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　幕

人　物

武則天　薛懷義　徐有功　武承嗣　武三思

妙　玉　上官婉兒　張昌宗　張易之　宮女甲

宮女乙　宮女丙　宮人甲　宮人乙

地　點

后宮。

布　景

略同第二幕，惟較前稍富麗。

〔幕在未啟之前，已聞管弦樂聲，樂曲與第二幕初起時相同，惟中夾一笛子，清晰可辨。幕開的時候，臺上靜無一人，惟低垂的黃幔后，時有人行的波動罷了。

〔樂聲停止的時候，傳來一種清脆的掌聲、喝采聲、諸宮女歡呼聲及猜拳行令聲。稍停，武承嗣和武三思上。

武承嗣?。ㄒ幻嫦蚺_后打拱作揖，一面口里謙遜著）小王實在喝醉了，不能奉陪了！實在……

〔幕后薛懷義的聲音：“你要是個好孩子，就再……再來一杯！”

武承嗣　請師父慢慢地喝吧，請！

〔幕后薛懷義的聲音：“酒！”接著一陣嘩鬧聲。

武承嗣　（轉(zhuǎn)過臉來，向武三思）太猖狂了！

武三思?。ㄐ⌒牡兀┯惺裁捶ㄗ幽?！這時他正得勢，我們還是忍一忍吧！

武承嗣　（拔腰間佩劍）總有一天，我叫他認(rèn)識認(rèn)識我！

武三思　（勸慰地）君子斗智不斗氣，和這種小人有什么氣可生呢！

武承嗣　自從高宗一死，太子被廢以后，這天下就是我們姓武的了！這東西不過是個市井無賴，仗著天后寵愛，就這么倚勢欺人，叫我怎么忍得下去！

武三思?。ɡ现\深算地）不能忍也得忍。小不忍則亂大謀。你想，現(xiàn)在天后登基，把唐朝的國號都改了，把李姓的子孫幾乎都?xì)⒔^了。看那意思，將來皇位，除了你、我以外，還會有別人的份嗎？

武承嗣　那么，廬陵王呢？

武三思　廬陵王，你為什么問到他？

武承嗣?。ㄓ许暎┮驗樗€活著，并且又是天后親生的兒子。三思，比起我們來，他不是更有希望承繼皇位嗎？

武三思　不會的，不會的。他和天后沖突得很厲害。你知道，天后是頂討厭他的，要是想再立他為帝，當(dāng)初也不會廢他了。

武承嗣　天后固然討厭他，但是他總是唐室的嫡脈，他說不定還想著推翻天后呢！

武三思　他不敢！

武承嗣　前幾天來俊臣從南路回來，順道到廬州去看了他，就聲言過他有謀反的意思。

武三思　那不過是來俊臣的揣測。

武承嗣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事實了！

武三思?。ù篌@）什么！

武承嗣?。◤纳砩咸统鲆环夤膩恚┻@就是證據(jù)！

武三思　拿來給我。（念）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

武承嗣　輕點！

武三思　這檄文哪兒來的？

武承嗣　自然是徐敬業(yè)發(fā)來的。

武三思?。ò胩欤┫氩坏?，想不到！不過也好！

武承嗣　揚州府大都督陳敬之已經(jīng)殉難了，怎么還也好？

武三思　你打算怎么辦？

武承嗣　我正想和你商量。

武三思?。ㄓ猩钜獾兀┏兴?，你肯聽我一句話嗎？

武承嗣　怎么！

武三思　我的意思，是把這牒文暫且押下，別讓天后知道。

武承嗣　你的意思，是想使徐敬業(yè)打入京都，廬陵王重新做皇帝嗎？

武三思　承嗣，你怎么這樣傻！徐敬業(yè)即使打入京都，廬陵王也做不了皇帝，他也不過假廬陵王的名義，蓄意謀反罷了?。ㄉ酝＃┈F(xiàn)在天后雖有立你、我為太子的意思，可究竟還沒決定。現(xiàn)在借了這件事，我們正好看看動靜。要徐敬業(yè)果然成了事，我們……

武承嗣　我們不也跟著完了嗎？

武三思　不，我們就可以在內(nèi)苑乘機(jī)起事，去掉天后，正了名位，再討伐廬陵王也還不遲。

〔武承嗣陷入沉思狀態(tài)中。

〔幕后又有笛聲，吹第一幕妙玉吟詩的調(diào)子，惟斷續(xù)不成句。

武承嗣　你聽，這東西又在那里瞎吹了！

武三思　（感慨地）也難怪他，聽說他就是用了這一根笛子，才把天后吹動了心的！

武承嗣　屁！他的歷史我都很清楚。就因為知道得太清楚了，才更忍不下去。從前他做無賴的時候，趕著我叫大爺，我還不理他呢！

武三思　聽說在感業(yè)寺的時候，他跟妙玉也有過一手的。

武承嗣　所以呀，后來不知怎樣卻又和天后往來起來了！所以現(xiàn)在妙玉才弄得去服侍太平公主，不常在天后跟前了呢！

武三思　大概總是避嫌疑的意思吧？

武承嗣　誰曉得呢，天后的事情，只有天知道！

〔幕外又一陣嘩笑聲，中夾薛懷義學(xué)女人的腔調(diào)。

武承嗣　什么東西！說男人不是男人，說女人又不是女人，說和尚不是和尚，說俗家又不是俗家！

武三思　天后卻喜歡這種四不像的人。

武承嗣?。ㄍ蝗幌肫鹆艘患拢┌?，我想起來了，天后吩咐你的事，你已經(jīng)做好了嗎？

武三思　你是說那姓張的弟兄倆嗎？

武承嗣　是啊！

武三思?。ㄒ允种咐C幔）已經(jīng)在這后面了。

武承嗣　為什么在這后面？

武三思　誰曉得！這也是天后吩咐下的，你要看一看嗎？

武承嗣　不，還不是那種不男不女的樣子！

武三思　那張昌宗倒吹得一口好簫呢。

武承嗣　倒可以和薛懷義的笛子對照起來了?。ㄍ蝗幌肫穑┪?，你想張昌宗會得天后的寵愛嗎？

武三思?。ǔ了嫉兀┪蚁霑?。

〔薛懷義著僧裝，醉得歪歪斜斜地上。

薛懷義　哈哈哈！你們這兩個傻瓜，倒偷偷地躲在這兒……來……喝一杯，一杯！

武三思?。ι蟻矸鲎⊙蚜x）師父，你喝醉了！

薛懷義　我，沒有醉！三思，你……是個好孩子，你是嗎？

武三思　是，是，是！

薛懷義　我是個將軍，可又是個和尚。（他把和尚帽子取下來，戴在武三思的頭上）三思，你也可以做個和尚，你做嗎？

武三思　做做做！

薛懷義?。ɑ仡^尋找）小武兒呢，那個小雜種呢？哦，承嗣，來，喝一杯！

武承嗣?。ú粣偟兀┬⊥醪荒茉俸攘?！

薛懷義　小王，你在誰的面前稱小王？在我面前，你該稱小雜種，你是嗎？

〔武承嗣隱忍不語。

薛懷義　好兒子，別生氣呀！我就討厭生氣，是我的兒子，你就別生氣。

〔武承嗣仍隱忍不語。

薛懷義　我，一個和尚，是你的爸爸！三思，我可是你的爺爺！

〔武承嗣大怒，拔腰際佩劍。

〔武三思搖首示意給武承嗣，武承嗣猶疑不決。

武三思　是，是，是！

薛懷義?。卧S地）好奴才！哈哈哈?。ù档炎?，聲破裂不成調(diào)）

武三思　師父，一會兒天后就要下朝了，你這樣鬧，她會生氣的！

薛懷義?。ㄓ惺褵o恐地）她呀，她不會生氣的！我是她的男人，男人，懂嗎？她要敢生氣，我就……（示拳頭）給她一頓厲害的！

〔武承嗣實在看不順眼，勃然而下。

薛懷義　好兒子，你哪兒去？你……

武三思?。〝r住薛懷義）你就讓他去吧，他還有事呢！

薛懷義　好，讓……（打呵欠）我要睡覺！（向繡幔那兒走去）

武三思?。泵τ?jǐn)r阻薛懷義）等一等！師父！

薛懷義?。ㄅ└墒裁?？

武三思　沒什么，我們談一談吧。

薛懷義　談一談，談什么，我……要……睡……覺?。ㄋ谝巫由?，并且一會兒就呼呼地睡著了）

〔武三思以絹抹去額間躁汗，欲下又止，走近幔前，向內(nèi)問：“你們準(zhǔn)備好了嗎？”內(nèi)答：“是，大人！”

武三思　停會天后下朝，也許要用你們的！

〔內(nèi)答：“是，大人！”

武三思　薛大將軍在外邊睡覺，他們小心一點，不要驚動他！

〔內(nèi)答：“是，大人！”

〔武三思又向薛懷義看了一眼，下。

〔薛懷義鼾聲大作，不斷地囈語。

〔稍停，妙玉匆忙地上。

妙　玉?。匆娞鹚难蚜x，稍稍猶疑，稍停，走過去推他）喂，喂！

薛懷義　喝一杯吧?。ㄓ炙耍?

妙　玉?。ㄏ肓艘幌?，又推薛懷義）喂，喂！

薛懷義　誰呀？啊，你嗎！

妙　玉　是我，你大概想不到吧！

〔薛懷義伸懶腰。

妙　玉　你答應(yīng)我的事，你已經(jīng)忘了嗎？

薛懷義　（揉眼）什么事呀？

妙　玉　別這么兇吧，我自己想想，并沒有得罪了你！

薛懷義　什么得罪不得罪，我完全不曉得！

妙　玉　我本來不想再喊你了，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死，也得死個明白。我要問你一句實話。

薛懷義　老是這么羅嗦，算什么呀！

妙　玉　在從前你從沒有對我這樣過。

薛懷義　從前的事，你何必說它呢！

妙　玉　那太使我留戀了！你想，我真是傷心。我的希望也很簡單，我只希望老老實實地做一個人，老老實實地嫁一個人，這你從前是答應(yīng)過我的，可是現(xiàn)在……

薛懷義　現(xiàn)在我做了和尚，怎么還好娶老婆呢？

妙　玉　可是現(xiàn)在你被別人霸占住了，把我忘記了，讓我一個人孤單地受罪。這幾年來，我天天盼望你回心轉(zhuǎn)意，可是天天是失望，失望要使我發(fā)瘋，要把我毀了！

薛懷義　這……這！（生氣）你這是做什么呀？

妙　玉　我從前也有過好的日子，也有過人喜歡我；都是因為你，我才弄得這樣。我從前相信一個人，可是那個人害了我，那個人霸占了你，這一切，也都是因為你呀！

薛懷義　你再說，我要生氣了！

妙　玉　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跟我走吧！只要你肯答應(yīng)，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我什么都肯，我什么都不怕，我……

薛懷義　給我滾出去！

妙　玉?。奁﹦e……別……

薛懷義　本將軍命令你，給我滾出去！

妙　玉　你從前并不是這樣的！從前在感業(yè)寺的時候，你天天夜晚來吹笛子，你慢慢地把我吹上了。你對我那樣溫柔，那樣甜蜜，并且答應(yīng)過我，除我以外，你終生不再娶另外的女人，你永遠(yuǎn)不會忘掉我……

薛懷義　我那時候是騙你的！

妙　玉　就是騙我也好。那些日子我是一輩子也不會再忘掉的。那給我的印象太強(qiáng)了，那……

薛懷義　（又和平地）一會兒她就要下朝了，去吧，去吧！

妙　玉　我不怕，我不怕！

薛懷義　喲喲喲，何必呢，你知道她是禁止我和你講話的！

妙　玉　我偏要講，我偏要講！

薛懷義　一個女人，一點道理也不講！

妙　玉　你怕她，我知道的，可是我不怕！我拼著一條性命，我什么全不怕！

薛懷義　這又有什么好處呢？

妙　玉　我要讓她，讓你，讓一切的人全明白明白，我也不是好惹的，你等著吧！（她哭哭啼啼地下）

薛懷義?。ú辉诤醯兀┻@真奇怪！一個女人會變得這樣！要不是在這種地方，我早就三拳兩腳，打出她的腦子來了?？墒乾F(xiàn)在，我得忍忍，我得……我馮小寶，不，現(xiàn)在是叫薛懷義了，哈哈哈！

〔幕外的聲音：“圣上下朝了，圣上下朝了！”

〔一陣管弦樂聲奏起。

薛懷義?。ɑ虂y地）哦，糟糕，糟糕！我的帽子呢？我的……（他在桌角上找著他的帽子）我得整齊一點，我的臉……

〔當(dāng)他四處找鏡子，才站到鏡前去時，武則天和她的隨員徐有功及兩宮女上。

武則天　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薛懷義?。ê险菩厍埃┦恰Ｐ∩谶@兒等著伺候圣上！

武則天?。ú粣偟兀┠愦蟾庞趾茸砹税?？

薛懷義　不，只一點點，一點點！

武則天　瞧你那歪歪斜斜的樣子！

薛懷義　我是因為方才在御花園里散步，跌了一跤，就站不穩(wěn)了。

武則天　瞧你的臉，青一塊，紅一塊的！來，每邊打五個嘴巴！

〔兩宮女上去執(zhí)行。

薛懷義　謝圣上的賞！

武則天?。ǘ嗽斄艘粫┈F(xiàn)在給他在右臉上擦一點粉，把眉毛再畫濃一點！

〔兩宮女執(zhí)行。

薛懷義　謝圣上！

武則天　去面壁吧！做僧人的，應(yīng)當(dāng)像個僧人的樣子！

薛懷義　圣上！

武則天?。▍柭暤兀┠悴宦犜拞?？

薛懷義　是，是，是！（走到墻那兒去，面壁站住）

武則天　跪下！參禪能不跪下嗎？

薛懷義　是?。ü蛳拢?

武則天　徐愛卿，現(xiàn)在把意見箱打開吧！

徐有功　（把意見箱置桌上，一面恭敬地）臣有一句話要說。

〔武則天不語。

徐有功　臣每次進(jìn)宮，全看見圣上這樣奚落男人，這未免于法不合。

武則天　你所說的法，是什么法律呢？

徐有功　這是歷代帝王為他們的子孫所立下的法律。

武則天　大概不是女子吧？

徐有功　天之生人，女子同例！

武則天　那么，先皇在世，后宮宮人三千多人，怎么從沒見過你講一句話呢？

徐有功　這……

武則天　算了吧，你還是把那四方匯集來的意見，整理一下吧！

徐有功?。坏亻_了箱子，取出文件）這兒是一共三封。第一封……（看了一遍，秘而不言）

武則天　怎么樣呢？

徐有功　以臣的眼光看來，陛下可以不必管它。

武則天　但是朕還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徐有功　是請，請……

武則天　到底什么事呀？

徐有功　請陛下替他捉雞的！

武則天　怎么？

徐有功　是澧州地方的一個百姓，上疏說他的家里丟了一只雞，被賊偷去了，請陛下……這簡直是開玩笑。依法就該傳令州官，置他的死罪！

武則天　你以為是這樣嗎？

徐有功　陛下倘連這樣的小事，也管起來，那恐怕天下要大亂了！

武則天　但是我要管的！你要立刻草詔，命澧州知州，為朕放賑三日，嚴(yán)緝竊賊！

徐有功　（辯）臣愚昧無知，陛下不是開玩笑嗎？

武則天　你說這話就該斬首！

徐有功　臣……

武則天　朕貴為天子，一言能復(fù)九州，好開玩笑嗎？

徐有功　可是臣察法理人情，從沒見過一朝天子為這等失竊小事，驚師動眾的！

武則天　你以為這事小嗎？地方上失竊，可見地方上并不安靜，不安靜都是由于貧困而來的；如果家家溫飽，自然不會有竊賊了。

徐有功?。ú唤恼郏┤f歲！

武則天　第二件呢？

徐有功　第二件，簡直是胡鬧！應(yīng)該嚴(yán)厲地處分！

武則天　怎么！

徐有功　京師有一座尼庵，叫做大正寺，是先皇為了年老的宮嬪修的?，F(xiàn)在在那兒修行的尼姑，據(jù)說行為不檢。

武則天　怎么樣？

徐有功　勾引附近儇薄少年，胡作非為，像這種破壞清規(guī)的尼姑，就該察明正法！

武則天　這也是你的法律嗎？

徐有功　陛下難道要為她們辯護(hù)嗎？

武則天　我只是覺得奇怪。

徐有功　陛下奇怪什么？

武則天　你想那尼姑們深居簡出，倒會去勾引少年，這不是很奇怪的嗎？

徐有功　這個……這個，自然都有不是。陛下不也正在修《烈女傳》嗎？

武則天　《烈女傳》，是的。你以為使一個人——一個和男人同樣有感情、有思想的女人，終生老死在尼庵里，過著囚禁的生活，便算是烈女嗎？朕修《烈女傳》的用意，倒恰恰和這個相反，朕列舉了許多古來的女中豪杰、巾幗英雄，給后代的女性作模范，使她們覺悟，使她們反省，使她們都要享有做人的權(quán)利。

徐有功　陛下反陰為陽，是逆天行事，恐怕災(zāi)禍就在眼前了！

武則天?。ù笈┰趺矗憔垢摇?

徐有功　上行下效，陛下先不自檢點，所以民間才敢這樣的猖狂。正經(jīng)的女人，除了在閨房刺繡以外，是誰也不肯做出輕狂的樣子，過問她所不應(yīng)當(dāng)過問的事的！

武則天　住口！

徐有功　忠言逆耳，古來也是常有的事。

武則天　依你這樣說，我也只配在閨房刺繡了？

徐有功　陛下要是明大義的，就該禪位給太子，廬陵王才是天下的正式主人！

武則天　原來這樣？我倒很想容納你的意見，可是有點棘手。

徐有功　棘手不難，陛下可以除掉他！

武則天　怕你不答應(yīng)！

徐有功　臣即使死掉，也沒有什么埋怨。

武則天　你倒痛快，我正想要你的腦袋！

徐有功?。ò岩庖姇呕卦帲泵蛳拢┲x陛下！

武則天　不過現(xiàn)在你還有功夫反悔，你要仔細(xì)地想想，是不是愿意修正你的話！

徐有功　臣不愿意！

武則天　你對古人的法律，信仰真堅??！

徐有功　陛下以女主處陽位，已經(jīng)是大背古人立法之意了！

武則天　黃門官！

〔兩宮人上。

武則天　即刻把徐有功綁出朝門斬首！

宮　人　是！

〔兩宮人推徐有功將下。

武則天　你還有什么分辯嗎？

徐有功　臣不愿分辯。

武則天　你還跟我講法律嗎？

徐有功　臣頭可斷，法不可屈！

武則天　（大怒）綁出去！

〔二宮人推徐有功下。

武則天?。ǔ了加许暎鲇趾攘顚m人）推回來！

〔二宮人又把徐有功推上。

武則天　你真的不怕死嗎？

〔徐有功不語。

武則天?。ㄗ⒁曋煊泄Γ胩?，忽哈哈大笑）哈哈哈！

〔徐有功莫名其妙。

武則天　哈哈哈！

徐有功?。ㄈ虩o可忍）陛下笑什么？

〔武則天越逼近去，仿佛欣賞一件古玩似的，欣賞著徐有功。

徐有功　（躲躲藏藏地）陛下莊重一點！

武則天　我難道不莊重嗎？

徐有功　陛下難道以為我的頭，不值一刀嗎？

武則天　很值一刀！

徐有功　那么陛下看什么？

武則天　看你的眼睛，看你的身材，并且還在看你的心呢！你的眼睛很有神，可并不怎么柔媚；你的身材相當(dāng)高，可并不魁偉；你的嘴唇往下弓，顯得很有毅力，可是太古板；你的心……

徐有功　（忸怩地，終于惶惑地）真是莫名其妙！

武則天　你的心，我方才已經(jīng)曉得了，你有膽量，是一個很好強(qiáng)的人！越強(qiáng)的人，我越喜歡！薛懷義是一個膿包，（指跪在地下面壁的薛懷義）所以我并不十分喜歡他。

徐有功　陛下這話是什么意思呢？

武則天　你不懂嗎？

徐有功　我……我……

武則天?。ㄩ_玩笑地）你的法律里從來還沒發(fā)現(xiàn)過這一條，是不是？

徐有功?。ㄍ纯嗟兀┍菹驴鞖⒘宋野?！

武則天　（輕俏地）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殺你了！

〔兩宮人退。

徐有功　我只求速死！

武則天　我偏不叫你死！

徐有功?。ú话驳兀┪摇摇?

武則天　我很喜歡你呢！

徐有功?。人?，為了躲避這誘惑，匆忙地走到意見箱前，去取那意見書）這第三條……

〔武則天慢慢地以一只手按住了徐有功的手。

〔有頃，徐有功戰(zhàn)栗地縮回了自己的手。

武則天　你要干什么？

徐有功?。▽擂蔚兀┠?，那第三條意見書……

武則天?。o限深情，語意雙關(guān)）在我的寢宮里，還保留著很多意見書，那意見書很好，很好，無窮無盡，你要看嗎？

徐有功　我……我……

武則天　可是我要事先關(guān)照你，那里面沒有一條是講法律的！

徐有功?。ㄍ丝s地）這……這……

武則天　如果你高興，我們就一起來商量商量吧。（下）

〔二宮人擁徐有功下，徐有功尚掙扎，終于低頭而下。

薛懷義?。ㄒ娢鋭t天已去，始慢慢地站起來，大聲呼喊）這真是豈有此理！你是什么東西，能夠這樣對待我？我氣死了，酒也醒了……（咬牙切齒地）我要打死你！我要……徐有功什么人，也配陪你去看書，我和尚不做了！（索性把和尚帽子扔在地下）一來就面壁，面壁，一個假和尚，面什么壁！

〔宮女甲、宮女乙嬉笑上。

宮女甲　哈哈哈！

宮女乙　哈哈哈！

薛懷義?。ㄅ陌福┬κ裁矗?

〔宮女甲、宮女乙見薛懷義這種樣子，越笑不可遏。

宮女甲　笑，笑！我的笛子呢？我要掐死你們！誰敢笑？

〔宮女甲、宮女乙果然不笑了。

〔稍停。

薛懷義　你們笑什么？

宮女甲　師父，你不曉得，那個姓徐的……（又幾乎笑出聲來，但卻勉強(qiáng)地忍住了）

宮女乙　天后真是怪人！

薛懷義　怪，不要臉！

宮女乙　你要臉！

薛懷義　什么，你敢罵我？

宮女乙　你為什么敢罵天后？

薛懷義?。夂吆叩兀┖冒?，所有的女人都不是好貨！

宮女乙　你是好貨！

薛懷義　我為什么不是好貨，我為什么……

宮女乙　是好貨為什么你把妙玉姐姐丟了？

薛懷義?。獾靡а溃┗斓?！

宮女乙　天后早就斷定你是個忘恩負(fù)義的東西了！

薛懷義　提防著你的腦袋！

宮女甲?。ㄒ哺先ィ┠氵€是提防著自己的腦袋吧！

薛懷義?。]奈何地）想不到你們竟是這樣，這真是倫常大變，本大將軍的威嚴(yán)掃地了！

宮女乙　對男人，你可以兇；對女人，你可要客氣點?。ㄋ湴恋刈拢?

薛懷義?。òl(fā)瘋地）這是什么話！這是從哪兒說起，這簡直是開玩笑！酒來！

宮女甲　天后不準(zhǔn)你再喝酒！

薛懷義　不準(zhǔn)？什么，不準(zhǔn)？我自己去……（他氣沖沖地欲下）

〔這時，宮女丙帶上官婉兒上。

薛懷義　怎么？

宮女丙　啟稟大將軍，這個女子…

上官婉兒?。▏樧饕粓F(tuán)，跪在地下）求大將軍饒命吧！求大將軍……

薛懷義?。〝[起威儀來）是怎么回事？

宮女丙　奴婢巡察到琉璃亭畔的荼?架下，看見這女子正在地下哭著燒紙，一面嘴里唱歌，盡是些毒罵天后的句子。

薛懷義?。ㄗ呦蛘凶?，裝模作樣地）把那女子給我?guī)蟻恚?

上官婉兒　（跪在地下哭泣）奴婢并沒有敢毒罵天后，求大將軍……

薛懷義　別講話！你叫什么名字！

上官婉兒　奴婢叫做上官婉兒。

薛懷義　誰的女兒，誰的孫子？家住哪里？為什么進(jìn)宮的？

上官婉兒　因為祖父犯了罪，所以婢子才進(jìn)宮充當(dāng)下人的。我并沒有……

薛懷義　別講話！你為什么燒紙呢？

上官婉兒　因為心里難過……所以才……

薛懷義　難過，難過，簡直胡說八道嘛！紙錢是燒給誰的？

上官婉兒　紙錢是燒給祖父的。

薛懷義　祖父是誰？

上官婉兒　祖父叫上官儀。

薛懷義　你不知道這事犯禁嗎？從實招來，我馮小寶，……本大將軍體在天之仁，或者能夠從輕發(fā)落。

上官婉兒　奴婢一個人在宮里，常常想到祖父，祖父死得很慘，奴婢……

薛懷義　別講話！

上官婉兒　奴婢再也不敢了！

薛懷義　你為什么唱歌呢？

上官婉兒　因為心里難過……

薛懷義　又是難過，又是難過，越來越不像話了！（站起來）把她推出去，砍了吧！

宮女丙　是！

宮女乙　等一等，難道就這樣地殺一個人嗎？

上官婉兒　求娘娘饒命吧！

宮女乙　我不是娘娘。你別害怕，等一會天后下來，你好好地說。

薛懷義　怎么，這何必等天后呢！我早就看出她不是好人，我斷定她還想行刺呢！

上官婉兒　奴牌不敢，奴婢實在……

〔武則天上。

武則天?。ㄒ姞铑H驚異）怎么？

薛懷義　（急忙搶上來）這……這……

武則天　別講話！你為什么不面壁，又站起來了？

薛懷義　哦……哦……哦……

武則天　我的命令，你難道想反抗嗎？

薛懷義　我……還不都是因為她！

武則天　她？這是誰？

薛懷義　她叫什么上官……

武則天?。▏?yán)厲地）別講話?。睾偷兀┠氵@孩子，站起來，究竟是為什么呀？

宮女丙　這個孩子，擅敢在禁宮里面焚燒紙錢，并且哭哭啼啼地唱歌，咒罵萬歲！

武則天?。☉岩傻兀┝R我嗎？我并不認(rèn)識你呀？

薛懷義　她叫什么上官婉兒……

武則天　上官婉兒，上官儀是你的什么人？

上官婉兒　是奴婢的祖父。

武則天　難怪嘍！紙錢是燒給你祖父的嗎？

上官婉兒　是的。

武則天　你愛你的祖父嗎？

上官婉兒　祖父愛我，我也愛祖父，可是……

武則天　你為什么罵我呢？

上官婉兒　奴婢并沒敢罵天后，因為心里傷心，就隨便歌唱幾句，誰知道這位姐姐……

武則天　你祖父是個很有學(xué)問的人，你大概也很知文理了？你肯把你的歌兒唱給我聽嗎？

薛懷義　還不是一派胡謅，索性……

武則天　別講話！你唱吧！你肯嗎？

上官婉兒　奴婢肯是肯的，只是……

武則天　不要緊的，你并沒有罪。站起來呀，你別怕……

上官婉兒?。ǔ┣ぁ崱?

武則天　別害怕呀，盡管唱下去！

〔上官婉兒繼續(xù)歌唱。

〔在歌唱當(dāng)中，徐有功悄悄地上，也旁立傾聽。

武則天?。ê苁芨袆?，半天，不禁流下淚來，向徐有功）你覺得怎么樣？

徐有功　啊，太悲傷了點！以臣的愚見，這恐怕不是好兆。

武則天　有什么好兆歹兆呢！她是應(yīng)當(dāng)悲傷的，女人，原本生來就是悲傷的??！婉兒，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嗎？

〔上官婉兒點頭。

薛懷義　真是奇怪！

武則天　你說什么？

薛懷義　我……我什么也沒有說。

武則天　可是，婉兒，我們再不要悲傷，我們要報復(fù)。方才我第一次感到勝利的滋味，但你卻又使得我痛苦了！這種痛苦是不會長久存在的，因為有許多男人，等待著我來征服！這位徐有功先生，是男人里面最強(qiáng)的一個，可是我很高興，他到底在我面前屈服了！

徐有功?。ň剑┻@，這是什么話呀！

武則天　你知道，我是喜歡服從的，我不愿意看見人家反對我。你說話的時候，要謹(jǐn)慎一點！

徐有功　我……我……

武則天?。ǘ嗽?shù)兀┠愕谋橇禾停也幌矚g。來，用粉把他的鼻梁撲上點白！

〔二宮女執(zhí)行。

徐有功?。ǘ惚艿兀┪遥也幌矚g！

武則天　不喜歡嗎？

徐有功　這太不成體統(tǒng)了！

武則天　體統(tǒng)，好吧！婉兒，去把繡幔打開！

〔上官婉兒打開繡幔，張昌宗吹笙，張易之作彩衣舞，媚態(tài)百出。除武則天外，余人均不禁異常訝怪。

〔武則天哈哈大笑，宮女附和著她。

武則天　（向徐有功）你覺得怎么樣呀？

徐有功　我，我……（那意見箱解救了他，他跑過去）我要開讀這第三條意見書！

武則天　你倒守本分！

徐有功　這第三條，第三條……

武則天?。ɡ涞兀┯殖隽嗣幔?

徐有功　毛病大了！

武則天?。ㄒ参⒂X吃驚）怎么？

徐有功　是……是……（不免有點張口結(jié)舌）

武則天　讀出來我聽！

徐有功　臣不敢讀！

武則天　拿來我看?。ㄋ杆俚乜赐辏┬涑兴茫?

〔宮女乙宣武承嗣上。

武承嗣　參見天后！

武則天?。ú宦堵暽兀┏鉀]有什么變故嗎？

武承嗣　一切都很安泰。

武則天　很安泰嗎？

武承嗣　是，陛下！

武則天　沒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發(fā)生嗎？

武承嗣　（硬著頭皮講話）一點也沒有。

武則天?。ㄍ蝗话涯且庖姇ぴ谖涑兴玫哪樕希┠萌タ?！

武承嗣?。泵戳艘槐椋泵蛳拢┏荚撍?！臣該死！

武則天　賊人已經(jīng)占據(jù)了揚州，揚州府陳敬之已經(jīng)殉難，你難道竟不曉得嗎？

武承嗣　臣該死！臣該死！

武則天　即刻鳴金，朝堂議事！

武承嗣　是，是，是！（下）

武則天?。┰甑兀┠銈兌冀o我滾出去！

〔眾人悄然下。

武則天　婉兒！

上官婉兒　（欲下又止）是，天后！

〔武則天入神地看那意見書。

上官婉兒?。懬拥貑枺┦浅瘍?nèi)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嗎？

武則天　是的。徐敬業(yè)假借廬陵王的名義在討伐我了！

上官婉兒　是廬陵王嗎？

武則天　是的。（讀檄文）“……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边@駱賓王倒很有才學(xué)呢！我知道，他們恨我，罵我，預(yù)備推翻我的！我的兒子這樣，我的侄子也這樣，全都是一樣的。他們像蜘蛛一樣織著網(wǎng)，像漁人一樣地下了鉤，他們要撲捉我，要鉤住我；可是他們錯了，我會沖破蛛網(wǎng)，掙斷釣竿的！讓我來把它們撕碎吧！（她用力地把那檄文撕碎）

上官婉兒?。ǜ袆拥兀┨旌?！

——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