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湖記

志摩日記 作者:徐志摩


一九一八年九月七日——十月廿八日杭州——上?!贾?

九月七日

方才又來了一位丫姑太太,手里抱著一個歲半的女孩,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男的是她親生的,女的是育嬰堂里抱來的。他們是一對小夫妻!小媳婦在她婆婆的胸前吃奶,手舞足蹈的很快活。

明天祖母回神。良房里的病人立刻就要倒下來似的。積年的肺癆,外加風(fēng)癥,外加一家老小的一團(tuán)烏糟——簡直是一家毒菌的工廠,和他們同住的真是危險。若然在今晚明朝倒了下來,免不得在大廳上收殮,夾著我家的二通,那才是糟!她一去,他們一房剩下的是一個黑籍的老子,一竅不通的,一群瘦骨如柴肺病種的小孩!

為一個訃聞上的繼字,聽說鎮(zhèn)上一群人在沸沸的議論,說若然不加繼字,直是蔑視孫太夫人。他們的口舌原來姑丈只比作他家里海棠樹上的雀噪,一般的無意識,一般的招人煩厭。我們寫信去請教名家以后,適之已有回信,他說古禮原配與繼室,原沒有分別,繼妣的俗例,一定是后人歧視后母所定的,據(jù)他所知,古書上絕無根據(jù)。

九月二十九日

這一時驟然的生活改變了態(tài)度,雖則不能說是從憂愁變到快樂,至少卻也是從沉悶轉(zhuǎn)成活潑。最初是父親自己也悶慌了,有一天居然把那只游船收拾個干凈,找了叔薇兄弟等一群人,一直開到東山背后,過榆橋轉(zhuǎn)到橫頭景轉(zhuǎn)橋,末了還看了電燈廠方才回家,那天很愉快!塔影河的兩岸居然被我尋出了一爿兩片經(jīng)霜的楓葉。我從水面上撈到了兩片,不曾紅透的,但著色糯凈得可愛。尋紅葉是一件韻事,(早幾天我同繹義阿六帶了水果月餅玫瑰酒到東山背后去尋紅葉,站在俞家橋上張皇的回望,非但一些紅的顏色都找不到,連楓樹都不易尋得出來,失望得很。后來翻山上去,到寶塔邊去痛快的吐納了一番。那時已經(jīng)暝色漸深,西方只剩有幾條青白色,月亮已經(jīng)升起,我們慢慢的繞著塔院的外面下去,歇在問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燒酒,方才回家。山腳下又布施了上月月下結(jié)織的丐友,他還問起我們答應(yīng)他的冬衣哪?。┝馓晾锶ベI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缽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我們船過時,見鮮翠的菱塘里,有人坐著圓圓的菱桶在采摘。我們就嚷著買菱。買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紅的,滿滿的一桌子。“樹頭鮮”真是好吃,怪不得人家這么說。我選了幾只嫩青,帶回家給媽吃,她也說好。

這是我們第一次稱心的活動。

八月十五那天,原來約定到適之那里去賞月的,后來因為去得太晚了,又同著繹莪,所以不曾到煙霞去。那晚在湖上也玩得很暢,雖則月兒只是若隱若現(xiàn)的。我們在路上的時候,滿天堆緊了烏云,密層層的,不見中秋的些微消息。我那時很動了感興——我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別!我心酸得比哭更難過。一天的烏云,是的,什么光明的消息都莫有!

我們在清華開了房間以后,立即坐車到樓外樓去。吃得很飽,喝得很暢。桂花栗子已經(jīng)過時,香味與糯性都沒有了。到九點模樣,她到底從云陣?yán)飱^戰(zhàn)了出來,滿身掛著勝利的霞彩,我在樓窗上靠出去望見湖光漸漸的由黑轉(zhuǎn)青,青中透白,東南角上已經(jīng)開朗,喜得我大叫起來。我的歡喜不僅因為是月出,最使我痛快的,是在于這失望中的滿意。滿天的烏云,我原來已經(jīng)抵拼拿雨來換月,拿抑塞來換光明,我抵拚喝他一個醉,回頭到夢里去訪中秋,尋團(tuán)圓——夢里是什么都有的。

我們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暈,大概這就算是月華的了。

月出來不到一點鐘又被烏云吞沒了,但我卻盼望,她還有掃蕩廓清的能力,盼望她能在一半個時辰內(nèi),把掩蓋住青天的妖魔,一齊趕到天的那邊去,盼望她能盡量的開放她的清輝,給我們愛月的一個盡量的陶醉——那時我便在三個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個小鬼,做一個永遠(yuǎn)不上岸的小鬼,都情愿,都愿意。

“賊相”不在家,末了抓到了蠻子仲堅,高興中買了許多好吃的東西——有廣東夾沙月餅——雇了船,一直望湖心里進(jìn)發(fā)。

三潭印月上岸買栗子吃,買蓮子吃,坐在九曲橋上談天,講起湖上的對聯(lián),罵了康圣人一頓。后來走過去在橋上發(fā)現(xiàn)有三個人坐著談話,幾上放有茶碗。我正想對仲堅說他們倒有意思,那位老翁澀重的語音聽來很熟,定睛看時,原來他就是康大圣人!

下一天我們起身已不早,繹義同意到煙霞洞去,路上我們逛了雷峰塔,我從不曾去過,這塔的形與色與地位,真有說不出的神秘的莊嚴(yán)與美。塔里面四大根磚柱已被拆成倒置圓錐體形,看看危險極了。轎夫說:“白狀元的墳就在塔前的湖邊,左首草叢里也有一個墳,前面一個石碣,說是白娘娘的墳?!蔽蚁脒^去,不料滿徑都是荊棘,過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個鵠形鳩面的丐僧,見了我們一齊張起他們的破袈裟,念佛要錢。這倒頗有詩意。

我們要上橋時,有個人手里握著一條一丈余長的蛇,叫著放生,說是小青蛇。我忽然動心,出了兩角錢,看他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我就怕等不到夜她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進(jìn)石屋洞初聞桂子香——這香味好幾年不聞到了。

到煙霞洞時上門不見土地,適之和高夢旦他們一早游花塢去了。我們只喝了一碗茶,撿了幾張大紅葉——疑是香樟——就急急的下山。香蕉月餅代飯。

到龍井,看了看泉水就走。

前天在車?yán)锵肫鹄追逅隽艘皇自娪煤及住?

那首是白娘娘的古墓,

(劃船的手指著蔓草深處)

客人,你知道西湖上的佳話,

白娘娘是個多情的妖魔。

她為了多情,反而受苦——

愛了個沒出息的許仙,她的情夫;

他聽信一個和尚,一時的糊涂,

拿一個缽盂,把她妻子的原形罩住。

到今朝已有千把年的光景,

可憐她被鎮(zhèn)壓在雷峰塔底——

這座殘敗的古塔,凄涼地,

莊嚴(yán)地,永遠(yuǎn)在南屏的晚鐘聲里!

十月一日

前天乘看潮專車到斜橋,同行者有叔永、莎菲、經(jīng)農(nóng)、莎菲的先生Ellery,叔永介紹了汪精衛(wèi)。1918年在南京船里曾經(jīng)見過他一面,他真是個美男子,可愛!適之說他若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愛他,他是男子……他也愛他!

精衛(wèi)的眼睛,圓活而有異光,仿佛有些青色,靈敏而有俠氣。馬君武也加入我們的團(tuán)體。到斜橋時適之等已在船上,他和他的表妹及陶知行,一共十人,分兩船。中途集在一只船里吃飯,十個人擠在小艙里,滿滿的臂膀都掉不過來。飯菜是大白肉,粉皮包頭魚,豆腐小白菜,芋艿,大家吃得很快活。精衛(wèi)聞了黃米香,樂極了。我替曹女士蒸了一個大芋頭,大家都笑了。精衛(wèi)酒量極好,他一個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我們講了一路的詩,精衛(wèi)是做舊詩的,但他卻不偏執(zhí),他說他很知道新詩的好處,但他自己因為不曾感悟到新詩應(yīng)有的新音節(jié),所以不曾嘗試。我同適之約替陸志葦?shù)摹抖珊印纷饕黄獣u。

我原定請他們看夜潮,看過即開船到硤石,一早吃錦霞館的羊肉面,再到俞橋去看了楓葉,再乘早車動身各分南北。后來叔永夫婦執(zhí)意要回去,結(jié)果一半落北,一半上南,我被他們拉到杭州去了。

過臨平與曹女士看暝色里的山形,黑鱗云里隱現(xiàn)的初星,西天邊火飾似的紅霞。

樓外樓吃蟹,精衛(wèi)大外行!

湖心亭畔蕩舟看月。

三潭印月聞桂花香。

十月四日

昨天與君勵菊農(nóng)等去常州。乘便游了天寧寺,大殿上有一二百個和尚在禮懺,鐘聲,磬聲,鼓聲,佛號聲,合成一種寧靜的和諧,使我感到異樣的意境。走進(jìn)大殿去,只聞著極濃馥的檀香,青色的氤氳,一直上騰到三世佛的面前,又是一種莊嚴(yán)而和藹,靜定的境界。

十月五日

方才從君勵處吃蟹回來,路上買得兩本有趣的舊書,一是Mark Twin的Is Shakespear Dead?一是Sidney Lanier的Music and Poetry,雖舊,卻都是初版,不易得到的。

早上同裕卿到吳淞去吊君革,聽了他出現(xiàn)的奇跡,今天我對人便講,也己寫信去告訴爸媽。這實在是太離奇了,難道最下等的迷信會有根據(jù)的嗎?紙衣,紙錠,經(jīng)懺,壽限……這話真是太渺茫了。我已經(jīng)約定君革的母親,他的陰靈回家時,我要去會他。君勵亦愿意去看個究竟。

今天與振飛在一枝香吃飯,談法國文學(xué)頗暢,振飛真是個“風(fēng)雅的生意人”。

十月九日

前天在常州車站上渡橋時,西天正染著我最愛的嫩青與嫩黃的和色,一顆鑠亮的初星從一塊云斑里爬了出來,我失聲大叫好景。菊農(nóng)說:“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好色是真的。最初還帶幾分勉強,現(xiàn)在看的更銳敏,欣賞也更自然了。今夜我為眼怕光,拿一張紅油光紙來把電燈包了,光線恬靜得多。在這微紅的燈光里,煙卷燒著的一頭,吸時的閃光,發(fā)出一痕極艷的青光,像磷。

十月十一日

方才從美麗川回來,今夜叔永夫婦請客,有適之,經(jīng)農(nóng),擘黃,云五,夢旦,君武,振飛,精衛(wèi)不曾來,君勵闖席。君勵初見莎菲,大傾倒,頃與散步時熱忱猶溢,尊為有“內(nèi)心生活”者,適之不禁狂笑。君武大怪精衛(wèi)從政,憂其必毀。

午間東蓀借君勵處請客,有適之菊農(nóng)筑山等。與菊偃臥草地上朗誦斐德的“詩論”,與哈代的詩。

午后為適之拉去滄州別墅閑談,看他的煙霞雜詩,問尚有匿而不宣者否,適之赧然曰有,然未敢宣,以有所顧忌?!芭Α币褯Q停版,擬改組,大體略似規(guī)復(fù)“新青年”,因仲甫又復(fù)拉攏,老同志散而復(fù)聚亦佳。適之問我“冒險”事,云得自可恃來源,大約夢也。

秋白亦來,彼病肺已證實,而旦夕勞作不能休,可憫。適之翻示沫若新作小詩,陳義體格詞采皆見竭蹶,豈“女神”之遂永逝?

與適之經(jīng)農(nóng),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號訪沫若,久覓始得其居。沫若自應(yīng)門,手抱襁褓兒,跣足,敞服(舊學(xué)生服)狀殊憔悴,然廣額寬頤,怡和可識。入門時有客在,中有田漢,亦抱小兒,轉(zhuǎn)顧間已出門引去,僅記其面狹長。沫若居至隘,陳設(shè)亦雜,小孩羼雜其間,傾跌須父撫慰,涕泗亦須父揩拭,皆不能說華語。廚下木屐聲卓卓可聞,大約即其日婦。坐定寒暄己,仿吾亦下樓,殊不話談,適之雖勉尋話端以濟(jì)枯窘,而主客間似有冰結(jié),移時不渙。沫若時含笑視,不識何意。經(jīng)農(nóng)竟噤不吐一字,實亦無從端啟。五時半辭出,適之亦甚訝此會之窘,云上次有達(dá)夫時,其居亦稍整潔,談話亦較融洽。然以四手而維持一日刊,一月刊,一季刊,其情況必不甚愉適。且其生計亦不裕,或竟窘,無怪其以狂叛自居

十月十二日

方才沫若領(lǐng)了他的大兒子來看我,今天談得自然的多了。他說要寫信給西瀅,為他評《茵夢湖》的事。怪極了,他說有人疑心西瀅就是徐志摩,說筆調(diào)像極了。這到真有趣,難道我們英國留學(xué)生的腔調(diào)的確有與人各別的地方,否則何以有許多人把我們倆混作一個?他開年要到四川赤十字醫(yī)院去,他也厭惡上海。他送了我一冊《卷耳集》,是他《詩經(jīng)》的新譯;意思是很好,他序里有自負(fù)的話:“……不怕就是孔子復(fù)生,他定也要說出‘啟予者沫若也’的一句話。”我還只翻看了幾首。

沫若入室時,我正在想做詩,他去后方續(xù)成。用詩的最后的語句作題——《灰色的人生》,問樵到讀了好幾篇,似乎很有興會似的。

同譚??吭跇谴吧峡唇?。他列說對街幾家店鋪的隱幕,頗使我感觸。卑污的,罪惡的人道,難道便不是人道了嗎?

十月十三日

昨?qū)懘撕蠹慈ミm之處長談,自六時至十二時不少休。歸過慕爾鳴路時又為君勵菊農(nóng)等,正洗澡歸,截劫,擁入室內(nèi),勒不令歸,因在沙發(fā)上胡睡一宵,頭足嶇峣,甚苦,又有巨蚊相擾,故得寐甚微。

與適之談,無所不至,談書談詩談友情談愛談戀談人生談此談彼,不覺夜之漸短。適之是轉(zhuǎn)老回童的了,可喜!

凡適之詩前有序后有跋者,皆可疑,皆將來本傳索隱資料。

十月十五日 回國周年紀(jì)念

今天是我回國的周年紀(jì)念。恰好冠來了信,一封六頁的長信,多么難得的,可珍的點綴?。∪ツ甑氖率迦?,天將晚時,我在三島丸船上拿著遠(yuǎn)鏡望碇泊處的接客者,漸次的望著了這個親,那個友,與我最愛的父親,五年別后,似乎蒼老了不少,那時我在狂跳的心頭,突然迸起一股不辨是悲是喜的寒流,腮邊便覺著兩行急流的熱淚。后來回三泰棧,我可憐的娘,生生的隔絕了五年,也只有兩行熱淚迎接她惟一的不孝的嬌兒。但久別初會的悲感,畢竟是暫時的,久離重聚的歡懷,畢竟是實現(xiàn)了。那時老祖母的不減的清健,給我不少的安慰,雖則母親也著實見老。

今年的十月十五日——今天呢?老祖母已經(jīng)做了天上的仙神,再不能親見她鐘愛孫兒生命里命定非命定的一切——今天已是她離人間的第四十九日!這是個不可補的缺陷,長駐的悲傷。我最愛的母親,一生只是痛苦與煩勞與不懌,往時還盼望我學(xué)成后補償她的慰藉,如今卻只是病更深,煩更劇,愁思益結(jié),我既不能消解她的愁源,又不能長侍她的左右,多少給她些溫慰。父親也是一樣的失望,我不能代替他一分一息的煩勞,卻反增添了他無數(shù)的白發(fā)。我是天壤間怎樣的一個負(fù)罪,內(nèi)疚的人??!

一年,三百六十有五日,容易的過去了。我的原來的活潑的性情與容貌,自此亦永受了“年紀(jì)”的印痕——又是個不可補的缺陷,一個長駐的悲傷!

我最敬最愛的友人呀,我只能獨自地思索,獨自地想像,獨自地?fù)崮r間遺下的印痕,獨自地感覺內(nèi)心的隱痛,獨自地呼嗟,獨自地流淚……方才我讀了你的來信,江潮般的感觸,橫塞了我的胸臆,我竟忍不住啜泣了。我只是個乞兒,輕拍著人道與同情緊閉著的大門,忘想門內(nèi)人或許有一念的慈悲,賜給一方便——但我在門外站久了,門內(nèi)不聞聲響,門外勁刻的涼風(fēng),卻反向著我襤褸的軀骸狂撲——我好冷呀,大門內(nèi)慈悲的人們!

前日沫若請在美麗川,樓石庵適自南京來,故亦列席。飲者皆醉,適之說誠懇話,沫若遽抱而吻之——卒飛拳投詈而散——罵美麗川也。

今晚與適之回請,有田漢夫婦與叔永夫婦,及振飛。大談神話。出門時見腴廬——振飛言其姊妹為“上海社會之花”。

十月十六日

昨夜散席后,又與適之去亞東書局,小坐,有人上樓,穿臘黃西服,條子絨線背心,行路甚捷,帽沿下卷——頗似捕房“三等偵探”,適之起立為介紹,則仲甫也。彼坐我對面,我視其貌,發(fā)甚高,幾在頂中,前額似斜坡,尤異者則其鼻梁之峻直,岐如眉脊,線畫分明,若近代表現(xiàn)派仿非洲藝術(shù)所雕銅像,異相也。

與適之約各翻曼殊斐兒作品若干篇,并邀西瀅合作,由泰東書局出版,適之冀可售五千。

讀E.Dowden《勃朗寧傳》,我最愛其夫婦戀史之高潔,白萊德長羅勃德六歲,其通信中有語至駭至復(fù)至蠢至有味:——

“I Never thought of being happy through you or by you or in you,even your good was all my idea of good and is.”

“Let me be too near to be seen…once I used to be uneasy,and to think that I ought to make you see me.But Love is better than Sight.”

“I Love your Love too much.And that is the worst fault,Mybeloved,I can ever find in my love of you.”

談明宣——她是撫堂先生的小女兒,今年九歲,頗明慧可愛,我抱置膝上,誦詩娛之。

十月十七日

振鐸頃來訪,蜜月實僅三朝,又須如陸志葦所謂“仆仆從公”矣。

幼儀來信,言歸國后擬辦幼稚院,先從硤石入手。

日間不曾出門,五時吃三小蟹,飯后與樹屏等閑談,心至不懌。

忽念阿云,獨彼明眸可解我憂,因即去天吉里,渭孫在家,不見阿云,訝問則已隨田伯伯去紹興矣。

我愛阿云甚,我今獨愛小友,今寶寶二三四爺恐均忘我矣!

十月二十一日

昨下午自硤到此,與適之經(jīng)農(nóng)同寓新新,此來為“做工”,此來為“尋快活”。

昨在火車中,看了一個小沄做的《龍女》的故事,頗激動我的想象。

經(jīng)農(nóng)方才又說,日子過得太快了,我說日子只是過的太慢,比如看書一樣,乏味的頁子,盡可以隨便翻他過去——但是到什么時候才翻得到不乏味的頁子呢?

我們第一天游湖,逛了湖心亭——湖心亭看晚霞看湖光是湖上少人注意的一個精品——看初華的蘆荻,樓外樓吃蟹,曹女士貪看柳稍頭的月,我們把桌子移到窗口,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陽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晚霞里的蘆雪是金色,月下的蘆雪是銀色。莫泊桑有一段故事,叫做In the Moonlight,白天適之翻給我看,描寫月光激動人的柔情的魔力,那個可憐的牧師,永遠(yuǎn)想不通這個矛盾:“既然上帝造黑夜來讓我們安眠,這樣絕美的月色,比白天更美得多,又是什么命意呢?”便是最嚴(yán)肅的,最古板的寶貝,只要他不曾死透疆透,恐怕也禁不起“秋月的銀指光兒,浪漫的搔爬!”曹女士唱了一個《秋香》歌,婉曼得很。

三潭印月——我不愛什么九曲,也不愛什么三潭,我愛在月光下看雷峰靜極了的影子——我見了那個,便不要性命。

阮公墩也是個精品,夏秋間竟是個綠透了的綠洲,晚上霧藹蒼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輪廓!它與湖心亭一對乳頭形的濃青——墨青,遠(yuǎn)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樹與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蔭是柳蔭,只是兩團(tuán)媚極了的青嶼——誰說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

我形容北京冬令的西山,尋出一個“鈍”字,我形容中秋的西湖,舍不了一個“嫩”字。

昨夜二更時分與適之遠(yuǎn)眺著靜偃的湖與堤與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絕秀絕媚絕,真是理想的美人,隨她怎樣的姿態(tài)妙,也比擬不得的絕色。我們便想出去拿舟玩月,拿一支輕如秋葉的小舟,悄悄的滑上了夜湖的柔胸,拿一支輕如蘆梗的小槳,幽幽的拍著她光潤,蜜糯的芳容,挑破她霧縠似的夢殼,扁著身子偷偷的挨了進(jìn)去,也好分嘗她貪飲月光醉了的妙趣!

但昨夜卻為泰戈爾的事纏住了,辜負(fù)了月色,辜負(fù)了湖光,不曾去拿舟,也不曾去偷嘗“西子”的夢情,且待今夜月來時吧!

“數(shù)大”便是美,碧綠的山坡前幾千個綿羊,挨成一片的雪絨,是美;一天的繁星,千萬只閃亮的神眼,從無極的藍(lán)空中下窺大地,是美;泰山頂上的云海,巨萬的云峰在晨光里靜定著,是美;絕海萬頃的波浪,戴著各式的白帽,在日光里動蕩著,起落著,是美;愛爾蘭附近的那個“羽毛島”上棲著幾千萬的飛禽,夕陽西沉?xí)r只見一個“羽化”的大空,只是萬鳥齊鳴的大聲,是美……數(shù)大便是美,數(shù)大了,似乎按照著一種自然律,自然的會有一種特殊的排列,一種特殊的節(jié)奏,一種特殊的式樣,激動我們審美的本能,激發(fā)我們審美的情緒。

所以西湖的蘆荻,與花塢的竹林,也無非是一種數(shù)大的美。但這數(shù)大的美,不是智力可以分析的,至少不是我的智力所能分析??刺J花與看黃熟的麥田,或從高處看松林的頂顛,性質(zhì)是相似的,但因顏色的分別,白與黃與青的分別,我們對景而起的情感,也就各各不同,季候當(dāng)然也是個影響感興的原素。蘆雪尤其代表氣運之轉(zhuǎn)變,一年中最顯著最動人深感的轉(zhuǎn)變;象征中秋與三秋間萬物由榮入謝的微指:所以蘆荻是個天生的詩題。

西溪的蘆葦,年來已經(jīng)漸次的減少,主有蘆田的農(nóng)人,因為蘆柴的出息遠(yuǎn)不如桑葉,所以改種桑樹,再過幾年,也許西溪的“秋雪”,竟與蘇堤的斷橋,同成陳跡!

在白天的日光中看蘆花,不能見蘆花的妙趣,它是同丁香與海棠一樣,只肯在月光下泄漏它靈魂的秘密,其次亦當(dāng)在夕陽晚風(fēng)中。去年十一月我在南京看玄武湖的蘆荻,那時柳葉已殘,蘆花亦飛散過半,但紫金山反射的夕照與城頭倏起的涼飚,叢葦里驚起了野鴨無數(shù),墨點似的灑滿云空,(高下的鳴聲相和)與一湖的飛絮,沉醉似的舞著,寫出一種凄涼的情調(diào),一種纏綿的意境,我只能稱之為“秋之魂”,不可以言語比況的秋之魂!又一次看蘆花的經(jīng)驗是在月夜的大明湖,我寫給徽那篇《月照與湖(英文的)就是紀(jì)念那難得的機會的。

所以前天西溪的蘆田,他本身并不曾怎樣的激動我的情感。與其白天看西溪的蘆花,不如月夜泛舟到湖心亭去看蘆花,近便經(jīng)濟(jì)得多。

花塢的竹子,可算一絕,太好了,我竟想不出適當(dāng)?shù)奈淖謥碣澝溃翰坏褡?,那一帶的風(fēng)色都好,中秋后尤妙,一路的黃柳紅楓,真叫人應(yīng)接不暇!

三十一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爬登了葛嶺,直上初陽臺,轉(zhuǎn)折處頗類香山。

十月二十三日

昨天(二十二日)是一個紀(jì)念日,我們下午三人出去到壺春樓,在門外路邊擺桌子喝酒,適之對著西山,夕暉留在波面上的余影,一條直長的金鏈似的,與山后漸次泯滅的琥珀光。經(jīng)農(nóng)坐在中間,自以為兩面都看得到,也許他一面也不曾看見。我的坐位正對著東方初升在晚靄里漸漸皎潔的明月,銀輝滲著的湖面,仿佛聽著了愛人的裾響似的,霎時的呼吸緊迫,心頭狂跳。城南電燈廠的煤煙,那時順著風(fēng)向,一直吹到北高峰,在空中仿佛是一條漆黑的巨蟒,蔭沒了半湖的波光,益發(fā)襯托出受月光處的明粹。這時緩緩的從月下過來一條異樣的船,大約是磚瓦船,長的,平底的。沒有船艙,也沒有篷帳,靜靜的從月光中過來,船頭上站著一個不透明的人影,手里拿著一支長竿,左向右向的撐著,在銀波上緩緩的過來——一幅精妙的“雪羅藹”,鑲嵌在萬頃金波里,悄悄的悄悄的移著:上帝不應(yīng)受贊美嗎?我瘋癲似的醉了,醉了!

飯后我們到湖心亭去,橫臥在湖邊石版上,論世間不平事,我憤怒極了,呼叫,咒詛,頓足,都不夠發(fā)泄。后來獨自劃船,繞湖心亭一周,聽槳破小波聲,聽風(fēng)動蘆葉聲,方才勉強把無名火壓了下去。

十月二十八日 下午八時

完了,西湖這一段游記也完了。經(jīng)農(nóng)已經(jīng)走了,今天一早走的,但像是已經(jīng)去了幾百年似的。適之已定后天回上海,我想明天,遲至后天早上走。方才我們?nèi)齻€人在杏花村吃飯吃蟹,我喝了幾杯酒。冬筍真好吃。

一天的繁星,我放平在船上看星。沉沉的宇宙,我們的生命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我又摸住了我的傷痕。星光呀,仁善些,不要張著這樣譏刺的眼,倍增我的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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