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中和麗君自東渡以來,倏忽又三四個月了。至中從前來過日本一趟,在東京住有一年之久,知道東京煩雜,不便讀書,所以帶著麗君在京都近郊租了一家小平房,度同棲的生活。
三四個月來,每天過的都是熱烈的擁抱的生活。麗君改穿了日本式的衣服,又另具一種風致,把至中的次漸頹喪的熱情挽回了好些。
京阪神一帶的名勝都游覽盡了。吉野山和嵐山的櫻花也散落了。季節(jié)已經(jīng)入了乍陰乍晴的初夏期。麗君也漸漸覺得兩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平凡,每日只是煩悶多而歡樂少了。她的日常正經(jīng)生活,除替至中抄謄稿件之外,便是燒飯和洗衣服。最初是以一種好奇心從事的,過了二三個月之后,就感著疲勞和痛苦了。
“我們雇用一個下女吧?!?
有一天麗君告訴至中,她的腰部有點酸痛,大概是因為燒飯洗衣服,多蹲了時候。
“經(jīng)濟上不容許我們啊?!?
給至中這么一說,麗君便想起兩星期前,他把譯的一篇二十余萬字的稿件寄往上海書店去,昨天由郵局退回來了。這可給至中一個大大的打擊,在郵局里的存款只有七八十元,是她所知道的。她也曾為這件事?lián)?,因略提出來向至中說過。但聽他的口氣又象一點不憂慮,很有把握般的。她又想,自己的私蓄三百多元,也為兩人的生活,早用完了。最初同逃出來時,決了心什么都可以為他犧牲。但是到了今日,覺得她自己的三百多元,只是奢侈地花了,一點不切實際,實在可惜。這些本該由至中負責的。
還有一件事足于使麗君抱悲觀的,是由近來和至中的接觸,知道他是患了什么毛病,已經(jīng)傳染到她身上來了。天氣漸漸地熱起來了,她也愈覺得身體不如從前了。不單腰部常常會酸痛,近來下腹部也時時隱隱地作痛了,多行了幾步,便象會掉下來般的。至于頭腦,差不多是每天都在發(fā)暈,暈得什么事都不能做。她早想到大學病院去叫醫(yī)生診一診,因為她有一個同鄉(xiāng)在京都帝國大學醫(yī)科研究,勸過她要早點治療,等到日后病勢重了時,反為麻煩。她便和至中說了。但因為一時經(jīng)濟的拮據(jù),至中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她的提議就在暗默里打消了。當然,她心里頭是十分不愿意的,覺得至中對她的健康太不經(jīng)意了。同時,每天又還要操作,燒飯,洗碗筷,抹臺席,洗內衣服,勞作得不堪時,她便不免有幾句牢騷。
“象你這樣不能同甘苦時,就請你回上海去吧。每天總是這樣嗟聲嘆氣的,妨礙了我的研究工作。我堂堂一個男子漢,怎能夠單給一個女人歪纏著,每天說婆婆媽媽的話呢?”
“……”
她給他這么痛罵了一番,傷心極了,一句話也不能回答,只低著頭一面流淚,一面洗他的內衣褲。她的頭腦內部,便象給鉸剪刺著般地激痛。
吃過了午飯,至中穿得十二分漂亮,說要到圖書館去查查參考書。但她不相信,她知道他又是和他的一個朋友,在大學文學部選科念書的姓郭的一同到什么歌劇場去看歌舞女優(yōu)。至中近一個月來,每從外面回來,高興時便會摟著麗君對她說他今天看見了如何美麗的日本女優(yōu),又在浴堂里看見了如何漂亮的裸體美人。麗君聽見,心里便沒有好氣,因為他在形骸上雖然是擁抱著她,但他的精神卻飛向到那個美麗的女優(yōu)和那個裸體美人身上去了。她想到這層,真想一手把至中推開。不過一想到這定會引起兩人間的風波,結果徒增長自己的懊惱罷了。于是又忍耐住了。
她一聲不響地望著至中出門去了。從前他一個人出去時,定要和她親一個嘴的。近兩個多月來,他倆不再行這種儀式了。她把小矮桌上的碗筷收拾到廚房里去后,只堆在一隅,也懶得下手洗了。
在矮書桌前癡坐了一會,阿大,阿二,阿三的可愛的臉兒一個個象走馬燈般地輪著在她眼前幻現(xiàn)得十分明顯。她禁不住伸出雙手來想去抱阿三,卻摟了一個空,她便嗚咽地哭出聲來了。
自跟至中出來,從沒有思念過那三個可愛的無邪的兒女。在夜里因為有至中睡在身旁,也不曾有一次夢見過他們三個小生命。不知為什么緣故,今天竟深刻地思念起他們來了。
“?。》攀幍牡群α四銈?!殘忍的媽媽又丟了你們走了!你們此刻在啼哭著想你們的媽媽嗎?你們乖乖地長大起來吧!殘忍的不中用的媽媽,你們莫去想她了?。“⒋螅⒍?,阿三喲!你們知道你們的媽媽在什么地方么?你們的媽媽走后,爹爹還是一樣地不理你們么?……”
也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他倆的性生活早過得厭倦了。有一天她看見他和她接了一個吻后,就是一個呵欠。她看見這個情況,便感著無限的悲哀和寂寞。
“如果你可以答應我時,我真想設法托人向梅苓交涉,把阿三要了來,我們也熱鬧一點?!?
她苦笑著說了后,便感著一種慚愧,同時希望至中有個回答,不能作肯定的回答,就給她一個否定的回答也好。但當她望見他的臉色時,她便感著一種極大的侮辱和絕望。因為他聽見她的說話后,登時沉下臉來,等了好一會,才略抽動一抽動他的鼻孔,嗤了一嗤,一句話不回答,臉色象將枯的荷葉般的蒼黃。
她又覺得梅苓說的話也并不是造他的謠言了。她近來常看見他一面寫字一面干咳,也時常聞著后他的氣息發(fā)出一種惡臭來。
“和梅苓同棲,尚且難全始全終。和這個病人同棲,還希望白頭偕老么?”
她坐著癡想了好一會,下腹部忽然抽動了一下,便起了一陣腹痛。她忙跑進廁所里來,在廁所里蹲了一會,淅淅瀝瀝地下了一陣液體。她忙低下頭去檢視一下,是一種黃白色的粘液,還混有些象蛋殼蛋白間的皮膜一樣的白膜片,同時發(fā)散出一種奇臭。她看見后,又起了一陣昏暈。她快要昏倒在廁所里了。
好容易才收拾干凈了,企起身來,就聽見門首有客來了在叫門。她忙伸手支在墻壁上,慢慢地從廁所里走出玄關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