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幕

時　間　第四幕后五日。

布　景　同第四幕。

〔開幕的時候，電話鈴響，趙氏接電話。

趙　氏　喂！我沙公館。你是——哦——哦——曉得了。

〔沙大千自外上。

沙大千　什么地方的電話？

趙　氏　醫(yī)院，就是艾先生住的那個醫(yī)院。

沙大千　嗯！

趙　氏　醫(yī)院里說，要請你去一趟！

沙大千　嗯！

趙　氏　怕是艾先生不大好呢！

沙大千　林小姐呢？

趙　氏　在里面收拾東西。

沙大千?。ㄆ婀值兀┦帐皷|西？

趙　氏　就是呀！也不要人幫忙，也不和人講話，我問了幾次，倒把她問煩了，“不關你的事，二太太！”你看，她又叫我二太太了，這不是奇怪嗎？

沙大千　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來看過她嗎？

趙　氏　沒有，一個也沒有。（想了一想）今天一大早，你剛剛出去……

沙大千　（急問）有人來過了？

趙　氏　沒人來，不過林小姐打過一次電話。

沙大千　打給誰？

趙　氏　不曉得，放下電話，就去收拾東西了！

沙大千?。ǔ林氐兀┼?！

〔林卷妤提了兩個箱子從內(nèi)上。

林卷妤?。ɡ淅涞兀┐笄?，你回來的恰好！二太太，請把這兩個箱子提到門口去！

〔趙氏不語，未動。

林卷妤　二太太，請你——

〔趙氏提箱子下。

沙大千?。ú幻庥悬c恐懼地）卷妤，你這是干嘛？

林卷妤　我本來已經(jīng)給你寫好了一封信，現(xiàn)在用不著了。（她把信撕掉）我們可以當面談談。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　方才那兩只箱子，只是我的一些零星衣服。你的東西，連換洗小褂褲，我都替你放在那黃皮箱里——就是你逃難的時候，你從家里帶出來的那一只。我經(jīng)手的賬目，已經(jīng)存了銀行的，存折放在寫字臺的第三個抽屜里。鑰匙，你是有的。

沙大千　你——你到哪兒去？

林卷妤　香港！

沙大千　香港？今天？一個人嗎？

林卷妤　有一個朋友去香港，你是曉得的！

沙大千　你跟他一路嗎？你是說他……

林卷妤　他替我訂了飛機票。也許我現(xiàn)在才告訴你，已經(jīng)遲了點，可是連我自己，也是今天早上才決定的。

沙大千　什么時候回來？

林卷妤　大千，我想你是聰明人，用不著我來多說。何必在這分離的時候，還找煩惱呢！

沙大千　你想永久地跟他……

林卷妤　不，大千，我將來怎么樣，你很可以不管。至于現(xiàn)在，我們不過是同路罷了！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不語。

沙大千　（痛苦地）你把一切都帶走了，還留下我干嘛呢！

林卷妤　大千，你錯了！你最擔心的，不過是社會地位跟金錢，這個，我怎么會帶著走呢！

沙大千　那口黃皮箱，是我們從家里帶出來的，逃難的時候，它一路跟著我們，現(xiàn)在你怎么就忍心把它拋掉呢？

林卷妤　那是你的！

沙大千　也曾經(jīng)是你的！

林卷妤?。▊械兀┐笄В瑒e傻吧！大千！

沙大千　我們共同生活了十幾年，有愛，有笑，有幸福，有快樂。這十幾年，難道沒有一點值得你回憶嗎？沒有一點值得你留戀嗎？

林卷妤　太多了，因為太多了，所以我不忍……

沙大千　要是我們的孩子活著，你也許不會離開我的，現(xiàn)在一切都完了！

林卷妤　一切都完了！

沙大千　記得在北平的時候，每一次的示威，我們總是膀子勾著膀子，向著警察的水龍頭、刺刀、警棍沖鋒，那時候，我們的心靠的多緊??！

林卷妤?。y過地）那樣的日子，不會再來了！

沙大千　當初要開小飯館的是你，主張到香港做買賣的也是你！現(xiàn)在忍心丟掉我的還是你！就是我錯了，難道你就沒有責任嗎？

林卷妤　我們大家都沒責任，談到責任，只好怪社會。社會自然而然地使我們結合了，因為那時我們的思想相同，感情相同；社會又自然而然地使我們分離了，因為現(xiàn)在我們的思想不同，感情不同。

沙大千　有什么不同？請問，有什么不同？

林卷妤　有什么相同呢？你做違法生意，是為了賺錢自飽；跟壞女人胡調(diào)，為了適合你的環(huán)境；拿了民族工業(yè)作借口，不過是想掩飾自己的罪惡，你的行為，究竟哪一點與抗戰(zhàn)有益呢？

沙大千　卷妤！

林卷妤　與其勉強地在一起受痛苦，倒不如干脆地分開好了！

沙大千　可是袁慕容是什么，一個臭官僚罷了！

林卷妤　我早知道的！

沙大千　那你為什么跟他一路走？

林卷妤　這是我的事！

沙大千　你難道是想……

林卷妤　我什么也不想！大千，我不愿意在分別的時候，再增加新的痛苦！我想，這已經(jīng)夠了！

〔苔莉匆忙地上。

苔　莉　卷妤！

林卷妤　呵，苔莉！

苔　莉?。ɑ艁y地）我要死了！

沙大千　什么！

苔　莉　慕容騙了我，他騙了我！

〔林卷妤無語。

苔　莉　已經(jīng)講好了，我跟他到香港去結婚?，F(xiàn)在他卻躲起來了，不見我的面，連電話都打不通了！

沙大千　你要跟他到香港去結婚嗎？

苔　莉　現(xiàn)在他一個人走了，秘密地走的。

沙大千　我敢保證，他還沒有走！

苔　莉　沒有走？那為什么躲著我呢！對咧，他怕我到飛機場去捉他，丟他的臉，他準是跟別的女人勾搭上了！

林卷妤　苔莉！

苔　莉　一定是的！哼，鬧翻了，大家活不成，苔莉也不是好欺的。他要想自由自在地帶個壞女人到香港去享福，那他錯了。就是他飛到天上去，我也能把他捉下來！

沙大千　苔莉！

苔　莉　什么臭女人，我倒要賞識賞識。我要不把她的臉撕碎，也就不是苔莉了！

沙大千　你要知道那壞女人是誰嗎？

苔　莉　你知道？

沙大千　你問卷妤好了，她比我清楚多了?。ㄏ拢?

苔　莉?。ò胩欤┚礞?！

林卷妤　苔莉，坐到這兒來！

苔　莉　怎么？

林卷妤　坐到這兒來，聽我說！

〔苔莉坐近林卷妤。

林卷妤　近來我跟大千發(fā)生了什么，你是知道的！

苔　莉　嗯！

林卷妤　大家的感情破裂得很厲害，已經(jīng)沒法子一塊兒生活下去了。要是再勉強地在一起，就只有痛苦！

〔苔莉不語。

林卷妤　我只好離開他，聽他去走他的路！

苔　莉　離開？怎么？

林卷妤　可是我到哪兒去呢？我受了很大的刺激，又生了病，不能不好好休養(yǎng)一下……

苔　莉　哦！

林卷妤　你跟慕容的事，我是不曉得的。他并且告訴我說，他跟你只是一種普遍的友誼。他騙了你，又騙了我，所以當他提議一起去香港的時候……

苔　莉　卷妤，怎么，你……

林卷妤　我答應和他一起走！

苔　莉　是你！原來是你！是你把他奪走了！

林卷妤　不，我并沒有奪他。我跟他，只是同路罷了！他怎么樣想，我不曉得。至于我，不過想利用這偶然的機會，離開重慶罷了！現(xiàn)在既然是這樣子，我不能不再做決定了！

苔　莉　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是沒法子挽救的！

林卷妤　也許還能夠挽救！

苔　莉　你打算怎么辦？

林卷妤　天下之大，還會沒我容身的地方嗎？

苔　莉　哪兒去呢？

林卷妤　隨便哪里！

苔　莉　卷好，你要是愛他，就隨他去吧！

林卷妤　我誰都不愛，愛已經(jīng)把我毀了！

苔　莉　我是無所謂的，社會上還有許許多多的袁慕容在等著我呢！

林卷妤　苔莉，想不到我們那樣地碰到，這樣地分開！

苔　莉　怎么？

林卷妤　要是我還活著，這會使我永遠不安的。我不愿意對不住朋友，可是事實偏偏……

〔苔莉無語。

林卷妤　我很想為祖國盡點力量，又偏偏是這樣的結果。老艾說的很對，投機取巧，把我害了。苔莉，慕容有點東西存在我手里，請代轉達吧，這或許對你有點幫助?。ò汛嬲劢唤o苔莉）

苔　莉　什么？

林卷妤　一個存折！

苔　莉　你怎么……

林卷妤　我該走了！

苔　莉　你……

林卷妤　再見?。ㄏ拢?

苔　莉　卷妤，卷妤！

〔萬世修上。

萬世修　她剛剛出門！

〔苔莉呆了一會，追下。

〔萬世修默然。

〔稍停，苔莉上。

苔　莉?。▊牡兀┚礞プ吡?！

萬世修　我遇到的！

苔　莉　她不回來了！

萬世修　嗐！

苔　莉　倒像你一點不關心似的！

萬世修　關心又怎么樣呢？人生在世，馬馬虎虎！她太認真了，難免就吃虧，當初我也勸過她的！

苔　莉　見鬼！

萬世修　活神仙的話，她都不聽，有什么辦法呢！苔莉，你怎么樣？

苔　莉　我難過的很！

萬世修　近來好嗎？

苔　莉　沒什么！

萬世修　沒什么，不見得吧？我的課，一向都很靈驗，你也不會例外的。我要你提防著水枯花謝，怎么著，有點苗頭嗎？我看準了袁慕容這個人，是靠不住的！

苔　莉　我沒有心腸跟你瞎扯！

萬世修　到你有心腸的時候，怕就晚了！

苔　莉　就是真有那一天，我也不怕！

萬世修　不怕？

苔　莉　大不了，也不過是死！

萬世修　我想死總不會好過吧？

苔　莉　別人不好過，你還不開心嗎？

萬世修　我開心，才不呢！我已經(jīng)走頭無路了！

苔　莉　什么？你？

萬世修　衛(wèi)戍總司令部今天通知我，限我即刻出境！

苔　莉　啊！

萬世修　因為我沒有正當職業(yè)，已被驅逐出境了！

苔　莉　真的？

萬世修　把我驅逐出境，你說糟不糟呢？離開重慶，你想我能到哪兒去？

苔　莉　你可以上天！

萬世修　干嘛？

苔　莉　要老在地上，也不配做神仙了！

萬世修　笑話——好在我近來幫了一個朋友的忙，得了點外水，一時還不要緊。驅逐出境就驅逐出境吧，風聲一松，我還可以卷土重來。至于你呢，容顏一老，青春怕就難再了！

〔苔莉默然不語。

〔沙大千上。

苔　莉　大千，卷妤走了！

沙大千　走了？！

苔　莉　她勸你保重，一個人走了！

沙大千　走了？！你會放她走了？！你這個傻瓜，你這個乏貨，你會放她走了？！

苔　莉　不關我的事！

沙大千　不關你的事，你曉得她哪兒去了？

苔　莉　不曉得，也許是前方，也許是香港，也許竟是一個人跡罕到的鄉(xiāng)村——

沙大千　胡說！除了你的靠山袁慕容，她不會跟別人走的！

萬世修　卷妤的走，是有點古怪！

沙大千　你以為她能到哪兒去？前方嗎？鬼話！她還不夠格；鄉(xiāng)村更是瞎扯，她就受不了鄉(xiāng)村的寂寞！

苔　莉　那只有你這么想！她什么都講了，也答應了我，我相信她！

沙大千　你最好去相信鬼吧！憑良心講，你答應了人家的話，就都靠的住嗎？

〔苔莉無語。

沙大千　這是什么時候，你也不想想，你沒有腦筋！是個白癡嗎？在我們戀愛得火熱的時候，她也答應過我，說永不離開我的?，F(xiàn)在怎么樣？天下的人都曉得，枕頭邊上的話，是最靠不住的！

苔　莉　可是我有把握的！

沙大千　什么？！

苔　莉　這是袁慕容的存折！

萬世修　（驚怪地）怎么到你手里了？

苔　莉　卷妤交給了我！

沙大千　見鬼！要是姓袁的向銀行里聲明一句，這就是一張廢紙！

苔　莉　??！

沙大千?。ㄅ艿诫娫捙赃叄┪?，喂，接飛機場……珊瑚壩飛機場……啊……

苔　莉　怎么樣？

沙大千　電話不通，完了！

〔苔莉沉默。

沙大千　（發(fā)狠地）好吧！走了也好！她走了，我的耳朵旁邊倒清靜，我可以干我的！沙大千是不怕艱難的！

萬世修　老沙，你很有勇氣！

沙大千　最近這批生意成了功，我還可以做第二批，做第三批。等到我的理想實現(xiàn)了，我們倒要看看誰在這個社會上站的住！

苔　莉?。▊牡兀┛墒恰夷兀?

沙大千　你……

〔電話鈴響。

苔　莉?。ňo張地）電話！

〔萬世修急去接電話。

萬世修　哦，哦，我沙公館……什么……哦……是嘍……是嘍！

苔　莉　怎么說？

萬世修　醫(yī)院里催大千趕快去，說是老艾——消息不好！

苔　莉　??！

沙大千　已經(jīng)催過一次了！

〔袁慕容上。

苔　莉　什么，慕容，你！

沙大千　你今天沒有走？

袁慕容　我改了行期，今天飛機已經(jīng)飛了！

苔　莉?。ㄔ购薜兀┦遣皇且驗槟愕囊庵腥藳]有去呀！

袁慕容　我因為有點要緊事耽擱了！

沙大千　先生，你未免太過分了，打死了人，倒來吊喪嗎？

袁慕容　大千，你什么意思！

沙大千　要是你想要偵探消息的話，我們這兒是一點也不知道。我只能告訴你，她已經(jīng)走了！

袁慕容　誰走了？

苔　莉　倒裝的像！

袁慕容　老實說，你們今天的態(tài)度，有點古怪！

苔　莉　真的嗎？

袁慕容　我不懂！

苔　莉　我也不懂！怎么袁慕容袁先生的三十五萬港幣存折，倒在我的手里呢？

袁慕容　什么？

苔　莉　這不是有點古怪嗎？

袁慕容　活神仙，這是怎么回事？

萬世修　我也是不懂！

袁慕容　拿著我開心，還是——你想要騙我的錢，也用不著這種卑劣的手段！

萬世修?。ù缶剑┪沂欠浅Ｖ倚牡?！

袁慕容　那為什么落在苔莉手里呢？存折是沒有翅膀的。我把存折交給你轉的，你要不是存心，它難道還會飛嗎？

萬世修　這……這是卷妤……

袁慕容　你們這些騙子！

萬世修　我——我——

沙大千　老萬！

〔萬世修不語。

沙大千　這是怎么說！

〔萬世修仍沉默不語。

沙大千　沙大千并沒有對不起你……

萬世修　天曉得！這只有天曉得！（欲遁）

苔　莉?。〝r住他）你哪兒去？

萬世修　我被驅逐出境了，得趕緊去打鋪蓋?。毕拢?

袁慕容　大千，我想應該向你解釋……

沙大千　用不著！

袁慕容　我必須表白一下我的責任……

沙大千　事實已經(jīng)很清楚，請不必多講了！

袁慕容　那么，你是說，卷妤——

沙大千　也不必再關心卷妤，她到哪兒去了，我也不曉得！

袁慕容　騙子，全是騙子！

苔　莉　真不要臉！

袁慕容　什么？

苔　莉　問你？就想這么輕輕地完了嗎？這個東西怎么說？

袁慕容　還給我！

苔　莉　倒容易！

袁慕容　那就請你保存得好好的，準備著陪了你進棺材！

苔　莉　什么！

袁慕容　我錢要花在地階上，人要做在臺面上；不三不四的錢我是不花的，偷偷摸摸的人情，我是不做的。我姓袁的不是冤大頭，跟我來這一套，我是不吃的！

苔　莉　你要怎么辦？

袁慕容　我沒有辦法！

苔　莉　我們的事還沒了呢！

袁慕容　那隨便你！

苔　莉　慕容，別打錯了主意，苔莉要沒辦法，也不敢在社會上混了！鬧翻了我就登報，看你還做人不做人！

袁慕容?。ɡ湫Γ┖?！

苔　莉　你要想?；專驳帽犻_眼睛瞧瞧！

袁慕容　我倒要看看你這花槍是怎么耍法！

苔　莉　我去告你！

袁慕容　很好！不過我現(xiàn)在應該通知你，你弟弟、妹妹的學費，從今天起，我不想再負責任。你的日用，也請另外設法吧！

苔　莉　你這個貪官污吏、劊子手、混蛋！

沙大千　算了吧，苔莉，這有什么用呢！

袁慕容　大千！

〔沙大千不語。

袁慕容　我今天沒有走，我想你很覺得奇怪，并且有了許多的猜想

沙大千　哼！

袁慕容　事實上是我在快上飛機之前，得到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

沙大千?。ňo張地）怎么？

袁慕容　昆明方面打了一個電報給我，說是我們運到昆明的貨，在昨天下午三點半鐘，被敵機炸毀了！

沙大千　什么，你說！

袁慕容　我們這批貨有沒有軍事保險，我不知道。我想你可以和大成公司去交涉。（下）

沙大千　（有頃）這個混蛋！

苔　莉　怎么？

沙大千　他毀了你，又來毀我！

〔苔莉不語。

沙大千　什么炸壞了，什么交涉，一切都是他跟大成公司安排好了的圈套！

苔　莉　大成公司的總經(jīng)理是他的老表！

沙大千　我的心血，本錢，利息，就這樣完了！

苔　莉　你難道就甘心嗎？

沙大千　不甘心又怎么樣？這批貨是秘密運輸?shù)?，鬧大了，自己先站不住，沙大千到底做了傻瓜了！

苔　莉　這種壞蛋，怎么不死呢！

沙大千　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干嘛？

苔　莉　我要走了！

沙大千　哪兒去？

苔　莉　回去布置一下。

沙大千　不，苔莉……

〔苔莉無語。

沙大千　你可以不必走了！

苔　莉　怎么？

沙大千　要是你愿意，這兒就是你的家！

苔　莉　大千！

沙大千　命運既然給我們安排好了這種局面，執(zhí)拗是沒有用的！苔莉，你留下吧！

苔　莉　不，大千，這太奇怪了！

沙大千　我們是老朋友，也不必再來一套戀愛的把戲，讓我們一起生活吧！

苔　莉　不！為什么？

沙大千　我沒有女人，你也沒有男人，大家都叫環(huán)境毀了，這就是一切。怎么，跟著我，不比一個陌生人好一點嗎？

苔　莉　（痛苦地）可是，大千！

沙大千　袁慕容算什么，有幾個臭錢罷了！你的一切都算我的！

〔苔莉無語。

沙大千　我花錢買你！

苔　莉　大千，難道你……你在這時候，還忍心欺負我嗎?。ǚ泶髴Q）

沙大千?。ㄉ窠?jīng)質(zhì)地沖動著）為什么是欺負，為什么？別人做了的事，輪到我，就錯了嗎？別人是人，我也是人！他們在社會上有地位，有金錢，沙大千也不是一個窮光蛋！你以為我已經(jīng)一錢不值，完全毀了嗎？我還沒有死。只要我活著，總有一天會翻身的！卷妤丟了我，那算她活該，可是你——你什么東西！輕視我，你還沒資格，你自己仔細地想想吧！

〔趙氏及趙肅上。

趙　氏　那不是先生，過去，賠個禮！

〔趙肅呆立不動。

沙大千?。◤娮枣?zhèn)定）干什么？

趙　氏　你這個死人，又不是根木頭，怎么站著不動啊？

沙大千　我心里煩的很，要沒什么要緊事，改天再談吧！

趙　氏　先生，是這么回事——他呀，當小學教員當膩了，想依舊求你賞口飯吃。他又能寫，又能算，上街跑腿，也滿勤快，就是脾氣倔了點，做事情倒頂忠心的！

沙大千　你來的很巧……

趙　氏　怎么？

沙大千　我這里正想裁員呢！

趙　氏　??！……

沙大千　不過，老趙……

趙　肅　（拘謹?shù)兀┥诚壬?

沙大千?。ㄅ闹w肅的肩膀）我們總算老搭當了！

趙　氏　他哪兒攀配的上??！

沙大千　當初開小飯館的時候，也有你一份，總算共過患難的。也許我們現(xiàn)在還可以從頭做起，從小入大，慢慢地發(fā)展的！

趙　肅　要是你還想開小飯館，現(xiàn)在可不比以前了。第一呢，現(xiàn)在錢不是錢了，現(xiàn)在一塊錢只能當一毛錢用；第二，當局正在積極地疏散人口，房子也不易找；第三，……

趙　氏　倒像真的似的。人家沙先生現(xiàn)在專跑香港、外國，哪兒還把小飯館放在眼里呢！你呀，也跟著開開眼吧！

趙　肅　我也是比方說……

趙　氏　連打比方也小家子氣，到底是上不了臺盤的！那么，先生，他今天就搬進來了！

沙大千?。ㄏ肓艘幌拢┮埠?。

趙　氏　謝謝先生！死人，連個謝字都沒有嗎？

沙大千　不必，不必了！

趙　氏　小姐，你要是想吃點什么，盡管吩咐好了！汽水啦，橘子水，倒是現(xiàn)成的。

苔　莉　謝謝你！

趙　氏?。ㄏ蜈w肅）走吧，還有幾個同事的，我去給你引見引見。

〔趙肅隨趙氏下。

沙大千?。ㄗ猿暗兀┧麄冞€以為我很有辦法呢！

〔苔莉無語。

沙大千　既然他們都希望，苔莉，就讓我們好好地干吧！

〔苔莉不語。

沙大千　方才你怪我不該忍心地欺負你，苔莉，你錯了！我們現(xiàn)在誰都不能欺負誰，大家的不幸是一樣的。（凄涼地）當初要是沒有你那一百塊錢，我們今天也許不會做這一場惡夢的！

苔　莉　要是前方能打幾個勝仗，我們再回到上海、北平、南京，就好了！

沙大千　你這樣想嗎？

苔　莉　我常常這樣希望！

沙大千　我是連這點希望都沒有的?；钜惶?，少一天，勝利，是沒有我的份的！戰(zhàn)士們流血，不是為了我們；我們不過是社會上的寄生蟲罷了！

苔　莉　大千！

沙大千　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情形嗎？

苔　莉　這還說它干嘛呢！

沙大千　當時我們住在一個潮濕的房子里，每天靠了借債，啃大餅過日子，可是生活雖然艱難，精神卻很快樂，所以看到你這樣的人，我就非常憤慨。

苔　莉　大千，別提這些事吧！

沙大千　當時你的豪情把我壓倒了。但是，苔莉，老實說，我還是非常厭惡你！

苔　莉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能不說這些個嗎？

沙大千　你知道？你知道為什么我那樣厭惡你？

苔　莉?。ò蟮兀┐笄?！

沙大千?。ㄖ饾u興奮地）就是因為你，是一個寄生蟲！我看不慣寄生蟲的生活?？墒锹匚覅s對你又好起來了，這是為了什么？

〔苔莉無語。

沙大千　這是因為我也走了捷徑?，F(xiàn)在我們是一樣了，這就是我們的結果。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獄不會為了沙大千，就關了它的鐵門的，我們難道就這樣完了嗎？

苔　莉　（恐怖地）怎么，你！

沙大千?。ㄒа狼旋X地）我要報仇，我向一切宣戰(zhàn)！林卷妤，滾你的蛋！袁慕容，什么東西！我要錢，錢，錢，錢就是我的一切，寄生蟲嗎？也好！走捷徑嗎？不怕。苔莉，讓我們在一起吧，讓我們在一起吧！不要離開我，請不要離開我呀！

〔林家棣滿面風塵，但卻精神飽滿地提了一個小包袱上。

林家棣?。鞓返兀┐笄?，我又回來了！

沙大千　（吃驚地）家棣，你？你回來了！

林家棣　你想不是很奇怪嗎？也許你們已經(jīng)看過報了——

苔　莉　怎么著？我們自己的事忙的很，這有好幾天沒看報了！

林家棣　報都不看！

沙大千　連自己都顧不了，哪還有工夫管國家大事呢！

林家棣　真是奇怪！——是這么回事，我們的船在路上被鬼子給炸了，幸虧人都上了岸，還沒有什么損傷。遇事的地點很荒僻，前不著村，后不落店，沒法子，只好回到重慶，再想辦法。我們跑了兩百多里，才搭了民船，把什么都炸掉了！

苔　莉　你的東西都炸光了？

林家棣　我也沒什么東西。姐姐替我縫的那兩套軍裝，我還沒上身，想帶到前方送人的，誰知道倒送了水龍王了。公家的東西才可惜呢！很多書，很多東西，都是這次新買的，好容易搶下了一點，大家分開背著，一路走，一路罵，就這樣罵回重慶來了！

苔　莉　那你——很辛苦！

林家棣　這算什么辛苦！我們在前方，天天都這樣的，有時候急行軍，一夜工夫，要跑一百二十里山路呢！可是也讓我歇歇腿，喝碗水吧！

苔　莉　茶倒是現(xiàn)成的。

林家棣?。ó斕蛘宀璧臅r候）姐姐呢？

苔　莉　卷妤……

沙大千　她——

林家棣　我走的時候，她不大舒服，現(xiàn)在好了嗎？

沙大千　她……

林家棣?。ú幻庖尚牡兀┧谀膬海俊ㄏ騼?nèi)叫）姐姐，我回來了，家棣回來了！姐姐！

沙大千　你叫破了嗓子，也沒人答應的！

苔　莉　她不在家！

沙大千　苔莉！

林家棣　哪兒去了？

沙大千　她——家棣，先休息一下，我們再慢慢地談吧！

林家棣?。ù笠桑┰趺?？怎么？她——她不是——

苔　莉　她已經(jīng)走了！

林家棣　走了？

苔　莉　今天早上走的！她到哪兒去了，誰也不知道。她生了病，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帶著病走了！

林家棣　怎么，大千？

沙大千　我為這件事情，非常痛苦！要是你早一天回來，也許她今天還不會走的！

〔林家棣無語。

沙大千　家棣，卷妤雖然走了，可是你還可以住在這里，我們并不會因為她走了，就怠慢你的！

林家棣?。Q然站起來）不！

沙大千　怎么？

林家棣　姐姐走了很好，她是應該走的！

沙大千　可是我還沒有告訴你——

林家棣　用不著你告訴，我也可以想到的。要是她還有良心，她能老跟你們這些人在一起嗎？

沙大千　??！

林家棣　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這些人，再見吧，先生們?。ㄒ琅f提了她那小包袱下）

苔　莉　嗐，大千——

沙大千　在我們的面前，她倒成了英雄了！

〔送信人上。

送信人　沙先生在家嗎？

沙大千　干嘛？

送信人　信！

沙大千　拿來！

送信人　請你在這里蓋一個私蓋。

沙大千　你哪兒的？

送信人　我醫(yī)院的。這是醫(yī)藥費的清單，這是艾先生遺物的清單，請在這兒寫個收字吧。

沙大千　什么，你是——

苔　莉　艾先生怎么樣？

送信人　不在了！

沙大千　不在了！你為什么？——

送信人　醫(yī)院里打過好幾次電話，這兒都沒人去！艾先生臨咽氣，還問人來了沒有。沒有，有什么法子！

沙大千　苔莉，苔莉！這一切都為了什么，為了什么呢！（伏身大慟）

——幕徐徐落·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