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的數日后。
:佟秘書家中。
:佟秘書 于科長 秦醫(yī)官 佟繼芬 歐陽雪 周明遠 方心正 單鳴琴 趙勤
開幕。佟府整個的陷于苦惱中。徐嫂已辭工,但方心正夫婦卻沒有絲毫辭別的意思。佟秘書正患著一點“面子病”。佟小姐本是多愁多病的人,這幾天也更憔悴可憐。雖然很想臥床不起,她可是還不能不出來。因為一眼看不到,單鳴琴也許就——舉個例說——把客廳里的臺布剪成小塊,當作手帕用??窗桑_幕時,單小姐已經在客廳里低聲的唱著。她穿著佟小姐的繡花拖鞋,披著佟小姐的秋大衣,臉上擦了佟小姐的香粉——所以擦得特別的厚。
單鳴琴:哼,把香煙“都”藏起來了!真周到!
佟繼芬:鳴琴!
單鳴琴:喲,你嚇我一跳!你不是不大舒服嗎?干嗎這么早就起來?現在才十點多鐘!
佟繼芬:不能不起來了,怕我的大衣教老鼠給咬了!
單鳴琴:穿在我身上是絕對保險的,我的佟小姐!你等著,等我的皮箱都來到,我送給你一件——也許兩件——最新式的秋大衣!
佟繼芬:鳴琴!鳴琴!你是怎么了?你們在上海把產業(yè)全隨便的——
單鳴琴:不是隨便的,我們的確有計劃,有勇氣!運氣不好,那誰也沒辦法!
佟繼芬:你什么東西都沒有了,怎么還說什么皮箱,秋大衣呢?
單鳴琴:哈哈,你還是沒結婚的小姐,太幼稚!我這結過婚,見過世面,嘗過些世上甜酸苦辣的人,就不能不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只要面子上好看,就說上一大套,起碼也熱鬧熱鬧嘴,好不至于教自己太悲觀了!
佟繼芬:要是教人看出破綻呢?
單鳴琴:面子就象咱們頭上的別針,時常的丟了,丟了,再找回來,沒關系!
佟繼芬:要是找不回來呢?
單鳴琴:拉倒!——只有這個態(tài)度,才能處處爭取面子,而不至于教面子給犧牲了!
佟繼芬:我不能明白!鳴琴,我們說點真的話,好不好?
單鳴琴:真話?真話可往往戳破了這個。
佟繼芬:我沒法再顧那個人!告訴我,你們夫婦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單鳴琴:計劃很多,早晚總會有幾個能實現的!
佟繼芬:在計劃不能實現之前,你們就在這里——
單鳴琴:養(yǎng)精蓄銳!
佟繼芬:鳴琴!你知道父親的脾氣。你知道現在物價是多么高!
單鳴琴:佟秘書是最講面子的人,況且作官多年,還沒有點積蓄?我看,一切都不成問題!
佟繼芬:父親講排場,沒剩下錢!鳴琴,說干脆的吧,你在這兒也可以。你知道徐嫂走了,不好找人?
單鳴琴:怎么著?你難道想教我作“有缺即補”的老媽子嗎?你看看我這雙手吧!還是那么白不是?我的手跟你的手一樣,不是為生火煮飯長著的!
佟繼芬:唉!
單鳴琴:佟小姐!佟小姐!別生氣!我在這兒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用處!小姐,你今年——
佟繼芬:干嗎?十七!
單鳴琴:當初,我十七了八年,十八了五年?,F在,我結了婚,不在乎了,所以對人說我二十二。不過十七也罷,十八也罷,并不能解決問題!等到咱們的臉不大幫咱們的忙的對候,嘴里越說十七,心里可越發(fā)慌!
佟繼芬:別說了,我心里直鬧得慌!
單鳴琴:恐怕痛哭一場才更合適!告訴你吧,我的作用就是能幫忙你解決了你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秦大夫——
佟繼芬:他與我沒關系!
單鳴琴:何必跟我還這么嘴硬呢?
佟繼芬:世界上不見得只有他這么一個男子吧?
單鳴琴:江里盡管擠滿了魚,不去釣的連一條也得不到手!抓住他,告訴你,抓住他!
佟繼芬:你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了?!
方心正:鳴琴!喲,佟小姐也起來啦?
佟繼芬:怕起來太晚了,沒人給你們拿件衣服什么的,天氣相當的冷了!
方心正:哈哈哈!用不著小姐操心,自家人還鬧什么客套嗎?佟秘書的大衣,我穿著正合適!
單鳴琴:可惜稍微肥了一點!
方心正:鳴琴!好消息,我找到事作了!
單鳴琴:什么事,心正?
方心正:秘書!
單鳴琴:你看多么巧!住在秘書家里,你也就作了秘書。多少薪水?
方心正:薪水不薪水的倒沒多大關系,我要的是這個頭銜。有了頭銜,我還是進行咱們的實業(yè)公司!
單鳴琴:對!掙薪水是有限公司,辦實業(yè)是無限公司!你什么時候走呢?我去給你收拾行李!
佟繼芬:鳴琴,你又——
單鳴琴:你看,我老以為這還是太平年月,要動身就得收拾行李!噢,心正!
方心正:怎樣?
單鳴琴:我舍不得你,咱們一塊走!
方心正:那么咱們就去跟佟秘書辭行!
佟繼芬:他老人家身體不大好,我替你們說一聲吧!
方心正:我“仿佛”還得跟秘書借點路費!
單鳴琴:又是借,又是借,我恨透了這個“借”字!
方心正:世界各國的政府還都免不了借款,這并不寒傖!我看哪,鳴琴,你還是多在這里住兩天,等我在重慶把一切略為布置一下,再來接你;這樣,可以減少些你的苦處!
單鳴琴:我舍不得你!
方心正:我是怕你受罪!
單鳴琴:佟小姐,心正沒別的好處,可是有顆金子作的愛心!好吧,佟小姐,“你”給他點錢,教他快快的走。我呢,再多住兩天,聽他的消息;同時也好專心的辦辦你那件事。
佟繼芬:哪件事?
單鳴琴:還裝什么傻呢?好佟小姐,給他點錢!你不要動,我去拿你的皮包!在枕頭底下放著呢,是不是?一定是,枕頭底下是最放心的地方!
佟繼芬:方先生,難得你能駕馭這么一位太太!
方心正:第一流的女人,連討厭都討厭得可愛!
佟繼芬:不當著你太太的面,告訴我實話,你到底找到什么事了?你不說實話,我不能幫助你!
方心正:秘書!
佟繼芬:什么秘書,這么方便?
方心正:圖書研究會的!
佟繼芬:圖書研究會還有秘書?
方心正:他們本來要個書記,我力爭非叫秘書不可!
佟繼芬:那能有很大的收入嗎?
方心正:當然不能。不過,只要今天來個秘書,明天再來個什么委員,我就有了身分,也就有了辦法!假如今天有人給我五百塊錢的薪水,而名義是書記,我寧愿意餓死!
佟繼芬:這也有些真理!
方心正:佟小姐,你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一般人是絕對不會了解我這點苦心的!更坦白更深刻的說吧:我寧可去欺騙,也不肯手背朝下去求救濟!我今天求了你,是因為小姐你能了解我!看見沒有?我的手直顫,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說真話!
單鳴琴:佟小姐!佟小姐!你可真行!我怎么打,也打不開這個皮包!鑰匙隨身帶著呢,是不是?
佟繼芬:大概是!方先生,你拿五十塊錢去吧。
方心正:佟小姐,這可是暫借,日后一定償還!鳴琴,不過三五天,我必定來接你,連佟小姐也接到城里去玩上幾天。
佟繼芬:我父親的大衣——
單鳴琴:好在他馬上就回來!心正,從結婚到今天,咱們沒分離過一天,我真……
方心正:鳴琴,要堅強,掙扎!佟小姐,我可把她托付給你了!
單鳴琴:心正,達靈!快回來呀!噢,心正,路過診療所的時候,把歐陽小姐請了來!
方心正:她肯來嗎?
單鳴琴:你就說我和佟小姐都不大舒服,大夫和看護一聽說有病,就忘了以前的事了!快回來呀!唉!
佟繼芬:你教歐陽雪來干嗎?
單鳴琴:為辦你的事,要辦就急不如快!佟繼芬我看這全是胡鬧!
單鳴琴:我完全出于至誠!我不忍看我們這樣的女子入了尼姑庵!
佟繼芬:鬧出笑話來呢?
單鳴琴:你是又怕,又要試試!
佟繼芬:怎么?
單鳴琴:要不然你干嗎留住我,不教我同心正一塊兒走呢?佟繼芬我什么時候留你來著?
單鳴琴:你也可沒堅決的教我走,不教我走就是有意留住我!
佟繼芬:你呀,鳴琴,真教我沒了辦法!好吧,你等著她吧。我不能見她,不屑于見她!
單鳴琴:都交給我辦吧!請放心,我決不會把事情辦壞了!你請了那個小看護?好,拿來!
方心正:還是老辦法?
單鳴琴:當然!把錢全數交給太太的,才是摩登的好丈夫;這個原則我永久不變!
方心正:我真得上重慶嗎?
單鳴琴:當然得去!五十塊錢,一件大衣,還不走?再說,你還得去上任呢!
方心正:你呢?那件婚事有成功的希望嗎?單鳴琴管它成功不成功,至少我還得教佟小姐再開兩次皮包!你去吧!
方心正:光是這件大衣,恐怕不會把我送到重慶吧?
單鳴琴:拿去!二十塊!
方心正:起碼也得平分吧?
單鳴琴:難道你就死吃這二十塊,不再作別的活動?
方心正:沒有你跟著我,我就失去了靈感!
單鳴琴:起碼有那個秘書的事呢!畫畫的必是名家,常來常往的必是些闊人,你大有可為!走吧,我祝你成功!別忘了實業(yè)公司,那最時髦!
方心正:也祝你成功!看在夫婦的愛情上面,再多給我五塊!
單鳴琴:給你!努力呀,要對得起我呀!
方心正:歐陽小姐,你們談談吧!我還得上重慶去!辦實業(yè)真麻煩死人!
單鳴琴:喂!回來的時候,別忘了帶幾聽炮臺煙來!歐陽小姐,請坐!
歐陽雪:我正忙,不坐了吧。你不舒服?
單鳴琴:我很好!你忙,咱們快快的說!歐陽小姐,秦大夫是不是有點愛佟小姐呢?
歐陽雪:這又是什么把戲呢?你們有工夫,可以一天到晚搞這些無聊的事!我忙,我不能陪著你們玩!
單鳴琴:稍等一等!我求求你,只是這一次,絕不再麻煩你!我只求你對佟小姐說一句話!佟小姐!佟小姐!快來呀!只求你說一句話,說秦大夫有點愛她!千萬!千萬!
佟繼芬:干嗎?
單鳴琴:歐陽小姐說了——你說呀!
歐陽雪:唉!我真不明白你們是干什么呢!
單鳴琴:你說!你說!
歐陽雪:好,我說!秦大夫——
單鳴琴:對!秦大夫!
歐陽雪:秦大夫和我本來預備上前方去。大家知道我們是上前方,誰也不便攔阻我們??墒?,你們吹出風來,說是把秦大夫撤差,弄得大家和附近的老百姓全聯(lián)名來挽留我們,這是何苦呢!前方急需醫(yī)生護士,可是秦大夫的心軟,一見百姓們留他,他又拿不定主意了!你們瞎鬧你們自己的事還倒罷了,為什么妨礙別人的正經事呢!你們難道就不曉得現今是在抗戰(zhàn)?瞎鬧些什么呢!
單鳴琴:那么秦大夫不走了?
歐陽雪:不曉得!
佟繼芬:這就是你的好辦法!
單鳴琴:這個消息太好了,秦大夫能夠留在這里,咱們還不是十拿九穩(wěn)嗎?
佟繼芬:不要再說了!
單鳴琴:我們得設法把秦大夫馬上請來!
佟繼芬:不要再說了!成不成?
單鳴琴:請他來給秘書看看病,他就不疑心是秘書要撤他的差了不是?對!對!請他來給秘書看看?。?
佟秘書:給誰看?。?
單鳴琴:喲!你老人家怎么不多躺一會兒?你的病好了點嗎?
佟繼芬:爸爸,今天怎樣?
佟秘書:我沒什么病,只是心里不痛快!單鳴琴秘書,就放開了心吧!心正啊,已經找到了事,上了重慶。
佟秘書:什么事?
單鳴琴:秘書!
佟秘書:什么機關的?
佟繼芬:圖——
單鳴琴:土產委員會的。
佟秘書:沒聽說過這么個機關!
單鳴琴:新成立的!
佟秘書:主任委員是誰?隸屬哪一部?他是什么階級?單鳴琴他急著忙著就走了,我沒能細細的問他。是不是?佟小姐?
佟繼芬:嗯哼!
佟秘書:這是對的!我們書香門第的人,還是在政界活動,作買賣,無論怎樣,總有些不體面!
單鳴琴:秘書的意見和我的完全一致!這就好啦:心正找到了事,我暫時在這里幫幫小姐的忙;等心正在重慶安置好了,我再進城,也請小姐去玩幾天;一切的一切慢慢的就都上了軌道。只有一件不大放心的,剛才我正和佟小姐商議,就是秘書的病。年紀到了,萬不可大意,總得請大夫看看!
佟秘書:這個鬼地方,找不到醫(yī)生!
單鳴琴:秦大夫還沒走!
佟秘書:他?他來到,我的病就加重三分!
單鳴琴:秘書別太為難了小姐,他是一片孝心!佟秘書我不準他進這個門!
單鳴琴:噢,我去看看他,問問他秘書該吃些什么藥?
佟秘書:你去,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單鳴琴:好,我去問問!佟繼芬爸爸,干嗎穿起馬褂來了?
佟秘書:哼!他們說我不明白抗戰(zhàn),不適宜于作抗戰(zhàn)時期的官吏。好!我偏穿上長袍馬褂,教他們看看,看誰能把我趕出去!
佟繼芬:誰說的!誰說的!
佟秘書:說我悲觀,說我懶散,甚至于說我勾通漢奸!佟繼芬勾通漢奸!誰說的?
佟秘書:那天,我一接到這封信,就知道其中必有故典。你看,筆跡是熟人的,是同衙門的人的,可是不直接的送過來,偏轉個彎先送到重慶辦事處,又由那里交到這兒的號房,是不是有毛?。?
佟繼芬:一定!是誰的筆跡呢?
佟秘書:看著眼熟,可是不能斷定是哪個人的。我沒那么大的精神去調查。我本想教于科長替我調查一下,可是近來我連他都有點懷疑了!
佟繼芬:怎么?他不是爸爸一手提拔起來的嗎?
佟秘書:我想,他準知道這些事,可是他一味的敷衍我,不對我說實話!他要八面討好,不得罪一個人,我明白!
佟繼芬:爸爸給我看看!
佟秘書:你不能看!你要是看過了,恐怕你就連一聲爸爸也不再叫我了!
佟繼芬:是無名信?無名信永遠沒什么用處!
佟秘書:這封無名信是個例外,里面說我勾通漢奸,而且有證據!
佟繼芬:有證據?爸爸,有證據?
佟秘書: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記得你的陶二叔?
佟繼芬:陶平甫叔叔?
佟秘書:他在“那邊”呢!他給來過信,問好的信。他雖然是在“那邊”,還不忘舊,來信問候我,我不能不給老朋友個面子,所以就回了他一封信!
佟繼芬:你怎么寫的?爸爸!
佟秘書:也是問候的話!
佟繼芬:沒說別的?
佟秘書:嗯——我發(fā)了點牢騷!
佟繼芬:爸爸,你怎能那么大意呢?
佟秘書:繼芬,連你也責備我嗎?也不了解我嗎?
佟繼芬:爸爸,我——
佟秘書:你想想看——這里的家,上海的家,都放在我老頭子一個人的肩上!兒女盡管不孝,我不能不作慈父!你的曾祖父,你的祖父,都是進士出身,不能由我這一代敗落了家風!我自己作官二十多年,不能在今天丟落了身分,可是我現在連小大英的香煙都不敢吃!我也穿上制服,聽人家喊一二也跟著唱黨歌,還教我怎樣呢?我能不發(fā)牢騷?
佟繼芬:爸爸,先別生氣!我明白!我明白!
佟秘書:都是什么東西,偷拆我的信!而且拿我的信作證據,說我勾通漢奸!
佟繼芬:我看,沒多大關系!他們還能把你怎樣了?!
佟秘書:哈!他們也許借此……反正我決不辭職,決不辭職!有膽子,他們免我的職好了!作了一輩子官,落個免職,我——我……
佟繼芬:他們不敢!
佟秘書:也不敢說,我簡直不認識這個世界了!可是我并不心虛,我自幼所受的家教,所讀的書,所經驗的官場的人情世故,教我知道自己并沒有錯處!
佟繼芬:假若,假若,噢,爸爸,假若他們……咱們怎辦呢?
佟秘書:繼芬,繼芬,爸爸有辦法!有辦法!沒有秘書,佟景銘就根本不存在了!我豁出這條老命,去干,去活動!繼芬,我會教你看看,丟了秘書,我會來個廳長,或者大機關的處長!咱們有朋友,有資格,有活動的能力!我馬上到辦公處去,發(fā)信,發(fā)電報——我的信上電報上的人名官銜,就能把跟我搗亂的小子們嚇得發(fā)抖!
于科長:喲,佟秘書,您起來啦?身體怎樣???!佟小姐,我給秘書由城里帶來些不值錢的吃食,鄉(xiāng)下什么也買不到!
佟繼芬:這是干什么呢,于科長!于科長小意思!小意思!
佟秘書:謝謝??!坐!
于科長:秘書不要緊了吧?
佟秘書:說不上什么病,只是心里不痛快!那個姓周的書記呢?
于科長:早滾蛋了,前幾天我就把他開除了!
佟秘書:中國將來怎么好呢?這群年輕的是既不讀書,又不知禮,何以繼承我們這一代的文化呢?
于科長:秘書倒不必憂慮,他們活到三十歲以上,就慢慢的懂得事體了!
佟秘書:繼芬,倒茶呀!
于科長:千萬別客氣,佟小姐!徐嫂又走了?今天下午我就給您送個老媽子來,一定!唉!單是老媽子問題就弄得我頭昏眼暈,簡直沒辦法!
佟繼芬:我看看我屋里的暖瓶里有沒有水。于科長別客氣,我們是自家人。
佟繼芬:先坐一會兒呀,于科長!
佟秘書:于科長,對秦大夫和那個小看護都怎樣處治了?
于科長:我還沒辦!可是已經吹過風去,要撤換他們,教他們曉得曉得!他們要是知趣呢,趕快來向秘書道歉,我想事情也就可以過去了!我也實在為難!
佟秘書:不是辦法!
于科長:我實在為難!噢,秘書,有個相當好的消息!
佟秘書:還有好消息?
于科長:老趙啊,又教我拉回來了!他不是要隨秦大夫一同走嗎?我對他說,我能給他謀個差事。
佟秘書:老趙還會作官嗎?
于科長:所以才打動了他呀!我說,有錢而沒有地位,不但身分低,而且還許有點危險!面子要是錢作的,地位就是錢財的保險柜!我這么一說,他受了感動,決定和咱們合作。這是爭奪戰(zhàn),咱們勝利了!我已經借給他一身舊洋服,教他先練習練習。他待一會兒就來看您。
佟秘書:于科長,我對這件事不很感覺趣味!
于科長:秘書,您不用管,把事情都交給我去辦,您只要出個名就行了!
佟秘書:我的姓名似乎不好和老趙并列吧?我問你,于科長,你知道我近來為什么——
于科長:等一等,佟秘書,大概是老趙來了。趙先生,來吧!噢,單小姐,方先生呢?
單鳴琴:心正上重慶了。秘書,秦——
佟秘書:待會兒再說!
趙 勤:佟秘書,您看我這個樣好看嗎?
佟秘書:嗯——
趙 勤:于科長,我受不了這份兒洋罪!
于科長:誰教你把領帶系得這么緊呢?領帶是個裝飾,不是為勒死自己的!
單鳴琴:趙先生,穿慣了就好了!這鼓鼓囊囊的是怎么回事啊?
趙 勤:洋服的口袋多,我想啊,口袋都裝滿了東西,才顯著闊氣,所以把破襪子什么的都塞在里面了!
單鳴琴:唉!相反的,洋服的口袋不要多裝東西!
趙 勤:那么要這么多口袋干嗎呢?
于科長:單小姐,你去,和佟小姐,給他詳細的說明一下,好不好?
單鳴琴:好哇!趙先生,你來,我細細的告訴你!
于科長:連怎么握手,怎么抽煙,都告訴明白了他!
趙 勤:我不會吸煙!
于科長:有備無患!趙先生,我們在一個星期內,必能教你成個最體面,最有身分的人!
單鳴琴:你跟我來,我喜歡教給你!
于科長:行了!行了!一定能成功,老趙相當的聰明!
佟秘書:我不大贊成這個辦法!
于科長:可是除此以外,咱們別無良策呀!物價是這么高,咱們的收入并沒增多,再不設法弄點資本,作點買賣,咱們還怎么活著呢?再說,咱們又都是講體面的人,不能不交際應酬,一場小牌打下來,就許輸上一二百塊;心里難過,臉上還得帶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來;咱們太苦了!太苦了!
佟秘書:苦是苦哇,可是咱們應當另想辦法,不能把身分降落到和商人一般兒低!
于科長:秘書,您是沒看見!我這次上重慶,都看見了!單說咖啡館吧,一塊六,甚至于兩塊,一杯咖啡;看,夜里十二點,坐著滿滿的人!再細一看,沒有一個公務人員,而都是那能把握住時代的老少男女!不說屈心話,我真看著眼紅!老趙呢,有我調動他,他不至于不肯拿錢;我自己呢,又有幾年辦事務的經驗;再加上您的地位名望,我們是百無一失!
佟秘書:由作官而發(fā)財,名正言順,自古而然!作生意——
于科長:可是,秘書,咱們有馬上升官的希望嗎?秘書,在重慶,朋友送了我?guī)字谂_煙,我給您留著兩支!
佟秘書:一人一支吧!唉!這支煙引起我無限的感慨!你問我,有沒有升官的希望?
于科長:到底炮臺是炮臺!是,秘書!咱們能有馬上升官的希望嗎?
佟秘書:我先問你,假若現在你的地位有點不穩(wěn),你怎么辦?
于科長:那我干脆就作買賣去!
佟秘書:假若是我呢?
于科長:您?秘書您這幾天是怎么了?您怎么老說這種不吉祥的話呢?
佟秘書:我——我真不明白你!
于科長:不明白我?怎么了?
佟秘書:好吧!沒什么事!我只告訴你這一點——假若我丟了現在的官職,我就還是在政界活動,決不另找出路!你的方法多,我的氣魄大!是的,我馬上就得動手,在我死后的訃文上還不能只印上個秘書!我問你,你說我要往外面發(fā)展,譬如說弄個省政府的廳長,怎樣?
于科長:好哇!您有路子嗎?
佟秘書:路子是很多,不過——廳長總是外官,而且也許太累,我的身體不行了!還是在京里,弄個司長,比較更合適一點;這,我也有路子!
于科長:可是,在您沒得到十分把握以前,別先冒險辭職呀!
佟秘書:決不辭職!多在這里一天,就多能給他們些個難堪;他們不顧面子,我也不便分外的客氣!不過,他們要免我的職呢,怎辦?
于科長:免職?我勸您還是躺躺去吧,您的身體必定是不大好!
佟秘書:你一點也不幫助我了?憑你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能不知道?
于科長:我知道什么呀?以我的年紀經驗說,我只配作您的兒子,這總算說到家了吧?您為什么老跟我這么吞吞吐吐的呢!
佟秘書:說的好!好!在官場年久了,我不能不時時處處留神,也許我錯想了你!好吧,我的苦痛,我愿自己忍受,不必再說了!我想你不能是個“吃里爬外”的人!好,我只求你一件事!
于科長:什么事?我必盡心給您辦!
佟秘書:假若你聽見什么風聲,要趕快來告訴我;可不準教繼芬知道了!我,沒關系;她,受不起打擊!
于科長:風聲?打擊?我一點也不能明白!
周明遠:佟秘書,于科長!
佟秘書:你又干什么來了?
于科長:周明遠,你敢在這里胡鬧,我教巡警抓你!
周明遠:用不著,我是來給佟秘書道謝!
佟秘書:去,去,去!我沒工夫跟你說話!
周明遠:您沒工夫,也得聽我說完了!
于科長:不要胡鬧!你丟了差事,是你自己的過錯,不能怨別人!
周明遠:佟秘書總多少有點過錯!他教給我要面子,講身分,可是又隨便的開了我的差!簡直是隨便拿人開玩笑!不講人情,不管真理,你們只有一張比紙還薄的面子!現在——
佟秘書:不要再說,滾出去!
周明遠:聽我說完了!
于科長:周明遠,你是不是來求點錢,或者還求個差事?
周明遠:我既不缺錢,也不求事!你們以為一個人抹了你們的面子,馬上就可以餓死?并不那么容易!
佟秘書:你這是成心來搗蛋!
周明遠:我來給你道謝!你開除了我,我倒得著了點好事,塞翁失馬!
于科長:噢,你得著了好事?請問,什么好事?
周明遠:我上張司長家里教書去了!
于科長:噢,不過是教書哇!好了,好了,別彼此耽誤工夫,請吧!
周明遠:我還有點重要的消息,要報告給秘書!
單鳴琴:喲,周先生!又來請客嗎?
佟秘書:鳴琴,你不覺得難看嗎?
單鳴琴:那算什么呢?于科長,你看趙先生有個樣子了吧?
于科長:好多了!就這個樣出去,你說你是什么委員,都得有人信!你請吧,我們還有事!
周明遠:等我報告完了,在張司長家里,我聽到了一點消息:大概不久部里有些人事上的變動。
于科長:真的?
周明遠:我永遠不說謊話!
于科長:怎樣的變動?有我的事沒有?
周明遠:叫我慢慢的說!前天晚上,次長,還有好幾位重要的人,都在張司長家里吃飯。
于科長:可惜,那天我正在重慶!
佟秘書:有劉司長沒有?
周明遠:沒有。
佟秘書:沒有?好!
周明遠:他們說了許多的事,我只聽到了一部分。他們說,佟秘書大概——
于科長:怎樣?
周明遠:跟我一樣!
眾:什么?
佟秘書:什么?
周明遠:恐怕得免職!
眾:免職?
佟繼芬:噢,爸爸!
佟秘書:繼芬!不準這樣,周書記,你說完了?
周明遠:說完了!
佟秘書:你以為這就可以出了氣,報復了我開除了你的仇?我告訴你,我的辦法還多著呢!你滾出去!
周明遠:
于科長:等一等,周先生,咱們一塊兒走,我還要問你點事!
佟繼芬:你干什么?
于科長:佟秘書的病已經好了,我把這些東西送給別人去,咱們是自家人!
佟繼芬:呸!不要臉!
周明遠:噢,于科長,我還忘了說,大概你也——
于科長:我?我怎么了?我并沒說過悲觀的話,沒勾通過漢奸,怎么有我呢?
佟秘書:我的事你知道?你這個八面討好的人!
周明遠:你討好太過了,他們說你是佟黨!
于科長:佟黨?您看,我還是您的人不是?您連累了我,還倒罵我?我太冤了!
佟繼芬:你還冤?你怎么不早早告訴父親一聲來呢?
于科長:以往的事不必提了吧。我有我的難處,我有我的辦法,我的官職小,不能得罪任何人!我明知道誰要失敗,我還得敷衍他:宦海升沉,哪有準呢?連這么著,人家還說我是佟黨,我冤枉不冤枉?
周明遠:不僅是佟黨,你大概還有金錢上的毛??!
于科長:這是侮辱我!侮辱我!我要是肯賺錢的話,還能這么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窮相?!
佟秘書:周書記,你可以滿意了吧,羞辱了我這么半天還不夠嗎?
周明遠:啊——佟秘書!我,我,要不是前幾天你那樣對我,我決不會辦出這種事來;我,唉!都是為了一點臭面子!
佟秘書:你怎樣?
于科長:您說怎樣?噢,咱們既是一同失敗了,就還一塊兒干吧!您的聲望,我的經驗,老趙的錢,咱們——
佟秘書:我沒有了聲望,什么也沒有了!免職就是死刑!
于科長:怎辦呢?
佟秘書:你也請出!
于科長:好!趙先生,咱們一同走吧?
趙 勤:你先走吧,我再等一等!
于科長:那么我先走一步了,咱們家里見!噢,我把掛面給您留下吧,您過兩天要是愿意跟我合作,就再通知我一聲!
佟秘書:你滾!鳴琴,你呢?
單鳴琴:我到城里找心正去,看他有什么辦法沒有?我看哪,周明遠的話未必可信,先別著急!即使他的話是真的,好在免職的命令還沒下來,趕快想辦法,還能來得及!
佟秘書:免職的命令下來,我早就——
佟繼芬:噢,爸爸!
單鳴琴:佟小姐,別著急!我上重慶去想辦法,大衣我借穿幾天啊,改日送來!趙先生,別忘了入股!
佟繼芬:爸爸,免職?能夠嗎?
佟秘書:不要再說那兩個字!
趙 勤:佟秘書,我可以幫忙不可以?
佟秘書:沒關系!部長,次長,都是熟人,他們不會把我——
佟繼芬:爸爸,就馬上去活動呀,別再耽誤著!
佟秘書:我有辦法!我馬上去!噢,我的頭暈!
佟繼芬:那,你就先休息休息!
佟秘書:有辦法,不忙!不忙!
秦醫(yī)官:佟秘書,什么?。渴遣皇歉忻??
佟繼芬:秦大夫!秦大夫!
佟秘書:繼芬,小姐的身分!秦大夫,你干嗎又來了?
佟繼芬:噢,爸爸,不是單鳴琴把他請來的嗎?秦大夫,這到了你該明白表示態(tài)度的時候了!
秦醫(yī)官:表示什么?秘書到底有什么???
趙 勤:不是病,大夫!
秦醫(yī)官:不是病,找我干嗎?
佟繼芬:爸爸的差事……
佟秘書:繼芬,你!
佟繼芬:噢,秦大夫,你認識兩位司令長官,不能給父親想想主意嗎?
秦醫(yī)官:到底是什么事呢?
佟秘書:繼芬,你要是不顧佟家的臉面,你跟他走好了!
佟繼芬:秦大夫,你能不能帶我走呢?
秦醫(yī)官:帶你走?你會干什么呢?
佟秘書:繼芬,你好狠心!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佟繼芬:爸爸,我——教我怎辦呢?好,好,我決不會離開你!
佟秘書:這就對了,咱們要死,死在一處?秦大夫,我一向看不起你;今天,我求你件事,告訴我,怎樣的死才更體面一些?
秦醫(yī)官:秘書是不是熱度很高,燒得胡說?
佟秘書:告訴我,怎樣自殺好?
秦醫(yī)官:我只會救人,不能勸人自殺!
趙 勤:秘書,怎么為這點事就要投河覓井呢?難道不作官就得死?天下沒作過官的人多了!問問秦大夫!
秦醫(yī)官:老趙,到底怎回事?
趙 勤:剛才周書記來說——
佟秘書:老趙,沒你的事,你可以走啦!
佟繼芬:秦大夫,周書記說——
佟秘書:繼芬,我都快死了,還不給我留點臉嗎?
佟繼芬:秦大夫,大概不用我說,你也可以明白了,你說我怎么辦呢?
秦醫(yī)官:我不明白!我沒辦法!你們的病,我治不了!
佟繼芬:你是不是有點——喜歡我呢?
佟秘書:繼芬,身分!
秦醫(yī)官:對不起,我得走了,我弄不清這都是怎么回事!
佟繼芬:你不能走!
佟秘書:繼芬!
趙 勤:佟秘書倒是真有了難處,秦大夫你幫幫忙!
秦醫(yī)官:除了治病,我什么也不會!
佟繼芬:我怎么辦呢?
佟秘書:秦大夫,老趙,走吧!繼芬,我想起來了,吃安眠藥比上吊跳河都更體面一點。繼芬,咱們有了辦法!
佟繼芬:噢,爸爸!
佟秘書:秦大夫,我想的對不對,安眠藥!安眠藥!
秦醫(yī)官:怎么回事呢?
佟繼芬:噢,秦大夫!
佟秘書:繼芬,小姐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