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但小規(guī)模的鼓詞,從二本到十本左右的,也還不少。這些,大都是講唱風(fēng)月的故事的。不過也雜有像《東郭野史》一類的諷刺鼓詞,《斬竇娥》一類的講唱民間流行的故事的鼓詞,和《平定南京鼓詞》一類的講唱時(shí)事的東西。
我曾得有舊刊本的:
《蝴蝶杯》(四冊(cè))
《巧連珠》(四冊(cè))
《鳳凰釵》(四冊(cè))
《滿漢斗》(二冊(cè))
《紅燈記》(二冊(cè))
《三元傳》(六冊(cè))
《紫金鐲》(十本)
《二賢傳》(四冊(cè))
《珍珠塔》(四本)
《千金全德》
《雙燈記》

清《妙峰山進(jìn)香圖》中的說唱
等等。而新出(或舊本新印)的鼓詞有如江潮的洶涌,雨后春筍的怒茁,幾有舉之不盡之概,差不多每一個(gè)著名些的故事,都已有了鼓詞。這可見北方民眾是如何的愛讀這類的東西。不一定聽人講唱,即自己拿來念念,也可以過癮了。姑舉二十種于下,實(shí)不過存十一于千百耳。(但也有的是大部鼓詞里的一冊(cè)或數(shù)冊(cè))

像這一類的鼓詞,其組織和金戈鐵馬的大部鼓詞沒有多大的區(qū)別,描寫的也不見疏忽粗率。且舉《二賢傳》的一段于下為例:
人間私語,天聞若雷。暗里虧心,神目如電。
上本書說張子春將三兩青絲撥開,綁了個(gè)結(jié)實(shí)。佳人不能動(dòng)轉(zhuǎn)。
佳人躺在塵埃地,打馬的鞭兒手中拿。用手指定開言罵,罵了聲煙花柳巷下賤人。我到有心臺(tái)愛你,你這賤人情性歪!三聲若是跟我回南去,一筆勾消兩分開。牙崩半字說不去,管叫你一命苦哀哉。打死你賤人臭臭一塊地,料想著無人刨一土把你埋。佳人說:你殺了罷!老蠻子聞聽下絕情。只見他一鞭一下往下落,鞭鞭著人甚可憐!打的佳人難禁受,撲漱漱淚珠染香腮。眼望北京將頭點(diǎn),暗叫兄弟陳欽差。你只知奉旨河南把巡案坐,那曉得姐姐此處有難災(zāi)!瞞怨保兒心太狠,竟自賣與子春他。欲待跟客河南去,從今后姐弟兩分開。欲待不跟他河南去,老蠻子毒打我情實(shí)難挨。這佳人出在無計(jì)奈,叫了聲張爺貴手高抬。
佳人受打不過。口尊:“張爺息怒!賤人跟你回南去就是了?!崩闲U子聞聽,把手內(nèi)鞭子往扔邊一旁,說:“賢妻真呆氣!既愿跟我回南,何不早說?若是說了,我怎肯打你這些馬鞭子呢?張洪,把馬拉拉,抱扶侍我愛娘上了牲口?!睆埡槁劼牐疡R代過,先侍候主人上馬。老蠻子上得馬來,頭前東南角上,相離佳人有十?dāng)?shù)多步的光景,在那等候。張洪一回身,又往樹林拉馬。忙的佳人停身站起,把頭上的青絲挽了一挽,用烏綾手帕包緊。有一條青衣汗巾束腰,朝著張洪把手一擺,說:“掌家的,你且站住,我有話問你?!睆埡檎f:“你這女子還有什么講的?”佳人說:“掌家,我有許多心事,有意告稟你家東主。雖想張爺不容我說話,竟把我打了一頓。你雖是主仆,卻像父子一樣。你要說話,你東主無有不聽之禮。掌家的,奴借你口中言,傳心腹事。你對(duì)張爺說明:你主仆只當(dāng)積點(diǎn)陰功,把我送到河南開封府,找著我兄弟。銀子還你個(gè)本利相停。這個(gè)如何?”張洪聞聽,把手一擺,說:“你這女子,醒醒罷!”佳人說:“我不是睡覺不成!怎么叫我醒醒呢!”張洪說:“你雖然無有睡覺,你竟說都是些夢(mèng)話。你當(dāng)我家爺費(fèi)了一兩半兩的嗎?也費(fèi)許多銀子。他在富春院使了一千二百兩銀子,才買你來身邊為妾。要送你河南,見了你兄弟,銀子還我們個(gè)本利相停。這要算起來,足約貳千四百兩,你當(dāng)少呢!”佳人說:“這到河南,不見我兄弟,也不費(fèi)難。只當(dāng)談笑之中,易如反掌。”張洪說:“怎么的,你在煙花柳巷,你還有這們個(gè)好兄弟么?我且問你令兄弟在河南作什么買賣呢?”佳人說:“你猜一猜?!睆埡檎f:“我何用三猜二猜!我一猜就猜著了。想你令兄弟在河南開當(dāng)鋪。”佳人說:“不是?!薄芭?,想來是販賣紅蘭紫草的。”佳人說:“不是。又遠(yuǎn)了,更不是咧?!薄芭?,是販蜜燭香茶的?!薄翱梢膊皇??!睆埡檎f:“這個(gè)我可猜不著咧!令弟在河南又不是開當(dāng)鋪,又非販賣紅蘭紫草香茶蜜燭,那有這宗銀子買你出水從良呢?”佳人說:“張洪,要不提起我那兄弟到還可矣!若是提起我那兄弟來可也不?。∠肽阍谒罢局蛑胤揭彩菬o有的?!睆埡檎f:“這話不然!說我張洪是我家東主仆人,不過敬尊我家的太爺,并天下財(cái)主雖多,他都不能管我。再說你兄弟就有撥天勢(shì)力,我與他無干,也管不著我在這個(gè)地方!我偏在這里坐下,又?jǐn)x何方!”張洪一邊說著話,一屁骨坐下在佳人面前,仰著臉,單聽女子講話。佳人說:“張洪,你當(dāng)我那兄弟是買賣客商么?不是!哦!他本是今年正德皇爺御筆親點(diǎn)頭名狀元,皇爺又點(diǎn)河南八府代天都巡按。我實(shí)對(duì)你說罷,如今河南奉旨按院陳奎,那就是我兄弟喲!”張洪聞聽,那里還有魂呢。不扶塵埃,爬起來撥開腳步,往東北角下,咕嚕咕嚕的直跑。這個(gè)話幸虧老蠻子未曾聽見,在馬上如何坐的住呢。要是滾下馬來,就送了他這條老命。為什么他就無有聽見呢?書要說個(gè)明白。在坐明公,聽書也要聽個(gè)細(xì)致。方才說過,老蠻子八十來歲了,耳陳眼慢,看也看不真,聽也聽不見,又再東南角下,相離佳人有十?dāng)?shù)多步開外的光景。這女子與張洪講話,他可如何聽的見呢?他若聽見,有見識(shí)的,自然也不害怕了。他是無從聽見,只看見他的仆人,往東北角下飛跑,他還不知到打那頭所來呢。在馬上把鞭子一擺,用聲招手?!皬埡?,你往那里去?你與我回來!”要是別人,想叫他回來,再也不能的。張洪正往東北上直跑,聽見有人指名叫他,回頭看了一看,是他的東主,忙反面來至老蠻子馬前,大驚小怪:“大爺不好了!方才那女子講的語,你老無有聽見么?”老蠻子說:“哦!是了!想是不跟咱們走回南去,口出怨言,罵起我來么?”張洪聞聽,把腳一跺,仰面長(zhǎng)吁!“大爺,你當(dāng)真沒有聽見么?方才那女子說的明白,叫咱主仆二人只當(dāng)積點(diǎn)陰功,叫咱爺兒們把他送到河南開封府,見了他的兄弟,銀子還咱爺們本利相停。我問他兄弟在河南作何買賣呢?他說:他兄弟并不是個(gè)買賣客商,本是個(gè)狀元出身,今奉那正德皇爺御筆親點(diǎn),現(xiàn)任八府巡按。如今那河南按院大人陳奎,就是他的兄弟咧?!崩闲U子聞聽得,將頂梁股上吱的一聲,冒了一股涼氣,把手一扎,險(xiǎn)些吊下馬來。在位的爺想情,方才說老蠻子八十多歲的人了,要是從馬上吊下來,焉能有他的姓命呢。多虧了他的仆人張洪,正在精壯年少,扯上一步,挽扶在馬上,說:“大爺醒來!”老蠻子定神良久,到抽一口涼氣,哎呀一聲,自己叫著自己說道:“張子春,你活了八十多歲了,老來無有才料!花費(fèi)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買了一個(gè)心愛的花娘子。何從是心愛的娘子,分明是比作刺猬一樣!捧著他罷,又扎手;欲得扔了罷,可惜我那一千二百兩銀子呀!”

清代唱大鼓書圖
老蠻子爬伏在那鞍轎上,唬得他渾身打戰(zhàn)戰(zhàn)兢兢,良久還過一口氣,腹內(nèi)展轉(zhuǎn)自顛奪。我今年枉活八十多歲汗,這是我少智無謀缺欠通。我比作乞丐得病把父母想,賴蛤蟆要想吃天鵝。我就說老來作個(gè)風(fēng)流客,不承跳進(jìn)是非坑。這一去河南路過開封府,遇見欽差難逃脫。倘若是得罪陳巡按,到只怕我這老命活不成!雖然后悔悔得晚,事到其間莫奈何。老蠻子他在馬上神不定,張洪,你可怎樣行?
《二賢傳》寫的是明代正德時(shí),書生陳奎和李三姐的悲歡離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