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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紅霧 作者:張資平


麗君坐在一隅,真猜不出潘梨花以什么資格也在被招待之列。她想問問丈夫,因她深信他是能夠熟悉梨花的事情。但在這時(shí)候,梅苓說總長要走了,須得去伺候送行。麗君知道了丈夫的做官主義后,也就不再去干涉他了。

“等我當(dāng)公使時(shí),就帶你到外國去,你也該把跳舞學(xué)好一點(diǎn)。”

這雖是梅苓從前對她說的笑話,但麗君當(dāng)時(shí)也真地抱了幾分希望。但由今晚上的情形看來,自己是無望的了,也覺得是不希罕的。

她坐了許久,仍不見丈夫回來。她正在沉想,忽然給一陣激烈的鼓掌驚醒了,忙抬頭來看,同時(shí)聽見左側(cè)右面的人在喊:

“潘梨花來了!”

“梨花的跳舞最好!”

“看她和那個(gè)美少年跳得多好,多熟練!”

麗君跟著他們的視線望去,果然看見潘梨花,因?yàn)樗陌肼泱w的裝束,容易認(rèn)出。但是一看到她的Partner,麗君差不多要失神地倒在地面了。

梨花的一雙雪白的臂膀全露出來了。除了左腕上兩個(gè)痘痕之外,真可說是白璧無瑕。一雙腕上帶著幾副金釧和珍珠釧。胸部和背部的上半節(jié)也全露出著,尤其是高高地聳著的雙乳,隱約可以窺見。青春的熱血就在這雪白的胸脯里面在奔涌,她真是有魅人之力!像她那樣的蠱惑性,哪個(gè)男性不會陷進(jìn)去呢!麗君看見梅苓的白綢襯衫緊緊地觸著梨花的乳峰,他的只膝也時(shí)時(shí)抵著她的臍下的部分。麗君再不能忍耐了。

——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走吧!走吧!非和他離婚不可了!

麗君這樣想著,同時(shí)希望來客們不認(rèn)識自己是梅苓之妻就好了。但是事實(shí)上剛才已經(jīng)遇著了三五位女友,都是認(rèn)識她和梅苓的。于是她希望不要再會著那些人。

Orchestra演奏得愈熱烈,同時(shí)跳舞的人們也跳得愈熱烈。青年的男女們都是周身環(huán)流著熱血,精神也十分的興奮,許多沒有Partner的男女都站起來物色對手。麗君只有獨(dú)孤地坐在一隅悲嘆自己的無能及可憐。

他們跳Blues了。女性的高跟皮鞋和地板相擊觸的聲音更加夸張的響亮。這更加引起了麗君的反感。那些在跳舞中的女性,個(gè)個(gè)都一面跳一面哈哈地笑。但在麗君總猜不出她們好笑的理由來。有些卑野的男子,乘對手的女性張開口笑時(shí),便伸嘴前去要求接吻。這使麗君看見,更覺難堪。

麗君想不看梅苓和梨花,同時(shí)又禁不住要偷望他們。她的視線和梨花碰著了。梨花像知道她是梅苓的妻,故意表示出一種不莊重的笑容。麗君忙背過臉,歪了一歪嘴唇,也表示對她的輕蔑。但她自己還是這樣地想:

“她雖然卑鄙,但今夜里的勝利確是歸她了?!?

麗君的胸中像燃燒著般的焦燥,也感著侮辱。她有幾次都昂奮起來,想取自由的行動,找一個(gè)年輕的男性作Partner。

在暗綠色的電光之下,不住地在擺動的男女之群,裸露著的豐滿雪白的臂膀,裝飾著金剛石和珍珠的頸項(xiàng),由頷下達(dá)到乳房邊裸袒出來了的桃色的胸脯,五光十色閃爍著的衣裙,腕和腕互相攬絡(luò)著,膝和膝互相摩擦著,嘴和嘴也互相接近著,彼此互聞得著呼吸,互感得著胸里的鼓動,受著音樂的Rhythm的翻弄,青年男女們的肉以敏捷的感覺在戰(zhàn)動,同時(shí)他們的血也以急激的速度在奔流。

一個(gè)剛從某私立大學(xué)出來的漂亮的文藝青年耿至中今晚上也在被招待之列。他的父親是銀行界的巨子,因?yàn)槟昀狭?,法國領(lǐng)事知道他不能來,所以加招待了他的兒子耿至中。

麗君在學(xué)校念書的時(shí)候是常常和耿至中在各種集會上見過面的,兩人間的交情早達(dá)到有說有笑的程度了。麗君原來很愛他的,無奈耿至中的性情豪放,不耐心于追逐專一的女性,和她講愛情。他對女性是主張合則來,不合則罷的主義,而麗君是有幾分頑固,主張男女間之交際是要先經(jīng)過一定的期間,察看相互間性情能吻合否,然后進(jìn)行第二步的工作。

“算了吧。你不中意我,算了吧。我只問你,你每天定要跑到我的寓里來坐半天不走,不算是有愛情了么?若你只想叫我花花錢,你可以享享樂,那你這個(gè)女人就不堪了?!?

因?yàn)橹林泻望惥那樾栽谶@一點(diǎn)不能相一致,所以她另找著了梅苓。自梅苓進(jìn)了交涉署當(dāng)職員,她便覺得梅苓確是比至中能干,遇著至中時(shí)還把梅苓進(jìn)交涉署的事提出來說。至中只嗤之以鼻。因?yàn)橹林兄浪麄z都是虛榮心重,而說話行動又多是不由衷的。

今晚上她又看見了他。她此刻才相信至中比梅苓率直,也比梅苓誠懇。從前思慕至中的感情又不禁悠然地抬頭起來。她看見至中比暑假前清瘦了些。

“啊!你一個(gè)人坐在這樣暗冪冪的地方做什么?梅苓和那個(gè)女優(yōu)跳得正熱烈呢?!?

他在麗君的面前走過時(shí),很恭敬地向她鞠了一鞠躬,帶嘲諷的口調(diào)說。說了后便和她隔一張小圓桌對坐下來。

“……”

她不禁雙頰緋紅,半晌沒有話說。等過了一會,她略抬了抬眼睛,恰和他的視線碰著了。她才知道他在熱心地不轉(zhuǎn)睛地注視她呢。他笑了,她也笑了。

“你想跳舞么?”

“怕跳得不好?!隳??”

“我想跳,但是找不著適當(dāng)?shù)腜artner?!?

“那邊不是坐著許多小姐們,你可以隨便去找一個(gè)?!?

“不容易?!?

“為什么?”

“有的不會跳,有的不愿意和我作伴,有的太丑了。……”

她笑起來了,聽見他也在夸張地高笑起來。一大部分的來客的視線都集中到他倆這邊來。她感著不好意思,但同時(shí)又希望能夠給梅苓看見,也算是復(fù)了仇。他還在繼續(xù)說:

“小姐們少有大方的,跳舞起來總是忸忸怩怩。我最喜歡找一個(gè)有了丈夫的年輕的漂亮的Mistress作伴?!?

“啊呀!”

麗君有點(diǎn)神經(jīng)過敏,忙斂了笑容,叫起來。在這瞬間,她才感著自己愛丈夫之心還是不可侮的。同時(shí)她總懷疑,至中之心是對她不正。

音樂和跳舞可以說熱烈到白熱的程度了。青年男女們互相擁抱著,或喘著氣息,或低聲細(xì)語在回旋。尤其是女的都像是完全失了神,一任男的擁抱著狂奔。

Fox—trot是挑撥的淫猥的。但是大多數(shù)的青年男女們都?xì)g迎這種跳舞。看著他們的狂熱的態(tài)度,麗君更加興奮起來。丈夫盡留戀著梨花,并不回到自己這邊來,挑引了她不少的反感,同時(shí)音樂和色彩對她也是莫大的誘惑。

隔著一張小圓桌,她的手腕不知在什么時(shí)候給至中握住了。

“我們也去跳一個(gè)Fox—trot吧,趕快!”

“我跳得不好?!?

她臉紅紅地微笑著說。

“不要緊,我摟著你跳,你跟著我的腳步走就可以了?!?

“……”

她斜睨了他一眼,但是無力拒絕了。

——也好,給梅苓看看,復(fù)一個(gè)仇,消消氣。他倆互相擁抱著像一個(gè)渦卷般流進(jìn)大隊(duì)的跳舞群中去了。麗君覺著四肢軟癱得動彈不得,只手攀著至中的肩膀,只手握著他的腕,一任他緊摟著,像在半空中回旋。他給了她不少的刺激,熱烈的氣息,有刺激性的香氣,胸部的壓抑,腰部的撫摩,膝部的抵觸。

“討人厭!”

麗君高聲地罵他,但給音樂壓著了,沒有人聽得見。縱令有人聽見,這在跳舞場中也算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有什么要緊。梅苓對梨花怕還要更熱烈呢?!?

至中只是傻笑。過了一會,他再抽脫他的只手,摸了摸她的胸部。

“討厭鬼!”

她再苦笑著罵他。

“我們?yōu)槭裁匆???

“不知道!”

她裝出惱恨的神氣。

“告訴你吧,跳舞是促進(jìn)我們間這類的感情的?!?

跳了一會,他倆回到座邊來休息。大概梅苓還沒有注意到他倆的跳舞,不見回來這邊看她一看。

大概是夜深了的關(guān)系,在跳舞中的青年男女們的動作更加激烈,更加露骨了。第二次麗君和至中再跳了一個(gè)Waltz。這趟。麗君的動作比較能自主了。因?yàn)樗腤altz跳得最熟練。但是至中像吃醉了酒般地,對她的動作比剛才更加不客氣,更加露骨了。他不時(shí)伸嘴到她的頰邊來,但每次她都躲開了。

“大家都說,你專做這類的工作,進(jìn)行不負(fù)責(zé)任的戀愛,有這事么?”

她紅著臉笑問他。

“誰說的?這些有閑階級的青年吃父親的飯,穿父親的衣,專愛造別人家的謠言?!?

“不管是不是他們造你的謠,你自己謹(jǐn)慎一點(diǎn)好了?!?

他倆又回到座邊來休息,喝著汽水談戀愛問題。

“你還沒有找著對象么?”

她喝著汽水問他。

“失掉了你之后,就沒有比你更理想的女性了?!?

至中笑著盡注視她的臉。她不好意思,忙低下首去。

“不要太客氣了。高帽子戴不起!”

她苦笑著回答他。

“你不要懷疑我此刻對你有什么野心。我也不是奉承你。我的話是由衷的。在你未結(jié)婚之前,不覺得你是怎樣好,但到現(xiàn)在,又覺得你是個(gè)相當(dāng)?shù)呐粤恕!?

“……”

她此刻再抬起雙眼來注視他了,她起了一個(gè)懷疑。

——他說不是對我有野心,怎么剛才的動作又那樣露骨那樣激烈呢?對了,他不是真心地在精神上戀愛我,他只想誘惑我,一時(shí)利用我的肉。一般的朋友都這樣地批評他,專逞面貌漂亮,零零碎碎地去追求許多女性的肉。他是有名的色魔!

她這樣想著,忽然又對他警戒起來。但是剛才受了他的肉體的接觸,她的精神上和生理上都起了動搖,又覺有幾分舍不得他了。

“再去跳一個(gè)Fox—trot吧?!?

至中拉著她的手掌,要求她起身。

“不行了,我疲倦極了,讓我休息一會吧。”

她的只腕按在小圓桌上,她的臉伏在臂腕上了。

在這瞬間,梅苓走回來了。他臉色蒼白地沒有半點(diǎn)笑容,望著至中點(diǎn)了一點(diǎn)首后,便聲音辣辣地質(zhì)問他的妻。

“伏在桌子上做什么?”

“有些頭痛?!?

麗君不抬頭,只回答了這一句。

“頭痛?怎么又跳舞得這樣高興?”

“你一個(gè)人太高興了,我便該寂寞的么?”

她仍然是伏著不抬起頭來。他聽見他的妻的泣音了。他再回首來望望至中是怎樣的神氣,看見至中一個(gè)人在獰笑,他心里更加冒火,很想痛罵至中幾句。但因自己先有了弱點(diǎn),同時(shí)也怕在大庭廣眾之中失了體裁,忙忍住了。

“頭痛得厲害時(shí),我先叫汽車送你回去怎么樣?”

“你呢?”

她仍然伏在桌子上說。

“……”

他再望了望至中,至中又在獰笑。

“我們一路回去吧?!?

梅苓像下了決心。他待想叫麗君再等一忽,好讓他去向梨花告辭,忽然聽見有一個(gè)女人在后面叫他,他聽見就戰(zhàn)栗起來了,像觸著了電氣,忙翻轉(zhuǎn)身來。

“mr.李,和我再跳一回Fox—trot吧。就想回公館去了么?”

麗君聽見丈夫能夠和她一路回去,稍為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心,有些歡喜了。但剛抬起頭來,忽然看見梨花,身體又不住地戰(zhàn)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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