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幕
時 間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
布 景 在重慶,有許多房子的構造,因為街道的坎坷,是頗為別致的。特別是沿馬路上,以為是三層的樓房,其實三層樓底下,卻還有兩層。但又不是地下室,是由于山勢的高低建筑的。
現(xiàn)在在舞臺上的,就是這么一間屋子。這屋子也算是二層樓,其實是和上海弄堂房子的閣樓差不多的。這二層樓和大街上的馬路平行,因之,有一小塊窗子是開在馬路邊上,不時有煤灰,甚至行路人的痰吐進來。透過那小窗,可以看見馬路上急遽的行人的腳。
另外兩扇窗開在屋子的左角,向著弄堂的臺階。人們從那臺階上上下下,到馬路上去,或者到底下來。這臺階很狹,而且很暗。我們舞臺上這屋子,幾乎一年到頭都見不到陽光,倒是有時候,霧會從那兒輾轉地擁進來,使得本來已經(jīng)陰暗的屋子里,更顯得潮濕?!@屋子是陰暗而且潮濕的,甚至連墻上都大膽地滴著水。
〔開幕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了,屋里很靜,街上很雜。夜的重慶正在活躍。屋子里沒點燈,只借了路燈的幽光顯出一點兒輪廓。臺階的窗子外面,兩個抬轎子的剛剛走過,一面嘴里叨咕著他們的術語,像:“抬頭望”,“高山上”,“哦,滑的很哪”,“抬的穩(wěn)嗎”,“左手,左手”,仿佛有一個人故意地走在右手,有了小小的爭執(zhí),而終于是在一句“先人啊!”的口頭語里,各自走散了。
〔一個人走進了這個黑暗而且孤寂的屋子,頭發(fā)很長,有點蓬亂,戴一副近視眼鏡,穿的很壞,走路很遲緩,但卻并不萎縮,自然有一種神氣。他顯然是一位熟客,看見屋子里沒有人,就把手里的東西放在桌子上,擦了一根洋火,借了火柴的光,他周圍看了一眼,便急忙地走到電燈開關的地方,扭亮了電燈。
〔屋子里空空落落的。
〔沒有床,鋪蓋就鋪在地上。一個皮箱躲在鋪蓋的后面,開了蓋,翻得亂七八糟的。唯一的點輟是一張竹制的方桌,卻只有一個矮腳的凳子,用麻繩綁了放在一端;另一端,一只箱子豎在那里,上面且鋪了點什么,想來也是當?shù)首佑玫摹?
〔桌子上有幾本破書,和碗、筷等堆在一起。
〔一個女人跟了進來。
趙 氏?。ǔ泽@地)啊……你?
老 艾 我姓艾,常常來的!
趙 氏 我還以為林小姐回來了呢!
老 艾 我沒有想到他們?nèi)辉诩摇?
趙 氏 林小姐是下午才出門的。(仿佛講著一件秘密似的)一位坐汽車的小姐來看過她呢!
老 艾 坐汽車的??。ㄋ晕⑾肓艘幌耄?
趙 氏 頂體面的小姐!
老 艾 唔!
趙 氏?。◤膽牙锾统鲆环庑艁恚┻@是林小姐的信。
老 艾 請你放在桌子上吧!
趙 氏(殷勤地)您要是渴了,樓下茶爐上有開水。
老 艾 謝謝你。
〔趙氏把信放在桌子上,覺得無話可說,預備走了。林卷妤回來了。
林卷妤?。@然是跑了很多的路,興奮,卻不免有點兒疲乏)老艾!
老 艾 回來了!
趙 氏?。泵Φ兀┝中〗悖男?!
林卷妤 謝謝你,二太太。(把信拆開來讀,但是讀到中間,仿佛很不高興)真見他的鬼了……哦,二太太,坐吧?。ㄒ琅f讀信)
趙 氏 坐不住哇,里里外外,就有我一個人,哪兒還有坐的工夫呢!林小姐,是家信嗎?
林卷妤 現(xiàn)在哪兒還有家信呢?。▽习┘议Φ男拧#ㄟf了一頁在老艾手里)
老 艾 唔!
趙 氏(搭訕著)這年頭哇,真是作孽!像小少爺,活蹦亂跳的,說聲病,怎么就死咧!
林卷妤(隨口答應)死了倒好!
趙 氏 你可不能這么說,年輕輕的,心總要往開里想。死了一個,就會生兩個的!
林卷妤 再生嗎?我倒也不想了!
趙 氏 嗐,總是前生欠了他的債,這輩子來討了!
林卷妤 倒是虧了你們趙先生,也跟著忙了這兩天!
趙 氏 快別這么說,林小姐,都在逃難,難得碰見同鄉(xiāng),又住在一塊兒,這也是緣分。要不是打仗,你們在北平念大學念得好好的,怕一輩子也碰不到呢!
林卷妤 總以為帶到四川,他這條小命可以保住了。誰曉得又水土不服,空氣也壞,住的地方又不干凈——早曉得這樣,在退出南京的時候,也像別人似的,丟在大江里倒干凈。
趙 氏 真是末腳年,在數(shù)的難逃了。林小姐,您前幾天說的那個小飯館,什么時候開張???
老 艾 (抬起頭來)要開張了嗎?
林卷妤 哪兒能這么快,房子還沒有看妥呢?。ò炎詈笠豁撔乓策f給老艾)
〔老艾讀信。
林卷妤 你看大千這個人,可是該死!準又是他寫了信,跟妹妹發(fā)牢騷了!
老 艾 她信上說要到四川來了呢!
林卷妤 來受訓的。
老 艾 這個小妹妹,比我們老大哥強多了!
趙 氏 您要是真開小飯館,反正都得用人,我跟我那當家的,去給您跑堂,掌灶,倒剛好合適。
林卷妤 哪里,你二太太這么好福氣!
趙 氏 得了吧,林小姐,您東家子不知道西家的事,我這個罪可受夠了。說起來呢,我們先生是他親哥哥,我還算他的嫂子??墒悄次依锢锿馔猓Φ倪€像個人??!洗衣服,燒飯,連尿罐都得我去倒哇!
林卷妤 哪兒,到底是住在親弟兄的家里!
趙 氏 親弟兄,自個兒要沒本事,連親爹都靠不住的!
林卷妤 趙先生為什么不找個事做呢?
趙 氏 他呀,在家鄉(xiāng)辦教育,已經(jīng)做了科長了,倒也滿走時的。誰知道逃到這兒來,東碰一鼻子灰。西碰一鼻子灰,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這么捱下了。所以我想,這種年月,有什么法子呢,跑堂、掌灶也是人干的,總比吃碗閑飯強。人哪,到了什么地步、就得說什么話!
〔樓下一個女人怪聲怪氣地叫:“二嫂,二嫂!”
趙 氏?。]好氣地)來了!您看這不是又吼叫了!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我。
〔趙肅急上。
趙 肅?。ㄏ蜈w氏)叫你咧!
趙 氏 耳朵倒尖!
趙 肅 怎么?
趙 氏 不管是貓叫,還是狗叫,你總聽得見。耳朵那么尖,有什么用?。?
〔樓下又怪聲怪氣地喊:“二嫂,快來呀!”
趙 氏 來咧!又不是催生,要這么急干嘛?。ㄏ拢?
趙 肅?。克挖w氏下,搖頭)真是丟人現(xiàn)世!
〔趙氏突然上。
趙 氏 我怎么丟人現(xiàn)世?我怎么丟人現(xiàn)世了?你說!你說!
趙 肅 (瞠目半晌)你看你這個樣子吧!
趙 氏 你的樣子好!你的樣子好!自個兒沒長本事,養(yǎng)不活老婆、孩子,倒說我丟人現(xiàn)世了!(氣嘟嘟地下。)
趙 肅 (嘆了一口長氣)嗐?。ㄗ拢?
林卷妤 (馬上警告)當心,那凳子腿是壞的!
趙 肅?。ㄕ酒饋恚嗽斄艘粫┙壛寺槔K,不要緊,不要緊?。ㄓ肿拢?
老 艾 大千呢?
林卷妤 他……(看看有趙肅在坐,又把話咽了下去)還不是那一套!
趙 肅 這位是……
林卷妤 艾先生!
趙 肅 艾先生,久仰,久仰!
林卷妤?。ń榻B著)這是同院的趙先生!
趙 肅?。ù钣樦┌壬?,看報沒有?
老 艾 方才站在街角,看了一下大標題。
趙 肅 怎么說?
老 艾 也沒什么,這些日子仿佛倒沉寂起來了。
趙 肅 就是這沉寂里頭,才有文章呢!
林卷妤 ???!
趙 肅 街上的謠言很多,聽說是英大使就要來了!
老 艾 干什么?
趙 肅 (用著講秘密的口氣)調解,說是要和呢!
林卷妤?。ǔ爸S地)又是茶館里聽來的嗎?
趙 肅 茶館里的消息,比報紙靈通多了!
老 艾 (沒好臉色地)那才怪呢!
趙 肅 條件據(jù)說已相當接近了。東三省租借三十年,敵人無條件地退兵,雙方都不賠款。
林卷妤 怕沒這么方便吧!
趙 肅 真的!是日本人提的條件?,F(xiàn)在只差著一點,說是前方的軍事將領不答應,他們是想把日本人趕到海里去的!
老 艾 唔!
趙 肅 艾先生,你以為怎么樣?我看是和了也好。第一呢,武漢、廣州都失掉了,再打也沒有趣味;第二,憑良心講,條件也不算苛刻;第三……第三……
老 艾 據(jù)我看,這都是夢想!
趙 肅 怎么夢想?千真萬確!鬼子也支持不了了。第一是游擊隊就叫他受不了,我們家鄉(xiāng)那小地方,也起了游擊隊了。上個月,家鄉(xiāng)的一個把兄弟寫信來,說他做了司令了。他希望我回去幫他的忙。那自然哪,我早先在地方上辦教育,很有點兒力量,我要是回去準保有辦法??墒堑谝?,路途遙遠,這筆旅費難籌;第二,孩子、老婆丟在四川也不放心;第三……第三……
林卷妤 第三又怕有危險,是不是?趙先生!
趙 肅 哪里,哪里,哈哈哈!所以我想還是在四川找點小事將就將就算了。
〔樓下又是那女人怪聲怪氣地叫:“二伯,二伯!”
趙 肅?。闭酒穑┱媸轻斊ㄏx,連一會兒都不放松的!來咧!來咧?。ㄗ叩介T口碰見了萬世修)
〔萬世修上。萬世修雖然也還年輕,可已經(jīng)蓄了小胡,穿長袍馬褂,走起路來,像個小紳士似的。
趙 肅 你找誰?
萬世修 我找姓沙的。
趙 肅 沙太太,朋友找?。ㄏ拢?
林卷妤 (迎了兩步)啊,老萬!
萬世修?。M面春風)少見,少見!哈,老艾!(急忙跑上前握手)
老 艾?。ɡ淅涞赝w肅下場的地方)真是個寶貝!
萬世修 寶貝?
林卷妤 他是講那個姓趙的,其實人倒還好的!
老 艾 壞就壞在這“還好”上,不壞也不好;索性壞出個樣兒來,倒也容易甄別了!
萬世修?。旎畹匦Γ┕?!老艾真行,不愧人家都管你叫艾撅子!這兩天看報沒有?
〔老艾不語。
林卷妤 也在茶館里聽到了什么消息嗎?
萬世修 我現(xiàn)在住在重慶大飯店,好久不坐茶館了。
林卷妤 重慶大飯店?
萬世修 三○三號?。◤男渲心贸鲆痪韴髞恚┻@是我登的廣告。
林卷妤 干嘛?
萬世修 你看哪,這兒,這兒!
林卷妤 (讀)“活神仙萬世修批命論相!”(奇怪地望著萬世修)
萬世修 活神仙是我的別號!
老 艾 你怎么會是活神仙?
萬世修 馬馬虎虎,認真干嘛呢!
林卷妤?。ㄗx)“預告:敵機今日不來!”
萬世修 這是我的一點小噱頭,顯點本領給人家看的;就像唱戲的似的,還沒亮相,老來句倒板,吊吊觀眾的胃口!
林卷妤?。ㄕ\懇,卻不免有點憂傷)你怎么想到了這一行呢?
萬世修 一句話,要吃飯!
林卷妤 難道我們?yōu)榱艘燥埐呕钪鴨幔?
萬世修 可是不吃飯也活不了哇!小姐!
老 艾 吃飯并不是目的!
萬世修 我也曉得這不是目的??墒俏椅牟荒軋?zhí)筆,武不能端槍;抗日固然沒份,救國也需要才學,心里一煩,得,給人看看相,吃碗現(xiàn)成飯得了,好在是大家還需要。
老 艾 誰需要?
萬世修 自然是你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有人需要。比方想升官的,想發(fā)財?shù)?,想戀愛的,想謀事的,丟了錢的,丟了人的,想爹媽的,想子女的,想老婆的,想男人的,就都需要。逃難到重慶,想碰運氣的多得很呢!比方卷妤,不就計劃著開小飯館嗎?
林卷妤 我是不想碰運氣的。我想,既然逃到重慶來了,就不能這么白瞪著兩眼閑著,總要想法子活下去。要是生活不成問題,就該做點更有價值、更有意義的工作。
萬世修 這是你的理想。我呢,頭腦簡單,也沒有什么希望。既不像你似的,想做更有意義的工作;也比不得老艾,可以到前方去搜集材料,寫文章,我誠心誠意地敬祝你們成功!也誠心誠意地請你們兩位幫幫我的忙!
林卷妤 我們能幫你什么忙呢?
萬世修 聽我說呀,我的看相,有個規(guī)矩。起課一元,看相三元,細批八字另議;每天上午九點至十一點,下午兩點至五點,五個鐘頭,只相二十號,多一個不相,過了鐘點不相。頭三天,我想請老同學們都去給我捧場!
林卷妤 我是不要看命的,況且也沒有錢!
萬世修 又不要你看相,也不要你花錢,只要你給我捧捧場。頭三天,二十號有多沒少,叫人家看看熱鬧。
老 艾 這種騙人的事,我不干!
萬世修 又來了,老艾,這種年頭,何必認真呢!秦叔寶那么英雄,困在濟南城里,也不得不受店小二的欺負,何況我們!比方說徐曼吧……
林卷妤 徐曼?
萬世修 對咧,我們的老同學徐曼,現(xiàn)在改了名字,叫做苔莉小姐了。你想,她當初死了爹媽,要是像你這么認真,這世界還有她的份?怕早就餓死了!
老 艾 算了吧,算了吧!
萬世修 幸虧她想的開,搖身一變,馬上就是上海的名舞女,四川的交際花?,F(xiàn)在跟袁主任打的火熱,出入都是汽車呢?。纯辞樾尾粚Γ┡?,對不起,提起徐曼,傷了你的心了。
老 艾?。ɡ湫Γ┖?!
萬世修 那么,一定捧場!我要走了,大千回來,替我約一下吧。再見,不送,不送!
林卷妤?。ㄋ土藘刹剑┰僖?!
〔萬世修下。
林卷妤 (溫柔地)老艾,你——比方說,有時候也還想到徐曼嗎?
老 艾 不,早忘了!
林卷妤?。ò肷危┠阏媸莻€奇怪的人!
老 艾 我?唔!
林卷妤 我想她就不會。她要看見你病成這個樣子,不曉得會怎么傷心呢!
老 艾 卷妤!
〔林卷妤無語。
老 艾 不提她吧,隔了這幾年,大家都變了。怎么,大千還不回來?
林卷妤 準又是去辦磕頭外交了!磕來磕去,結果是一個銅板也磕不來。他近來牢騷多的很,考空軍沒考上,孩子又死了,又沒有錢,又沒事情做……
〔沙大千上。
林卷妤 嗬,外交家回來了,老萬剛剛走!
沙大千 我在門口碰到了,這家伙,又在搗鬼!
林卷妤 怎么樣?外交家?
沙大千 (從懷里掏出兩毛錢另十個銅板)兩毛錢另十個銅板!
〔嘩啷一聲,拋在桌子上)
林卷妤 (在沙大千一下子坐下去的時候,她警誡地喊)當心!椅子腿!
〔沙大千搖了幾搖,又站起來了。
林卷妤?。裨沟兀┠憧?,老是這么大手大腳的!
沙大千?。ㄗテ鹱雷由系男牛┬??誰的?
林卷妤 你還問呢!
沙大千 哦,是家棣的!
林卷妤 是家棣的!——大千,你寫信給她的時候,講了些什么鬼話?
沙大千?。χ谧x信)沒什么……沒什么……
林卷妤 沒什么?不見得!準是又發(fā)牢騷,說是快活不下去了!
沙大千?。S口答著)我不過是告訴她,逃到后方來,倒更氣悶了!
林卷妤 這已經(jīng)夠了。你準是告訴她,我們住的怎么壞,吃的怎么壞,也沒有適宜的工作做,除了逛馬路,就在屋子里嘆氣;老艾的身體一天天壞下去了,他沒有好的營養(yǎng)……
沙大千 (抬起頭來)老嘀咕,老嘀咕,倒像你看過似的,你又犯了嘀咕的病了!
林卷妤 (激動地)還有,在你寫信的時候,孩子不是好好的嗎?你怎么倒咒他死了呢?
沙大千 我,沒有!
林卷妤 那家棣怎么就曉得孩子會死呢?
沙大千 (想了半天)哦,那是她把我的牢騷當成真話了。我寫到我們這窮困的生活,就信口寫了幾句,我說:“我的身體慢慢瘦下去了,卷妤也病得很嚴重?!薄菚r候你正傷風——“小孩子怕快死了!”
林卷妤 你這是什么意思?
沙大千 沒有意思,不過文章做到那里,就不得不渲染一下,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誰叫她認真呢!
林卷妤 你什么不好說,怎么咒孩子死?現(xiàn)在孩子當真死了,你總稱心如愿了吧?
老 艾 算了吧!卷妤,事情已經(jīng)做了,說有什么用呢!
林卷妤 不,老艾,事是很小,可是影響很大。家棣那孩子不曉得怎么想呢!看她來信的口氣,仿佛很悲觀。你想,她在前方,工作得好好的,我們留在后方,不能鼓勵她,幫助她,反而去向她澆冷水,這應該的嗎?
沙大千 要是能夠,我很想給她澆盆熱水。我很想告訴她,我們生活的都很好,完全陶醉在抗戰(zhàn)的激流里了,叫她高興高興??墒遣荒軌?!事實不是那樣子,事實是我們在受苦!
林卷妤 在當初喊打的時候,你就該準備吃苦的。
沙大千 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長遠!
林卷妤 那你——你以為我們只要隨隨便便地一打,就能夠勝利了嗎?當初喊打的時候,比誰都起勁,恨不得拿性命拚了;現(xiàn)在才一交手,才嘗到點苦頭,其實是也沒凍著,也沒餓著,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叫苦了!
沙大千 好了,好了,好在家棣快來了,她這就可以看見,我是說了謊,事實上我們大家都很快樂。我們住著五層樓的洋房,夏天有電風扇,冬天有暖氣管,連隨便一條小凳子,都安了彈簧,一坐下去,顫兒顫兒,連墻壁上都開著自來水管,每天還可以洗沖水澡呢!
老 艾 哈哈哈!
林卷妤?。ㄏ胫v什么,終于止住了)缺德!
老 艾?。@然是居于調解人地位)大千,告訴你一個消息,卷妤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四行孤軍,有了幫手了!
沙大千 什么?
老 艾 她那小飯館,居然有了同志了!
沙大千 ?。?
老 艾 方才你們那位二太太說,她愿意掌灶,她的男人可以跑堂呢!
沙大千 廢話!
林卷妤 為什么是廢話?我方才出去走了一趟,相準了一間門面,價錢很便宜。只要十五塊錢,擺三張臺面,還很寬綽的。附近有兩個機關,一個學校,將來主顧是少不了的!
老 艾 (故意在鼓勵她)要干就得快,要不,人家要搶先了!
林卷妤 是呀!我順便又到舊貨店里去走了走,問問動用家私的價錢,可貴的了不得,比戰(zhàn)前要高一倍。你們看……(從懷里掏出一張單子來)
老 艾 嚇,這么一大堆!
沙大千 你像真的似的!
林卷妤 還會是假的?總要活下去呀。依你說,另外還有什么法子?事情是很多,可沒有你我的份。擺香煙攤吧,沒什么發(fā)展;街上去賣報呢,也養(yǎng)不活兩張嘴;去抬轎子吧,你又沒力氣,想來想去,只有開小飯館,倒還合適。我掌灶,你跑堂,老艾記賬。你這個跑堂的不曉得怎么樣,我這個掌灶的,做點兒北方面食,倒有把握的!
沙大千 得了吧,你……
林卷妤 怎么,是想著這跑堂的差使,侮辱了你那大學生的身份嗎?
沙大千 好了,老艾,人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們是脫掉長衫,馬上發(fā)財了。恭喜,恭喜!發(fā)財,發(fā)財!
林卷妤 (不滿地)無聊!
老 艾 卷妤,你算的可真周密!
林卷妤 想想看,還有什么要添制的?本來呢,桌椅最好是藤制的,倒別致;木質的也好,還大方,可是都很貴。竹子的雖然小氣點,價錢便宜多了,一張桌子,也只有一塊二毛錢,三張不過才三塊六。碟、碗這些東西,細花的頂好,金邊的次一點,藍邊的更次一點,我選了藍邊的。
沙大千 你忘了,還有四川本地貨,頂便宜咧!
林卷妤 去你的吧!
沙大千 你這計劃,樣樣都好,就只一樣,還差著一點!
林卷妤 怎么?
沙大千 差著點錢,沒錢,中什么用?
林卷妤 唔!
沙大千 多少偉大的計劃,都為了這個錢,辦不成功,只好拉倒了!
林卷妤 你呀,專門給人家澆冷水!
沙大千 我不過是喜歡說老實話罷了!
林卷妤 可惜這次卻澆錯地方了!
沙大千 但愿澆錯了地方。那么現(xiàn)在是兩毛錢另十個銅板,大計劃擱在一邊,先想法喂飽肚子再說吧。
林卷妤 老艾,這兩毛錢給你!
老 艾 怎么?
林卷妤 你是病人,應該吃好的。對門那個小飯館,牛肉面一毛錢一碗,吃兩碗,不給小賬,兩毛錢剛剛合適。
老 艾 可是你們呢?
沙大千 大概要等著她那小飯館開張了!
林卷妤 別瞎扯!我們十個銅板買幾個燒餅,也將就了!
〔沙大千話沖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老 艾 不,卷妤,還是大家一起吃吧。我這兩天胃口不好,也怕油膩。
林卷妤 客氣什么呀!你這傻瓜,真以為他會餓著嗎?我們這位少爺呀,少吃一口,就要吵翻天的!
沙大千 問題倒不在少吃一口,或者兩口,是在乎明天怎么辦!明天,大家研究研究吧!
林卷妤 明天自然有明天的法子!
沙大千 什么法子!我是已經(jīng)山窮水盡了。方才到老沈那兒去,以為總可以對付三塊四塊的,誰曉得他見面先哭窮,也就堵住我的嘴了。上午碰到——碰到一個人,看樣子倒許有點油水,可是跟她那種人開口,我自己先就害臊!
林卷妤 什么人?
沙大千 倒也是一個熟人,——我以后再告訴你吧。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唔!
林卷妤 到我們的鋪上去,枕頭底下,一個小花布包,包里面,有我一件白小褂,在白小褂的口袋里……
沙大千?。泵Φ兀┦裁??!
林卷妤 你去看哪!
沙大千?。迸苋ィ紫?,半天,吃驚地)什么……什么……
林卷妤 怎么樣?
沙大千 錢!五十塊呀?。ㄅd奮地)老艾,我們發(fā)財了!
〔老艾不語。
林卷妤?。ㄏ蚶习┈F(xiàn)在你總放心了吧?
沙大千 (興奮以后,漸歸平靜,有不愉之色)哪兒來的?
林卷妤 天上掉下來的!
沙大千 我們天天啃大餅,像《水滸傳》上的李逵似的,嘴里很快淡出鳥來了,你卻偷偷地留下五十塊!我曉都不曉得,還沒命地磕頭,看臉子,心里打鼓,你……
林卷妤 得了吧!我又沒比你多吃半顆米粒!要不是我一路上積下來,由著你的性子花光,你心里的鼓,怕打的更響了!我這個錢是留下開小飯館的!
沙大千 開小飯館,再說吧!老艾,先提出一塊來,作為罰金,我跟你喝酒去,怎么樣?
老 艾 我還有什么說的!
林卷妤 又來了!
沙大千 老艾也贊成的!
林卷妤 別又拿著老艾做招牌,你說自己是個饞貓,倒干脆點!
沙大千 其實開小飯館,你這點錢還是不夠的!我看你方才開的那個單子,就得二三十塊;再加上房租,油、鹽、醬、醋、茶、米、菜、洋白面,總得個百兒八十的;況且你那單子上,還漏掉很多,比方茶壺、茶碗,你就沒打在里面??腿藖砹耍炔司偷孟群炔?,沒茶喝,我這個堂倌——四川館子叫做么師的,準得挨揍!別看我不贊成你這個大事業(yè),我可是到處留心。
林卷妤?。]奈何地)死鬼!
沙大千 如何?這盆冷水澆的是地方?
林卷妤 看你有了錢,話也多起來了!什么事情要都已經(jīng)舒舒貼貼的,還用得著什么努力呀!我們要在困難里面求生存,在沒有辦法里想辦法!
沙大千 我的辦法就是去喝酒!
林卷妤 不,大千,講正經(jīng)話,老這么坐吃山空,怎么得了呢!不說是餓肚子吧,閑也要閑出毛病來了。我想你、我、老艾,都不是沒用的人,要是不愁生活,還怕沒工作做嗎?既然不到前方去,在后方也要對抗戰(zhàn)盡點力量。像目前這個樣子,不曉得你怎么樣,我是覺得害臊的。我早就想到兒童保育會或者傷兵醫(yī)院去服務。要是小飯館開了張,只要夠吃的,我們不是還有許多時間,去替國家出力嗎?
沙大千 話是不錯,可是開小飯館,也要內(nèi)行啊。老艾沒學過會計,你也沒學過烹飪,至于我,從小是人伺候我,我就沒伺候過人!當茶房,也要有訓練的!
林卷妤 又沒有了不得的排場,這點兒事我們都對付不了嗎?重慶的人,一天多一天,主顧是少不了的,我擔保一定會賺錢!
沙大千 那么,你的意思……
林卷妤 馬上著手進行!
老 艾 我想也不妨試試,賠是不會賠的,萬一賺了錢……
林卷妤 起碼老艾的身體可以保養(yǎng)保養(yǎng)!
老 艾 哈哈哈!不過有一點,是要特別注意的,萬一要賺了錢,不要為了錢,忘了工作就好了!
林卷妤 這是你的過慮,難道我們畢生都要開小飯館嗎?
沙大千 好了,就這樣辦。為了預祝我們的成功,提一塊錢去買酒,先來一個慶功宴,如何?
老 艾 我去!
沙大千 自然是我去!
林卷妤 我贊成老艾去,要是你去,又要被人家捉大頭了!
沙大千 好了,兩毛錢的酒,一毛錢的花生米,兩毛錢的醬牛肉,三碗面,剩下買大餅好了。
老 艾 好吧。(下)
〔兩個人都很興奮,林卷妤開始快活地哼著一個流行的救亡歌曲,沙大千和著她。
沙大千 卷妤,鞋子破了!
林卷妤 賺了錢,就可以買新的!
沙大千 什么?
林卷妤 我說是賺了錢……
〔兩人都不免相視著,大笑起來了。
林卷妤 呵,大千你方才講了半句話,到底碰見誰了?
沙大千 碰見了鬼!
林卷妤 誰?
沙大千 徐曼,你說怪不怪?
林卷妤 倒巧得很。
沙大千 方才因為老艾在這兒,我沒好意思講。她神氣得很,打扮得妖形怪狀的,問我住的地方,我告訴了她,現(xiàn)在想想倒后悔了。
林卷妤 為什么?
沙大千 自從她悄悄地退了學以后,這幾年,我倒常常想著她。我一向不知道她做些什么,問老艾,老艾也不肯講。卷妤,你猜怎么樣?
林卷妤 怎么?
沙大千 她原來做了野雞了!
林卷妤 老愛這么刻薄人!
沙大千 真的!方才在老沈那兒,我才知道的。這幾年她生活很墮落,想不到一個人,說變就變得這個樣子!
林卷妤 其實徐曼也可憐得很!
沙大千 可憐?得了吧!一個人要不長進,是用不著可憐的!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唔!
林卷妤 你真以為是這樣嗎?
沙大千 我是嫉惡如仇的!
林卷妤 我覺得什么事情都有個原因。徐曼要不是死了爹媽,生活沒辦法,現(xiàn)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在大學里念書,擺架子,裝小姐嗎?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在這種情形下,有什么法子呢?況且徐曼,弟弟、妹妹們一大堆,都要她負擔的!
沙大千 曉得了,你是她的好朋友,自然會為她辯護的。
林卷妤 你難道……
沙大千 我只覺得肉麻!
林卷妤 大千!
沙大千 唔!
林卷妤?。ò肷危]什么!
沙大千 老這么吞吞吐吐的!
〔門外一個清脆的聲音:“卷妤姐姐!”
林卷妤?。@惶地)誰呀?
〔徐曼——即苔莉,一個裝扮入時的女性上。
苔 莉 我!
林卷妤 徐——曼——
苔 莉 卷妤姐姐,我又來了,你不奇怪嗎?
林卷妤 我……
沙大千 你已經(jīng)來過了?
苔 莉 大千,你不曉得,碰見了你,我真高興死了!和你分手以后,我馬上就跑來了,那時候你還沒回來呢!
沙大千?。ㄘ熾y地)怎么,你來過一趟了?卷妤……
〔林卷妤無語。
苔 莉 卷妤姐姐,我只能耽擱一會兒,我旁的地方還有應酬,方才因為身上不方便,我很難過,我特別叫車子彎了一彎,又給你帶來……
林卷妤 (急忙地)大千,你看樓下有開水沒有?
苔 莉 不,卷妤,你倒跟我客氣了,我現(xiàn)在又帶來了五十塊。
林卷妤?。o力地)徐曼……
苔 莉 要是這還不夠,我再去想法子。這兩天我可巧也很緊,等開了張,我一定……
沙大千?。▏烂C地)苔莉小姐!
苔 莉 怎么?
沙大千 你是不是說,你方才已經(jīng)借了五十塊錢給卷妤了?
苔 莉 不,大千,不是借,怎么還要用這個“借”字呢?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無語。
沙大千 原來你辛辛苦苦一路上積下的錢,倒存在苔莉小姐的皮包里嗎?
苔 莉 怎么?大千!
沙大千 這是你的五十塊,拿去!我沙大千現(xiàn)在雖然落魄了,可無論如何,也不要這不清不白的錢!
林卷妤 大千!
〔苔莉無語。
沙大千 我并且希望我們以后少見面。我方才正在說,把地址告訴你,我非常后悔。
林卷妤 大千你難道忘了……
沙大千 誰是朋友,誰不是朋友,我心里是有數(shù)目的!
林卷妤 大千,那已經(jīng)少……
苔 莉?。ǖ皖^無語,但無意中卻發(fā)現(xiàn)了那疊鈔票少了一塊)沙先生,你錯了,這不是五十塊,這是四十九塊!
沙大千 啊——這是……
苔 莉 準是我方才一時粗心,少放了一塊,我現(xiàn)在補上這一塊,一共一百元放在這兒。我叫你知道,我這個不清不白的人,有時候也還需要朋友的!卷妤姐姐,再見?。ㄏ拢?
沙大千?。ò肷危┳吡?,她走了,就這么走了……
〔林卷妤無語。
沙大千 卷妤,你做的是什么事啊!
林卷妤 問你,我們是人,徐曼也是人。徐曼的錢上沒有血,她沒有殺過人,你這種樣子擺給誰看呢?
沙大千?。ǚ醋I地)還她!
林卷妤?。ㄜ浫醯兀┻€她!
沙大千?。▓詻Q地)還她!
〔老艾持酒、肉、面等物品上,看見兩個人都噘著嘴不覺吃了一驚。
老 艾?。ò肷危┓讲盼铱匆娨粋€女人,從我們這兒出去了,看樣子像……那是誰?
沙大千 一個不相干的女人……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