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八

前夕 作者:靳以


三十八

那雪一直又落了好幾天,地上是一片白,瓦上也是一片白,只有天是灰沉沉的,象一張憂郁的臉。

積雪蓋住了一切,人們只會引著“瑞雪豐年”的成語,雪確是粉飾了這不平的宇宙,但是歲月只有痛苦。麻雀喧噪著,連微細的谷粒也被雪蓋住了。

這卻忙了老王和李慶,他們輪流地掃著雪徑,有時還要把積雪抬到河邊去。主人們卻安樂地躲在房里,火爐放散著溫暖,每個人有一張紅紅的臉。

因為罷課的緣故,靜婉和靜珠也回到家中,她們懷著不同的心情,過著嫻靜和忙碌的日子。

自從王大鳴死后,笑容更絕對飛不上靜婉的臉頰了,她常是一個人躲在房里,象對一切都沒有興致,獨自向著一張人像素描呆望。那是亡者的面容,——就是沒有它,她對他的記意也是清晰的。

靜珠就不同了,雖然大雪阻止她的活動,她每天照樣為裝飾忙著,她隨時都焦灼地想跑到外邊去。

靜玲隨時都用厭煩的眼睛望著她們,靜宜沒有時間聽她的議論,她只好跑到李大岳那里。

“我真不明白,她們也算是青年人,連我都覺得丟臉!人家說起我不還照樣的要說那都是黃靜玲的姊姊,還不把人活氣死!”她把話語象連珠炮似地施放出來,“你說,幺舅,你說,為什么她們會這樣子呢?”

李大岳一時被他問得呆了,過后才勉強地答著:

“你們都是青年人,又都是學(xué)生,還想不出道理來,我一個扛槍桿的怎么弄得清楚。”

“她們都是眼光短小,都是自私,不顧大眾,只想到自己的事?!?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阿梅喊著的聲音:

“五小姐,大小姐請你到樓上去!”

她跑出來,把門砰的一聲隨手帶上,說:“不要亂嚷,我聽見了,”之后,就跑到樓上去。

在靜宜的房里,她把一封信交給她說:

“靜茵寫來的,里面原來附了你的一封長信。”

靜玲接過來,想得到那里面一定有些重要的事,就貪婪地讀下去:

“親愛的玲玲,我想你接到這封信的時侯,你的光榮的創(chuàng)傷已經(jīng)平復(fù)了。你不知道,當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受傷的消息,我是又高興,又掛念;我的心里時常想,我的妹妹確是不凡的,你的勇敢行徑,不僅激發(fā)了我,也激動了全國有心的青年人。這是一點也不夸張的,在我們這里,原來就醞釀著的愛國情緒,隨著你們登高一呼,象無可遏止的火山口似地爆發(fā)了。

我雖然不是站在學(xué)生的地位上,我覺得我還是一個熱血充沛的青年,而且我還要繼續(xù)均的志向,不甘愿做一個奴隸。所以我和他們也一樣象怒吼的獅子,什么也不顧就跳起來了。

那正是江南的一個冬雨天,空中,地上,和撲面而來的全是那冷冰冰的雨絲,冷得怪不舒服。我們可什么都不顧,踏著那濕濕的地面,走向市政府,預(yù)備向市長請愿。我們的重要口號是,“取消華北自治,”“一致對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特意說明我們援助你們,請求轉(zhuǎn)致最高當局,懲辦華北負責人員。我們學(xué)校的人不多,可是到了那個廣場就看見更多的人群。那許多男的女的,立刻都使我們的眼睛亮起來了,我相信我們的民族,因為我相信我們的這一代再不是那么茍且,忍辱,半死半活地過日子!

他們仿佛有的已經(jīng)來了很久,雖然雨水從發(fā)尖流下來,他們?nèi)匀恢敝钡卣玖?,為了整齊,沒有一個人張傘??墒鞘姓T前除開兩列全副武裝的衛(wèi)士以外,連一個鬼也看不見,這許多人,此起彼伏地叫著口號,有時合成一聲極大的呼喊,可是那巍峨的建筑,兀自動也不動地立在那里,每一個窗口都關(guān)得緊緊的,也沒有一個人影,難道他們不怕那惡濁的空氣把他們窒息死么?你想想看,當時我們的憤怒又是如何?假使那時候有一個人喊:“我們沖進去呵,”我想該沒有一個人退后的。但是我們知道那種舉動是于事無濟的,我們不是為了意氣,我們是為了這個受難的民族?我們完全奉公守法,只是聽從代表的話,我們的代表們不斷地進去又失望地走出來。

事情好象僵住了,人卻是愈來愈多。有許多學(xué)生是走了二三十里遠路來的,有的還要通過租界的封鎖線。這不參雜一點偏私的情感,全是為了愛的緣故。終于隨著我們的代表,走出了一個油頭粉面的家伙,還沒有等我們的代表開口,我們就同聲叫起來:“請市長出來,”那震雷一般的音響,立刻把那個家伙嚇回去了。

那僵局又存在了,風把斜雨送進每個人的衣,可是沒有一個人露出畏縮的樣子,千萬個心,結(jié)成一個心,千萬雙手臂,想接成一只手臂,伸到遙遠的北方,要援救你們,要溫暖地和你們握著??墒悄菬o情的人們,仍自躲在那里。我們呼號,我們歌唱,但是從那深閉著的門,再也沒有一個人出來。

就這樣又過了許多時候,門又被拉開了,我們的心才一轉(zhuǎn),突然又被失望的情緒抓住。出來的是一個嚴峻的人物,他有大學(xué)教授的態(tài)度,板著那張無表情的長臉。我們分明知道他不是市長,不知誰在這時候高叫了一聲:“我們跪請市長出來,”立刻,我們就毫不猶豫地遵從這個命令,就在那泥水中,我們都跪下去,這時,那個莊嚴的人物慌了,他不知道怎么才好,他簡直變成一個滑稽的人物了,他東張西望,過后就面著我們跪下了。

你想,這個愚蠢的家伙,還以為我們在為他跪呢,我們這些熱血的青年,實實在在的是為我們這個苦難的民族下跪的。

先前我們還叫喊,現(xiàn)在我們卻沉默了,無盡的悲哀象那灰色的天壓在我們的身上,多數(shù)人在無聲地流著淚,多少人已經(jīng)忍不住他們的抽咽,天好象也為我們哭泣了,更密的雨腳掃下來,我抬頭觀看,在那建筑的窗口現(xiàn)出了些無恥的影子:也就在這個時侯,我們的市長低著頭走出來了。

我們都很順利,一切他都負責答應(yīng)了,我們這才又高叫了一陣口號,各自回到學(xué)校去了。

在路上我始終想不通為什么市長不早點出來見我們呢?難說他以為我們是吃人的虎狼?有人卻說他實在是才來,……但是,我還是想不通,連我的肚子都想得痛了。

回到學(xué)校,我才知道并不是思想得肚子痛,原來是孩子要出生了。想不到那么急迫,我們的校醫(yī)是掛名差事,那個看護把臉都嚇白了,還沒有等想出再好的主意來,我的孩子已經(jīng)來到世上。這可慌了那個看護,連我也摸不著頭腦,嬰兒的啼哭又攪得我的心不安,幸虧有一兩個有經(jīng)驗的同事,幫著她料理我和那個嬰兒,還沒有等我給他奶吃,他也還沒有張開眼睛好好看一下這個世界,他就不哭了,也沒有呼吸了。他是想不到地生下來,又想不到地死去了,一想起他那不知蹤影的爸爸,我的心真也有點難受;可是過一陣我就想開了,他何必在這混濁的世界中受罪呢?他實在算很幸福地了結(jié)他的人世的旅行,從此我真的是一無掛礙了,我正好集中我全部的精神,集中我所有的力量,為了人類的幸福,投身到斗爭中去!

親愛的靜玲,你是為我哭泣呢,還是為我笑呢?”

靜玲讀完了,毫不遲疑地就自己答復(fù)了她信尾的問話:“我哭過了,我也笑了!”

她一面揉著那紅紅的眼睛一面露著歡欣的笑,轉(zhuǎn)動著頭去找尋,卻不知道哪一陣靜宜已經(jīng)不在她的身旁。她抓著那幾張散亂的信紙就跑出去,一面叫著“大姊,大姊在哪兒?”

“我在媽的房里,不要叫,孩子剛睡著?!?

靜宜把母親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低低地和她說。

“我告訴你,——”她說著,就走進了母親的房,看見母親沒有睡,就把話頭轉(zhuǎn)向她:“媽,靜茵有信來,說她生了一個孩子?!?

“是么?怎么你方才不告訴我呢?”

“不是給我的信,我也才知道?!?

靜宜答著,就過去把靜玲手里的信接過來。

“你說,你說,母子平安吧?”

“靜茵到還好似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了?!?

“唉,可惜,可惜,都是在外邊缺人照料呵,這是怎么說的,但盼她身體好好的吧。她的信上還說些什么?”

“我還忘記告訴您,她到了S埠,——”

“S埠,那不是坐兩天火車就可以回來的么?”

“她大約不會回來,——”

“你們這些青年人,有些事真說不通,為什么一定要一個人孤另另地在外邊,回到家里來不挺好?”

從母親的語氣里聽得出她對于這個“家”的信賴,她覺得有點難過,她的心里想:

“誰還能知道這個家可以存在幾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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