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接連下了三天。河水滿了。稻田里的水早已大多,淙淙泊泊地從岸上涌下河里。整個的傅家橋又復活起來,沒有一個人的心里不充滿了歡樂。許久沒有看見的船只又紛紛出現(xiàn)在河面。稻田里三三兩兩的來往著農(nóng)人。
葛生哥已經(jīng)起了床。他仿佛老了一二十年。瘦得可怕,蒼白得可怕,眼窩深深地陷在眉棱下,望過去只看見凸出的顴骨和鼻子和尖削的下巴,倘使揭去了面上的皺折的皮,底下露出來的怕就是一個完全的骷髏了。他沒有一點氣力,走起路來踉蹌的利害。他看見天晴了,便默默地走到門邊,勉強地背了一個鋤頭,要走出門外去。葛生嫂立刻著了急,拖住他。
“你做什么呀?”她叫著說,“這樣的身體!”
“去關(guān)溝,”葛生哥無力地回答著。
“阿弟老早去了。”
“去看看關(guān)得好不好?!?
“你糊涂了,你阿弟連關(guān)溝也不曉得了嗎?”
“就讓我看看稻,會活不會活……”
“會活不會活,看不看都是一樣的!”
“看過才放心,”他說著推開葛生嫂,走了。
“路滑呀!你這樣的身體!”葛生嫂皺著眉頭,說。
“走慣了的,你放心……看會活不會活……”
葛生嫂知道固執(zhí)不過他,只得嘆了一口氣,跟到屋前空地上望著。
“快點回來呀,濕氣重哩!”
她看見葛生哥點點頭,緩慢地踉蹌地走上了小路。隨后他又像失了重心似的晃搖著身子,稍稍停了一停腳步,把肩上的鋤頭放下來當做了手杖,一步一按地向田邊走了去。她看見華生正在那邊和人談話,便大聲地叫了起來:
“華生!華生!”
華生沒聽見,仍指手畫腳地說著話。
她焦急地望了一會兒,直至葛生哥走近了華生那邊,看見華生走過去扶住了他,她才放了心,便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我看你再休養(yǎng)幾天吧,阿哥。這樣的身體……”華生憂郁地說。
“不要緊,”葛生哥回答說,喘著氣,額上流著汗。
“你真關(guān)心呵,彌陀佛!”說話的是阿曼叔,瘦子阿方的父親,六十幾歲了,比阿方還瘦。
“那里的話,阿曼叔?!备鹕缰еz頭,說?!拔覀兊男难谶@田里,怎能不關(guān)心。你看你這樣老了,也還要出來呢,何況我這樣年紀……”
“你說得是,彌陀佛,我們的心血全在這田里,唉!……”阿曼叔說著搖起頭來,戰(zhàn)栗著兩唇,顯得很頹唐的模樣。“阿方的心血也全在這田里,可是,他年紀輕輕,比我先走了,無兄無弟,弄得我今天不得不出來……”
“但愿你加壽了,阿曼叔……”
“加什么壽呵,彌陀佛,我這樣年紀早該走了,愈活愈苦的。老天爺真不公平,我兒子犯了什么罪啊……”
“可不是犯了什么罪呵,連我那第二個兒子也收了去……唉,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懂得,真好玩……”葛生哥說著,眼眶里有點潤濕起來了。
“過去了,還想他做什么!”華生插了進來?!澳憧?,稻活了!”
葛生哥這才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稻田里。
稻果然活了,抬起了頭,挺直了莖葉,濕漉漉的像在流著眼淚,像在回憶著幾天陷入在奄奄一息的絕望中的情景。
“怕不到一半呵……你們看,這些沒有希望了?!备鹕缯f著,指著許多完全枯萎了的稻。
“有幾成也算夠了,彌陀佛,”阿曼叔勸慰著葛生哥也像勸慰著自己似的說。
“可不是,譬如一成也沒有,譬如我們也遭了……”葛生哥忽然把話停住了。他想竭力推開那襲來的陰影。“看呵,這些活著的稻不曉得多么喜歡呵,只可惜不會說話……華生,你把水溝全關(guān)緊了吧?”
“全關(guān)緊了?!?
“看看有沒有漏洞?”
“沒有?!?
“再看一遍也好,小心為是?!备鹕鐚Π⒙妩c了點頭,往岸邊巡視了去。華生在后面跟著。
“這樣很好,華生。正是一點也不能讓它有漏洞。你原來是很聰明的。做人和這水溝一樣,不能有一個漏洞。倘使這水溝沒關(guān)得好,只要有一個指頭大的漏洞,過了一夜這塊田里的水都干了。所以大事要當心,小事也要當心。我們的父親是最謹慎小心的,他常常對我說:‘差以毫厘,失之千里’,做人要是有了一個小漏洞,也就會闖下大禍,一生吃苦的……”葛生哥停住腳,休息了一會兒,隨后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華生嘆息似的說:“我這次算逃脫了,華生,但是我精力太不濟,還不曉得能拖延多少時候……你很能干,又年輕,只有希望你了,我已經(jīng)不中用……唉,我心里很不安,到現(xiàn)在沒有給你成大事,不是我不關(guān)心,實在是東家的租太重,負的債又拔不清,但是我現(xiàn)在打定主意,不再拖延了,我要趕快給你成了大事……遲早在明年二月月底初。我們家里的幫手太少了,以后怕要你獨自支撐起來,你阿嫂也不大能干,弟媳婦應該是個又能干又有德性的。哎,你那時真快活!……”
葛生哥忽然微笑了一下,同時額角上掛著汗珠,筋絡(luò)綻了起來,顯得非常疲乏的樣子,緊緊地靠著鋤柄。
華生扶住他的手臂,感動得眼眶潤濕起來。他心中又凄涼又羞慚又感激,低著頭說不出一句話,過了許久,他才回答說:
“你還要多休息幾天,阿哥,田里的事情,我會管的……”
隨后,他就扶著葛生哥慢慢走回了家里,葛生哥的身體真的太差了,華生從來沒看見過他這樣的疲乏。他扶著他的手臂,兩腳還是放不平穩(wěn),把整個的重量落在阿弟的手臂上,仿佛就要倒下去似的。華生很明白他的脾氣,只要他有一分精神,一分氣力,他也要掙扎的,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肯依靠別人?,F(xiàn)在明明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希望了,所以說出那樣的一場話來,好像還在恐懼著活不到明年二月的模樣。華生不覺起了一陣恐怖。
一直到現(xiàn)在,他可以說是快活的。雖然從小就失了父母,他卻有一個和父母一樣的阿哥。他雖然歷來就幫著阿哥工作,然而他是無憂無慮,一切責任都由阿哥負擔,一切計劃都由阿哥做主的。有時他不高興,或者反對他阿哥的意見,他甚至可以逍遙自在的旁觀著,不負一點責任。但是以后呢?倘使他的阿哥真的……
他反對他阿哥做人的態(tài)度,他常常埋怨他,不理他,有時甚至看不起他。他相信倘若什么事情都由他做主,阿哥依他的話去行,他們就不會處處吃虧,處處受人欺侮,或許還不至于窮到這樣。他阿哥的行為幾乎是太和人家的相反了。人家都是損人利己的,他只損己利人。人家是得寸進尺的,他只是步步退讓。人家作威作福,他低聲下氣。給人家罵也罷打也罷,他決不還手,也不記在心里。無論他對誰怎樣好,沒有誰把他放在心里,只換得一個滿含著譏笑的名字:彌陀佛!他上次為什么和他爭吵呢?也就是為的這個。倘若他是阿哥,而阿哥變成了他的阿弟,他和阿如老板的事情就決不肯如此休場。只要有一次,他相信,打出手,占了勢,誰也不敢再來欺侮他們。然而他阿哥不,只是受委屈,自愿受委屈。他老早就恨不得比他大上幾歲,一切得自己做主了。但是,倘若他阿哥真的永久撒了手,把一切放在他手里呢?
現(xiàn)在他覺得害怕了。他到底沒負過什么責任,一切都茫然的。雖然是一個小小的鄉(xiāng)村,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會發(fā)生,他將怎樣去應付呢?做人不可有一個漏洞,一點小事會闖下大禍,這是他的阿哥剛才所說的。他怎樣知道這個那個會闖下大禍呢?照著他阿哥那樣的事事忍耐,樣樣讓步嗎?他不能。照著他自己的脾氣,一拳還一拳,直截了當嗎?這顯然是要闖禍的。倘若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倒也罷了,然而他的責任卻又那樣重。他還得負起一家的責任……
阿哥說他應該有個能干幫手,他也覺得這是必需的。不但在做事上,就是在心境上,生理上,他現(xiàn)在也很需要了。結(jié)了婚,也許他那時就會更老成,精明,有勇氣的吧?但是阿哥將給他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呢?他已經(jīng)知道了他想和誰結(jié)婚嗎?有什么人對他阿哥說過他和菊香要好嗎?他顯然不知道,這事情除了他和菊香以外,怕只有阿英聾子知道的?,F(xiàn)在,他阿哥準備要給他娶親了,他要讓他知道?誰對他去說呢?他會不會答應?他覺得很少希望。他阿哥是個安分的人,他決不想和比他家境更好的人配親。即使贊成,他也不會提出去。在人家可能的事情,他是不肯做的。菊香的父親不會答應,誰都看得明明白白。他從來就看不起無錢無勢的人,從來就只想去攀那些有錢有勢的鄉(xiāng)長老板們。和他一樣家境的人家,他尚且不肯把女兒相許,他怎會配給比他更不如的呢?不用說,即使他阿哥有勇氣向朱金章提起親事,那也是沒有希望的……
華生心里非常的苦惱,他把葛生哥扶到家里,把他按倒床上叫他躺下后,便獨自往外面走了去,一面默想著。但他的思想很紊亂,一會兒想到菊香和她的父親,一會兒想到阿如老板和阿珊,一會兒想到傅青山和黑麻子……葛生哥病前病后的印象和他的話,又時時出現(xiàn)在他的腦子里。他恍恍惚惚地信步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到了街的東頭,將近菊香的店鋪門口了。這使他自己也覺得驚訝,他想不起來剛才從哪條路上來的。
但是他現(xiàn)在雖然走到了菊香的店鋪門口,他的心在突突地跳著,他的腳步卻沒有停留,一直走了過去。
以前當他和菊香并沒有發(fā)生特殊感情的時候,他幾乎是天天在她的店堂里的,只要他有空閑。他那時很坦白,當著眾人有說有笑,完全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樣。這原是傅家橋的習慣,街上有消息可聽,有來往的人可看,無論男女老少沒有事做的時候都到街上來,隨便哪一家店堂都可以進去坐著。華生從來沒有想到避嫌疑,也從來沒有想到人家對他起疑心。但自從他和菊香要好以后,他們倆都不知不覺忌憚起來了,常常總覺得像有人看出他們的破綻似的,像有人在特別注意他們似的。因此他們愈要好愈相思卻愈加疏遠了。只有當虎疫盛行的時候,菊香和她的弟弟染著這可怕的病的時候,他來看她的次數(shù)最密,一則是勇氣和憂愁鼓動著他,二則那時街上的行人也絕了跡。但現(xiàn)在可不同了,菊香的病已好,而街上又熱鬧起來了。
不,今天甚至要比往日熱鬧的多,本來是市日,靠橋頭的兩邊街上是擁擠得很的,同時傅家橋人今天夜里又預備要超度亡魂。
像最近那樣,人死了就立刻抬出去,在傅家橋可以說是幾十年來空前的潦草。傅家橋人從來就重視喪事的。他們寧可活著受苦受難,死后卻想升天自在。照向來的習慣,一個人斷氣以后,便得擇時辰合生肖,移尸以祖堂里去,在那里熱鬧地念佛誦經(jīng),超度亡魂,打發(fā)盤費,然后入木收殮,停靈幾天,再擇日出喪殯盾。七七四十九天之內(nèi)也少不得念佛誦經(jīng)做道場。過了這些日子,靈魂才走遍了十八層地獄,自由自在,升天的升天,投胎的等候著投胎。但是這次卻什么也管不著了。這個沒入木,那個又死了,祖堂里容納不下,大家也知道這病傳染得利害,和尚道士和幫忙人沒處尋找,慌慌張張放入棺材,趕忙抬出去了?,F(xiàn)在瘟疫和旱災都已過去,大家補做佛事。其中不少窮鬼和外來的冤魂,還有很多人家因著那二重災難窮了下來,單獨做不起佛事,也就統(tǒng)統(tǒng)湊在一起共同舉行了。有錢的人家自然是另外借庵堂寺院大做一番的。
這一天街上,人來人往的辦齋菜,買香燭,忙得異常,華生感覺到這時大家的眼光好像都射在他的身上,因此不敢朝菊香的店堂里窺望,就匆忙地在人群中擠了過去。等到過了橋,人漸漸少了,他才想起了自己究竟要往哪里去。
他原是沒有目的的?,F(xiàn)在既然過了橋,也就記起了阿波哥,一直向他家里走去。
“或者和他商量一下,看他怎樣說,”華生想,“我還沒告訴他我和菊香的事情,現(xiàn)在阿哥既有意思要給我訂親,要不要請阿波哥對阿哥去說明我的意思呢?”
阿波哥是個精明能干的人,和他又要好,倘若需要他,他自然是一定幫他的,華生本來早就想告訴他,但這事情說出口總覺得有點羞答答的,所以他一直對阿波哥也保守秘密?,F(xiàn)在華生覺得有和他商量的必要了。
他走進門,就看見阿波哥捧著頭靠著桌子坐著,顯得很悲傷的樣子,他的胡髭和頭發(fā)蓄得長長的,許久沒有剃了。桌上擺著一些新買來的香燭和紙箱,當然他也預備今晚上要供拜阿波嫂的。華生想起阿波嫂過去的親切,忽然成了另一世界的人,也禁不住一陣心酸。
“你好,阿波哥,終于下雨了……”華生像想安慰他似的說。
阿波哥點了點頭,指著一條凳子,請他坐下,隨后沒氣力的說:
“下雨不下雨都是一樣的?!?
“到底稻有些活了,阿波哥。”
“活了也是人家的,收割起來還不是要交租!”阿波哥冷然回答說。
華生靜默了一會兒,隨后又把話轉(zhuǎn)到別的問題上去,想使他高興:
“我阿哥今天到田里去了,這是第一次呢。”
阿波哥痛苦地閉了一會眼睛,回答說:
“那很好……”他的聲音很凄涼,“我可是完了……”
華生又靜默了下來。他想不出用什么話來轉(zhuǎn)換阿波哥的思想。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做出極喜歡的樣子叫著說:
“我要結(jié)婚了,阿波哥!”
阿波哥這才驚訝地抬起頭來,望著他說:
“結(jié)婚嗎?”
“是的。”
“同誰呢?”
“阿哥有這意思,他剛才對我說的,”華生又轉(zhuǎn)變了口氣。
“好吧,你遲早要結(jié)婚的。”
“我可不愿意?!?
“為的什么呢?做人都是這樣的,”阿波哥感慨地說,“做兒女,做夫妻,做父母,然后……”
“這樣說來,結(jié)婚是沒意思的。”華生覺得懂得了阿波哥的意思,雖然他沒說下去。
但是阿波哥像醒悟了過來似的,趕忙改變了語氣:
“不是這樣說,華生,我是說人人都要經(jīng)過的。你阿哥要你結(jié)婚,我很贊成,只不曉得他想給你配一個什么樣的人?”
“誰曉得!”
“由他去辦,想必不會錯的。他是個老成人?!?
“錯不錯,誰曉得,我不想要。”
阿波哥微微笑了一下,懂得了華生的意思:
“想是你已有了意中人了?!?
華生沒做聲,紅著臉,低下了頭。
阿波哥立刻搖了搖頭,接下去說:
“我看那個人做不到的,華生,還是打消了主意吧?!?
“誰呀,你說的?”華生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早就知道了。朱金章的女兒?!?
華生的臉色忽然青了起來,又忽然紅了起來。他一直沒想到阿波哥竟已知道了這事。
“你怎么知道呢?”
“誰都知道。許多人說,你已經(jīng)和她……但我相信那是謠言,只恐怕要好是真的?!?
華生突然站了起來,一臉的蒼白。
“這又是誰造謠言,說我和她有過不正常的行為,我們要好是真的,阿波哥……但是,那事情,我發(fā)誓……我們沒有做過……”
“我相信?!?
“誰造謠言,你能告訴我嗎,阿波哥?我要他的命!”華生氣忿地捏著拳頭說,“我不怕那謠言,但叫她怎樣做人呀!我不能放過那個人!”
華生不安地在房中來去走著,恨不得一腳踏死了那個造謠言的人。他的眼睛里冒著火,面色由青變了紫。
“我猜得出,那是誰!”華生繼續(xù)著說,“一定是那最卑鄙無恥的人!他想勾引菊香,而菊香沒有上他的當,所以他要造我們的謠言!”
“這事情大家也知道,”阿波哥回答說,“看起來你輸了,華生,朱金章愛著那樣的人做女婿呢……她父親有錢有勢……”
“就是看中意了這個,你話一點也不錯,阿波哥……”
“朱金章是個糊涂人,他只知道去攀那些有錢有勢的人。你看著吧,華生,女孩兒多的是,何必單要他的女兒?……老婆無非是管家生小孩,你該娶一個身體更加結(jié)實的?!?
華生低下頭靜默了。他明白阿波哥的意思,那事情在他看起來是枉費心血的,所以勸他另外娶一個。華生向來相信阿波哥的見解是正確的,這次他也一樣地相信和菊香的事是絕望了。但是勸他另外娶一個女人,他決不能接受。他覺得這樣太對不起菊香,也太對不住自己的良心。他覺得阿波哥這一點是錯誤的。
“那末我一生不結(jié)婚!”過了一會兒,華生痛苦地說。
“不要這樣想,華生,”阿波哥搖了搖頭,摸著自己的須髭,“我是過來人。我從前也有過這種故事,也是這樣想的。但是后來女的終于嫁了別人,我也另外娶了一個女人。都是父母做的主,沒見過面,完全是舊式的。我們起初不愿意??墒墙Y(jié)了婚都成了兩對恩愛的夫妻。你看我的女人麻臉小腳,不能再難看了,我從前的情人比她漂亮到幾萬倍,我會喜歡她嗎?可是你不會曉得,華生,她有一顆什么樣的好心,我后來是怎樣的喜歡她呵……”
阿波哥說到這里,眼睛有點潤濕了。他遏制著自己的情感,靜默了一會又繼續(xù)說了下去:
“那時候我的父母都在世,這女人是他們給我娶的,但他們也不知道她生得這樣難看,他們上了媒人的當,說是她生得很漂亮。結(jié)婚后一個月,我簡直沒有和她說話,也沒有和她同床。我父母看了那樣子也偏袒我起來,給她許多難堪,我于是也就更加看不起她,故意虐待她,一面什么事情都不愿做,只是野馬似的日夜游蕩,弄得家里一天比一天窮了。但是她卻沒有一句怨恨的話,煮飯洗衣,疊被鋪床,家里的事情全是她一個人做的。她本來沒有做過什么重活,到得我家里,種菜弄田頭都來了。不到一年半,她的嫁妝都給我變賣完了,慢慢蓋破棉絮起來,她仍然沒有一句怨恨的話……有一次我母親病了,叫她到半里外文光廟去求藥,她下午三點鐘出去,一直到夜里九點鐘沒回來,我們以為她并不把母親的病放在心里,到哪里去閑談了;正在生她的氣,她卻回來了。一身是泥,衣服破了好幾處,前額又腫又紅,像和誰打過架,父親氣沖沖地罵她說:‘你這不爭氣的女人,你還見得人嗎?’但是她卻拿出來一包藥,一張千秋山廟的簽,說:‘婆婆一兩天就會好的?!阒?,千秋山廟離開這里有二十多里路,要過好幾條溪溝,好幾個刺樹林,她是一雙小腳,又不認得路,她卻到那里求藥去了。她到那里天已經(jīng)快黑了,怎樣回來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個最有靈驗的神廟,自然比文光廟靈了幾千倍,她又在那里磕腫了頭,母親吃了藥,果然三天就好了。‘我們看錯了,’父親和母親懊悔地說,從此對她特別好起來……對我呢,她更有許多使我不忍回想的事情,兩年后我慢慢喜歡她起來,也曉得好好做人了。但家產(chǎn)已經(jīng)給我敗光,什么都已來不及補救,我非常懊惱。但是她卻安慰著我說:‘只要你回頭了,都會有辦法的。’這十年來,我們的生活能夠稍稍安定,也全靠她的鼓勵和幫助,那曉得她現(xiàn)在……”
阿波哥說到這里低低地抽噎起來,華生也感動地滿噙著淚。
靜默了許久,他們突然聽到隔壁房里有人在發(fā)氣的說:
“這數(shù)目,怎么好意思,你們比不得別人家,你們出這一點,別人家就不要出了!”
華生聽那聲音是阿品哥。接著他聽見了秋琴的回答:
“這數(shù)目也不少了,簿子上明明寫著隨緣樂助。我們并不是有錢的人家?!?
“還說沒有錢,你家里有著幾十畝田,兩口子吃飯,難道留著全做嫁妝嗎?”阿品哥的聲音。
“你說什么話,阿品哥!”秋琴顯然生氣了?!拔覀冮_店做生意,沒有人賺錢進來,吃的穿的全靠這些田,每年要完糧納稅,像今年這樣年成,我們就沒有多少收入。不是為了你的面子,老實說,我們連這數(shù)目也不想出的。我根本就不相信這一套,這是迷信。好處全是和尚道士得的。還有一些人呢,”她特別提高聲音譏刺地說:“渾水捉魚飽私囊!”
“什么話!你說什么話!”阿品哥拍著桌子。
“走!到鄉(xiāng)公所去,這是鄉(xiāng)公所的命令!”黑麻子溫覺元的聲音。
“這不關(guān)鄉(xiāng)公所的事,你只能嚇別人,我可知道!”秋琴回答說。“這是迷信,這是鄉(xiāng)公所應該禁止的,政府老早下過命令!”
“我是鄉(xiāng)公所的事務(wù)員!”
“一個當差,一個走狗!”
“走!你這婊子!我看你長得漂亮,原諒了你,你倒這樣罵我!……我捉你到鄉(xiāng)公所去!”
華生聽見黑麻子跑到秋琴身邊去了。
“滾開,你這走狗的走狗!滾開!放手!……”
“不去嗎?不去就親個嘴,我饒你……”
華生和阿波哥同時跳出門外,搶著跑進了秋琴的房里。
黑麻子正雙手捧著秋琴的面孔,想湊過嘴去,秋琴一手扯著他的耳朵,一手撐著他的下巴,抵拒著,滿臉青白,阿品哥站在旁邊微笑著。
華生和阿波哥猛虎似的撲了過去,一個從背后拖住黑麻子的臉,一個就是拍拍幾個耳光,接著把他按在地上,拳腳交加的痛打了一頓。
阿品哥發(fā)著抖,不曉得怎樣才好,呆了一會,忽然拿著捐簿跑了出去。但阿波哥早已追上去,拖著他的手臂拉了轉(zhuǎn)來。
“我們不為難你,只請你做個證人……”阿波哥說著,關(guān)上了房門?!扒锴偃ツ眉埞P,叫他寫服狀!青天白日,調(diào)戲良家婦女!”
秋琴立刻跑進里面,丟出一根繩子,說:
“你先把他綁起來,華生!”
“他敢逃嗎?老子要他狗命!”華生叫著說,又在黑麻子的背上打了一拳。
黑麻子嗯的一聲哼著,口中吐出白沫來,低聲叫著:
“饒命,華生!……我再也不敢了……”
“就寫一個服狀,饒了你!”阿波哥叫著說?!昂?,秋琴不要你的紙筆,就用他們帶來的,扯一頁捐簿下來。”他惡狠狠地搶去了阿品哥手中的捐簿和紙筆?!拔艺f,你寫,秋琴……立服狀人溫覺元綽號瘟神黑麻子,傅家橋鄉(xiāng)公所的事務(wù)員——說他調(diào)戲良家婦女,被人撞見,自知罪重,特立服狀悔過自新,準不再犯……底下寫證人阿品,叫他們親手劃押蓋指印……寫明今天日子……”隨后他轉(zhuǎn)過身去對著他們:“你們答應嗎?不答應休想出去!”
“是,是,是,我答應……”黑麻子伏在地上懇求說。
“也不怕你不答應,你這狗東西!”華生揚著拳頭,又把黑麻子嚇得閉上眼睛,不敢動彈。
“我答應,我做證人,”阿品哥縮瑟地說?!斑@原是他自己不好,我們本來是寫捐的,今晚上要做佛事?!?
“現(xiàn)在捐五角大洋夠了嗎?”秋琴一面寫著字,一面譏笑地問阿品哥說,“再要多,等我祖母回來再收吧。”
“你既然說這是迷信,不捐也可以,不捐也可以,本是隨便的?!卑⑵犯缁卮鹫f。
“不是命令嗎?”
“那是他的話,不要信他的……”
“到底是自己人呵,都姓傅,都是傅家橋人?!?
“是呀,是呀,請看自己人的面孔吧……”
“看自己人的面孔,捐錢就寫上十元五元嗎?”
“不,不,一角也不要了,收了一樣……”
“現(xiàn)在要強迫你們收去了,”阿波哥插入說?!熬钘l不能不再要一張,將來好拿你們的畫押來對。還有我這里的是一角小洋,華生是十個銅板,一并寫收條,畫了押,也不勞你們再跑了?!卑⒉ㄕf著把錢摸出來。
華生笑著,也摸出十個銅板,丟在地上:
“你撿去做本錢吧!”
阿品哥戰(zhàn)栗地望著,不敢動。
“我命令你,撿去!聽見嗎?”華生兇狠地睜著眼睛,揚了一揚拳頭。
阿品哥立刻伏到地上爬了過去。
“這就像樣了——呸!”華生吐了他一口唾沫。
阿品哥半晌不敢動,撿了錢,在地上伏著。
“起來吧,來畫押!”秋琴叫著說。
“是,是,是,我先畫押,”阿品哥這才起了身。
“你們聽著,我先讀一遍,”秋琴微笑地說?!傲⒎钊藴赜X元,綽號瘟神黑麻子,柴岙人,現(xiàn)任濱海縣第二區(qū)第三鄉(xiāng)鄉(xiāng)公所事務(wù)員,為鄉(xiāng)長傅青山之走狗,平日橫暴恣肆無惡不作,或則敲詐勒索,或則調(diào)戲婦女,自知罪惡深重,立誓悔過自新,特立此服狀為憑。此據(jù)……立服狀人溫覺元,保人傅阿品具……底下是日子……這樣好嗎?……”
“好的很,秋琴,你真有學問,”阿波哥叫著說?!氨任艺f的清楚多了?!阋詾樵鯓幽兀俊彼D(zhuǎn)過頭去問阿品哥。
“好的,好的……”阿品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走過去畫押,打手印,又寫了三張收條。
“黑麻子呢?”阿波哥問。
“好的,好的……我真的悔過自新了……但懇求你們饒恕我……”他說著爬了起來,去畫押打手印。
“本想打你幾個耳光,”秋琴笑著說,“怕污了我的手,也就饒了你吧?!?
“是,是,是……”
他們兩人依然呆著,不敢動。
“可以滾了!站著做什么!”華生收了條子,對準著黑麻子狠狠地一腳踢去。
黑麻子踉踉蹌蹌地給踢到門邊,趕忙開了門,拐著腿子逃走了。阿品哥發(fā)著抖,在后面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