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十日泰戈爾第二次講演,題云“The Rule of the Giant and the Giant Killer”,據(jù)《晨報》第六板說“譯意當為管理大人之方法及大人之危害”。我對于泰戈爾完全是門外漢,那一天也不曾去聽,所以不能說他的演講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據(jù)常識上看來,這個題目明明是譬喻的,大約是借用童話里的典故;這種“巨人”傳說各國都有,最顯著的是英國三歲孩子所熟知的“殺巨人的甲克”(“Jack the Giant Killer”)的故事。從報上摘記的講演大意看來,泰戈爾的意思仿佛是將巨人來比物質(zhì)主義,而征服巨人的是精神文明。所以這題目似乎應(yīng)當為“巨人的統(tǒng)治與殺巨人者”。不過我是一個外行,用了小孩子的“大頭天話”來解釋“詩圣”的題目,當然不免有點不能自信,要請大家加以指教。
復(fù)次,關(guān)于反對泰戈爾的問題我也有一點小意見。我重復(fù)的說過,我是不懂泰戈爾的,(說也見笑,雖然買過他的幾部書,)所以在反對與歡迎兩方面都不加入。我覺得地主之誼的歡迎是應(yīng)該的,如想借了他老先生的招牌來發(fā)售玄學便不正當,至于那些擁護科學的人群起反對,雖然其志可嘉,卻也不免有點神經(jīng)過敏了。我們說借招牌賣玄學是不正當,也只是說手段的卑劣,并不相信它真能使中國玄化。思想的力量在群眾上面真可憐地微弱,這雖在我們不很懂唯物史觀的人也是覺得的。佛教來了二千年,除了化成中國固有的拜物教崇拜以外還有什么存留,只剩了一位梁漱溟先生還在贊揚向后轉(zhuǎn)的第三條路,然而自己也已過著孔家生活,余下一班佛化的小居士,卻又認“外道”的梵志為佛法的“母親”了。這位梵志泰翁無論怎么樣了不得,我想未必能及釋迦文佛,要說他的講演于將來中國的生活會有什么影響,我實在不能附和,——我懸揣這個結(jié)果,不過送一個名字,刊幾篇文章,先農(nóng)壇真光劇場看幾回熱鬧,素菜館洋書鋪多一點生意罷了,隨后大家送他上車完事,與杜威羅素(杜里舒不必提了)走后一樣。然而目下那些熱心的人急急皇皇奔走呼號,好像是大難臨頭,不知到底怕的是什么。當時韓文公揮大筆,作《原道》,諫佛骨,其為國為民之心固可欽佩,但在今日看來不過是他感情用事的鬧了一陣,實際于國民生活思想上沒有什么好處。我的朋友某君說,天下除了白癡與老頑固以外,沒有人不是多少受別人的影響,但也沒有人會完全地跟了別人走的?,F(xiàn)在熱心的人似乎怕全國的人會跟了泰翁走去,這未免太理想了。中國人非常自大,卻又非常自輕,覺得自己只是感情的,沒有一點理知與意志,一遇見外面的風浪,便要站立不住,非隨波逐流而去不可。我不是中國的國粹派,但不相信中國人會得如此不堪,如此可憐地軟弱,我只是反對地悟得中國人太頑固,不易受別人的影響。倘若信如大家所說,中國遇見一點異分子便要“隔遏它向上的機會”,那么這種國民便已完全地失了獨立的資格,只配去做奴隸,更怨不得別人。中國人到底是那一種,請大家自己去定罷。
現(xiàn)在思想界的趨勢是排外與復(fù)古,這是我三年前的預(yù)料,“不幸而吾言中”,竺震旦先生又不幸而適來華,以致受“驅(qū)象團”的白眼,更真是無妄之災(zāi)了。
(十三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