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這一天，早晨起得遲一點，她就匆忙地一直跑到學(xué)校，果然上課了，她就迅速地鉆到座位上，心在不停地跳著，那個戴著老光眼鏡的國文教授正在有味地講孟子“魚我所欲也”那一節(jié)，他一面講一面搖著頭，而且他的嘴是不斷地順著，她把假做低著的頭抬起來搜尋著趙剛，沒有看見他，就是向大鐘也沒有來。她自己就很無趣地在計算下課的時間，正在這時候她的身后的門口那里，起著“咝咝”的聲音，她回過頭去，在那里探頭探腦的原來是趙剛，他很急的樣子，還不斷地做著手勢，看情形是要她出去的樣子。

她點點頭，裝做沒有事，等著那個老先生轉(zhuǎn)過身去寫黑板的時候，她就敏捷地溜出去。

趙剛還在那里等她，他們急急地走出了教室，他才說：

“我們的學(xué)校又出了事情?！?

“什么？不是好好地在上課么？”

“嗐，不是這個學(xué)校，是我們從前的學(xué)校?！?

“噢，怪不得，——”

可是她并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所以她的話也就無從接下去了。

趙剛有點不耐煩地說：

“你不要岔我好么，讓我把這件事好好告訴你，你知道今年開學(xué)不是學(xué)聯(lián)決議各校成立救國會么，單獨我們那個校長不許，他說中央沒有命令，顯然是奸徒搗亂，危害治安，不但這樣，他還把那個學(xué)生救國會的男女代表何道仁和劉珉開除了?！?

“呵！劉珉和何道仁！”

“是呀，就是他們兩個，我想你當然記得，這種處置當然極不公平羅，所以救國會的全體代表十一個人向校長請愿，結(jié)果你猜猜怎樣，校長把十一個全體開除了?！?

趙剛很激憤地抓著他那個光頭，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校門，便又走向他的公寓。

“那真豈有此理，不知道這十一個人里面還有誰？”

“不用問了，你聽著吧，后來全體學(xué)生做他們的后援，請求校長收回成命，可是這一下，那個校長更神氣了，說：“你們不同意我的辦法，全體離校好了，我的學(xué)?？梢躁P(guān)門……”

“他又是這幾句話！”

靜玲切齒地說，她想得起那個發(fā)亮的腦袋，還有那剛愎自用的個性，他只在威力之下低頭，同時應(yīng)用他自己的威力壓迫比他軟弱的人。

這時他們已經(jīng)走進了他的屋子，趙剛顯著許久難得露出的憤慨，他不坐，只是在那一個小屋子里轉(zhuǎn)圈。

“可氣的是這樣，這一下學(xué)生就分了兩派，一派是不妥協(xié)的，一派向著校長的那面?！?

“我問你，我問你，我們從前那些人是哪一派？”

“那當然是不妥協(xié)的，聽說連白淑蘭都表現(xiàn)得很堅強。——”

這點事實把他那失望的心又刺激起來，黃靜玲也得意地搖著她的頭，好象她也分得有一份光榮。

“可是，”趙剛又把話接下去，“仿佛護校派是由張國梁在暗中操縱?！?

“張國梁？呵，那個家伙，我早就看出來他不是好東西！他怎么還在那個學(xué)校？”

“誰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呀，看樣子他大學(xué)都該畢業(yè)了似的。”

“那怎么辦呢！”

黃靜玲也在搓弄著自己的手，應(yīng)和著趙剛不斷地按著骨節(jié)。

“學(xué)聯(lián)已經(jīng)有了一個決議聲援，而且還發(fā)動所有從那個學(xué)校出來的大學(xué)生，一致行動，向大鐘從早就去通知舊同學(xué)，為了聲勢的關(guān)系，當然別的同學(xué)我們也歡迎?！?

“到底是什么時候，怎么辦？”

“就是今天下午一點鐘，大家在××大學(xué)集合，到那邊去交涉，不但要他收回成命，而且要當場把救國會組織起來。怎么樣？你去不去？”

“我，你還用問么？”

黃靜玲好象被侮辱似地霍地從椅子里跳起，把兩只眼睜得滾圓。可是趙剛并沒有留意這些，他只匆忙地說著：

“好，好。你去聯(lián)絡(luò)本校的女同學(xué)吧，我也就要走了，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下午在××大學(xué)見！”

趙剛說著就把圍巾打了一個結(jié)，預(yù)備就要離開的樣子，到他離開這個房子的時候，他把鑰匙交給她，和她說：

“好，你可以在這里呆一會，想想怎么辦，不過你出去的時候不要忘記把我的房門鎖好，——還有碰見我或是向大鐘，不要忘記把鑰匙給我們，否則我們只好在外邊蹲一夜了?！?

趙剛走了，她一個人留在房里，她想這些事怎么入手呢？自從進了這個學(xué)校以后，簡直還沒有和她們往來，不住在學(xué)校里，許多事都覺得不方便，終于被她想到去找靜婉，她想，她原來是一個老學(xué)生，一定有很多熟人，要她介紹給我，也省得我象一個瞎子似地亂撲。

想定了之后，她就站起來，正走到門外把門反扣起來的時候，向大鐘氣咻咻地回來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風(fēng)吹的還是熱，他推著一輛自行車，向墻根那里一靠，就走過來。

“怎么，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么？”

“沒有沒有，”向大鐘一面用手絹擦著汗一面回答，“走到那邊恰巧遇上查捐，我一看不對，趕緊繞道就跑，警察一直追我，可是也沒有追上?！?

“你的車沒有上捐？”

“上捐還會怕他們才怪呢，平常我也不在乎，今天不是有事么，抓住倒不怕，可耽誤了我的事。趙剛呢？”

“他才出去，——你的事辦得怎么樣？”

“他要我去接洽的都弄妥當了。”

“好，你們的鑰匙在這里，我交給你好了，我要到學(xué)校里去，你還到別處去么？”

“我不去，我得休息一下，你今天下午去不去？”

“當然去，你呢？”

“我，我休息一下，還預(yù)備貢獻點力氣呢。”

向大鐘得意地笑著伸伸拳腳發(fā)出咯咯的聲音。

“那不成，你得提防打壞了事情?！?

“也得看什么人，什么事情。象張國梁那小子不擂兩下出不了氣的?！?

“打他我贊成，記住替我搥兩下！”

她說完了就趕著到學(xué)校去，她簡直摸不清該在什么地方找得到她，正當她站在院子里不知向哪一邊走的時候，就看見一群男的女的走了來，他們正和唱著一支“永遠的愛情”歌，走近了才看到里面原來有靜珠。她好象故意停下來，她就乘機問她：

“你知道靜婉在什么地方？”

“怎么，你還不知道，她休學(xué)了，醫(yī)生說，她一定得休息，她今天來過又回去了。”

“你到哪里去？”

“你還看不出來么？”靜珠說著很漂亮地把她的頭一揚，靜玲才注意到在那些男學(xué)生的肩上每人背了一雙或是兩雙冰鞋，“這是最后一次了，今年冬天才能再來?！?

靜珠向她做一個愛嬌的手勢，就又投到那些人中間去了，歌聲重復(fù)起來，他們浩浩蕩蕩走向校門去。

靜玲呆呆地站在那里，在她的心中升起了無比的憎惡，朝著他們的背影，她狠命地向地上吐了兩口口水。

“呸，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