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火者

蕭紅散文 作者:蕭紅


從五月一號那天起,重慶就動了,在這個月份里,我們要紀念好幾個日子,所以街上有不少人在游行,他們還準備著在夜里火炬游行。街上的人帶著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隊行列沉靜的走著。

“五三”的中午日本飛機二十六架飛到重慶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燒彈和炸彈,那一天就有三條街起了帶著硫磺氣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飛機又帶了多量的炸彈,投到他們上次沒有完全毀掉的街上和上次沒可能毀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十天以后,那些斷墻之下,瓦礫堆中仍冒著煙。人們走在街上用手帕掩著鼻子或者掛著口罩,因為有一種奇怪的氣味滿街散布著。那怪味并不十分濃厚,但隨時都覺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過于細微的嗅覺存心嗅到那說不出的氣味似的,就在十天以后發(fā)掘的人們,還在深厚的灰燼里尋出尸體來。斷墻筆直的站著,在一群瓦礫當中,只有它那么高而又那么完整。設(shè)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堅強。段牌坊就站著這斷墻,很遠就可以聽到幾十人在喊著,好像拉著帆船的纖繩,又像抬著重物。

“唉呀……喔呵……唉呀……喔呵……”

走近了看到那里站著一隊兵士,穿著綠色的衣裳,腰間掛著他們喝水的瓷杯,他們像出發(fā)到前線上去差不多。但他們手里挽著的繩子的另一端,系在離他們很遠的單獨的五六丈高站著一動也不動的那斷墻處。他們喊著口號一起拉它不倒,連歪斜也不歪斜,它堅強的站著。步行的人停下了,車子走慢了,走過去的人回頭了,用一種堅強的眼光,人們看住了它。

被那聲音招引著,我也回過頭去看它,可是它不倒,連動也不動。我就看到了這大瓦場的近邊,那高坡上仍舊站著被烤干了的小樹。有誰能夠認得出那是什么樹,完全脫掉了葉子,并且變了顏色,好像是用赭色的石頭雕成的。靠著小樹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只有三五塊碎片,在夕陽中閃著金光。走廊的門開著,一切可以看得到,門簾扯掉了,墻上的鏡框在斜垂著。顯然在不久之前,他們是在這兒好好的生活著,那墻壁日歷上還露著四號的“四”字。

街道是啞默的,一切店鋪關(guān)了門,在黑大的門扇上貼著白帖或紅帖,上面坐著一個蒼白著臉色的恐嚇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著弄臟了的膠皮鞋、汗背心……毛巾之類,這些東西是從火中搶救出來的。

被炸過了的街道,飛塵卷著白沫掃著稀少的行人,行人掛著口罩,或用帕子掩著鼻子。街是啞然的,許多人生存的街毀掉了,生活秩序被破壞了,飯館關(guān)起了門。

大瓦礫場一個接著一個,前邊是一群人在拉著斷墻,這使人一看上去就要低了頭。無論你心胸怎樣寬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為那擺在你面前的是荒涼的,是橫遭不測的,千百個母親和小孩子是吼叫著的,哭號著的,他們嫩弱的生命在火里邊掙扎著,生命和火在斗爭。但最后生命給謀殺了。那曾經(jīng)狂喊過的母親的嘴,曾經(jīng)亂舞過的父親的胳膊,曾經(jīng)發(fā)瘋對著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經(jīng)依然偎在媽媽懷里吃乳的嬰兒,這些最后都被火給殺死了。孩子和母親,祖父和孫兒,貓和狗,都同他們涼臺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這倒下來的全家,他們沒有一個是戰(zhàn)斗員。

白洋鐵壺成串的仍在那燒了一半的房子里掛著,顯然是一家洋鐵制器店被毀了。洋鐵店的后邊,單獨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站著,它兩邊都倒下去了,只有它還歪歪趔趔的支持著,樓梯分作好幾段自己躺下去了,橫睡在樓腳上。窗子整張的沒有了,門扇也看不見了,墻壁穿著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樣可怕的奇怪的站著。但那擺在二樓的木床,仍舊擺著,白色的床單還隨著風飄著那只巾角,就在這二十個方丈大的火場上同時也有繩子在拉著一道斷墻。

就在這火場的氣味還沒有停息,瓦礫還會燙手的時候,坐著飛機放火的日本人又要來了,這一天是五月十二號。

警報的笛子到處叫起,不論大街或深巷,不論聽得到的聽不到的,不論加以防備的或是沒有知覺的都卷在這聲浪里了。

那拉不倒的斷墻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著的那一些行人,現(xiàn)在狂亂了,發(fā)瘋了,開始跑了,開始喘著,還有拉著孩子的,還有拉著女人的,還有臉色變白的。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guān)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nèi)艨匆娺@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呵,他們可以看見……

十幾分鐘之后,都安定下來了,該進防空洞的進去了,躲在墻根下的躲穩(wěn)了。第二次警報(緊急警報)發(fā)了。

聽得到一點聲音,而越聽越大。我就坐在公園石階鐵獅子附近,這鐵獅子旁邊坐著好幾個老頭,大概他們沒有氣力擠進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遠的緣故。

飛機的響聲大起來,就有一個老頭招呼著我:

“這邊……到鐵獅子下邊來……”這話他并沒有說,我想他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向我招手。

為了呼應(yīng)他的親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邊。后邊高坡上的樹,那樹葉遮著頭頂?shù)奶炜?,致使想看飛機不大方便,但在樹葉的空間看到飛機了,六架,六架。飛來飛去的總是六架,不知道為什么高射炮也未發(fā),也不投彈。

穿藍布衣裳的老頭問我:“看見了嗎?幾架?”

我說:“六架?!?

“向我們這邊飛……”

“不,離我們很遠?!?

我說瞎話,我知道他很害怕,因為他剛說過了:“我們坐在這兒的都是善人,看面色沒有做過惡事,我們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了,那里三架三架的集著小堆,這些小堆在空中橫排著,飛得不算頂高,一共四十幾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發(fā)著,紅色和黃色的火球像一條長繩似的扯在公園的上空。

那老頭向著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說:

“看面色,我們都是沒有做過惡的人,不帶惡象,我們不會死……”

說著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見飛機,他說他老了。大概他只能看見高射炮的連串的火球。

飛機像是低飛了似的,那聲音沉重了,壓下來了。守衛(wèi)的憲兵喊了一聲口令:“臥倒?!彼约阂簿蛼熘鴺尫谒刈优赃吜恕K倪叺幕鸸廛f起來,有沉重的爆擊聲,人們看見半天是紅光。

公園在這一天并沒有落彈。在兩個鐘頭之后,我們離開公園的鐵獅子,那個老頭悲慘的向我點頭,而且和我說了很多話。

下一次,五月二十五號那天,中央公園便炸了。水池子旁邊連鐵獅子都被炸碎了。在彈花飛濺時,那是混合著人的肢體,人的血,人的腦漿。這小小的公園,死了多少人?我不愿說出它的數(shù)目來,但我必須說出它的數(shù)目來:死傷×××人,而重慶在這一天,有多少人從此不會聽見解除警報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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