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經(jīng)為經(jīng)本之祖。自漢熹平刻石立于太學(xué)鴻都，當(dāng)時如漢末人注經(jīng)，罕見征引。惟《公羊·昭二十五年》傳，“既哭以人為菑”。何休《解詁》云：“菑，周埒垣也，所以分別內(nèi)外衛(wèi)威儀。今太學(xué)辟雍作側(cè)字?！碧菩鞆┦柙疲骸敖裉珜W(xué)辟雍作側(cè)字者，謂何氏所注者是菑字，今漢時太學(xué)辟雍所讀者作側(cè)字，云既哭以人為側(cè)?！比钤？庇浽疲骸按思礀|漢熹平立石之公羊傳也?！卑礉h末人經(jīng)注惟此引一條。何劭公與鄭康成、蔡伯喈為同時人，不知鄭注《禮》時何以不及。據(jù)《后漢書·蔡邕傳》，邕乃自書丹于碑，使工鐫刻，立于太學(xué)門外。于是后儒晚學(xué)，咸取正焉。據(jù)此，知當(dāng)時太學(xué)石經(jīng)，已為人所重視，劭公偶一引用之耳。自后魏正始立三體石經(jīng)，唐開成立十二經(jīng)石經(jīng)，孟蜀廣政立十三經(jīng)石經(jīng)，宋至和立二體石經(jīng)，高宗南渡立御書石經(jīng)于杭州學(xué)宮。此皆元明以前舊本，今惟開成石經(jīng)獨存。次則高宗御書各經(jīng)，十存六七。然開成石經(jīng)一誤于乾符之修改，再誤于后梁之補刊，三誤于北宋之添注，四誤于明人之磨勘。及至版本代興，各相沿誤。去古日遠(yuǎn)，偽體難裁。余嘗欲據(jù)唐石經(jīng)刊定四誤，別為善本，以復(fù)古而信今。歲月蹉跎，有志未逮。偶從莫楚生觀察處獲見縮刻唐石經(jīng)木本，止《易》、《書》、《詩》三經(jīng)，似是未刻完之本。審其避諱缺筆，當(dāng)刻于嘉、道間。是固先得我心，惜乎未見全經(jīng)，即此三經(jīng)亦流傳極鮮也。

今世凡刻書，闕文處用白匡或墨塊。白者謂之空白，墨者謂之墨釘，亦謂之墨等，又謂之等字。俗語謂留為等，此墨等、等字，蓋謂留此以待補刻也。此其由來甚古?！墩撜Z》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都狻钒唬骸肮胖际?，于書字有疑，則闕之以待知者?！卑矗菏分I文，見于《春秋》者，桓十四年經(jīng)“夏五”。《左傳》杜預(yù)注：“不書月，闕文。”《公羊傳》：“夏五者何，無聞焉爾。”何休《解詁》不詳。《穀梁傳》：“孔子曰：聽遠(yuǎn)音者，聞其疾而不聞其舒。望遠(yuǎn)者，察其貌而不察其形。立乎定哀以指隱桓，隱桓之日遠(yuǎn)矣。夏五，傳疑也?！狈跺讣猓骸翱鬃釉谟诙òе蓝涬[桓之事，故承闕文之疑，不書月。皆實錄?！鳖櫰湓南卤赜锌瞻字帲?jīng)孔子修之而始刪去。莊二十四年《經(jīng)》“郭公”亦同，蓋“郭公”下闕其名與事?！财渖衔摹督?jīng)》云“赤歸于曹”，《左》無傳?！豆?、《谷》以“赤歸于曹郭公”二句連文?！豆騻鳌吩疲骸俺鄽w于曹郭公。赤者何，曹無赤者，蓋郭公也。郭公者何，失地之君也?！薄斗Y梁傳》云：“赤蓋郭公也，何為名也。禮，諸侯無外歸之義，外歸非正也?！薄蹲髠鳌范蓬A(yù)注：“無傳，蓋經(jīng)闕誤也。自‘曹羈’以下，《公羊》、《穀梁》之說既不了，又不可通之于左氏，故不采用。”〕古書有可比例者，如汲冢中《逸周書》、《穆天子傳》，其中多方白匡，皆闕文也。前人往往不識?！洞蟠鞫Y·武王踐祚》：“機之銘。闕皇皇惟敬口生湣后口戕口。”盧辨注：“湣后，恥也。言為君子榮辱之主，可不慎乎？湣后，湣后詈也。”“口戕口”，注：“言口能害口也。機者，人君出令所依，故以言語為戒也?！贝擞刹蛔R□（此處原文為方框字）為闕文，而注以為口字，然文義猶可通也。若明人鐘惺、譚友夏《古詩歸》，則強詞尤為可笑。譚云：“四口字疊出，妙語不以為纖。”〔按：文只三□（此處原文為方框字），鐘、譚所見之本為“皇皇生敬□□（此處原文為方框字）生湣后”。）鐘云：“讀口戕口三字，竦然骨驚?！贝苏鎻娮鹘馊?，而不顧其立說之穿鑿矣。墨塊之本，則自南宋時已有之。如陳道人書棚刻唐人集，若李建勛《李中丞集》、《魚玄機女郎詩》，麻沙坊刻《纂圖互注四子》，其中墨等頗多，而尤以《莊子》為甚。又如元大德中所刻《白虎通論》、《風(fēng)俗通義》二書亦然。大德本出于宋嘉定十三年夔府刻本，一切皆仍宋舊。即萬歷十年胡維新《兩京遺編》，又重雕元本。雖版式略小，而行字墨塊處正同。是可見墨塊之存留，自有刻本以來即有此例。然余因此悟用白匡者必出古書鈔本，而刻本因之。用墨塊者則出宋時刻本，在校者猶有訪求善本待補之意。非若白匡之已成闕文，無從校補也。昔嘗疑《禮記》投壺以□□（此處原文為方框字）記鼓節(jié)，其□□（此處原文為方框字）處必有文字以分薛鼓、魯鼓之不同，亦如宋刻《姜白石詞》旁注工尺之例。久而闕佚，故以□□（此處原文為方框字）記之。在鄭氏作注時，既不得別本以資校讎，于是釋為圜者擊鼙，方者擊鼓?？资枰雷⒎笱茉疲骸耙怨墓?jié)有圜點，有方點，故以圜者擊鼙，方者擊鼓。若頻有圜點，則頻擊鼙聲。每一圜點，則一擊鼙聲。若頻有方點，則頻擊鼓聲也?！惫缢?，則經(jīng)文何不直截了當(dāng)言之曰“某時連擊，某時一擊”，而必為此煩瑣難記之□□（此處原文為方框字），使人臨擊鼓時按圖索譜，如射覆藏鉤之兒戲乎？是知□□（此處原文為方框字）必有文字，不得如注疏所云，令人索解不得也。

日本松崎鶴雄書來問版本之事，云書版有雙線、單線、白口、黑口、魚尾、耳子等名，往往見于藏書家書目及諸家題跋文中，不詳其義，亦不知其在版中何處。乞余答復(fù)。余向撰《書林清話》，以為此等處無關(guān)要義，故亦略之。今松崎鶴雄越國修問請益，不敢以其瑣屑置而不言，因為書復(fù)之。略云：書邊四圍之闌為線，版中上下處為口，版心有□（此處原文為方框字）形為魚尾，邊闌上有小匡附著兩旁者為耳子。線有雙，有單。黑口有大，有小。何謂雙線？如四圍邊闌內(nèi)重出一細(xì)線紋者，是謂雙線。若僅有邊闌而無內(nèi)線者，是謂單線。黑口大小者，版心上下刻一直線，上在魚尾上，下在魚尾下。粗者填滿版心，是謂大黑口；小者刻一微線，是謂小黑口。蓋所以表識版之中心，以便折疊時有準(zhǔn)繩也。無此線者，則為白口。魚尾之黑口亦因之。亦偶有兩歧者。大抵雙線白口多宋版；單線黑口南宋末麻沙本多有之，至元相沿成例。明初承元之舊，故成、弘間刻書尚黑口。嘉靖間書多從宋本翻雕，故尚白口。今日嘉靖本珍貴不亞宋、元，蓋以此也。大抵此類版心，書名只摘一字，下刻數(shù)目。其白口、小黑口空處，上記本葉字?jǐn)?shù)，下記匠人姓名，不全刻書名也。全刻書名在萬歷以后，至我國初猶然。魚尾有雙，有單，雙者上下同；單者上刻一魚尾，下則只刻一橫線紋。亦有版心全系黑口者，則魚尾以外皆粗黑線，如元張伯顏本《文選》及明刻宋章如愚《山堂考索》之類。此則匠人以意為之，不為定式也。耳子以識書之篇名，始宋岳珂之刻《九經(jīng)三傳》。今武英殿之仿刻《五經(jīng)》本，其式猶存，他書則罕見。若釋藏之所刻支那本，則每半葉一方圍，中無版心、直線、魚口等。明時浙中徑山寺、云棲寺所刻諸釋經(jīng)、釋典為多，初不知其何所依仿。至乾、嘉時，金農(nóng)刻己作《冬心先生集》，陳鴻壽刻己作《種榆仙館集》，用竹簡式作直線闌。此則不古不今，類于向壁虛造，鏤刻雖精，然吾無取焉爾。

明人刻書，有不見于藏書家志、目、題跋者。如劉氏安政堂所刻書，余撰《清話》以弘治甲子刻《針灸資生經(jīng)》七卷為其所刻最早者矣。后見湘陰郭氏養(yǎng)知書屋藏有《四明先生續(xù)資治通鑒節(jié)要》二十卷，題“宣德己酉京兆安政堂劉氏?？币恍校瑒t前乎此七十五年。蓋亦書林世業(yè)也。獨山莫楚生觀察藏有《淮南》高誘注二十一卷，題正德己卯劉氏安政堂刻本。余從子啟藩藏有《分類補注李太白集》二十五卷，題正德庚辰劉氏安政堂刻本。余所藏《新刊河間劉守真?zhèn)备裾摲健啡?、后集一卷、別集一卷，題嘉靖壬辰仲秋七月劉氏安正堂刊。此并向所希見者。又王聞遠(yuǎn)《孝慈堂書目》載有《孔叢子》七卷，注安政堂刻本。莫友芝《知見傳本書目》宋林亦之《輞山集》，下注嘉靖安政堂刻本。則此外所刻，為前人所未著錄、吾輩所未目睹者，不知尚有若干種。明時距今五六百年，見聞不周已如此，況遠(yuǎn)而上溯宋元耶！

劉洪慎獨齋刻書極夥，其版本?？敝?，亦頗為藏書家所貴重。余藏有《宋文鑒》一百五十卷，卷一末有牌記云“皇明正德戊寅慎獨齋刊”，此向來藏書家所未及者。按：洪于是年刻有《十七史詳節(jié)》二百七十三卷，已載前撰《清話》。此二書皆卷帙極多者，均于一年之中刻成，可謂勇于從事矣。字體勁秀，行格緊密，二書亦正相類。

嘉禾項篤壽萬卷堂刻書精美，惜乎所刻甚少。前《清話》所列僅《鄭端簡奏議》十四卷、《東觀馀論》三卷，如是而已。嘉靖丙寅刻有《廿四史論贊》八十卷，總目后有楷書長方牌記云“嘉禾項氏萬卷堂梓”，史記目后有“嘉禾項氏刊于萬卷堂”一行。其書亦人所罕知者。

明洪楩清平山堂刻有宋洪邁《夷堅志》，江陰繆氏藝風(fēng)堂舊藏其書。在歸安陸心源十萬卷樓刻本之外，世以為罕見矣。從子啟崟有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八十一卷，為嘉靖乙巳刻本，此亦罕見著錄者。

明藩芝城藍(lán)印活字本《墨子》十五卷，為嘉靖壬子擺印者。嘉慶中藏吳門黃蕘圃主事丕烈士禮居，載《士禮居藏書題跋記》。記云：“續(xù)得嘉靖癸丑歲春二月吳興陸穩(wěn)敘刻本，與此差后一年。敘中有‘前年居京師，幸于友人家覓內(nèi)府本讀之’之語。又云：‘別駕唐公視郡，暇訪余于山堂。得《墨子》原本，將歸而梓之?！怯忠槐疽印＝袢√票疽钥标懕?，殊有不合。知陸所云唐得《墨子》原本者，非陸本也。惟陸本無敘，唐本有陸之?dāng)?，后人遂疑唐本出自陸本。其實陸先刻一年，唐后刻一年，實不侔耳?！庇喟矗狐S說誤也。陸本即唐本，唐刻而陸敘之。唐自有跋，題“嘉靖甲寅”，蓋刻成后始作跋耳。其有不合者，殆先后校改之故。芝城本雖在嘉靖壬子，似亦出于唐本。緣唐本刻在壬子，書初印出，芝城即據(jù)以擺印，故其文多與陸敘本合，必未經(jīng)校改者。是書刻于壬子，至癸丑春陸為作敘。至甲寅，唐自作跋。三本實二本也。余藏此本，前多江藩白賁衲一敘。敘稱：“南昌憲伯貞山唐公以所刻墨集送予男多炘，多炘持示予。讀大司馬中丞北川陸公前序、暨公所為序，乃知所以為墨者，及所以讀墨子者?！睋?jù)此可證唐陸非二本，特黃氏所見或無江藩敘者，故不能詳也。墨子無宋本，故明刻為上。藍(lán)印活字本，士禮居散出，歸聊城楊致堂河帥以增海源閣。公孫鳳阿舍人保彝攜至京師，為潘文勤祖蔭借去。文勤薨于位，書遂不復(fù)還。世間亦未見第二本矣。

刻《舊唐書》之聞人詮，尚刻有《三禮注疏》。余于滬肆得《儀禮注疏》，每卷首題“直隸學(xué)政監(jiān)察御史馀姚聞人詮校正，直隸常州府知府遂昌應(yīng)槚刊行”，蓋當(dāng)時常州刻本也。聞人詮刻《舊唐書》，世稱善本。亦無第二刻本，故為藏書家所珍貴，實則訛奪之甚。先祖石君公諱樹廉曾假錢遵王曾述古堂藏至樂堂舊鈔宋本，以校聞人詮本，逐葉異同不少。今此校本藏余從子啟崟處，先祖手跋者再，逐卷有朱記月日。以此例推，《三禮注疏》亦未必有過于南北兩監(jiān)本處也。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十二作聞人銓，云：“銓字邦正，馀姚人。嘉靖丙戌進士。除寶應(yīng)知縣，擢山西道御史。巡視兩關(guān)，歷湖廣按察副使?！庇衷疲骸鞍钫涥柮髦T，撰《飲射圖解》，又雕劉昫《舊唐書》行世。津津好古，不易得也?！泵髁璧现度f姓統(tǒng)譜》，聞人姓多馀姚人。亦有聞人詮，余姚人，而云弘治進士則誤也。

毛晉家世及其行實，余《書話》考之詳矣。其子五人：襄、褒、袞、表、扆。扆字斧季，為陸敕先貽典婿，藏書家多知之。其馀四人，余嘗求其遺事，絕不可得。近日昆山趙君學(xué)南以所刻《峭帆樓叢書》見貽，中有陳瑚《從游集》二卷，其下卷采褒、袞、表三人詩。姓名下各系事略云：“毛褒字華伯，常熟人。華伯天性醇謹(jǐn)，所居宅西南有古墓當(dāng)?shù)?。青烏家以為來龍?zhí)帲f華伯夷之。華伯笑不應(yīng)，加封植焉。弟補仲早夭，令次子為其后，視孀婦有加禮，人皆以為難。家居遵司馬儀，巫祝尼媼無敢造其室者。其為詩多入隱湖社刻中，予選而梓之。近有《西爽齋唱和集》，人酬一首，尤多警句，予特備錄于篇?！薄靶栕盅a仲，昆湖子晉先生之仲子也。子晉以能詩好古，藏書鏤版，名滿天下。子四人，克世其家。而補仲尤異敏，不幸羸疾以夭。知與不知，無不惜之。補仲之為舉子業(yè)也，鏟削陳言，刻濯新異。務(wù)為幽深曲折縱橫自喜之論。世俗鈔撮腐爛之習(xí)，一切非其所屑。每三六九日課業(yè)寶晉齋，同學(xué)畢至。補仲輒詼諧啁笑，目中虛無人?；蚓谷詹豢舷乱蛔郑馏魺舸傧?，則落紙如飛。洋洋灑灑，自成一家機軸。雖殫精竭思，無以過也。喜法書名畫，精于賞鑒。有可其意，不惜橐中金購之。又極愛整潔，地灑掃無纖塵，筆床茶具必方列。明窗凈幾，命童子日揩摩數(shù)四，始就坐。入其室者不敢涕唾，比于倪迂清閟閣云。生平無孌童侍女之好。有嫠婦竊窺，嘆其美豐儀，疾避之。嘗一夕宿于外?！被騿栔唬骸皟?nèi)有乳媼。吾以謹(jǐn)嫌也?！弊x書能究心其奧質(zhì)難曉者。病少間，與予同論六書文字之學(xué)，頗見原委。又與瞿有仲極言天文左旋右旋中歷西歷之辨，必求勝后已。蓋補仲志好高，不肯居人后。使天予之年，進未可量。學(xué)未成而化為異物，是以深為可惜。卒前一日，予執(zhí)其手而與之訣。怡然曰：‘某無恙也?！Z不及身后事，對妻女無苦憐之色。嗚乎，可哀也已！予是以圖其像，復(fù)刻其詩而傳之。表字奏叔?！豆茏印吩唬骸咳狠投萏庨e燕，少而習(xí)焉，長而安焉，不見異物而遷焉，則父兄之教不肅而成，子弟之學(xué)不勞而能。’誠哉是言也！汲古主人鏤書萬卷，前人詩集當(dāng)十之四五。其叔子奏叔，方攻進士業(yè)，不暇以詩名。而興會感觸，輒有佳句驚人，出乎意想之外，豈非所謂不勞而能者乎？憶其初見予，年十二。靜秀娟好，如翠竹碧梧，光映左右，當(dāng)是時即知為稱其家兒。今易閏矣，吾年漸老，白首無聞。而奏叔學(xué)日益進，與梅仙、禹思、竇伯輩淬礪名行，交相有成。取柳詩‘爾室’二字顏其齋。讀予大小學(xué)日程而篤信之，曰：‘此作詩之基也?！锤涿麨槭W(xué)入門書，授之剞劂，以公同志。其勇于好善又與人為善如此！年雖少，倜儻多能，治家斬斬，早見頭角。舉而措之，可以卜其用焉。按：陳瑚字言夏，號確庵，太倉人。有《確庵集》，曾為子晉作傳?！稄挠渭方赃x其及門弟子詩，褒、袞、表皆從受業(yè)者也。梅仙姓錢，名嘏，太倉人。禹思姓張，名溯顏，常熟人。竇伯姓馮，名武，常熟人?！稄挠渭分薪圆善湓?。毛晉五子，長名襄，此以褒為伯，袞為仲，表為叔，而扆則字斧季。蓋襄早卒，以次遞升。襄無字，殆年未及冠而即夭與？

汲古閣刻《四唐人集》，流傳絕少。顧湘撰《汲古閣刻版考》云：“《四唐人集》內(nèi)，惟《唐英歌詩》一種最為善本。即如席氏《百家詩》內(nèi)亦刻，而空白多至二三百字，令人不可讀。汲古此本，真秘寶也?！庇衷疲骸啊端奶迫思钒妫鄠髅訒x有一孫嗜茗，得洞庭碧蘿春，患無美薪。顧《四唐人集》版曰：‘以此作薪，其味當(dāng)倍佳也?！彀慈张鼰?。”據(jù)顧氏云云，其流傳之少，蓋版早毀也。余從子啟藩藏有汲古此本，取校席刻本，缺不及百字。顧氏云二三百字，殆未細(xì)校耳?！度圃姟酚谒闭咭灰灰苎a，以汲古本校之，無一合者，當(dāng)時編校諸臣謬妄極矣。汲古本余令啟藩兄弟影印三百部，以廣流傳，今而后可得吳詩真面矣。

前載毛氏刻版，有題綠君亭者，為《二家宮詞》、《三家宮詞》、《洛陽伽藍(lán)記》等書。余未知綠君亭之名是否為毛氏題署。近得《陶靖節(jié)集》章次本，一詩、二賦、三辭、四記、五傳、六贊、七述、八疏、九祭文、十四八目。前有總評、章評，后有參疑。集名下第二行題“明東吳毛晉子晉重訂”，末有天啟乙丑孟秋七月東吳毛晉子晉識，其版式與所刻《宮詞》一例。然后知綠君亭即毛氏署名，非他氏也。汲古閣又刻有影宋大字本《陶淵明集》，相傳為東坡手書者，后有毛扆跋，雕刻極精。后來何氏篤慶堂、章氏式訓(xùn)堂、縣人胡薊門錫燕手書?？陶?，皆從之出，未見宋版原書也。

《初學(xué)記》以明安氏桂坡館刻大字為最善。同時又以活字?jǐn)[印，書之大小與刻本同，此本流傳極罕。余前撰《清話》，考安國世家，據(jù)安紹杰輯《安我素希范年譜》云：“安國鑄活字銅版，印《顏魯公集》、徐堅《初學(xué)記》等書。”余以為《初學(xué)記》無活字本，謂年譜所述不明晰。后從子啟藩得一本，即安氏活字版印者。乃知書本未經(jīng)目睹，不可臆斷如此。又《太平御覽》有明人黃正色序者，序略云：“吾錫士大夫有好文者，因閩省梓人用活字?？?。始事于隆慶二年，至五年才印其十之一二，閩人散去。于是浙人倪炳伯文居業(yè)于錫，毅然謀于郡邑二三大夫士，協(xié)力鳩工，鋟諸梨棗，三閱寒暑。先是孫國子虞允一元力任讎校，忽于隆慶六年捐館，弗克終事，苦于舛訛。同年薛憲副應(yīng)奎仲子庠生名逢者，出所藏本，俾倪氏繕寫付刻。余既嘉仲子能成人之美，且喜是書得以版行，為天下公器。”據(jù)此，則當(dāng)時活字本未成，而得倪氏校刻行世。余藏此本，前有萬歷黃正色此序，又有萬歷甲戌小春吉旦蘇熟后學(xué)周堂謹(jǐn)識。甲戌，萬歷二年也。又藏一活字印本，周堂識后末有字二行。其一行云“閩中饒世仁、游廷桂整擺”，其二行云“錫山趙秉義、劉冠印行”。其周堂識云：“是集從閩賈饒世仁等購得其半，半在錫邑郡伯顧肖巖、太學(xué)秦虹川家。二公博雅君子也，請于先君，欲合而梓之。先君曰：‘余志也?！旃ｉ?。未幾，而先君作古矣。不肖堂懼先志之未酬，丐諸名碩，考訂厘緝，遂成完書?！庇衷疲骸敖袼没畎鎯H百馀部，與顧、秦二氏分有之。倘好事者藉稿于茲，更加精校，鋟為不刊之典，是所愿也?！贝吮灸夸浘硪痪硭囊蝗~，版心有“宋版校正閩游氏仝〔銅省字?！嘲寤钭钟∫话兮挪俊保彩∽?。卷第一一葉，版心字同。第十一卷版心小字云“宋板校正饒氏仝板活字印行壹百馀部”。余在滬市，見一活字印殘本。第一本目錄后有長方牌記，云“太平興國八年十二月刊”，凡十字，作兩行。版心魚尾下有小字，云“宋板校正閩游氏仝板活字印一百馀部”。校余藏本，目錄后無牌記。殆為一本，于擺印時牌記或印或不印，未注重也。明刻本即據(jù)活字印者為底本，故周堂識刻本、活字印本均載之。因此知活字印本為全書，黃云才印其十之二三，不確也。近日滬市又出明活字印本《唐人小集》五十家。余見數(shù)家，字畫缺蝕不齊整，與華氏會通館活字印本《容齋隨筆》、《錦繡萬花谷》相似。藏者故昂其值，爭為宋本。以余所知，將及百家，不止五十也。明時活字印書如此廣遠(yuǎn)，而皆在無錫一邑。至今三百馀年，無錫猶盛行活字印本。此如常熟數(shù)百年多藏書家，皆鄉(xiāng)先達流風(fēng)馀澤，有以興起之也。

書版辨宋、元，辨行、字，幾乎無義不盡矣。然其版片之大小，書體字之方圓肥瘦，不可得而知也。宜都楊惺吾教授守敬乃有《留真譜》之作。所謂留真者，于宋、元舊本書摹刻一二頁，或序跋，或正卷，藉以留原本之真。雖鑒別未精，而其例則甚善?？娝囷L(fēng)先生亦有續(xù)刻，未竟，已歸道山。然留真二字，名義殊為通泛。如金石碑版一切古物，無不可以留真，似非書所專有?；蛴幸詾闀罢?，差為名實相副，然猶類于法帖之響拓也。近日瞿良士舉家藏鐵琴銅劍樓所藏宋元本書，步楊、繆之后，每書印影數(shù)葉，頗為壯觀。而其名則緣《留真譜》之舊，因商之于余。余以為“留真”之稱不善，應(yīng)易名為“書范”，即本蜀銅“書范”之義也。蜀銅書范事無確據(jù)，余前撰《清話》已辨之。顧書范之名則雅而切，較留真譜、書影為有依據(jù)。惜乎余建此議，瞿氏書已印成，不能改也。往年內(nèi)閣中藏書并歸京師圖書館，其殘葉為書估所得。好事者每收買之，積成巨冊，傅沅叔所獲尤多。中多藏書家自來未著錄之版本，余慫恿沅叔摹印傳之。是亦足供好古書者一臠之嘗也已。

明遺老龔半千賢，畫名甚重。其一幅之值，貴者百金，日本人尤珍貴之。往往一幅值數(shù)百圓番餅銀價，過于文、沈多矣。曩讀周亮工《讀畫錄》云：“半千酷嗜中晚唐詩，搜羅百馀家，中多人未見本。曾刻廿家于廣陵，惜乎無力全梓，至今珍什笥中。古人慧命所系，半千真中晚之功臣也?！卑肭烫圃?，向未見藏書家目載。余從故家獲一部，釘十四冊，不分卷。中唐張籍、孟郊、賈島、張祐、李郢、張繼、韓翊、于鵠、朱慶馀、鮑溶、秦系、張南史、李嘉祐、熊孺登、朱放、歐陽袞、歐陽澥、歐陽玭、江為、竇叔向、竇常、竇牟、竇群、暢略、竇鞏、陳通方、許稷、歐陽詹、朱長文、朱灣、周匡物、陳詡、潘存實、陳去疾、邵楚萇、吉中孚、張夫人，凡三十七家。晚唐李洞、汪遵、于濆、方干、趙嘏、曹唐、周樸、徐寅、許琳、王貞白、項斯、許棠、溫庭筠、裴說、李咸用、楊衡、黃滔、馬戴、翁承贊、朱景玄，凡二十家。楊衡集有賢跋，云“衡詩出，是余中晚唐詩紀(jì)中之第七十二家”。據(jù)跋，則已刻成七十二家。而此僅中晚五十七家，較周所云為多，而較跋所稱尚少十五家。不知余所獲為未全本耶，抑刻成散失耶？其中有一首為一家、數(shù)首為一家、十馀首為一家者，似是足數(shù)而成。然其網(wǎng)羅散佚，表章古人之心，在《全唐詩》未出以前，其有功于唐賢巨矣。此本殊罕見，其版本行字頗精。余所藏究不知殘缺否耶。

乾嘉以來，黃蕘圃、孫伯淵、顧澗蘋、張古馀、汪閬源諸先生影刊宋、元、明三朝善本書。模印精工，?？敝?jǐn)慎，遂使古來秘書舊槧化身千億，流布人間。其裨益藝林、津逮來學(xué)之盛心，千載以下不可得而磨滅也。然古書形式易得，氣韻難具。諸家刻意求工，所謂精美有馀，古拙終有不及。由于書法一朝有一朝之風(fēng)氣，刻匠一時有一時之習(xí)尚。譬之于文揚雄之?dāng)M經(jīng)，于詩束晳之補亡，貌非不似，神則離矣。海通而后，遠(yuǎn)西石印之法流入中原。好事者取一二宋本書照印流傳，形神逼肖。較之影寫付刻者，既不費校讎之日力，尤不致摹刻之遲延。藝術(shù)之能事，未有過于此者。惟其所印者未能遍及四部，成為巨觀。江陰繆藝風(fēng)荃孫、華陽王息塵秉恩兩先生，慫恿張菊生同年元濟以商務(wù)印書館別舍涵芬樓，征集海內(nèi)藏書家之四部舊本書，擇其要者為《四部叢刊》，即以石印法印之?？?、王二人皆南皮張文達門下士，初擬按文襄《書目答問》所列諸本付印。詢之于余，余力言其非。以為文襄書目行之海內(nèi)數(shù)十年，稍知讀書者無不奉為指南，按目購置。今惟取世不經(jīng)見之宋元精本縮印小冊，而以原書大小尺寸載明書首，庶剞劂所不能盡施、版片所不能劃一者，一舉而兩得之。菊生以為善也。其時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所藏宋元版書甲于南北，主人瞿良士啟甲風(fēng)雅樂善。得余介紹，慨然盡出所藏，借之影印。京師圖書館之書，則因傅沅叔同年之力，得以相假。江南圖書館所藏，則光緒末年豐潤忠愍端方總督兩江時，購自仁和丁氏八千卷樓者，其中亦多宋元舊本。商之齊鎮(zhèn)巖撫部耀琳，飭司館書者悉選其精善完整之本，在館印出。余又從日本白巖子云龍平向其國巖崎氏靜嘉堂假得宋本《說文解字》，為孫氏平津館仿宋刻所自出者。此吾國第一孤本，為歸安陸氏皕宋樓售出。今幸珠還，不可謂非快事也。同時嘉興沈子培方伯同年曾植、江寧鄧正盦編修邦述、獨山莫楚生觀察棠、新建夏劍丞觀察敬觀，皆與其事，展轉(zhuǎn)商定。自戊午創(chuàng)議，迄壬戌告成。為書二千馀冊，為卷一萬有奇。萃歷朝書庫之精英，為古今罕有之巨帙。《永樂大典》分韻出于支離，《圖書集成》搜輯無此精要。書成，藝風(fēng)久歸道山，不及見矣。今以余撰例言錄存于此，以紀(jì)書林一重公案云。

昔曹石倉學(xué)佺有言，釋道二家匯刻經(jīng)典累數(shù)萬卷，名為《藏經(jīng)》，至于儒家獨付闕如，誠為恨事。張文襄之洞勸人隨舉《書目答問》中一類，刊成叢書，以便學(xué)者。二公銳意及此，迄未有成。鄙見以為昌明國學(xué)，端賴流布古書。涵芬樓廣收善本，海內(nèi)賢達勉以流通。不吝借瓻之助，冀成集腋之功。故不辭力小任重之譏，毅然圖始。區(qū)區(qū)之意，學(xué)者諒之。匯刻群書，先宜決擇。是編衡量古今，斟酌去取，幾經(jīng)詳審，始得成書。蓋于存古之中，兼寓讀書之法。不僅如顧千里所云，叢書之意在網(wǎng)羅散佚而已。

明世匯刻，如祁承湲業(yè)《澹生堂馀苑》、吳琯《古今逸史》，莫不標(biāo)異名稱，強分種類。如經(jīng)馀、史馀、合志、分志等目，終非簿錄之恒言，難作刊書之典要。今依張海鵬《墨海金壺》、錢熙祚《守山閣叢書》之例，以經(jīng)、史、子、集為綱領(lǐng)，其次第則依四庫全書。四庫分類，時有失當(dāng)。茲不復(fù)有所出入，從人人習(xí)見也。

左圭《百川學(xué)?！穭e分卷帙，毛晉《津逮秘書》強立集名。頗涉于紛歧，難于檢閱。夫匯刻群書，述而不作。分卷分集，殊無義例，今所不取。

古書紀(jì)載行字，濫觴于明季，孫從添《藏書紀(jì)要》亦鄭重言之。其后黃丕烈、孫星衍、顧廣圻諸人，尤齗齗于此致辨。近日楊守敬取宋、元、明版及古鈔本書，每種刻二三葉為《留真譜》，可以知墨版之沿革、槧法之良窳，例至善也。是編竊師其意，悉從原書影印。一存虎賁中郎之意，一免魯魚三寫之訛。即影印縮小，取便巾箱，必將原版大小寬狹，準(zhǔn)工部尺，詳載卷首，以存古書真面。近代影刻舊本，如黃丕烈士禮居重刻明嘉靖徐刻周禮，改小原書；黎庶昌《古佚叢書》摹刻杜工部《草堂詩箋》，移動行款。茲編幸無此弊，識者鑒之。

茲編于宋、元、明初舊刻書，有名家影寫本，有名人手校本。其有益本書，實非淺鮮，今悉附卷后為?？庇?。或有朱墨兩筆校者，則用套版印法。偶錄一二部，以存其真。

四部之書浩如煙海，茲編止擇其急要者登之。經(jīng)部漢、宋學(xué)派分途，宋有《通志堂經(jīng)解》、《經(jīng)苑》，清有《皇清經(jīng)解》及《皇清經(jīng)解續(xù)編》等書，久已家藏戶遍。茲恐掛一漏萬，概不泛收。史則正史、編年、地理外，取別雜傳載之最古者。子則九流十家，取其古雅而非出偽托者。詩文集則取其已成宗派者?！踩鐫h、魏、六朝，初唐四杰、李、杜、韓、柳、元、白、溫、李、皮、陸，宋之歐、梅、蘇、黃、王、曾、朱、陸、陳、葉、范、陸、真、魏，金之遺山，元之虞、楊、范、揭，明之宋、劉、陽明、歸、唐，或詩或文或理學(xué)，支分派別，門戶高張。今但取其初祖二三家，以概余子。至明之五子、十子、前后七子，大都聲氣標(biāo)榜，名實乖違，收不勝收，悉從割愛?！?

算學(xué)、兵書、醫(yī)經(jīng)，在古人為專門之學(xué)，在今日有?？浦畷Ｗ髡邔映霾桓F，后來或更居上。今但取其初祖數(shù)種著錄，以為學(xué)者導(dǎo)源星宿之資。亦兼取其文辭典奧瑰奇者，足以沾溉學(xué)林。采錄雖簡，引伸無窮。雖非窺豹全斑，要可嘗鼎一臠，非漏略也。

史部中之《通典》、《通志》、《通考》，類書中之《太平御覽》、《冊府元龜》，集部中之《全唐文》、《全唐詩》，皆以卷帙繁重，自宜別印單行。茲編概不闌入。

史部藝文、經(jīng)籍諸志以及古今官私書目，所以辨章古今之學(xué)術(shù)，藉考典籍之存亡。他日擬匯集諸家藏書記、目、題、跋之屬，別為一編印行，故茲于書目不錄一部。金石一類，亦同此意。

古書非注不明。然如裴松之之注《三國志》、李善之注《文選》，古今能有幾家。茲編所錄各部，如非宋、元以前舊注，凡近人注本概不輕用。

宋、元舊刻，盡善盡美。但閱世既久，非印本模胡，即短卷缺葉。在收藏家固不以為疵颣，而以之影印，則于讀者殊不相宜。明嘉隆以前，去宋、元未遠(yuǎn)，所刻古書盡多善本。昔顧亭林已甚重之，況今更閱三四百年，宜求書者珍如拱璧矣。茲之所采，多取明人覆刻宋本。喜其字跡清朗，首尾完具。學(xué)者得之，引用有所依據(jù)。非有宋、元本不貴，貴此明刻本也。

版本之學(xué)為考據(jù)之先河，一字千金，于經(jīng)、史尤關(guān)緊要。茲編所采用者，皆再三考證，擇善而從。如明徐氏仿宋刻本《三禮》、明人翻宋岳珂《九經(jīng)》中《三禮》，徐刻《周禮》不如岳本之精，岳刻《儀禮》不如徐本之善。皆非逐一細(xì)校，不能定其是非。其他北宋本失傳之書，賴有元、明人翻本，轉(zhuǎn)出南宋本之上者。若僅以時代先后論，則不免于盲人道黑白矣。茲編于此類頗有鑒衡，非泛泛侈言存古也。

書無論刻本、鈔本，雖大體完善，短葉缺文每不能免。今茲所采多系舊本，影印之際不加參訂，則郭公夏五千載滋疑。學(xué)者讀之，不無遺憾。故影印一書，必羅致數(shù)本。此殘彼足，互借補全。若數(shù)本俱缺、無可取證者，則傳信傳疑，未敢妄作。尚希讀者鑒及微忱。

明祁承湲業(yè)《藏書約》論鑒書云：“垂于古而不可續(xù)于今者，經(jīng)也。繁于前代而不及于前代者，史也。日亡而日佚者，子也。日廣而日益者，集也?！闭徳昭院?！茲編所錄，集部較多。初本斷自朱明，不涉近代。繼思有清一朝文學(xué)，實后進之津梁。張文襄有言，讀書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即以國朝著述名家為師。茲之采及近人，亦猶文襄意也。

引取諸本，出于借印者，謹(jǐn)援漢人刻名碑陰之例，著藏者姓氏于目下及本書之首，以不沒諸君嘉惠之美意焉。

以上例言，余所撰定。后涵芬樓以活字印行，微有增改。南北藏書家善本書，此次已搜羅殆遍。惟聊城楊氏海源閣所藏宋本四經(jīng)、四史為最著名之書，當(dāng)日楊致堂河帥以增得之，以四經(jīng)四史名其齋，可知其珍襲之甚。公子協(xié)卿太史紹和，公孫鳳阿舍人保彝，今皆物故。家藏書籍，閉庋閣中，久無人過問。故此編所采四部善本，獨不及楊氏之藏。又日本各圖書館所藏善本尤多，以影印之費不貲，故不能多借。彼國《支那學(xué)報》載有神田喜一郎、武內(nèi)彥雄二君評論，所舉彼國舊本及指摘目載之本不善者，甚中窾竅。余亦屢與菊生商之，勸其不惜巨貲，以成完美。而主者吝惜印費，遷就成書。又其中有循人請托而采印者，如《孔叢子》、《皮子文藪》之類，皆明刻中下乘。徒以藏者欲附庸風(fēng)雅，思藉此以彰其姓名。且挾成見，先盡涵芬樓所藏，雖有善者，不愿借印。故此書售出至一千五百部之多，而實非余滿志躊躇之事。今錄日本神田、武內(nèi)評論此書者附著于后，亦足見彼國人之深于漢學(xué)，在吾國今日殊罕見也。

論《四部叢刊》之選擇底本〔《支那學(xué)》一卷四號神田喜一郎〕

《四部叢刊》之刊行，實為有裨學(xué)界之壯舉。吾輩學(xué)生，無不同感此福音。今讀其預(yù)定書目，大旨合于出版之主旨。四部中重要書籍，已網(wǎng)羅俱盡。其選擇底本，亦尚為適當(dāng)。雖然，論吾輩得隴望蜀之愿，則如此巨構(gòu)，于底本之選擇，尤宜格外注意。如《群書治要》不用日本元和二年刊本，而用有顯然臆改形跡之天明七年尾州藩刊本，注意似猶未周。《弘明集》、《廣弘明集》之用明汪道昆本，《法苑珠林》之用明徑山寺本，稍稍近似，實則當(dāng)用《高麗藏》本?！妒勒f新語》用明嘉趣堂本，亦未為美善，是應(yīng)用日本圖書館之南宋本或其翻刻之官版本?！稐钫\齋集》為繆氏藝風(fēng)堂影宋寫本，想由日本圖書館所有之宋端平本刊本影寫而來，亦不如直用端平本之為愈?！豆盼脑贰酚枚痪肀荆酁榉且?。想因有章樵注故，然不如用孫巨源原本之九卷為佳。又未確定之底本中，如《春秋經(jīng)傳集解》之?dāng)M用翻宋本，實不及日本圖書館宋嘉定丙子聞人?？??！洞筇莆饔蛴洝窋M用明刊本，不及日本京都文科大學(xué)叢書本?！盾髯印窋M用明世德堂本，不知何因。與其用此，寧用《古逸叢書》之宋臺州本。《范德機詩集》擬用明刊本，則用日本延文辛丑刊本為較佳。以上云云，因見預(yù)定書目，思想偶及，聊復(fù)饒舌。幸此書尚須經(jīng)一兩年始成，竊愿于此等處慎思熟審，俾成一完美之大叢書。吾輩認(rèn)此書為中國最有價值之空前巨著以介紹于讀者，并略述區(qū)區(qū)之愿望，盼其克底于成也。

說《四部叢刊》〔《支那學(xué)》一卷四號武內(nèi)義雄〕

自清末傳石印法，中國出版界遂開一新紀(jì)元。當(dāng)時多密行細(xì)字之書，只便考試攜帶，不甚翻印善本。清亡，科舉全廢。編譯新著，都用活版印行。至近年石印始盛，各書肆出石印書甚夥。翻印舊書之風(fēng)亦漸盛，于是一時不易得之書，亦得取求如志。而商務(wù)印書館所印之《四部叢刊》，尤有價值。

《四部叢刊》實為中國空前之一大叢書，全部冊數(shù)有二千馀冊之多，非以前叢書可比。即其選擇之標(biāo)舉，亦與向來叢書全然不同。所收之本，悉為吾輩一日不可缺之物。如經(jīng)部收《十三經(jīng)》單注本及《大戴禮》、《韓詩外傳》、《說文》等，史部收《二十四史》、《通鑒》、《國語》、《國策》。而如同一普通之叢書，如《通志堂經(jīng)解》、《經(jīng)苑》、《正續(xù)皇清經(jīng)解》、《九通》、《全唐文》、《全唐詩》等，則一切不采。尤可注意者，選擇原本，極為精細(xì)。于宋、元、明初之舊刻，或名家手校本中，務(wù)取本文之尤正確者。并即其原狀影印，絲毫不加移易。故原書之面目依然，而誤字除原本外，決無增加之慮。

遜清考證家精究版本，由是靡然從風(fēng)。宋、元本無論矣，即麻沙本及精本之殘卷零葉，靡不寶貴?！端牟繀部分?，不效普通收藏家之所為，但以時代之先后為尚。以為翻北宋本之明本，優(yōu)于南宋或元槧本。同一明版，以徐刻之仿宋《三禮》與明翻之宋岳珂《九經(jīng)》比較，以為《周禮》岳本勝徐本，《儀禮》徐本勝岳本，各自擇善而從。此其可喜者也。

舊本之翻刻，如有名之《士禮居叢書》、《古逸叢書》，時有改小原版、移動行款之嫌。《四部叢刊》則必影照原本，泯魯魚之弊。名人?？庇旭员緯?，悉附卷末。?？庇弥炷珒晒P者，亦分刷兩次，以存其真。惟以規(guī)為一定分寸之故，間將原本略為縮小，亦必詳記原版之寬狹大小于卷首，務(wù)不失其典型。此亦是書之勝處。至其甄采之材料，則以商務(wù)印書館年內(nèi)搜集珍秘之涵芬樓藏本為主，余則自江南圖書館、北京圖書館、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江安傅氏雙鑒樓、烏程劉氏嘉業(yè)堂、江陰繆氏藝風(fēng)堂、無錫孫氏小綠天、長沙葉氏觀古堂、烏程蔣氏密韻樓、南陵徐氏積學(xué)軒、上元鄧氏群碧樓、平湖葛氏傳樸堂、閩縣李氏觀槿齋、海鹽張氏涉園、嘉興沈氏、德化李氏、杭州葉氏等名家秘笈，選擇采錄。

清藏書家以吳縣黃丕烈為第一。黃氏之書，后移于汪士鐘之藝蕓精舍。汪沒，歸常熟瞿子雍、聊城楊紹和。晚近則陸心源之皕宋樓、丁丙之八千卷樓，兩家藏書稱與瞿、楊相頡頏?！端牟繀部分惺詹捎榷嘀蠄D書館藏書，即八千卷樓之物，而鐵琴銅劍樓亦多精本，故瞿、丁兩家之尤者，大多網(wǎng)羅其中。惟楊氏之書則一不入選，陸氏舊本惟擬翻印一種，斯為憾事。聞楊氏主人躭阿芙蓉，頗斥賣家珍充其嗜欲。其母嚴(yán)扃，不令與人接。陸氏書售諸吾國巖崎氏殆盡。因是不得，理或然歟？是則得瞿、丁兩家之影本，亦不可謂非幸福。而況藝風(fēng)堂、觀古堂之書，傅增湘、劉承幹有名之秘本，均得藉此書以見之，尤為無上之眼福也?！?

按如上神田喜一郎所評論，實切中采用之失，固無所用其辨白矣。然此編所得前人未見之本，經(jīng)部中如宋大字《孟子》趙岐注十四卷，康熙時藏梁蕉林相國清標(biāo)家，后入大內(nèi)，此次由師傅陳伯潛太保寶琛領(lǐng)出照印，其注中未刪去章指者。乾隆中曲阜孔氏微波榭所刻，僅從鈔本傳得，未見原本也?！吨芤住吠蹂?、韓康伯注九卷、略例一卷，為宋十行不附釋文本，亦阮文達刻《十三經(jīng)注疏》作?？庇洉r所未見。史部中如宋大字本《五朝名臣言行錄》十卷、《三朝名臣言行錄》十四卷，與世行道光初元洪氏仿宋本迥然不同。子部中如宋本《易林》十六卷，有宋人注者，為錢謙益絳云樓火后別存之本。自陸貽典從錢氏校得，后歸黃氏士禮居刊入?yún)矔?。其中異文，與明以來刻本大有異同。然自陸氏未將舊注鈔出，已失宋本之舊。今得之京師圖書館，圖書館乃從內(nèi)閣清理舊藏書所得，世間僅此孤本矣。集部中如唐《沈下賢集》十二卷，為明翻宋九行十八字本，本附宋吳興《三沈集》后。此雖明翻宋刻，無異第二宋本也?！栋资衔募菲呤痪?，為日本元和戊午那波道圓活字印本，是猶存廬山本之舊?！独钊河裨娂啡?、后集五卷，為南宋陳道人書棚本，士禮居舊藏。《四庫全書總目》所著錄者，卷數(shù)與此同。世行汲古閣《八唐人集》中之《李文山集》只三卷，此真有霄壤之別矣。元黃溍《文獻集》，元時初刻本二十五卷，陸氏皕宋樓所藏，后售之日本。錢唐丁氏八千卷樓鈔有副本，視四庫著錄之明刻十卷本為多。丁書歸江南圖書館，今得印出，世間又多一副本矣。若小學(xué)中《說文解字》，汲古閣本行之百馀年，至嘉慶中孫氏平津館仿宋小字刻本出，學(xué)者乃恍然悟汲古閣本之非。原本為清浦王蘭泉司寇昶舊藏，金壇段懋堂大令玉裁借得之，并借周香巖錫瓚所藏宋本互校汲古閣本，撰《汲古閣說文訂》一卷。平津館本乃影寫王蘭泉本付刊，其原本后歸皕宋樓，陸氏子售之日本巖崎氏。今從之借印，并照原式印入《續(xù)古逸叢書》，真不下真跡一等也。《說文解字系傳》為錢曾述古堂影鈔宋本，乃壽陽祁氏刻本之祖，《讀書敏求記》所詡為驚人秘笈者也。祁本經(jīng)校者臆改，余向所不取。以世間無有第二精本，故風(fēng)行一時。錢氏鈔本本藏上海郁泰峰宜稼堂，揭陽丁禹生中丞日昌以賤值得之，歸其藏書處持靜齋。后人不能守，流入滬市，為湖州張某所得。張固菊生同鄉(xiāng)，吝不允借。后以他書交易借之，遂得印出。鈔手不諳篆文，頗有筆誤。然是書不重在篆而重在注，此本不出，無由證祁本注文之誤。蓋大小徐《說文》二本，毛氏、祁氏有表章之功，而亦有校改之失。今二本祖本皆印出，可謂無毫發(fā)遺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