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志》篇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案彥和之意,以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數(shù)言自然,一則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則曰:夫豈外飾,蓋自然耳。三則曰: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尋繹其旨,甚為平易。蓋人有思心,即有言語,既有言語,即有文章,言語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語,惟圣人為能盡文之妙,所謂道者,如此而已。此與后世言文以載道者截然不同。詳淮南王書有《原道》篇,高誘注曰: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歷萬物,故曰原道,用以題篇。此則道者,猶佛說之“如”,其運無乎不在,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孰非道之所寄乎?《韓非子·解老》篇曰: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萬物之所以成也。故曰:道,理之者也。物有理,不可以相薄。物有理不可以相薄,故理之為物之制。萬物各異理,而道盡稽萬物之理,故不得不化。不得不化,故無常操。無常操,是以死生氣稟焉,萬智斟酌焉,萬事廢興焉。《莊子·天下》篇曰:古之所謂道術(shù)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案莊、韓之言道,猶言萬物之所由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故韓子又言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韓子之言,正彥和所祖也。道者,玄名也,非著名也,玄名故通于萬理。而莊子且言道在矢溺。今曰文以載道,則未知所載者即此萬物之所由然乎?抑別有所謂一家之道乎?如前之說,本文章之公理,無庸標楬以自殊于人;如后之說,則亦道其所道而已,文章之事,不如此狹隘也。夫堪輿之內(nèi),號物之數(shù)曰萬,其條理紛紜,人鬢蠶絲,猶將不足仿佛,今置一理以為道,而曰文非此不可作,非獨昧于語言之本,其亦膠滯而罕通矣。察其表則為諼言,察其里初無勝義,使文章之事,愈痟愈削,寖成為一種枯槁之形,而世之為文者,亦不復撢究學術(shù),研尋真知,而惟此窾言之尚,然則階之厲者,非文以載道之說而又誰乎?通儒顧寧人生平篤信文以載道之言,至不肯為李二曲之母作志,斯則矯枉之過,而非通方之談,后來君子,庶無瞢焉。
《易上經(jīng)·坤六三爻辭》:含章可貞。王弼說為含美而可正,是以美釋章。
《易釋文》引傅氏云:賁,古斑字,文章皃。王肅符文反。云:有文飾黃白皃。
《書·皋陶謨》曰:戛擊鳴球。球,玉磬也。鍠,《說文》曰:鐘聲?!稄V韻》作鐄,云大鐘,戶盲切。
故知文章之事,以聲采為本。彥和之意,蓋謂聲采由自然生,其雕琢過甚者,則寖失其本,故宜絕之,非有專隆樸質(zhì)之語。
《易·系辭上》韓注曰: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據(jù)韓義,則所謂形氣未分以前為太極,而眾理之歸,言思俱斷,亦曰太極,非陳摶半明半昧之太極圖。
《周易音義》曰:文言,文飾卦下之言也?!墩x》引莊氏曰:文謂文飾,以乾坤德大,故皆文飾以為文言。案此二說與彥和意正同。儀征阮君因以推衍為《文言說》,而本師章氏非之。今并陳二說于后,決之以己意。
文言說《揅經(jīng)室三集》二
古人無筆硯紙墨之便,往往鑄金刻石,始傳久遠;其著之簡策者,亦有漆書刀削之勞,非如今人下筆千言,言事甚易也。許氏《說文》: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左傳》曰:言之無文,行之不遠;此何也?古人以簡策傳事者少,以口舌傳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為一言,轉(zhuǎn)相告語,必有愆誤,是必寡其詞,協(xié)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記誦,無能增改;且無方言俗語雜于其間,始能達意,始能行遠。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詩箴銘諺語,凡有韻之文,皆此道也。《爾雅釋訓》主于訓蒙,子子孫孫以下,用韻者三十二條,亦此道也??鬃佑谇ぶ?,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為文章者,不務協(xié)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文言》數(shù)百字,幾于句句用韻??鬃佑诖?,發(fā)明乾坤之蘊,詮釋四德之名,幾費修辭之意,冀達意外之言。要使遠近易誦,古今易傳,公卿大夫皆能記誦。以通天地萬物,以警國家身心。不但多用韻,抑且多用偶。即如樂行、憂違,偶也。長人、合禮,偶也。和義、幹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閑邪、善世,偶也。進德、修業(yè),偶也。知至、知終,偶也。上位、下位,偶也。同聲、同氣,偶也。水濕、火燥,偶也。云龍、風虎,偶也。本天、本地,偶也。無位、無民,偶也。勿用、在田,偶也。潛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極、天則,偶也。隱見、行成,偶也。學聚、問辨,偶也。寬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兇,偶也。先天、后天,偶也。存亡、得喪,偶也。馀慶、馀殃,偶也。直內(nèi)、方外,偶也。通理、居體,偶也。凡偶皆文也。于物兩色相偶而交錯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然則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鬃右杂庙嵄扰贾?,錯綜其言,而自名之曰文,何后人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
案阮君尚有《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及《與友人論古文書》,皆推闡其說。又其子福有《文筆對》?!段墓P對》太長,茲節(jié)錄二文于(左)〔下〕:
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后
昭明所選,名之曰文,蓋必文而后選也,非文則不選也。經(jīng)也,史也,子也,皆不可專名之為文也。故昭明《文選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選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為文,始以入選也?;蛟唬赫衙鞅匾猿了己苍鍨槲?,于古有征乎?曰:事當求其始,凡以言語著之簡策,不必以文為本者,皆經(jīng)也,史也,子也。言必有文,專名之曰文者,自孔子《易·文言》始?!秱鳌吩唬貉灾疅o文,行之不遠。故古人言貴有文。孔子《文言》,實為萬世文章之祖,此篇奇偶相生,音韻相和,如青白之成文,如咸韶之合節(jié),非清言質(zhì)說者比也,非振筆縱書者比也,非詰屈澀語者比也。是故昭明以為經(jīng)也,史也,子也,非可專名之為文也;專名為文,必沉思翰藻而后可也。自齊梁以后,溺于聲律,彥和《雕龍》,漸開四六之體,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體不可謂之不卑,而文統(tǒng)不得謂之不正。自唐宋韓蘇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為八代之衰而矯之,于是昭明所不選者,反皆為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經(jīng)即子,非子即史,求其合于昭明所謂文者鮮矣。如必以比偶非文之古者而卑之,則孔子自名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有八,韻語凡三十有五,豈可以為非文之正體而卑之乎?
與友人論古文書
夫勢窮者必變,情弊者務新,文家矯厲,每求相勝,其間轉(zhuǎn)變,實在昌黎。昌黎之文,矯《文選》之流弊而已。
案阮氏之言,誠有見于文章之始,而不足以盡文辭之封域。本師章氏駁之,以為《文選》乃裒次總集,體例適然,非不易之定論;又謂文筆文辭之分,皆足自陷,誠中其失矣。竊謂文辭封略,本可弛張,推而廣之,則凡書以文字,著之竹帛者,皆謂之文,非獨不論有文飾與無文飾,抑且不論有句讀與無句讀,此至大之范圍也。故《文心·書記》篇,雜文多品,悉可入錄。再縮小之,則凡有句讀者皆為文,而不論其文飾與否,純?nèi)挝娘?,固謂之文矣,即樸質(zhì)簡拙,亦不得不謂之文。此類所包,稍小于前,而經(jīng)傳諸子,皆在其籠罩。若夫文章之初,實先韻語;傳久行遠,實貴偶詞;修飾潤色,實為文事;敷文摛采,實異質(zhì)言;則阮氏之言,良有不可廢者。即彥和泛論文章,而《神思》篇已下之文,乃專有所屬,非泛為著之竹帛者而言,亦不能遍通于經(jīng)傳諸子。然則拓其疆宇,則文無所不包,揆其本原,則文實有專美。特雕飾逾甚,則質(zhì)日以漓,淺露是崇,則文失其本。又況文辭之事,章采為要,盡去既不可法,太過亦足召譏,必也酌文質(zhì)之宜而不偏,盡奇偶之變而不滯,復古以定則,裕學以立言,文章之宗,其在此乎?
《漢書·五行志》曰:劉歆以為虙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則而畫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賜《雒書》,法而陳之,《洪範》是也。又曰:初一曰五行以下,凡此六十五字,皆《雒書》本文。彥和云:《洛書》韞乎九疇。正同此說。紀氏謂彥和用《洛書》配九宮,說同于盧辯,是又不詳考之言。
案彥和以元首載歌益稷陳謨屬之文章,則文章不用禮文之廣誼。
案業(yè)績同訓功,峻鴻皆訓大,此句位字,殊違常軌。
李詳云:案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論字例》云:制字作剬。緣古字少,通共用之?!妒贰?、《漢》本有此古字者,乃為好本。據(jù)此則剬即制字,既不可依《說文》訓為齊,亦不必辨制剬相似之訛。謹按:李說是也。
《易賁》彖傳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周易乾音義》曰:發(fā)揮,音輝,本亦作輝,義取光輝也。
物理無窮,非言不顯,非文不傳,故所傳之道,即萬物之情,人倫之傳,無小無大,靡不并包。紀氏又傅會載道之言,殊為未諦。
此荀子引道經(jīng)之言,而梅賾偽古文采以入《大禹謨》,其辯詳見太原閻君《尚書古文疏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