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寶釵日正看著襲人、麝月、鶯兒、秋紋四個人給寶玉抖晾皮衣裳,拾掇鋪蓋。只見王夫人打發(fā)小丫頭來說:“太太叫二奶奶呢?!睂氣O聽了就囑咐了他們幾句,便往上房來見王夫人,說:“太太叫我呢?!蓖醴蛉诵Φ溃骸坝屑潞湍闵塘?,我想襲人的事老爺回來就不用提了。不然,老爺有好些拘泥脾氣,那倒不相宜。他既是回來,你索性挑個好日子替他開了臉。如若老爺問時,就說是我的主意。就是環(huán)兒罷,自從他媽死了,倒像那沒籠頭的馬。說親呢,又沒有那合適的人家。我想就把彩云給他收了,到底有個招攬兒。你想怎么樣?”寶釵笑道:“太太想的很是,我也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聽見說環(huán)兄弟在外頭鬧的利害?!蓖醴蛉说溃骸斑€有一件,寶玉這一回來,你也勸著他用用功。明年還要會試,倘能中個進(jìn)士,也贖贖咱們家的臉。別教他整日家和丫頭們一塊兒頑頑笑笑的?!睂氣O笑道:“我還有一件事要求太太。我想麝月、鶯兒也都大了,卻倒很中用,莫若把這兩個也留下,就是使喚著也方便。秋紋就配了焙茗,剩下的幾個都小呢。”王夫人笑道:“既是你這么賢惠,我有什么不肯的?只是別教他們雞爭鵝斗的,看人家笑話?!睂氣O笑道:“太太自請放心,有我呢,他們也不敢?!蓖醴蛉它c了點頭,便說道:“到家快了,他應(yīng)穿的衣裳早些打點出來,省的臨期忙?!睂氣O道:“才可不是瞅首他們抖晾呢?!蓖醴蛉说溃骸叭チT,叫他們弄就是了??蓜e自己動手,小心著點兒好?!睂氣O答應(yīng)著自去料理不提。
且說賈政此時已入山東交界,運河堪堪凍實了,便叫人到碼頭上雇了兩輛二套的太平車,他父子坐;四輛五套的大車,拉行李;還有幾個騾馱子,便起早登程。走了幾日,這一天只見彤云密布,拉綿扯絮的下起大雪來。一望無際,真是白茫茫的一片銀海。車夫們只嚷凍的慌,那眾人也覺寒冷。正走著,只見路旁有幾間草房,并沒院墻,周圍是籬笆,倒被雪壓倒了一半。柴門外一株老樹,樹枝上掛著個破笊籬,一個砂酒壺。旁邊一堆糞,早被那雪埋住,有幾只雞在那里刨食。
賈政叫家人去買些酒來,大家搪寒。家人下了牲口,用革命子敲那柴門,出來了一條癩狗撲著亂咬。半晌,出來個老婆子,頭上罩著塊藍(lán)布,穿著件挺厚的藍(lán)布短棉襖。下邊沒穿裙子,是一條醬色布的破棉褲,兩只黑油布的靴子。手里拿著半拉破瓢,問道:“你們是作什么的?”家人道:“你這里賣些什么?”婆子道:“賣酒,還有麻花豆腐、雞子。要吃餅,是現(xiàn)打?!奔胰藛柕溃骸熬瀑u多少錢一斤?”婆子道:“不論斤,六個錢一碗。”家人走到車邊回了賈政,賈政道:“買碗酒來看看?!奔胰速I了一碗酒,捧到車邊。賈政見是一個拳頭大的白砂碗,盛著多半碗燒酒,接過來嘗了嘗,笑道:“雖是村釀,滋味卻醇?!北銓⑹5陌胪虢腥怂徒o寶玉,教他煞煞寒氣。于是眾人也有喝酒的,也有吃麻花豆腐的。一陣吃完,算還了錢,上了牲口又走。
看看天晚,那雪越下的大了。前面已是站頭,緊走了一陣,早見打前站的家人在路北一座店門前等候,招呼車輛趕進(jìn)店來,攙著他父子下車,撣了撣雪。早有人掀起那舊氈簾子,賈政進(jìn)來,見是一明兩暗三間,靠后墻一張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子,兩張椅子,當(dāng)?shù)鼗\著一個炭盆,迎面掛著幅三星圖,旁邊一副對聯(lián)。賈政叫人拿燈照著,看上寫著:
簾影招來天下士,雞聲喚醒夢中人。賈政看了,點了點頭,對寶玉道:“上聯(lián)不過是店家的話,下聯(lián)頗有點道理?!睂氂竦溃骸斑@字寫的也可以,但不知是什么人作的?!庇忠姖M壁上寫著好些歪詩,也不去看他。家人便請示老爺,就擺飯罷。又問:“老爺在那屋里歇覺?”賈政道:“我就在東間,你二爺在西間?!闭f著擺上飯來。
將要吃完,只聽許多車馬進(jìn)店。家人們出來看,只見從車上攙下位老者。燈光之下,不是別人,卻是賈赦。忙過來請了安,回道:“奴才老爺在那邊呢,就請大老爺那邊坐罷?!痹缫娰Z政爺子接了出來,請了安,兩下的家人都請了安。寶玉攙著賈赦回到上房坐下。說起賈母去世,大家哭了一場。賈赦把寶玉摟在懷里,哭著說道:“剛有這么一個好的,又弄了這么件事情出來,到底是怎么個緣故?”賈政叫人擺飯,說道:“吃了飯我細(xì)細(xì)的告訴哥哥聽?!庇纸屑胰税汛罄蠣?shù)男欣畎岬轿魑堇?,把你二爺挪到廂房去。賈赦道:“不用。就教寶玉跟著我睡罷?!北阆?qū)氂竦溃骸澳阆人チT,我還得喝會了呢?!辟Z政道:“大爺叫你睡去呢?!庇谑菍氂裣热ニ?。
這里賈政便將寶玉的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賈赦道:“本來咱們這樣人家,就不該招惹那些人。老太太原是好善,最可惡那些姑子們,倒像是他的家,一去了就滿道是處的混鉆。咱們到了家,嚴(yán)嚴(yán)的傳給門上,那些東西們永遠(yuǎn)不許進(jìn)府,少好些是非。”賈政道:“哥哥說的很是。這一到家,有好些得整理的呢。”說著夜已深了,各自安歇。次日起來,仍是大雪不住。家人上來回道:“騾夫教求老爺多住一天,地下太難走,牲口擱不住,就是咱們的東西也怕遭塌。”依賈政還要趕路,賈赦說:“多住一天也使得,下站叫他們多辛苦些兒就有了?!庇谑怯肿×艘惶?。
次日雪霽天晴,一同起身。走了幾天,離京只有兩站。這日天氣甚好,多走了三十多里,天已晚了。見路西一個大客店門上掛著工部左堂的燈籠,便知有人接出來了。將車趕進(jìn)店門,早見賈璉戴著貂帽,穿著寶藍(lán)大毛袍子,翻穿海龍馬褂,拿著個明角小提燈,站在屋門口指揮眾人。見車進(jìn)來,把燈遞給跟班的,跑下臺階,迎著車,給父親、叔叔都請了安。寶玉跳下車給賈璉請安。大家進(jìn)了門,見屋里甚是干凈,籠著火,點著安息香。二位老爺就在東邊順山大炕上坐了,賈璉替太太們眾人都說了請安問好的話,又張羅著擺飯。眾人搬完行李都請了安。
父子四人吃完晚飯,賈赦問賈璉:“家里除了寶玉的事,還有什么新鮮事?”賈璉摸不著頭腦,又不敢說有無。賈赦道:“我在口外遇見個藩王,卻不認(rèn)識。只是和我說:‘千萬別見怪。來人原說是府上的使婢,后來知道是令孫女,趕著把庚帖送回去了,把自己的家臣也革了’,只是陪不是。我們不在家,怎么就鬧到這步田地?”賈璉聽了,走過來跪在父親面前,哭著說道:“老爺不問,兒子也不敢說?!北銓⑶山銉旱氖录?xì)細(xì)說了一遍。二位老爺聽了,氣的目瞪口呆。賈赦道:“那老少二位舅老爺呢,向來就是見利忘義的手!那三個東西難道把侄女妹子換了錢使,從此永不見人了嗎?將來怎么見祖先?可見是利令智昏了!”又向賈政道:“還有你嫂子,越老越昏。難道兒子不是他生的,就該信著自己的兄弟作出這忍心害理的事來!”賈政道:“也不必生氣了,到家再說罷?!庇终f了些家中零碎事,大家歇了。
次日寅初就動身,到家已是酉正的光景。見大門外許多家人站立迎著車,一一的都請了安。進(jìn)了大門,是本家的子侄等候迎接。下了車,都過賈赦這邊來。進(jìn)了垂花門,女眷們都在上房院子里迎接。大家見過了,王夫人帶著李紈先過去了。此時寶釵是臨月的身子,所以沒來,就在那邊等著見賈政。這里賈政父子略坐了坐,也就過來了。王夫人正在坐等,聽見說老爺過來了,王夫人站起身來迎到屋門口,拉著寶玉痛哭,眾人無不落淚。寶釵因在公婆面前不好十分悲痛,略站了站,王夫人就教他回房去了。李紈遞了茶,又有仆婦、丫頭們都給老爺、二爺請了安。王夫人就教李紈帶著賈蘭也過去了。賈政一抬頭,見賈環(huán)站在那里,厲聲道:“出去!明日再和你說?!辟Z環(huán)嚇的退了出去,一溜煙兒跑了。王夫人命寶玉坐在身邊,摘下帽子來,摸著他的頭發(fā)道:“這不僧不俗的可怎么好呢?”賈政道:“只好除了至親一概不會客,就說用功呢。到明年會試的時候,也就長起來了?!庇职蜒氖抡f了一遍。王夫人聽了道:“那馬道婆實在不是東西,老太太和我怎么樣的待他,因他是寶玉的干媽,所以那生日八字他都知道,就作起沒良心的事來,一般也遭了報了?!闭f著已有三更天氣,王夫人就教寶玉:“歇著去罷,老爺也乏了?!睂氂翊饝?yīng)著出來,早有小丫頭拿燈送去。
寶玉進(jìn)了院門,見襲人、麝月、鶯兒迎到院里。寶玉進(jìn)房坐下,襲人捧過碗茶來,寶玉在燈下一看,說:“我出去幾個月,怎么都改了樣兒了?”襲人把臉一紅,搭訕走開。寶釵略說了幾句話,見寶玉似有困意,便向襲人道:“你就服侍二爺在東套間睡罷。”襲人道:“已經(jīng)鋪在里間了?!睂氣O道:“我這兩天夜里不住起來,倒鬧的大家不安。你聽我說,以后你們倒三兒,一個服侍二爺、倆跟著我。”寶玉笑道:“這才公道呢?!闭f著,見鶯兒捧著個銀茶盤,里頭是個細(xì)磁小蓋碗,說:“奶奶的藥蒸得了,就吃罷?!睂氣O道:“臨睡再吃罷?!睂氂駟柕溃骸澳愠允裁此帲俊睂氣O道:“太太叫吃寧坤丹呢?!甭犃寺牐姶蚴?。寶釵道:“該睡了,明日還有好些事呢?!睂氂裰獙氣O產(chǎn)期已近,不便同宿。就著襲人服侍在套間去睡。襲人就把蔣家的事哭訴了一番,這寶玉不但不嗔怪他,反倒感那蔣玉函是個義士。這一夜自然是相憐相愛,不必細(xì)說。
次日起來,洗了臉就上去請安,隨著賈赦、賈政到祠堂行了禮。賈赦向賈政道:“到我那邊去,有件事咱們商量?!闭f著同到東所,見了邢夫人,坐下。賈赦教把賈環(huán)、賈薔、賈蕓帶來。賈璉答應(yīng),帶了三人進(jìn)來,跪在賈赦面前。賈赦道:“你們做的好事,幾乎把我的孫女兒逼死。難道你們還不及平兒嗎?賈氏門中如何有這樣子弟!”說著教賈璉把他們帶到祠堂,每人重打二十板子。賈璉領(lǐng)命,自去打人。賈赦向賈政道:“我出去這幾年,幾乎把這把老骨頭擲在外頭。好容易蒙皇上天恩,叫了回來。一到家就惹氣?!敝钢戏蛉?,說:“他聽信他兄弟作出這樣事來,不說自己認(rèn)錯,反護(hù)著他兄弟,和我鬧?!闭f著,賈璉帶領(lǐng)了三人進(jìn)來磕頭。賈赦說:“環(huán)兒歲數(shù)兒小,也沒有那么大膽子,都是這兩個畜生主謀。以后,他們兩個除了祭祀不許進(jìn)門。要是叫我撞見,定擰折了腿。”說罷,三人諾諾而退。
賈赦又說道:“瞧這家里光景,我是不能住了。在外頭朋友們幫了幾個錢,我要在離城近的地方置個小園子,倒可以娛老?!辟Z政道:“何不把大觀園收拾一處住呢?”賈赦道:“那還是在家里,我總愿意在城外頭住?!辟Z政向賈璉道:“你就留心打聽著?!辟Z璉道:“前日馮紫英來提了一處,托我給他會個主兒。說離城有十幾里,五十多間房子,有山有水。要四千五百銀?!辟Z政問道:“誰家的?”賈璉說:“是個內(nèi)相的,本人沒了,這是他侄兒賣。然而他們腦中有什么邱壑,恐其局面不大?!辟Z赦道:“我原不要大,只要合適就好?!辟Z政道:“你閑了就同馮老大去看看,要是樹木好,還可以因樹為屋呢?!辟Z赦道:“我只交給你三千銀辦去,賺不賺將來也是你的?!闭f著便留賈政在這邊吃了早飯過去。后來賈璉去找馮紫英,不知那園子成與不成,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