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討論這一個題目,就應當先把這題目認得清楚,辨別得明白。題中的“通俗小說”,就是英文中的“PopularStory”,英文“Popular”一字,向來譯作“普通”,或譯作“通俗”,都不確當。因為他的原義是——
1. Suitable to common people; essy to be comprehend-ed.
2. Acceptable or pleasing to people in general.
若要譯得十分妥當,非譯作“合乎普通人民的,容易理會的,為普通人民所喜悅所承受的”,不可:如此累墜麻煩,當然不能適用?,F(xiàn)在借用“通俗”二字,是取其現(xiàn)成省事;他的界說,仍當用”popular”一字的界說;決不可誤會其意,把“通俗小說”看作與“文言小說”對待之“白話小說”;——“通俗小說”當用白話撰述,是另一問題。
“通俗”二字既認明白了,就可知本文所討論的,是上中下三等社會共有的小說,并不是哲學家科學家交換思想意志的小說,更不是文人學士發(fā)牢騷賣本領的小說。若要在中國舊小說中舉幾個例出來:則《今古奇觀》,《七俠五義》,《三國演義》等,都是通俗小說;《燕山外史》,《花月痕》,《聊齋志異》等,都是“發(fā)牢騷賣本領”的小說;——此等小說,實在并無本領可賣,不過作小說者,有賣本領之心理而已,——若問“交換思想意志”的小說,中國有了幾種,我卻回簽不出!勉強說幾種拉拉場面,也不過《水滸》,《紅樓》,《西游》諸書:然此是題外事,不必說他。
題中“教訓”二字,是說此項小說出版后,對于世道人心的影響如何。所謂“積極教訓”,便是紀述善事,描摹善人,使世人生羨慕心,摹仿心;“消極教訓”,便是紀述惡事,描摹惡人,使世人生痛恨心,革除心。這兩種教訓,各有各的好處:第一種是合乎“見賢思齊”,“當仁不讓”的道理;第二種也合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道理;粗粗一看,決難判別孰好孰壞。然就個人觀察所及,則以為——
1.作通俗小說,與其用消極的教訓,不如用積極的教訓;
2.如其不能,則與其謾罵,不如婉諷;與其從正面直寫其惡,不如從側(cè)面曲繪其愚;
3.否則混善惡而一之,用詼諧之筆,以促閱者自己之辨別與覺悟。
要說這三句話,應先問一問做小說的人,對于所做的小說,是否擔負責任?中國從前的小說家,心目中本無責任二字,故不問誨淫誨盜,只須心中想得著,筆上寫得出,無不淋漓盡致的做到書上去。
他們心中,亦未嘗不知淫盜之不當誨,故全書結(jié)束,必有一番因果報應的話:——說什么某善人是升官發(fā)財,妻妾榮封;某惡人是家破人亡,妻兒流散;——似乎要借此一筆,把全書事實,完全打消,其意若曰:我本來是要教諸位做好人的,諸位自己要做壞人,干我什么事!
此等不負責任的“造孽家”,都已做了過去的人物;雖然遺留許多壞書在社會上,到將來良好的小說發(fā)達了,終有漸漸消滅的希望。至于當代的小說家,都已掛了“改良社會”,“啟發(fā)民智”,“輔助教育”的招牌了;究竟他們能否“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誠然是個疑問;我輩“以君子之心度人”,卻總該承認他們是名實相符的。萬一名實竟不相符,還當寬一步說:那是他們頭腦欠清,未曾摸著路頭,或路頭雖已摸著,卻嫌能力不足,未能實事求是做去。若說現(xiàn)在的世界上,竟還有不負責任,居心要制造惡人,釀成惡社會的小說家,我怕這話未免有些太“挖苦”了罷!
今先為“頭腦欠清,未曾摸著路頭”者說法:——
我常說,“世間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可憐的,一種是可恨的?!睘槭裁礇]有可敬可愛的呢?因為一個人有了可敬可愛的資格,便天然要陷入可憐的地位。換一句話說,這一個世界,在未達我們理想中的“標準文明時代”之前,永遠是個惡人欺侮善人的時代。做小說的把惡人描畫出來,其本意無非說“世界上有這一等人,諸位要好好防備,可不要落在他坑里”,或是說“諸位請看,這等人做了壞事,到臨了終沒有好結(jié)果的,諸位可不要學他”;或是說“這等人太惡了,我現(xiàn)在揭穿了他的黑幕,大家合力反抗罷”。這三種用意,都從“悲天憫人”的念頭中轉(zhuǎn)化出來;從正面看去,簡直半點毛病沒有;若從反面仔細推測,便有種種流弊:——
第一,人類的摹仿性,是最豐富的。辨別善惡性,也是人人都有的;——惡人亦能辨別善惡。故照常理說來,把辨別善惡性加到摹仿性上面去,當然是人人都想做善人,人人都已做成了善人。然而情理與事實,相去不可以道理計,是什么緣故呢?這就叫做“理不勝欲”。譬如一部《聊齋志異》,把狐鬼兩物,可算形容得觸目驚心,令人不寒而栗了?然而我在十五六歲情竇初開的時候看了他,心中明知狐鬼之可怕,卻存了個怪想,以為照蒲留仙說,天下狐鬼,多至不可勝紀,且都是鑿鑿有據(jù)的,為什么我家屋子里,不也走出幾個仙狐艷鬼來同我玩玩呢!這雖然是極可笑的孩子思想,卻由此類推,我可斷定看《官場現(xiàn)形記》的,看的時候雖覺書中人卑鄙無恥,到了身入官場的時候,就不知不覺的要做起書中人來;那看《儒林外史》的,看的時候雖替書中人一陣陣的肉麻,一把把的捏汗,到了地位相同的時候,也就不知不覺的如法泡制,做起假名士來。照此說,不是做消極小說的人,沒有在反動一方面收到什么功效,反實施了一番做惡人的直觀教育么?
第二,人類的神經(jīng),只能施以適當之激刺,不能施以過分之激刺;若激刺過了分,則神經(jīng)漸趨衰鈍,終至于麻木不仁而后已。故外國戲館中,每遇謀殺決斗戰(zhàn)爭諸事,往往不在戲臺上直演其慘狀,只在談話中用悲惻的神情表白出來,——即病死之情狀,亦鮮有明演者;——又國家對于罪犯,非至萬不得已不判死刑,即使判了,亦都在隱僻之處執(zhí)行;甚至災眚時疫,及一切慘怖事實,不能在貴客及婦女之前談論:這些事,粗看了似乎無甚道理,仔細想去,當見其用意極深。中國卻不然,種種奸淫慘殺之事盡可在大庭廣眾之中高談闊論;官廳里殺起人來,必守著“刑人于市,與眾共之”的古訓;戲子們更荒謬,“三更三點的見鬼”,“午時三刻的殺人”,幾乎無日不有;若演《九更天》里的“滾釘板”,《羅通掃北》里的“盤腸大戰(zhàn)”,《大香山》里“刀山地獄”,《蝴蝶夢》里的“大劈棺”,——此是關于慘殺一方面的,其關于淫穢一方的,如《送銀燈》、《寄柬》、《拾玉鐲》等,每有種種肉麻動作,亦可作如是觀,——則演的人固然是興會淋漓,看的人也覺得分外津津有味,從前我在上海,請一位美國朋友看了一次中國戲,那朋友說道:“貴國的戲,若叫敝國女人看了,可嚇得他們一禮拜睡不著”;試問外國人看了要睡不著的,中國人看了反覺津津有味,中國人的神經(jīng),已到了那一等地步?又前一禮拜,周啟明先生向我說:“近來在《研堂見聞雜記》里,看見一段故事,說‘清初李森先巡按江南,捕優(yōu)人王子玠,與奸僧三遮和尚,相對枷死。子玠善演紅娘,以僧對之,宛然法聰。人見之者,無不絕倒!’”試問人家到了將死的地步,中國人全無惻隱之心,反要大開頑笑,此種“忍心害理”的思想,是人類應有的不是?所以我常說,人類的神經(jīng),自有上天所賦的一點“真實感覺性”;有此一點“真實感覺性”,加以適當之刺激,人人可以做得圣賢,成得佛;猶如人人舌頭上,都有辨別五味的能力,不必加以矮揉造作,即能自成其為“知味者”。若神經(jīng)上多受了過分的刺激,他那現(xiàn)象,便如專吃腥燥油膩的野蠻人類一般,對于通常滋味,反不能辨別;久而久之,自能成為“習于世故”,“愍不畏死”,“哀樂無動于衷”的“老奸巨猾”了。
第三,做消極小說,大概不外乎兩種方法,一種是直寫實事,或在實事之外,略加點染的;一種是憑空結(jié)撰,完全是著作家杜造出來的?!谝环N如“某某現(xiàn)形記”及新近出版的“某某黑幕”等;等二種如英人A.C.Doyle所作各種偵探小說,及William le Quex所作《Fatal Thir-teen》、《Confossions of aLadg's man》等。這兩種,若要從根本上推翻他,簡直是貽害社會,比幾部有名的誨淫誨盜小說,還要利害百倍!何以故?因為誨淫的小說,即使大聲疾呼,滿紙寫了“淫”字,遇到“無可與淫”,或意雖欲淫,而沒有“潘、驢、鄧、小、閑”那種資格的人,還只是淫不起來,那誨盜小說,即使寫得荒謬到極處,滿紙都是刀光血影,遇到“不必為盜”,或“雖欲為盜,而沒有做強盜的經(jīng)濟魄力”的人,還只是做不成功強盜。如此說,誨淫誨盜,被誨者不過是一部分人,決不至全世界都變作“男盜女娼”的。
至于前文所述的“現(xiàn)形記”與“黑幕”,卻大有普及一切的魔力。因為這一派書,所紀既屬實事,故處處與現(xiàn)代社會吻合,摹仿起來很容易;而且范圍極廣,非但不像淫盜兩事之受社會裁制,竟有許多是國法之所不禁的,故看書的人,一到“心中所欲”或“地位所需”的時候,便可采集眾長,實行摹仿。
書中事實,本來是一二惡人,費了許多心思才能發(fā)明,且未必肯輕易告人的;自從這“Cyclopedia of Crime”出了世,竟變做了全世界的公器了!偵探小說的用意,自要促進警界的偵探知識;就本義說,這等著作家的思想,雖然陋到極處,卻未能算得壞了良心;無如偵探小說要做得好,必須探法神奇;要探法神奇,必須先想出個奇妙的犯罪方法;這種奇妙的犯罪方法一披露,作奸犯科的兇徒們,便多了個“義務顧問”;而警界的偵探知識,卻斷斷不會從書中的奇妙探法上得到什么進步:——因為犯罪是由明入暗,方法巧妙了,隨處可以借用;探案是由暗求明,甲處的妙法,用在乙處,決不能針鋒相對;——從前有位朋友向我說:“上海的暗殺案,愈出愈奇,都是外國偵探小說輸入中國以后的影響”;我當時頗不以此言為然,現(xiàn)在想想,卻不無一二分是處。至于W.Ie Quex的小說,愈覺荒謬,簡直是個“罪惡叫賣店”的主人,吊高了嗓子叫道:“諸位要犯罪么?要殺人么?要是沒有好方法,本主人廉價教授,只須花六個辨士買本教科書看看就可以了!”這種書,價值遠出于“現(xiàn)形記”“黑幕”之下,文筆也蕪陋異常;然而英美兩國,一般無知識的新聞記者和雜志主任,也居然稱他為“文豪”咧!
以上都是就理論上說話,若就做法上說,則做積極小說,簡直比做消極小說難了百倍;所以往往有頭腦極清,明知消極小說之有流弊,動起筆來,卻不知不覺的寫到消極一條路上去;這因為——
1.我們眼光中所看見的社會,好人少,壞人多;要寫好人,簡直找不到個影子,要寫壞人,卻觸目皆是。
2.好人是不能單獨做的,必須有壞人襯托;把壞人寫得愈壞,方見好人之愈好。然而寫壞人易,寫好人難;即如寫個美人,便把《洛神賦》上的詞頭兒全都搬在紙上,亦覺不甚出色;要寫個丑婦,卻一動筆,便可引得讀者哈哈大笑了。
3.人的性情,是喜談人短,惡說人長的,譬如三五個朋友聚在一處談天,若說某甲如何如何好,不上三五句話就說完了;若談某乙如何如何壞,必有某丙某丁剌剌不休的背出他的歷史來。又如寫信,要恭維人家?guī)茁?,便抄遍了什么尺牘大全,自己終覺得有些肉麻可笑;若要寫封罵人的絕交書,保管文思泉涌,洋洋千百言,不難一揮而就。
4.寫好人的文章,已為千百年來一般“諛墓文豪”做盡;我們再去做他,盡管面子上掛了“小說”的招牌;看的人還要當他是什么哀啟、祭文、家傳、神道碑、墓志銘咧!
5.專做好人的正面文章,在中文則容易做成《太上寶筏圖說》;《陰騭文圖說》;在西文則容易做成“SundaySchool Stories” ,“ Church Stories”。把小說做成了這一等書,還有什么文學上的價值沒有?
當初我看小說,不論中文西文,總看不見什么良好的積極小說,心中頗以為怪;后來自己做了幾年,領略了些甘苦,才知道內(nèi)中有這幾種原因。
照上文說,做積極小說雖非絕對的不可能,卻已證明十分之八九是不容易做好的;要在這不容易之中找些方法出來,大約有五種:——
第一種是化消極為積極。如陶淵明做的《桃花源記》,完全是表示厭世思想的;若老陶要把目睹的怪現(xiàn)狀寫出,至少也總可做成十部八部的“現(xiàn)形記”或“黑幕”;然而他不說世界的黑暗,只說自然界的快樂,又輕描淡寫,把“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及“不足為外人道也”數(shù)語,將本意說出,這便是他極有斟酌處。又如英人Daniel Defoe所作的《Robinsin Crusoe》,亦與老陶同一用意,后人把他看作Adventure Story便錯了。
第二種是以積極襯托消極。如蘇格蘭S. R. Crockett所做的《The Stickit Minister》兄弟兩人,做兄的盡力種田,把家產(chǎn)變賣了培植兄弟;到他兄弟做了醫(yī)學博士,竟把老兄置之不問了。此種材料,若叫中國人來做小說,必把乃弟描摹得不堪言狀,末了再加上個“人之無良,一至于此”的批語;Crockett卻只寫乃兄的如何勞苦,身體如何衰弱,心地如何忠厚;其“畫龍點睛”處,僅有“乃兄耕田疲乏時,引領遙望,見乃弟騎駿馬,揮鞭由阡陌間馳過”一語。又英人Ella Higginson所作的《Mrs Risley'Christmas Dinner》本來說一個不孝的女兒的;然而他不說女兒的如何如何不孝,卻把母親的如何衰老,如何孤苦,如何牽記女兒,描摹得委宛動人,呼之欲出;結(jié)尾說母親有了如此好心,女兒竟不回來;是一篇文章,完全翻了個身,句句不罵女兒,卻句句罵在女兒身上了。此等反襯文筆,感人最深,又全無流弊,做通俗小說,最宜取法。
第三是以消極打消消極。如俄人Leo Tolstoy所作的《How much Land does a man need?》是用滑稽筆法,——以反面的消極,打消正面的消極,——促動大地主的反省,正合代數(shù)學中“負與負乘,所得為正”的一句話。此種方法,當描摹正面的消極時,最宜自有分寸;否則“現(xiàn)形記”“黑幕”諸書,末段何嘗不有一番自己打消自己的話說呢。
第四是以積極打消消極。如英人Charles Dickens所作的《A christmas carol》頭段數(shù)頁是正面的消極,初入夢的一小部分是反面的消極,后來一大部分,由消極趨于積極。
第五是消極積極循環(huán)打消。如吳稚暉先生所譯的法國劇本《鳴不平》,——或作《社會階級》,其原本余未之見,——是用“黃雀螳螂”的辦法,把“公爵”,“銀行主人”,“書記”,“婢女”,“車夫”,“黑奴”,“乞丐”,“狗”八種階級,正面反面,各各寫了個照,隨即各自打消。這種方法極好,然當變換文章結(jié)構(gòu),方可引人入勝;要是死守了這一種章法,便“味同嚼蠟”了。
做小說的方法,本來是千變?nèi)f化,不能拘執(zhí)一格的;上面所說的五種,不過略舉其例罷了。
袁子才詩話里,說“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卦豁氂泻?,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三百篇》中,……有含蓄者,‘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這一番話,拿來議論小說,本來是的切不移的。試看世界各國的近世小說家,凡是有魄力,有主張的,人人都有一部兩部反抗強權(quán),刺激社會的小說;非但不說那“須有含蓄”的腐敗話,便連積極消極,也不成問題。然就小說的全體說是如此;若只就通俗小說一部分說,究竟要有些斟酌。所以我今天所說的話,自己也知道意思很膚淺,且大有老學究氣息;然為目前時勢之所需要,不得不如此說。到將來人類的知識進步,人人可以看得陳義高尚的小說,則通俗小說自然消滅了,我這話也就半錢不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