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靜玲從公園里跑回家來,大約不過九點半鐘,叫開了門,老王用奇怪的眼睛望望她,沒有說什么,院子里沒有人,走到房里劈頭就遇見李大岳。
“呵,這下子我可遇上了,你才從公園里回來?!?
李大岳得意地向她說,一下倒使她怔住了,她賴了一句:
“瞎說,誰到公園里去了,你不要亂扯!”
“我才不瞎說,我親眼看見的?!?
靜玲知道賴不過去了,反倒問他一句:
“你怎么會看見我?!?
“我在林子里,所以我才能看見你,你可看不見我?!?
“噢,我知道了,你也跟那群老頭子一派,到公園去打太極拳!”
“我?我才不呢,我去溜鳥,就是我送給靜宜的鳥,一面也是得點新鮮空氣,我太悶了?!?
“那你一定也看見日本飛機(jī)了。”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回來了,不要提吧,真氣死人,我情愿讓他們炸死我,也不要看他們的示威?!?
“早晚也許就來炸了。”
“不見得吧,你看不出來那些親日派都上臺了么,那就表示我們的當(dāng)局還不想和日本人打。”
“當(dāng)局不打,我們要他打,成不成?”
“那——那也不過說說就是了?!?
“你看吧,么舅,有一天你看我們的?!?
她說完了,就跑到樓上去,向下面一看,李大岳還呆呆站在那里,象是在想她末了那一句話的意義。她又跑到樓下去,低低地和他說:
“可不要說我今天到公園里去過?!?
她才說完這句話,黃儉之正從儉齋里走出來,這些天他的精神好了些,看見她就說:
“靜玲,什么事跑上跑下的?”
“我沒有跑呵?!?
“我明明聽見,你還要不誠實,呵,快做大學(xué)生了,還是這樣子?!?
這幾句無由的申斥使她摸不著頭腦,她說過一聲,“我要到樓上去看媽媽?!本土镩_了。
她走到母親房里,正趕上靜宜抱著青兒也在那里,靜純也安靜地坐在一旁。這時節(jié),秋陽正從玻窗上射進(jìn)來,母親和他們都浴在這燦爛的光輝之中。
“玲姑兒,你才起呀?!?
“可不是么,到星期天就睡過頭了,——呵,幾天不看見小孩子,他又長得多了?!?
“小孩子可不就是那樣子,別人都說是見風(fēng)就長,現(xiàn)在的年月也不同了,一個多月的孩子就會張人,你看看他的小嘴,真象青芬!”提起那個不幸的女人,母親便又長長地嘆一口氣,“我們對不起她,”回頭她又吩咐靜宜,“不要忘了,到‘七七’要給她燒紙帛。”
“我不會忘記?!?
按照平日的脾氣,她又要糾正母親這種不合理的事,現(xiàn)在她懂得一點了,她也和靜宜靜純一樣,不說什么。
“媽,我看您這兩天的氣色又好些?!?
“是么?哎,但盼如此吧,你看,菁姑倒是有福氣的,她又瘦又干,一年到頭也不生災(zāi),不生病。”
“哼,那算什么福氣,她病了也沒有人惦著,她死了也沒有人哭!”
靜玲一高興,又把那“涵養(yǎng)的美德”忘了,她順口就說出來。
“不要這么說,孩子,路人我們還要幫助呢,何況她總算是黃門的人,她不也是一個可憐的人?!?
“她要是自己那么想就好了。呵,大哥,聽說你要回母校當(dāng)助教?”
“是呀,我想我總這樣下去也不是事?!?
靜純伸了一個懶腰站起來,他把兩只手縮在袖口里,仿佛天氣極冷的樣子,緩緩地在房里踱著,可是當(dāng)他走近靜宜的身邊他就站住了,他的眼睛筆直地盯著她手里抱著的孩子。
他時常想到孩子的誕生把最后的苦難帶給他的母親,就引起他的怨恨來;可是也引起他的愛,因為只有在他的身體上才找到了亡人的一點生動的影子。幾次母親和他說起為了孩子,為了他自己的生活,希望他再續(xù)娶一個妻子,他都和善地拒絕了。凡是一切和他有關(guān)的女子他都想過了,他都厭了,只有青芬還為他留下一點美好的影子。這真是難解釋的,一切都到了最后,才有了這個新的覺醒。
靜宜真是能干的,當(dāng)著她抱著孩子,母親就自然而然地幻想到那該是她自己的孩子,不,也許還要大些,在地上跑著“媽呀媽呀”的叫著了。
恰巧這時候阿梅送一封信進(jìn)來,母親就問:
“是不是茵姑兒的信?”
靜玲把信接過來,看看一半英文一半中文的信封,就搖搖頭說:
“不是二姊的,是從美國寄給大姊的?!?
“呵,原來是我的,誰給我的信呢?”
靜玲把信交給她,她就把孩子順手交給靜玲,母親早就在一旁叫了:
“不要給她,她不會抱!”靜純趕緊就把孩子接過來,那個時時蠕動的小生物,他也不知道怎么弄才好,他就把他放到母親的床上。
靜宜接過那封信,看到信角那里寫著:美國加州洛杉磯梁寄,她立刻想起來了,她就站起來說:
“媽,我先回房里去一下?!?
“好,你去吧,我可以看孩子?!?
等著靜宜出去之后,母親又問靜玲:
“誰給她來的信?”
“我沒有看清楚,我只記得是美國來的?!?
“呵,我想起來了,一定是梁道明,他是去年到美國,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這時候那個孩子忽然哭起來,靜純拙笨地把臉貼上去沒有用,用手拍著也不成,結(jié)果還是母親想起來,就吩咐著:
“靜玲,去,快點把奶媽找來,大概孩子要吃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