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奉答王敬軒先生

國語問題 作者:劉半農(nóng)


王敬軒君來信

新青年諸君子大鑒某在辛丑壬寅之際有感于朝政不綱強鄰虎視以為非采用西法不足以救亡嘗負笈扶桑就梅謙博士講習法政之學歸國以后見士氣囂張人心浮動道德敗壞一落千丈青年學子動輒詆毀先圣蔑棄儒書倡家庭革命之邪說馴至父子倫亡夫婦道苦其在婦女則一入學堂尤喜摭拾新學之口頭禪語以賢母良妻為不足學以自由戀愛為正理以再嫁夫失節(jié)為當然甚至剪發(fā)髻曳革履高視闊步恬不知恥鄙人觀此乃別提倡新學流弊甚多遂噤不敢聲辛亥國變以還紀綱掃地名教淪胥率獸食人人將相食有識之士盎然心傷某雖具愚公移山之志奈無魯陽揮戈之能遁跡黃冠者已五年矣日者過友人案頭見有貴報顏曰新青年以為或有扶持大教昌明圣道之論能拯青年于陷溺回狂瀾于既倒乎因亟假讀則與鄙見所期一一皆得其反噫貴報諸子豈猶以青年之淪于夷狄為未足必欲使之違禽獸不遠平貴報排斥孔子廢滅綱常之論稍有識者虛無不發(fā)指且狂吠之談固無傷于日月初無待鄙人之駁斥又觀貴報對于西教從不排斥以是知貴報諸子殆多西教信徒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辯惟貴報又大倡文學革命之論權(quán)興于二卷之末三卷中乃大放厥詞幾于無冊無之四卷一號更以白話行文且用種種奇形怪狀之鉤挑以代圈點貴報諸子工于媚外惟強是從常謂西洋文明勝于中國中國宜亟起效法此等鉤挑想亦是效法西洋文明之一但就此形式而論其不逮中國圈點之美觀已不待言中國文字字字勻整故可于每字之旁施以圈點西洋文字長短不齊于是不得不于斷句之處志以符號于是符號之形式遂不能不多變其在句中重要之處祗[只]可以二鉤記其上下或亦用密點乃志于一句之后拙劣如此而貴報乃不惜舍己以從之甚矣其惑也貴報對于中國文豪專事丑詆其尤可駭怪者于古人則神圣施耐庵曹雪芹而土芥歸震川方望溪于近人則崇拜李伯元吳趼人而排斥林琴南陳伯嚴甚至用一網(wǎng)打盡之計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對于易哭庵樊云門諸公之詩文竟曰爛污筆墨曰斯文奴隸曰喪卻人格半錢不值嗚呼如貴報者雖欲不謂之小人而無忌憚蓋不可得矣今亦無暇一一辯駁第略論其一二以明貴報之偏謬而已貴報三卷三號胡君通信以林琴南先生而方姚卒不之踣之之字為不通歷引古人之文謂之字為止詞而踣字是內(nèi)動詞不當有止詞貴報固排斥舊文學者乃于此處因欲駁林先生之故不惜自貶聲價竟乞靈于孔經(jīng)已足令識者齒冷至于內(nèi)動詞止詞諸說則是拾馬氏文通之唾余馬氏強以西文律中文削趾適屨其書本不足道昔人有言文成法立又曰文無定法此中國之言文法與西人分名動講起止別內(nèi)外之文法相較其靈活與板滯本不可以道里計胡君謂林先生此文可言而方姚卒不踣亦可言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卻不可言方姚卒不之踣不知此處兩句起首皆有而字皆承上文論文者獨數(shù)方姚一句兩句緊相銜接文氣甚勁若依胡君改為而方姚卒不踣則句太短促不成音節(jié)若改為而方姚卒不因之而踣則文氣又近懈矣貴報于古文三味全未探討乃率爾肆譏無乃不可乎林先生為當代文豪善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移譯外洋小說所敘者皆西人之事也而用筆措詞全是國文風度使閱者幾忘其為西事是豈尋常文人所能企及而貴報乃以不通相詆是真出人意外以某觀之若貴報四卷一號中周君所譯陀思之小說則真可當不通二字之批評某不能西文未知陀思原文如何若原文亦是如此不通則其書本不足譯必欲譯之亦當達以通順之國文烏可一遵原文多迻譯致令斷斷續(xù)續(xù)文氣不貫無從諷誦乎噫貴報休矣林先生淵懿之古文則目為不通周君蹇澀之譯筆則為之登載真所謂棄周鼎而寶康瓠者矣林先生所譯小說無慮百種不特譯筆雅健即所定書名亦往往斟酌盡善盡美如云吟邊燕語云香鉤情眼此可謂有句皆香無字不艷香鉤情眼之名若依貴報所主張殆必改為革履情眼而后可試問尚復成何說話又貴報之白話詩則尤堪發(fā)噱其中有數(shù)首若以舊日之詩體達之或尚可成句如兩個黃蝴蝶改為雙蝶飛上天改為凌霄不知為什么改為底事則辭氣雅潔遠乎鄙倍矣此外如胡君之他通首用他字押韻沈君之月夜通首用著字葉韻以及劉君之相隔一層紙竟以老爺二字入詩則真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吾意作者下筆之時恐亦不免顏赪不過既欲主張新文學則必異想天開取舊文學中所絕無者而強以湊入耳此等妙詩恐亦非西洋所有也貴報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某意貴報諸子必多留學西洋沐浴歐化于祖國文學本非所知深恐為人恥笑于是先發(fā)制人攻踣之不遺余力而后可以自便某迂儒也生平以保存國粹為當務之急居恒研究小學知中國文字制作最精如人字左筆為男。男為陽為天。故此筆之末。尖其鋒以示輕清上浮之意。右筆為女。女為陰為地。故此筆之末。頓其鋒以示重濁下凝之意。又如暑字中從土。上從日。謂日曬地上也。下又從日。謂夕陽西下之后日入地下也。土之上下皆有日。斯則暑氣大盛也。中以丿貫其上下二日。以見二日仍是一日。古人造字之精如此。字義含蘊既富字形又至為整齊少至一畫多或四五十畫書于方寸之地大小可以停勻如一字不覺其扁。鸞字不覺其長。古人造字之妙豈西人所能夢見其對偶之工尤為巧不可階故楹聯(lián)之文亦為文字中之一體西字長短無定其楹聯(lián)恐未能逮我不但楹聯(lián)如賦如頌如箴如銘皆中國國粹之美者然言西洋文學者未嘗稱道及此即貴報專以提倡西洋文學為事亦只及詩與小說二種而尤偏重小說嗟夫論文學而小說為正宗其文學之荒傖幼稚尚何待論此等文學居然蒙貴報諸子之崇拜且不借舉祖國文學而一網(wǎng)打盡西人固應感激貴報矣特未識貴報同人捫心自問亦覺內(nèi)疚神明否耶今請正告諸子文有駢散各極其妙唯中國能之駢體對仗工整屬句麗辭不同凡響引用故實采擷詞藻非終身寢饋于文選諸書者不能工也胡錢諸君皆反對用典。胡君斥王漁洋秋柳詩。謂無不可作幾樣說法。錢君斥佩文韻府為惡劣腐朽之書。此等論調(diào)。正是二公自暴其儉學。以后望少說此等笑話。免殆譏通人。散體則起伏照應章法至為謹嚴其曲折達意之處多作波瀾不用平筆令讀者一唱三嘆能得弦外余音非深明桐城義法者又不能工也選學之文宜于抒情桐城之文宜于論議悉心研求終身受用不窮與西人之白話詩文豈可同年而語顧乃斥之曰妖孽曰謬種恐是夫子自道耳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學者實推嚴幾道林琴南兩先生林先生之文已如上述若嚴先生者不特能以周秦諸子之文筆達西人發(fā)明之新理且能以中國古訓補西說之未備如論理學譯為名學不特可證西人論理即公孫龍惠施之術(shù)且名教名分名節(jié)之義非西人理[論]理學所有譯以名學則諸義皆備矣中性譯為罔兩假異獸之名以明無二之義理想國譯為烏托邦則烏有與寄托二義皆大顯明其尤妙者譯音之字亦復兼義如名學曰邏輯邏蓋指演繹法輯蓋指歸納法銀行曰板克大板謂之業(yè)克勝也板克者言營業(yè)操勝算也精妙如此信非他人所能幾及與貴報諸子之技窮不譯徑以西字嵌入華文中者相較其優(yōu)劣何如望平心思之鄙人非反對新文學者不過反對貴報諸子之排斥舊文學而言新文學耳鄙人以為能篤于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若得新忘舊是乃蕩婦所為愿貴報諸子慎勿蹈之也自海禁大開以還中國固不可不講求新學然講求可也采用亦可也采彼而棄我則大不可也況中國為五千年文物禮義之邦精神文明夐非西人所能企及即物質(zhì)文明。亦盡有勝于四人者。以醫(yī)學而論。中醫(yī)神妙之處甚多。如最近山西之鼠

不盡順頌

撰安

戊午夏歷新正二日王敬軒

敬軒先生:

來信“大放厥辭”,把記者等狠狠的教訓了一頓。照先生的口氣看來,幸而記者等不與先生見面;萬一見了面,先生定要揮起巨靈之掌,把記者等一個嘴巴打得不敢開口,兩個嘴巴打得牙齒縫里出血。然而記者等在逐段答復來信之前,應先向先生說聲“謝謝”,這因為人類相見,照例要有一句表示敬意的話;而且記者等自從提倡新文學以來,頗以不能聽見反抗的言論為憾,現(xiàn)在居然有你老先生“出馬”,這也是極應歡迎,極應感謝的。

以下是答復先生的話:

第一段(原信“某在辛丑壬寅之際……各是其是,亦不必置辯”。)

原來先生是個留學日本速成法政的學生,又是個“遁跡黃冠”的遺老,失敬失敬。然而《新青年》雜志社,并非督撫衙門,先生把這項履歷背了出來,還是在從前聽鼓省垣,聽候差遣時在手版上寫慣了,流露于不知不覺呢?還是要拿出老前輩的官威來恐嚇記者等呢?

先生以為“提倡新學,流弊甚多”,又如此這般的說了一大串,幾乎要把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的一切罪惡,完全歸到一個“新”字上。然而我要問問:“辛丑壬寅”以前,扶持大教,昌明圣道的那套老曲子已唱了二千多年,始終沒有什么洋鬼子——這個名目,是先生聽了很歡喜的——的“新法”去打攪他,為什么要弄到“朝政不綱,強鄰虎視”呢?

本志排斥孔子,自有排斥孔子的理由。先生如有正當?shù)睦碛?,盡可切切實實寫封信來,與本志辯駁;本志果然到了理由不能存立的時候,不待先生督責,就可在《新青年》雜志社中,設起香案,供起“至圣先師大成孔子”的牌位來!如先生對于本志所登排斥孔教的議論,尚未完全讀過;或讀了之后,不能了解;或竟能了解了,卻沒有正當?shù)睦碛蓙磙q駁,只用那“孔子之道,如日月經(jīng)天,江河行地”的空話來搪塞;或用那“豈猶以青年之淪于夷狄為未足,必欲使之違禽獸不遠乎”的村嫗口吻來罵人,那本志便要把先生所說的“狂吠之談,固無傷于日月”兩句話,回敬先生了!

本志記者,并非西教信徒;其所以“對于西教,不加排斥”者,因西教之在中國,不若孔教流弊之大,比較上尚可暫從緩議。至于根本上,陳獨秀先生早說了“以科學解決宇宙之謎”一句話,蔡孑民先生,又發(fā)表過了《以美術(shù)代宗教》一篇文章,難道先生竟沒有看見么?若要本志記者,聽了先生的話,替孔教徒做那攻乎異端的事業(yè),那可糟糕,恐怕你這位老道,也不免在韓愈所說的“火其書,廬其居”之列罷!

第二段(原文“唯貴報又大倡文學革命之論,……甚矣其惑也”。)

濃圈密點,本科場惡習,以曾國藩之頑固,尚且知之,而先生竟認為“形式美觀”,且在來信之上,大圈特圈,大點特點;想先生意中,必以為這一篇經(jīng)天緯地的妙文,定能使《新青年》諸記者拜服得五體投地;又想先生提筆大圈大點之時,必搖頭擺腦,自以為這一句是一唱三嘆,那一句是弦外之音,這一句平平仄仄平平,對那一句仄仄平平仄仄對得極工;初不知記者等雖然主張新文學,舊派的好文章,也讀過不少,像先生這篇文章,恐怕即使起有清三百年來之主考文宗于地下,也未必能給你這么許多圈點罷!

閑話少說。句讀之學,中國向來就有的;本志采用西式句讀符號,是因為中國原有的符號不敷用,樂得把人家已造成的借來用用。先生不知“鉤挑”有辨別句讀的功用,卻認為是代替圈點的;又說引號(“キ”)是表示“句中重要之處”,不盡號(……)是把“密點”移在“一句之后”:知識如此鄙陋,唯有敬請先生去讀了些外國書,再來同記者說話。如先生以為讀外國書是“工于媚外,唯強是從”,不愿下這功夫:那么,先生!便到了你墓木拱矣的時候,還是個不明白!

第三段(原文“貴報時于中國文豪……無乃不可乎”。)

先生所說的“神圣施曹而土芥歸方……目桐城為謬種,《選學》為妖孽”,本志早將理由披露,不必再辯。至于樊易二人的筆墨,究竟是否“爛污”,且請先生看看下面兩段文章——

……你為我喝采時,震得人耳聾。你為我站班時,羞得人臉紅。不枉你風月情濃,到今朝枕衾才共。卸下了《珍珠衫》,做一場《蝴蝶夢》。……這《小上墳》的祭品須豐,那《大劈棺》的斧頭休縱。今日個唱一出《游宮射雕》,明日里還接演《游龍戲鳳》。你不妨《三謁碧游宮》,我還要《雙戲桃山洞》。我便是《縫褡膊》的小娘,你便是《賣胭脂》的朝奉。(見樊增祥所著《琴樓夢》小說)

……一字之評不愧“鮮”,生香活色女中仙。牡丹嫩蕊開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裉m片亦稱珍味,不及靈芝分外鮮。……佳人上吊本非真,惹得人人思上吊!……試聽喝采萬聲中,中有幾聲呼“要命”!兩年喝采聲慣聽,“要命”初聽第一聲。不啻若自其口出,忽獨與余兮目成!我來喝采殊他法,但道“丁靈芝可殺!”喪盡良心害世人,占來瑣骨欺菩薩。(見易順鼎詠鮮靈芝詩。)

敬軒先生!你看這等著作怎么樣?你是扶持名教的,卻搖身一變,替這兩個淫棍辯護起來,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林琴南“而方姚卒不之踣”一句的不通,已由胡適之先生論證得很明白;先生定果然要替林先生翻案,應當引出古人成句來證明。若無法證明,只把“不成音節(jié)”“文氣近懈”的話頭來敷衍,是先生意中,以為文句盡可不通,音節(jié)文氣,卻不得不講;請問天下有這道理沒有?胡先生“歷引古人之文”,正是為一般頑固黨說法。以為非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辦法,不能折服一般老朽之心;若對懂文法的人說話,本不必“自貶身價”,“乞靈孔經(jīng)”。不料先生連這點兒用意都不明白,胡先生唯有自嘆做不成能使頑石點頭的生公,竟做了個對牛彈琴的笨伯了!

《馬氏文通》一書,究竟有無價值,天下自有公論,不必多講;唯先生引了“文成法立”,“文無定法”兩句話,證明文法之不必講求,實在是大錯大錯!因為我們所說的文法,是在通與不通上著想的“句法”;古人所說的文法,是在文辭結(jié)構(gòu)上著想的“章法”。章法之不應死守前人窠臼,半農(nóng)于《我之文學改良觀》一文中,己[已]說得很明白。這章法與句法,面目之不同,有如先生之于記者;先生竟并作一談,未免昏聵!

第四段(原文“林先生為當代文豪……恐亦非西洋所有也”)

林先生所譯的小說,若置之“閑書”之列,亦可不必攻擊,因為他的《哈氏叢書!》之類,比到《眉語》《鶯花雜志》等,總還差勝一籌,我們何必苦苦的鑿他背皮。若要用文學的眼光去評論他,那就要說句老實話:便是林先生的著作,由“無慮百種”進而為“無慮千種”,還是算不了什么。何以呢?因為他所譯的書:——第一是原稿選擇得不精,往往把外國極沒有價值的著作也譯了出來,真正的好著作,卻是極少數(shù),先生所說的“棄周鼎而寶康瓠”,正是林先生譯書的絕妙評語。第二是謬誤太多,把譯本和原本對照,刪的刪,改的改,精神全失,面目皆非;這大約是和林先生對譯的幾位朋友,外國文不甚高明,把譯不出的地方,或一時懶得查字典,便含糊了過去,林先生遇到文筆蹇澀,不能達出原文精奧之處,也信筆刪改,鬧得笑話百出。以上兩層,因為先生不懂西文,即使把原本譯本,寫了出來對照比較,恐怕先生還是不懂,只得一筆表過不提。第三層是林先生之所以能成其為“當代文豪”,先生之所以崇拜林先生,都因為他“能以唐代小說之神韻,移譯外洋小說”,不知這件事,實在是林先生最大的病根;林先生譯書雖多,記者等始終只承認他為“閑書”,而不承認他為有文學意味者,也便是為了這件事。當知譯書與著書不同,著書以本身為主體,譯書應以原本為主體;所以譯書的文筆,只能把本國文字去湊就外國文,決不能把外國文字的意義神韻硬改了來湊就本國文。即如后秦鳩摩羅什大師譯《金剛經(jīng)》,唐玄奘大師譯《心經(jīng)》,這兩人,本身就生在古代,若要在譯文中用晉唐文筆,正是日常吐屬,全不費力,豈不比林先生仿造千年以前的古董,容易得許多;然而他們只是實事求是,用極曲折極縝密的筆墨,把原文精義達出,既沒有自巳[己]增損原義一字,也始終沒有把冬烘先生的臭調(diào)子放進去;所以直到現(xiàn)在,凡是讀這兩部經(jīng)的,心目中總覺這種文章是西域來的文章,決不是“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一類的晉文,也決不是“龍噓氣成云”一類的唐文。此種輸入外國文學使中國文學界中別辟一個新境界的能力,豈一般沒世窮年不免為陋儒的人所能夢見!然而鳩摩羅什大師,還虛心得很,說譯書像“嚼飯哺人”,轉(zhuǎn)了一轉(zhuǎn)手,便要失去真義;所以他譯了一世的經(jīng),沒有自稱為“文豪”,也沒有自稱為“譯經(jīng)大家”,更沒有在他所譯的三百多卷經(jīng)論上面加上一個什么“鳩譯叢經(jīng)”的總名目!

《吟邊燕語》是將莎士比亞所編戲曲中的故事,用散文寫出,有人譯為《莎氏樂府本事》,是很妥當?shù)?;林氏的譯名,不但并無好處,而且叫人看了不能知道內(nèi)容是什么東西,而先生竟稱之曰“所定書名……斟酌盡善盡美”。先生如此擁戴林先生,北京的一班捧角家,洵視先生有愧色矣!《香鉤情眼》,原書未為記者所見,不知道原名是什么;然就情理上推測起來,這“香鉤情眼”本來是刁劉氏的伎倆,外國小說雖然也有淫蕩的,恐怕還未必把這等肉麻字樣來做書名;若果如此,刁劉氏在天之靈將輕展秋波,微微笑曰,“吾道其西!”況且外國女人并不纏腳,“鉤”于何有;而“鉤”之香與不香,尤非林先生所能知道,難道林先生之于書中人,竟實行了沈佩貞大鬧醒春居時候的故事么?又先生“有句皆香”四字,似有語病,因為上面說的是書名,并沒有“句”;先生要做文章,還要請在此等處注意一點。

先生所說“陀思之小說”,不知是否指敝志所登“陀思妥夫斯奇之小說”而言?如其然也,先生又鬧了笑話了。因為陀思妥夫斯奇,是此人的姓,在俄文只有一個字,并不是他尊姓是陀,雅篆是思;也不是復姓陀思,大名妥夫,表字斯奇,照譯名的習慣,應該把這陀思妥夫斯奇的姓完全寫出,或簡作“陀氏”,也還勉強可以;像先生這種橫截法,便是林琴南先生,也未必贊成。記得有一部小說里,說有位撫臺,因為要辦古巴國的交涉,命某幕友翻查約章。可笑這位老夫子,腦筋簡單,記不清古巴二字,卻照英吉利簡稱曰英,法蘭西簡稱曰法的辦法,單記了一個古字,翻遍了衙門里所有的通商書,約章書,竟翻不出一個古國來。先生與這位老夫子,可稱無獨有偶!然而這是無關(guān)弘旨的,不過因為記者寫到此處,手已寫酸,樂得“吹毛求疵”,與先生開開玩笑。然在先生,卻也未始無益,這一回得了這一點知識,將來便不至于再鬧第二次笑話了。(又日本之梅謙次郎,是姓梅,名謙次郎。令業(yè)師“梅謙博士”,想或另是一人,否則此四字之稱謂,亦似稍欠斟酌。)先生這一段話,可分作兩層解釋:如先生以為陀氏的原文不好,則陀氏為近代之世界的文豪,以全世界所公認的文豪,而猶不免為先生所詬病,記者對于先生,尚有何話可說?如先生以為周作人先生的譯筆不好,則周先生既未自稱其譯筆為“必好”,本志同人,亦斷斷不敢如先生之捧林先生,把他說得如何如何好法;然使先生以不作林先生“淵懿之古文”為周先生病,則記者等無論如何不敢領教。周先生的文章,大約先生只看過這一篇。如先生的國文程度——此“程度”二字,是指先生所說的“淵懿”“雅健”說,并非新文學中之所謂程度——只能以林先生的文章為文學止境,不能再看林先生以上的文章,那就不用多說;萬一先生在舊文學上所用的功力較深,竟能看得比林先生更高古的著作,那就要請先生費些工夫,把周先生十年前抱復古主義時代所譯的《域外小說集》看看。看了之后,亦許先生腦筋之中,竟能放出一線靈光,自言自語道:“哦!原來如此。這位周先生,古文工夫本來是很深的;現(xiàn)在改做那一路新派文章,究竟為著什么呢?難道是無意識的么?”

承先生不棄,擬將胡適之先生《朋友》一詩,代為刪改;果然改得好,胡先生亦許向你拜門。無如“雙蝶”“凌霄”,恐怕有些接不上;便算接得上了,把那首神氣極活潑的原詩,改成了“雙蝶凌霄,底事……”的“烏龜大翻身”模樣,也未必就是“青出于藍”罷!又胡先生之《他》,以“他”字上一字押韻,沈尹默先生之《月夜》,以“著”字上一字押韻,先生誤以為以“他”“著”押韻,不知是粗心浮氣,沒有看出來呢?還是從前沒有見識過這種詩體呢?“二者必居其一”,還請先生自己回答。至于半農(nóng)的《相隔一層紙》,以“老爺”二字入詩,先生罵為“異想天開,取舊文學中絕無者而強以湊入”,不知中國古代韻文,如《三百》篇,如《離騷》,如漢魏古詩,如宋元詞曲,所用方言白話,觸目皆是,先生既然研究舊文學,難道平時讀書,竟沒有留意及此么?且就“老爺”二字本身而論,《元史》上有“我董老爺也”句,宋徐夢莘所做《三朝北盟會編》有“魚磨山寨軍亂,殺其統(tǒng)領官馬老爺”句,這兩部書中能把“老爺”二字用入,半農(nóng)豈有不能用入詩中之理。半農(nóng)要說句俏皮話:先生說半農(nóng)是“前無古人”;半農(nóng)要說先生是“前不見古人”;所謂“不見古人”者,未見古人之書也!

第五段(原文“貴報之文,什九皆嵌入西洋字句……亦覺內(nèi)疚神明否耶?”)

文字是一種表示思想情感的符號,是世界的公器,并沒有國籍,也決不能彼此互分界限——這話太高了,恐怕先生更不明白——所以作文的時候,但求行文之便與不便,適當之與不適當,不能限定只用那一種文字;如文章的本體是漢文,講到法國的東西,有非引用法文不能解說明白的,就盡可以把法文嵌進去;其余英文俄文日文之類,亦是如此。

在這一節(jié)里,可要用嚴厲面目對待你了!你也配說“研究小學”,真是顏之厚矣,不怕記者等笑歪嘴巴么?中國文字,在制作上自有可以研究之處;然“人”字篆文作“ ”,是個象形字,《說文》里說是“象臂脛之形”,極為明白;先生把它改作會意字,又扭扭捏捏說出許多可笑的理由,把這一個“人”,說成了個兩性兼具的“雌雄人”;這種以楷書解說形體的方法,真可謂五千年來文字學中的大發(fā)明了?!笆睢弊肿淖鳌? ”,是個形聲字,《說文》里說“從日,者聲”——凡從“者“聲的字,古音都在“?!表?,就是羅馬字母中“u”的一個母音:如“渚”“楮”“煑”“豬”四字,是從“水”“木”“火”“豕”四個偏旁上取的形與義,從“者”字上取的聲,即“者”字本身,古音也是讀作“tu”字的音,因為“者”字的篆文作“ ”,從“ ”,“ ”聲,“ ”同“自”,“ ”即古“旅”字。所以先生硬把“暑”字的形聲字改作會意字,在楷書上雖然可以胡說八道,若依照篆文,把一字分為“日”“旅”“自”三字,先生便再去拜了一萬個拆字先生做老師,還是不行不行又不行。

文字這樣東西,以適于實用為唯一要義,并不是專講美觀的陳設品。我們中國的文字,語尾不能變化,調(diào)轉(zhuǎn)又不靈便,要把這種極簡單的文字應付今后的科學世界之種種實用,已覺左支右絀,萬分為難;推求其故,總是單音字的制作不好。先生既不知今后的世界是怎么樣一個世界,那里再配把今后世界中應用何種文字這一個問題來同你討論。

至于賦,頌,箴,銘,楹聯(lián),挽聯(lián)之類,先生視為“中國國粹之美者”,記者等卻看得很輕,因為這些東西,都只在字面上用工夫,骨子里半點好處沒有,正所謂雕蟲小技。又西文中并無楹聯(lián),先生以為“未能逮我”,想來已經(jīng)研究過,比較過,這種全世界博物院里搜羅不到的奇物,還請先生不吝賜教,錄示一二,使記者等可以廣廣眼界,長些見識!

先生搖頭嘆氣曰:“嗟夫!論文學而以小說為正宗……”是先生對于小說,已抱了一網(wǎng)打盡的觀念,一般反對小說的狗頭道學家,固應感激先生矣;特未識先生對于大捧特捧的林先生,捫心自問,亦覺內(nèi)疚神明否耶?

第六段(原文“今請正告諸子……恐是夫子是[自]道耳!”)

敝志反對《桐城》謬種《選學》妖孽,已將這兩派的弊病逐次披露;先生還要無理取鬧,剌剌不休,似乎不必仔細申辨。今且把這兩種人所鬧的笑話,舉幾條給先生聽聽?!段倪x》上有這樣四句:“胡廣累世農(nóng)夫,伯始致位聊相;黃憲牛醫(yī)之子,叔度名動京師。”這真是不通已極。又《顏氏家訓》中說:“……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于蟲,匹婦于考也?!庇终f:“詩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于義通乎?”此等處,均是濫用典故,濫打調(diào)子的好結(jié)果。到了后世,笑話愈鬧愈多:如《談苑》上說:“省試……《貴老為其近于親賦》云:‘親茲黃耇之狀,類我嚴君之容’試官大嚎。”又《貴耳集》上說:“余千有王德者,僭竊九十日為王;有一士人被執(zhí),作詔曰:“兩條脛脡,馬趕不前:一部髭髯,蛇鉆不入。身坐銀鉸之椅,手執(zhí)銅錘之 。翡翠簾前,好似漢高之祖,鴛鴦殿上,有如秦始之皇?!庇窒鄠饔袃删漶壩?,不知是何人手筆:“我生有也晚之悲,當局有者迷之嘆?!庇之敶繌埌貥E——此公即是自以為與康南海徐東海并稱“三海不出,如蒼生何!”的張滄海先生——他文集里有一篇送給一位朋友的祖父母的《重圓花燭序》,其中有一聯(lián)為:“馬齒長而童心猶在,徐娘老而風韻依然!”敬軒先生,你既愛駢文,請速即打起調(diào)子,吊高喉嚨,把這幾段妙文拜讀拜讀罷;如有不明白之處,盡可到《佩文韻府》上去查查。至于王漁洋的《秋柳》詩,毛病實不止胡先生所舉的一端。因為就全體而論,正如約翰生所說“只有些飾美力與敷陳力”,此外并沒有什么好處。

散體之文,如先生刻意求古,竟要摹擬《周誥殷盤》,也還值得一辨:今先生所崇拜的至于桐城而止,所主張的至于“多作波瀾,不用平筆”二語而止,記者又何必費了氣力與你駁,請你看一看章實齋《文史通義》中“古文十弊”一篇里的話罷:

……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于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采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jié)原文,以就隱括,故于文體所具,不盡全也。評選之家不察其故,誤為原文如是,又從而為之辭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徑起者,詡為發(fā)軔之離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傳者,詫為篇中之嶄峭。于是好奇而寡識者,轉(zhuǎn)相嘆賞,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覓”矣!有明中葉以來,一種不情不理,自命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來,收不知所自往:專以此等出人思議,夸為奇特,于是坦蕩之途生荊棘矣……

先生!這段議論,你如果不肯領教,我便介紹一部妙書給你看看,那是《別下齋叢書》中的一種,書名我巳[已]忘去了,中間有一封信,開場是:

某白:復何言哉!當今之世,知文者莫如足下;能文者莫如我。復何言哉!……

這等妙文,想來是最合先生胃口的,先生快去朝夕諷誦罷!

第七段(原文“某意今之真能倡新文學者……望平心思之。”)

譯名一事,正是現(xiàn)在一般學者再三討論而不能解決的難問題。記者等對于此事,將來另有論文發(fā)表,現(xiàn)在暫時不與先生為理論上之研究,單就先生所舉的例,略略說一說。

西洋的Logic,與中國的“名學”,印度的“因明學”,這三種學問,性質(zhì)雖然相似,而范圍的大小,與其精神特點,各有不同之處。所以印度人既不能把Logic撰為己有,說是他們原有的“因明學”,中國人也決不能把它硬當作“名學”。嚴先生譯“名學”二字,已犯了“削趾適屨”的毛病;先生又把“名教,名分,名節(jié)”一箍腦兒拉了進去,豈非西洋所有一種純粹學問,一到中國,便變了本《萬寶全書》,變了個大垃圾桶么?要之,古學是古學,今學是今學,我們把他分別研究,各不相及,是可以的;分別研究之后,互相參證,也是可以的;若并不仔細研究,只看了些皮毛,便附會拉攏,那便叫做“混帳!”

嚴先生譯“中性”為“罔兩”,是以“罔”字作“無”字解,“兩”字指“陰陽兩性”,意義甚顯;先生說他“假異獸之名,以明無二之義”,是一切“中性的名詞,”都變做了畜生了!先生如此附會,嚴先生知道了,定要從鴉片鋪上一躍而起,大罵“該死!”(且“罔兩”有三義;第一義是《莊子》上的“罔兩問景”,言“影外微陰”也;第二義是《楚辭》上的“神罔兩而無主”,言“神無依據(jù)”也;第三義是《魯語》上的“木石之怪,曰夔,罔兩”,與“魍魎”同。若先生當真要附會,似乎第二義最近一點,不知先生以為如何?)

“Utopia”譯為“烏托邦”,完全是譯音;若照先生所說,作為“烏有寄托”解,是變作“無寄托”了。以“邏輯”譯“Logic”也完全是取的音,因為“羅”字決不能賅括演繹法,“輯”字也決不能賅括歸納法;而且既要譯義,決不能把這兩個連接不上的字放在一起。又“Bank”譯為“板克”,也是取音;先生以“大板謂之業(yè)”來解釋這“板”字,是無論那一種商店都可稱“板克”,不必專指“銀行”;若有一位棺材店的老板,說“小號的圓心血‘板’,也可以在‘營業(yè)上操勝算’,小號要改稱‘板克’”,先生也贊成么?又嚴先生的“板克”,似乎是寫作“版克”的,先生想必分外滿意,因“版”是“手版”,用“手版”在“營業(yè)上操勝算”,不又是先生心中最喜歡的么?

先生對于此等問題,似乎可以“免開尊口”,庶不致“貽譏通人”;現(xiàn)在說了“此等笑話”,“自暴其儉學”,未免太不上算!

第八段(原文“鄙人非反對新文學者……”)

先生說“能篤于舊學者,始能兼采新知”;記者則以為處于現(xiàn)在的時代,非富于新知,具有遠大眼光者,斷斷沒有研究舊學的資格。否則弄得好些,也不過造就出幾個“抱殘守缺”的學究來,猶如鄉(xiāng)下老媽子,死抱了一件大紅布的嫁時棉襖,說是世間最美的衣服,卻沒有見過綾羅錦繡的面;請問這等陋物,有何用處(然而已比先生高明了)?弄得不好,便造就出許多“胡說亂道”,“七支八搭”的“混蛋”!把種種學問,鬧得非驢非馬,全無進境(先生即此等人之標本也)。此等人,錢玄同先生平時稱他為“古今中外黨”,半農(nóng)稱他為“學愿”,將來尚擬專作一文,大大的抨擊一下,現(xiàn)在且不多說。

原信“自海禁大開”以下一段,文調(diào)甚好,若用在鄉(xiāng)試場中,大可中得“副榜”!記者對于此段,唯有于浩嘆之后,付之一笑!因為現(xiàn)在正有些人,與先生大表同情,以為外國人在科學上所得到的種種發(fā)明,種種結(jié)果,無論有怎樣的真憑實據(jù),都是靠不住的;所以外國人說人吃了有毒霉菌要害病,他們偏說蚶子蝦米還吃不死人,何況微菌,外國人說鼠疫要嚴密防御,醫(yī)治極難,他們偏說這不打緊,用黃泥泡湯,一吃就好!甚至為了學習打拳,竟有那種荒謬學堂,設了托塔李天王的神位,命學生拜跪;為了講求衛(wèi)生,竟有那種謬人,打破了運動強身的精理,把道家“采補”書中所用的“丹田”“泥丸宮”種種屁話,著書行世,到處演說。照此看來,恐怕再過幾年,定有聘請拳匪中“大師兄”“二師兄”做體育教習的學堂,定有主張定葉德輝所刊《雙梅景暗叢書》為衛(wèi)生教科書的時髦教育家!哈哈!中國人在《閻王簿》上,早就注定了千磨萬劫的野蠻命;外國的科學家,還居然同他以人類之禮相見,還居然遵守著“科學是世界公器”那句話,時時刻刻把新知識和研究的心得交付給他;這正如康有為所說“享爰居以鐘鼓,被猿猱以冠裳”了!

來信已逐句答畢;還有幾句罵人話,如“見披發(fā)于伊川,知百年之將戎”等,均不必置辨。但有一語,忠告先生:先生既不喜新,似乎在舊學上,功夫還缺乏一點;倘能用上十年功,到《新青年》出到第二十四卷的時候,再寫信來與記者談談,記者一定“刮目相看”!否則記者等就要把“不學無術(shù),頑固胡鬧”八個字送給先生“生為考語,死作墓銘”?。ㄟ@兩句,是南社里的出品,因為先生喜歡對句,所以特地借來奉敬。)又先生填了“戊午夏歷新正二日”的日期,似乎不如竟寫“宣統(tǒng)十年”還爽快些!末了那個“ ”字,孔融曹丕韓愈柳宗元等人的書札里,似乎未曾用過,不知當作何解;先生“居恒研究小學”,知“古人造字之妙”,還請有以語我來!余不自。

記者(半農(nóng))

1918年2月19日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afriseller.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