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住所的北邊,有一帶小高坡,那上面種的或是松樹,或是柏樹。它們在雨天里,就像同在夜霧里一樣,是那么朦朧而且又那么寧靜!好像飛在枝間的鳥雀羽翼的音響我都能夠聽到。
但我真的聽得到的,卻還是我自己腳步的聲音,間或從人家墻頭的枝葉落到雨傘上的大水點特別的響著。
那天,我走在道上,我看著傘翅上不住的滴水。
“魯迅是死了嗎?”
于是心跳了起來,不能把“死”和魯迅先生這樣的字樣相連接,所以左右反復(fù)著的是那個飯館里下女的金牙齒,那些吃早餐的人的眼鏡、雨傘,他們好像小型木凳似的雨鞋;最后我還想起了那張貼在廚房邊的大畫,一個女人,抱著一個舉著小旗的很胖的孩子,小旗上面就寫著“富國強兵”;所以以后,一想到魯迅的死,就想到那個很胖的孩子。
我已經(jīng)打開了房東的格子門,可是我無論如何也走不進來,我氣惱著:我怎么忽然變大了?
女房東正在瓦斯?fàn)t旁斬斷一根蘿卜,她抓住了她白色的圍裙開始好像鴿子似的在笑:“傘……傘……”
原來我好像要撐著傘走上樓去。
她的肥胖的腳掌和男人一樣,并且那金牙齒也和那飯館里下女的金牙齒一樣。日本女人多半鑲了金牙齒。
我看到有一張報紙上的標(biāo)題是“魯迅的偲”。這個“偲”字,我翻了字典,在我們中國的字典上沒有這個字。而文章上的句子里,“逝世,逝世”這字樣有過好幾個,到底是誰逝世了呢?因為是日文報紙看不懂之故。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那個飯館里在什么報的文藝篇幅上看到了“逝世,逝世”,再看下去,就看到“損失”或“殞星”之類。這回,我難過了,我的飯吃了一半,我就回家了。一走上樓,那空虛的心臟,像鈴子似的鬧著,而前房里的老太婆在打掃著窗欞和席子的噼啪聲,好像在打著我的衣裳那么使我感到沉重。在我看來,雖是早晨,窗外的太陽好像正午一樣大了。
我趕快乘了電車,去看××。我在東京的時候,朋友和熟人,只有她。車子向著東中野市郊開去,車上本不擁擠,但我是站著?!笆攀?,逝世”,逝世的就是魯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樹和人家,它們卻是那么平安、溫暖和愉快!我的臉幾乎是貼在玻璃上,為的是躲避車上的煩擾,但又誰知道,那從玻璃吸收來的車輪聲和機械聲,會疑心這車子是從山崖上滾下來了。
××在走廊邊上,刷著一雙鞋子,她的扁桃腺炎還沒有全好,看見了我,頸子有些不會轉(zhuǎn)彎的向我說:
“??!你來得這樣早!”
我把我來的事情告訴她,她說她不相信。因為這事情我也不愿意它是真的,于是找了一張報紙來讀。
“這些日子病得連報也不訂,也不看了?!彼贿叿窃陂L桌上的報紙,一邊用手在摸撫著頸間的藥布。
而后,她查了查日文字典,她說那個“偲”字是個印象的意思,是面影意思。她說一定有人到上海訪問了魯迅回來寫的。
我問她:“那么為什么有逝世在文章中呢?”我又想起來了,好像那文章上又說:魯迅的房子有槍彈穿進來,而安靜的魯迅,竟坐在搖椅上搖著?;蛘唪斞甘潜粯尨蛩赖??日本水兵被殺事件,在電影上都看到了,北四川路又是戒嚴(yán),又是搬家。魯迅先生又是住的北四川路。
但她給我的解釋,在阿Q心理上非常圓滿,她說:“逝世”是從魯迅的口中談到別人的“逝世”,“槍彈”是魯迅談到“一二·八”時的槍彈,至于“坐在搖椅上”,她說談過去的事情,自然不用驚慌,安靜的坐在搖椅上又有什么希奇。
出來送我走的時候,她還說:
“你這個人啊!不要神經(jīng)質(zhì)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都寫了文章,他的身體可見是在復(fù)原期中……”
她說我好像慌張得有點傻,但是我愿意聽。于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來了。
我知道魯迅先生是死了,那是二十二日,正是靖國神社開廟會的時節(jié)。我還未起來的時候,那天天空開裂的爆竹,發(fā)著白煙,一個跟著一個在升起來。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幾次,她阿拉阿拉的向著那爆竹升起來的天空呼喊,她的頭發(fā)上開始束了一條紅繩。樓下,房東的孩子上樓來送我一塊撒著米粒的糕點,我說謝謝他們,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臉上接受了我怎樣的眼睛。因為才到五歲的孩子,他帶小碟下樓時,那碟沿還不時的在樓梯上磕碰著。他大概是害怕我。
靖國神社的廟會一直鬧了三天,教員們講些下女在廟會時節(jié)的故事,神的故事,和日本人拜神的故事,而學(xué)生們在滿堂大笑,好像世界上并不知道魯迅死了這回事。
有一天,一個眼睛好像金魚眼睛的人,在黑板上寫著:魯迅先生大罵徐懋庸引起了文壇一場風(fēng)波……茅盾起來講和……
這字樣一直沒有擦掉。那卷發(fā)的,小小的,和中國人差不多的教員,他下課以后常常被人團聚著,談些個兩國不同的習(xí)慣和風(fēng)俗。他的北京話說得很好,中國的舊文章和詩也讀過一些。他講話常常把眼睛從下往上看著:
“魯迅這個人,你覺得怎么樣?”我很奇怪,又像很害怕,為什么他向我說?結(jié)果曉得不是向我說。在我旁邊那個位置上的人站起來了,有的教員點名的時候問過他:“你多大歲數(shù)?”他說他三十多歲。教員說:“我看你好像五十多歲的樣子……”因為他的頭發(fā)白了一半
他作舊詩作得很多,秋天,中秋游日光,游淺草,而且還加上譜調(diào)讀著。有一天他還讓我看看,我說我不懂,別的同學(xué)有的借他的詩本去抄錄。我聽過幾次,有人問他:“你沒再作詩嗎?”他答:“沒有喝酒呢?!?
他聽到有人問他,他就站起來了:
“我說……先生……魯迅,這個人沒有什么,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文章就是一個罵,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
他的黃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用手替他扭正過來。
一個大個子,戴著四角帽子,他是“滿洲國”的留學(xué)生,聽說話的口音,還是我的同鄉(xiāng)。
“聽說魯迅不是反對‘滿洲國’的嗎?”那個日本教員,抬一抬肩膀,笑了一下:“嗯!”
過了幾天,日華學(xué)會開魯迅追悼會了。我們這一班中四十幾個人,去追悼魯迅先生的只有一位小姐。她回來的時候,全班的人都笑她,她的臉紅了,打開門,用腳尖向前走著,走得越輕越慢,而那鞋跟就越響。她穿的衣裳顏色一點也不調(diào)配,有時是一件紅裙子綠上衣,有時是一件黃裙子紅上衣。
這就是我在東京看到的這些不調(diào)配的人,以及魯迅的死對他們激起怎樣不調(diào)配的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