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一個清早,一輛汽車在黃公館的門前停下來,坐在前座的仆人跳下來取出一張名片敲著門。老王打開門,接過那張大名片,就急急忙忙地去回老爺。他只識得有限的幾個字,可是他知道來看老爺?shù)恼鞘虚L。
黃儉之才洗完臉,聽到老王的話也稍稍有點(diǎn)慌亂,因?yàn)檫@許多年也沒有什么大官來看他,雖然蔡市長從前原來是他的下屬。他一面吩咐老王趕緊把客廳打掃一下,一面把衣衫穿得整齊些,還把那幾根頭發(fā)仔細(xì)梳理一番。
他親自迎出門去,那位市長先生急忙下了車。于是他很客氣地把客人迎到客廳里,老王就急急撤身出來,去預(yù)備茶水。
他偷偷望著他,只發(fā)覺他的臉長成圓胖的了,那顆鼻子也大起來,這是和先前做他的下屬時候不同的。
“自從來到×城,總是因?yàn)槭虑槊?,也沒有能時常到面前來領(lǐng)教,真是很對不起?!?
“那里,那里,我也因?yàn)閼猩T了,沒有常去問候,——”
“來到這里還多承幫忙,心里實(shí)在感謝得很?!?
這句話卻使黃儉之窘住了,他不知道怎么說才好,他明白這是說的請他做參議的事,可是他這個參議,除開接受每月送上門來的薪水,實(shí)在是沒有盡一點(diǎn)職責(zé)。
來客看到他那窘迫的神氣,就不等他自己又說下去:
“現(xiàn)在局勢可不同了,我想您也有些耳聞。”
“呵,呵,是的,不過,不過局外人總不十分大清楚——”
“日本人一步步逼上來,這幾個月,我應(yīng)付得真可謂焦頭爛額了。”
“國家多事之秋,自然要能者多勞?!?
“唉,什么都說不上,現(xiàn)在我們既不是國家的官吏,又不是人民的公仆,簡直是日本人的狗!”
市長顯得有點(diǎn)憤慨,他不能節(jié)制自己的情感,氣急地說出來。
“還有那些奸民,還跟在日本人的后面請?jiān)?,真是寡廉鮮恥!”
“都是些妖孽,妖孽,這種局面實(shí)在不是好現(xiàn)象,——”
“我也沒有法子了,我想硬辦,也沒有人給我做主,大約不久我就離開此地了?!?
“何必灰心如此,總能想出一個好辦法?!?
“也不是我灰心,就是仍然本著一股熱誠,我也不能再做下去。事情都是一誤百誤;當(dāng)初中央如果不完全順日本人的意,他們也不會再逼三逼?!?
“其實(shí)我們應(yīng)該有一定的國策,否則任是誰來也辦不了?!?
黃儉之象是很焦慮地用手摸著自己的頭發(fā),忽然記起來他的頭發(fā)是經(jīng)過梳理的,趕緊又順了兩下,輕輕把手放下來。
“就是苦在這里了,將來這個局面一定也弄不好,我是就要交待了,不久到南邊去,老兄我也盼能到外邊去散動散動,這里總歸不是一個好地方?!?
“一個地方,日子住得多些,就自然而然生出感情來,再加上內(nèi)人的身體不好,所以就更難得移動。您這一番好意我知道,將來有機(jī)會總要離開這里?!?
“我是就要走了,此來也可以算是辭行,將來再有機(jī)緣再來討教吧?!?
客人一面說一面站起來,他也站起來說:
“您哪一天離城,請賞一個信,一定到站恭送?!?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相互地鞠躬相讓,人已經(jīng)走到院子里。老王趕緊拉開大門,恭敬地垂手站在那里,汽車起始輕微地抖著了。
隨仆打開車門,等他坐進(jìn)去,關(guān)上門,車就起始動著了。在后面玻璃窗上還看到一張微笑的臉和高舉起來的拱拳。
一直到汽車轉(zhuǎn)了彎,黃儉之才轉(zhuǎn)身回來,不提防一個身子猛地撞了他一下,才要發(fā)作,就看到原來是靜玲。他也不能完全抑制住胸中的怒氣,有一點(diǎn)不高興地申斥著:
“做什么,一個女孩子家,有什么心急的事要跑得這么快?”
“我,我正要找您,……您不知道,……方才,方才我的一個同學(xué)來了,……他,他說,我們一個朋友叫薛志遠(yuǎn)的,……”
她一面喘不過氣來似地?cái)嗬m(xù)地說著,一面用手掌擦著臉頰上淌下來的汗水,好象一張嘴不夠她用似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這樣忙,走,到里面去說?!?
黃儉之轉(zhuǎn)過身走向里面去,她就隨在身旁不斷地說:
“那個薛志遠(yuǎn),原來是很冤枉的下了獄,……判定無期徒刑,……他的,他的家又不在這里,……最近忽然不見了,……到獄里去看他說是沒有這一號——”
“怎么,你會到監(jiān)獄里去看他么?”
“不,我沒有去過;我的那個同學(xué)去,他叫趙剛,是我的同班?!?
他們已經(jīng)走到儉齋,靜玲扯了一個謊,她自己覺得有點(diǎn)不自然。
“那么怎么樣呢?”
黃儉之坐到一張?zhí)僖紊?,也顯得心神不寧似的。
“有人說象他們那種犯人,已經(jīng)秘密執(zhí)行死刑了。”
“哪里會有這種事,他既然在監(jiān)獄里,就是經(jīng)過法院的審問,哪能隨便就辦?”
“那我不知道,不過我求爸爸向市長去探詢一下,看看有什么消息。”
“×市長人家在忙著辦交代,就要離開這里,哪里有這許多閑功夫辦這些個人的事?!?
“爸爸,他不是為了個人才入獄的?!?
“我不管,他一個人的事,我就說是個人的事!”
黃儉之固執(zhí)地,搖著他那光亮的頭,他的心里確實(shí)也很煩躁,他最近才想到在中國連一點(diǎn)清福也享不到。×市長一離職,每月的干薪不用說是拿不到了,將來的局面會到怎么一種地步也實(shí)在說不定。
“不過,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好,好還會下獄?”
“那是這個社會不好?”
“社會不好,社會不好還不是他們那些新潮流新思想弄壞的。”
靜玲看到事情沒有什么指望,還把談話的中心扯得很遠(yuǎn),就撅著嘴走開了。她走到院子里坐在石階上用手支著頭想著,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路子,還覺得頭腦里迷迷糊糊的。
她呆呆地坐了好半天,一點(diǎn)結(jié)果也沒有,不自覺地又把手指送到嘴里去咬,一直咬得有點(diǎn)痛了,她才記起來,就煩惱地向自己說:
“咳,這怎么說,又不是一個小孩子!”
她悻悻地站起來,兩只手用力地拍著衣服上的塵土,費(fèi)利當(dāng)是逗著它玩,興沖沖地跑過來,把舌頭伸了出來,不住地舐著她的手。
“真討厭,滾開!”
她縮回手去,想打它一下子,可是沒有打著,自己就一轉(zhuǎn)身,又跑到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