道:“你別提,早就要回來,我那個親戚死命的留著,也是沒法。”說著,將眉毛皺了幾皺,微微的嘆一口氣道:“你以為我愿意在那里待著呢,真膩死我了?!眱扇耸执钪绨?,一路說話,走進(jìn)寢室去。史科蓮一看屋里沒有人,笑道:“你再要不回來,不定要惹出什么麻煩,你看那個朋友來的信那樣勤,他有多么著急?”蔣淑英眼睛在看信,鼻子里只哼了一聲。史科蓮因為人家看情書,不愿在人家面前待著,自走開了。由五點鐘走開,直到七點鐘回來,只見蔣淑英還在看信。她人躺在床上,把那些拆開的信封,鋪了一片。手上拿著一張信紙,竟自發(fā)了呆。史科蓮道:“寫信的實在耐寫,看信的實在也耐看,怎么你還在看信?”蔣淑英眼圈紅紅的,嘆了一口氣。史科蓮伏在床上,用手摸著她的臉,低聲笑道:“你兩個人不是很好的嗎?
這個樣子,似乎是鬧別扭了?!笔Y淑英道:“男子的心……”只說了一個”心“字,下面就說不出來了。史科蓮猜想著那些信上,一定有許多不客氣的話,越說是越引動她的心事的。便笑道:“記得你走的那一天,我和你一床睡,聽到你說了一晚上的夢話。今天我又要和你睡,看你說些什么,也許又可以探聽你一些秘密出來?!?
蔣淑英聽了這話,錯會了意思,以為不但情人疑心,連朋友都疑心起來了,心里倒是有一陣難過。勉強笑道:“你今天非在我床上睡不可,看我又會說什么話?!笔房粕徯Φ溃骸拔夜艿弥氵@些閑事呢?!笔房粕徴f了這話,便拖著她起來,說道:“走!上自習(xí)室去罷,你也和那間屋子,太疏遠(yuǎn)了?!笔Y淑英道:“你先去,我洗把臉就來?!笔房粕徯乓詾檎?,先走了。誰知一直下了自習(xí)室,那蔣淑英還沒有來,回到寢室里,也沒有看見她。史科蓮心里一驚,便在前前后后各寢室里去找,始終也沒有看見蔣淑英的影子,心想莫非她出門去了。于是一直追到大門口來,問號房道:“你見蔣小姐出去了嗎?”號房道:“不是今天下午回來的嗎?沒有出去?!?
史科蓮道:“她出去了,也許你沒有看見?!碧柗康溃骸拔医裉煜挛纾瑳]有離開過這兒,出去了人我怎樣不知道?”史科蓮聽他這樣說,復(fù)身又轉(zhuǎn)回來。重新在樓上樓下,跑了一周??墒沁@時候教室里的電燈,都已滅了,自己膽又小,不敢闖進(jìn)去開燈,便一面走著,一面輕輕的叫“密斯蔣”。一直到下樓的地方,仿佛聽見一陣哼聲。不聽這個聲音,也還罷了。一聽這個聲音,史科蓮不覺毛骨悚然起來。恰好有一個老媽子走樓下過,史科蓮膽壯起來,便將老媽子叫住。問道:“你看看,那樓梯下是誰在那里?!崩蠇屪舆^去一看,不覺叫起來道:“這不是蔣小姐,這是怎么了?”史科蓮聽說,心益發(fā)慌了,扶著樓梯的扶手,連跑帶滾的滾了下來。在電燈影里,只見老媽子扶著蔣淑英上半截身子,讓她坐在地上。蔣淑英的棉袍,滾滿了塵土,就是臉上,也有半邊灰跡。頭靠著老媽子的腿,雙目緊閉,面前吐了許多粘痰和臟東西,袖子上還拖了一截。史科蓮搖了她兩搖,不見她作聲,哇的一聲叫了起來。這時,驚動了大眾,都跑近前來看。舍監(jiān)也來了,看看這樣子,先叫人把她抬回房去。安頓好了,校醫(yī)也被學(xué)校里請來了。他將蔣淑英的病一看,說道:“這是不要緊的,無非受了一點刺激,加上寒風(fēng)一吹,就暈倒了。但是她腿上,有一處傷痕,又似乎是在樓上摔下來的一樣,好好的照應(yīng)照應(yīng)她,就會好的。”校醫(yī)看著去了,一會兒就送了一瓶藥水來。這可把史科蓮忙個不了,給她洗換衣服,足足鬧了兩三個鐘頭。蔣淑英醒過來的時候,夜已深了。史科蓮伏在床上,對著她的耳朵問道:“你這是怎么了?我可嚇了一跳呢?!笔Y淑英還沒有說話,先就流出兩行眼淚。史科蓮抽出手絹,緩緩給她揩臉上的眼淚。因?qū)λ溃骸拔液苤溃沁@也很容易解釋的,為什么要急得這個樣子?”蔣淑英道:“我實在憤極了。我除非死了,人家才相信呢?!笔房粕從媪蠌埫羯鷣淼男?,一定有什么過分的話,只是自己不好問,便默然的坐著。蔣淑英道:“你以為我真是病得這個樣子嗎?老實告訴你,是我上自習(xí)室的時候,站在欄桿邊,越想越氣,我也不知道怎么著,似乎要極力鬧一下,才能痛快。想到那里,我糊里糊涂就向樓下一跳,不料那一下,就跳得我昏天黑地?!笔房粕徛犃?,不覺笑起來。說道:“你這不是發(fā)傻,憑你在樓上往樓下一跳,就會跳著跌死嗎?既然不會死,跌得這樣七死八活,這算什么意思?”
蔣淑英一想,這事實在做得極其幼稚無聊,也微笑起來。史科蓮見她精神好些,才放心去睡。
不料學(xué)校里得了些風(fēng)聲,小題大做起來,派人到蔣國柱家里去報告,說他侄女病得重,請他領(lǐng)回去醫(yī)治。當(dāng)報信人到蔣家的時候,恰好洪慕修在那里。他就說:“小南兒念他媽,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里去調(diào)養(yǎng),孩子有個伴,二妹在我那里,也有人伺候?!笔Y國柱就不大喜歡這侄女,因為得了哥哥一筆遺產(chǎn),對于這侄女的教育費,不能不擔(dān)任。心里巴不得蔣淑英早一天畢業(yè),早一天出閣,減輕負(fù)擔(dān)。這種特別開支的醫(yī)藥費,當(dāng)然是不愿出的。洪慕修是個有錢的侄女婿,他既愿戴上這一頂帽子,樂得贊同。因此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車,到蔣淑英學(xué)校里來,和學(xué)校當(dāng)局說:接她回家去。蔣淑英雖然不愿意洪慕修來接,她猜著是叔叔差他來的,就跟著上了汽車。不料車子一開,一直開到洪慕修家門口。蔣淑英人雖疲倦,可是她還能夠生氣的。臉色一變,在車子上就對洪慕修道:“姐夫,怎樣把我接到你家來,你送我到叔叔家去,或者醫(yī)院里也可以?!焙槟叫薜溃骸拔也⒉皇前讯媒拥轿壹襾?。因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干了,我實在不忍。我特意把車子繞到門口來,讓他來看一看你,也許以后就不念了。你身體不好,請不必下車,我去抱他出來。請你看在他母親面上,你哄他兩句話,回頭我就送你到醫(yī)院里去?!?
這幾句話,說得蔣淑英心平氣和。一會兒工夫,洪慕修在屋里把小南兒抱出來。他一出大門,就嚷著?!靶∫绦∫??!焙槟叫迣⑺瓦M(jìn)汽車來,說道:“你念了兩天兩夜的小姨,現(xiàn)在小姨來了,你去親熱親熱罷。”蔣淑英撫摩著他的小臉,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說話,又把小南兒抱下車來,說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兒兩只手抱著汽車門。又哭又嚷道:“不!不!我要小姨。”帶小南兒的那個乳娘,也走了出來,對蔣淑英道:“蔣小姐,這孩子真惦記著,你到家里來坐一坐罷?!笔Y淑英看見這樣,心里也是老大不忍,只得下車,由乳娘攙了進(jìn)去。這里洪慕修告訴汽車夫,讓他把汽車開走??墒菍W(xué)校里的史科蓮,她還以為蔣淑英是到醫(yī)院里去了,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個電話到蔣家,問是什么醫(yī)院。那邊是老媽子回電話,說是不知道。史科蓮不得要領(lǐng),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決定親自到蔣淑英叔叔家去探問。
這一天過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氣和暖,便到蔣國柱家來訪問。后來一問到蔣淑英在洪慕修家里養(yǎng)病,不覺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家去看看,轉(zhuǎn)身一想,一來自己不認(rèn)得洪慕修,二來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萬萬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人的念頭打消。自己一面走路,一面替蔣淑英想想,以為她這種行為不對。前晚既然有跳樓之舉,當(dāng)然對于自己的行動要洗刷一番,怎樣昨日又重到洪家去?自己這樣一面想一面走路,信腳所之,自己沒留心到了什么地方。及至自己醒悟過來,糟了,這并不是回學(xué)校的路。到學(xué)校去,應(yīng)該是往北,現(xiàn)在卻是往南,正來個反面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楊杏園那里去不遠(yuǎn),自從得了人家的幫助,并沒有向人家道謝一聲。今天走得順路,何不去作個順?biāo)饲??有了這個主意,雇了車子,一直就到楊杏園家門口來。這拜訪男客,自己還是破題兒第一遭,走進(jìn)門,渾身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并沒有人,又不好意思高聲問人,便故意將腳步放重,又輕輕的咳嗽了兩聲。但是她雖有這樣使之聞之的意思,始終沒有見人出來。躊躇了一會子,又退出大門去。一看門框上有電鈴的紐子,便按了一下電鈴。一會走出一個人來,上下打量一番,便問找誰?史科蓮道:“這兒是楊宅嗎?”那人道:“這兒姓富,不姓楊。”史科蓮問頭一句話,就碰了釘子,臉上紅將起來,回頭就要走。還是那人道:“我們雖不是楊宅,這里可住著有個楊先生,你這位小姐是找他的嗎?”史科蓮道:“對了,他在家嗎?”說到這里,看那人有些驚訝的樣子似的,便又道:“從前這里不是有個李太太嗎?我就是……我就是她的親戚?!蹦侨说溃骸澳F姓?”史科蓮道:“我姓史。楊先生若是不在家,他回來的時候,就請你告訴他一聲罷。”說畢,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請你等一等,我給你進(jìn)去看一看,也許在家里。”史科蓮聽說,便站在門外。一會兒,楊杏園親自出來說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來?請里面坐。”楊杏園把她讓到后進(jìn)那一間客房里來,對面坐下,先寒暄了兩句,便問史小姐喝咖啡的嗎?史科蓮道:“不必客氣了,我們總也算很熟的人哩!”楊杏園笑道:“是一個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國點心,我是很酸澀的,自己沒有把它吃了,留著待客呢?!庇谑菞钚訄@一面叫聽差去煮咖啡,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檸檬餅干之類,放在茶幾上。
史科蓮正愛吃這些東西,也就不客氣,隨便的吃。一會聽差將咖啡煮熟了,楊杏園又親自取出一碟糖塊來,放在史科蓮面前。笑道:“鄉(xiāng)下人學(xué)外國排場,是學(xué)不來的,這糖只好用手來拿了?!闭f著拿了一塊,放在自己杯子里。又道:“請你多放上一點糖罷,也沒有牛乳哩!史小姐在令親府上,沒有看見這樣喝咖啡的樣子吧?”
說著,將手上的大茶杯舉了一舉,又把那個大白鋼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蓮見他談?wù)擄L(fēng)生,不覺把進(jìn)門時的拘束狀態(tài),解釋了許多。便問密斯李沒有來信嗎?楊杏園道:“兩個禮拜前來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樣子她是很惦記的?!?
史科蓮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楊先生種種協(xié)助,我也非常的感激?!闭f時,低頭用茶匙攪咖啡。楊杏園道:“這事若是老說起來,讓人家聽見,未免寒磣。萬望以后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話,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見面了。”
史科蓮見他說得這樣懇切,笑道:“天下哪有協(xié)助了人,還不要人領(lǐng)情的?!睏钚訄@道:“這是極小的事,也值不得領(lǐng)情呢。不要提罷,不要提罷?!笔房粕彶荒苷f,也就只笑了一笑。她從前在李冬青一處,和楊杏園見面,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說話,和楊杏園交情尚淺,就無甚可說?,F(xiàn)在少了一個李冬青,越發(fā)找不到什么話談。所幸楊杏園的態(tài)度,極其自然,先問問學(xué)校里的組織,后又談?wù)劺疃嗟纳硎?,史科蓮只是吃著糖,喝著咖啡,臉上帶著笑,跟著話音,附和一二句,坐談了一個多鐘頭,總算談得還不寂寞。史科蓮因不愿久坐,便告辭要走。楊杏園看她很受拘束的樣子,也不再留,便進(jìn)屋子去,將幾盒已經(jīng)開封了的糖,疊在一處,交給史科蓮道:“請不要嫌吃殘了,帶回學(xué)校去,留著看書的時候解渴罷。”史科蓮笑道:“吃了不算,還要帶了走嗎?”楊杏園道:“我原不客氣,我才把這東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殘的東西了?!笔房粕徯Φ溃骸凹热蝗绱耍揖驼娌豢蜌饬??!庇谑菍字惶呛携B在一處,夾在肋下,和楊杏園鞠了一個躬,說聲“再會”。楊杏園道:“有工夫的時候,也許親到貴校來奉看,今天算是很怠慢了?!币幻嬲f著,一面送她出了大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