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圣誕節(jié)的前夜。給幾天來那襯映出殘年急景的凍云緊緊壓住的空間,雖然沒有撒下些點綴這盛節(jié)所應(yīng)有的雪片,但那由北方吹來的隆冬的夜風,卻把這大都會附近的一所荒野似的小村落里的幾間小泥屋,刮得呼呼地有些震撼起來!
女工阿娥把晚飯吃完,把她那發(fā)了幾天熱的孩子哄得睡覺了后,便趕忙把這僅可容身的斗室修理著。她的這半間小泥屋自然也和鄰居別的泥屋般有著一副填滿了稻草的臥具,一方長方形的橫掛在壁上當桌子用的木板,和一些亂七八糟的破衣,雜物;但它所與眾特異的是木板上面還粘有一幅圣母和她懷中抱著的基督的圖像,五彩精印的。這圣像雖然已失卻了它本來的色澤,但居高臨下的,它的似莊嚴,似慈愛……的潛在的神力,卻緊密地支配著它下面的一切,洋溢于這小小的空間;再從它那纖塵不染的紙面上看來,我們便知道它是給這室里的主人翁怎樣地崇奉著,寶愛著哩!
因為明天是圣誕節(jié),是一年里阿娥最感到快慰和興奮的日子——能夠恢復(fù)她像兒時過新年那樣有興趣的日子!她把室里雜亂的東西檢理了一番,看看這本來就很晦暗的天空已經(jīng)完全黑魆魆的了!她摸摸索索地把放工回時買來的一束快要枯萎的花兒插養(yǎng)在一只香煙罐子里,把來供在圣像下面,點上了一盞小小的煤油燈,洗干凈了手,她站在木板前幽幽地向它們觀玩著。由泥壁的裂縫外透進來的縷縷的風絲,把微弱的燈光吹得搖晃不定,燈光里那幾朵黃白相間的不知名的花兒露出了一種幽冷的惹人憐的可愛!她很想就在這個時候跪下去深深地祈禱,找尋她幻想里的幸福。但病了幾天的兒子不能不給他向她所認得的惟一的黃牧師娘乞些施濟窮人的藥品,今晚上的比較隆重的祈禱會她也得到那里參加去。她靜聽外面怒吼著的風聲,冷的預(yù)感立即襲上心頭,無抵抗地她起了一陣寒戰(zhàn)!
“我應(yīng)該去了,莫過了晚禱會的時間!……”阿娥這樣自語著,立刻鼓起勇氣,披上她惟一的破外棉襖,俯視一會那緊裹在破棉絮里沉沉睡去的兒子,按一按他灼熱的額角,熄滅了燈,便走出外室來。
“三媽!你睡覺了吧?”阿娥站在同居著的王三媽床前。
“阿大還沒回來呢!不曉得今天的小車子又推到哪兒去了!……我哪里睡得著?”年老的三媽由棉絮里透出來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楚!
“是啦,阿大哥還不回!……三媽,謝謝你替我關(guān)照一下小囡,我要到離這兒很遠的牧師娘家里赴晚禱會去,總要兩三點鐘后才趕得回來。好三媽,阿囡醒的時候,謝謝你替我哄一哄他,說娘到外面買東西給他吃好啦!……”
“啊??!天這樣黑了還到外面去嗎?外面的北風多利害??!……”
“冷我是不怕的!明天是圣誕節(jié)啦,三媽!……阿大哥怕快要回來了,在路上碰到他,我會喊他趕快些回來!……謝謝你三媽!我去了……”阿娥把那單扇門拉開了,外面的狂風找到了一處可以再給它膨脹的罅隙,很猛烈地吹打進去!惹得三媽拼命地卷緊了棉絮戰(zhàn)了一陣!
全身的衣服好像立刻變成堅冷的鐵質(zhì)般,連心窩里的暖意都消失去了!密針似的狂風向臉上撲來,緊緊躲在袖筒里的十只指頭就像掉在冰窖里般發(fā)痛!阿娥在那黑得瞧不見路道的小徑上走了幾十步后,才跑到那條清冷得只有幾盞街燈點綴著的馬路上去。街燈雖然是那樣的昏黃、凄冷,但那好像一朵朵的火炬般把她的勇氣添上,寒威也退減了許多。
“感謝上帝!啊,請您賜給我熱力!”阿娥把兩條凍得快要僵硬的腿加快地跑著,剛才完全給寒威凍麻了的腦袋開始在描想著牧師娘家里那陳設(shè)得十分講究的廳堂——壁爐里燃著熊熊紅炭的和暖的小會所,美麗高貴的各種掛在壁上的圣像,……接著是開會時牧師們演講著的雖然不十分聽得懂但會使人信服的教理,神話,姑娘們的仙音也似的贊美歌聲和音樂……血開始在她周身急激地循環(huán),冷的戰(zhàn)栗漸漸地弛緩了!
阿娥她是個誠樸且簡陋的典型的中年女工,也是個虔信的基督教徒。她的丈夫死掉了,她沒有戚好,只有個七歲的兒子和幻想里的基督。她的半生雖然已經(jīng)受盡了世上多種多樣的痛苦、悲涼和慘酷的待遇,但她還是那么的勤苦,忍受!她在丈夫死后便信奉了比她高貴、幸福、智慧的牧師娘的說教,信仰了夢幻里的天國。她沒有憤慨,不敢怨尤,只有很屈辱地,謙卑地接受著一切外來的壓迫、欺詐和凌辱!她的腦筋和腰骨因了整天過于勞苦的工作而感到疼痛,她的工資因了工頭們的吞蝕和延擱而使她和兒子老也得不到一餐溫飽,更因了不能撫養(yǎng)兒子,整天把他掉在那荒野的室外或小泥屋里面,使營養(yǎng)不良的兒子三天病了兩趟,病了便沒有看護沒有醫(yī)藥地只讓他靜倒在那堆稻草上!……這些,這些只使她悲苦地流淚,流著淚悄悄地禱告!有時她雖會懷疑著自己所信仰的慰安是過于渺茫,幻想里的天國是那么遙遠!但這懷疑總得不到明白地解答,她的哀心也不想把它明白的解答出來!她是那樣的不識不知,她找不到真正的別的出路——可以解救眼前身受的痛苦和為前途奮發(fā)的目標!她只好信仰著冥冥中的神祇,希求著描想里的天國,她只有忍受,忍受!她的淚越慣流便越容易流,她的禱告的次數(shù)還比流淚的多了幾倍!她是黃牧師娘認為值得憐憫的忠順的奴婢,同伙們認為可以模范的刻苦的工人,她是生活在現(xiàn)實的地獄里而癡望著空虛的天國的可憐的婦人!
轉(zhuǎn)過了彎角,阿娥跑到有車馬行人的×路來。這兒是×路電車的終點,兩旁都有大小不等的商店或弄堂,狂猛的風勢給它們遮殺了許多。一輛電車剛好停在身旁就要開行,她很想跳上那最后的拖車廂里去舒適一下,但她曉得袋里所僅有的幾只銅板是要留下來買點糖果或玩具帶給兒子的。兒子終年都沒有吃過或玩過一次價值幾十文錢的東西,明天是圣誕節(jié)了,牧師娘去年不是說:做父母的莫論怎樣窮也要給孩子的贈品嗎?何況他又在病中?!……她一面想一面再看著車窗,里面的搭客們都像裝在只玻璃匣子里般很舒適地談笑著,有些卻貪玩地張望外面的景物。她想起從這兒起要跑完很長很長的×路,要跑過外灘,此外還要有三分之一的路線才到達目的地,全身不覺懶惰起來!她今天己做了十二個鐘頭的勞工,在那絲毫不容你有別的意念或休息的喧鬧的機器面前已把一天的精力銷蝕凈盡,加之跑了幾里早出晚歸的路途,此刻本應(yīng)是倒下去睡覺的了,現(xiàn)在卻在徹骨的寒風里再要跑完長遠的路線,她感到腰部有些酸溜溜起來!她前走了幾步又退后兩步地想跳上車去,她在躊躇,但車掌已把拖車裝上了車身,車里也塞滿了搭客,電車又負著它另一次的使命前進了,她只好茫然地跟在它后面跑著。
阿娥跑了一陣,跑到每天跑慣的到工廠里去的路口上。下意識地幾乎把身子跟習慣向左轉(zhuǎn)下去時,她才猛然記起一件事情來,這把天國的幻想立即中斷了!
“今晚恰是工友們召集開會的時間哩!放在這兒附近的阿金家里。……他們又是在討論著對付那殘虐不仁的廠主的方法吧!向他要求醫(yī)治阿二嫂和賠償她的損失吧!這一次的事情真太令人傷悼、悲苦?。 ?,唉,叫他們反抗也不見得便有效果呀!我是決定不參加他們胡鬧去的……唉!阿二嫂怕沒有活的希望了!……”倒臥在濺滿鮮血,還照舊轉(zhuǎn)動著的機器下面,漸漸浸浴在從自己身上噴射出來的血泊里的阿二嫂的映像,很清晰地在阿娥腦里涌現(xiàn)著!她不禁戰(zhàn)栗了一下,眼前也昏花了一陣!她看過工友們不幸給機器輾傷或慘死的已不只一兩次了,但幾天前阿二嫂這一幕卻特別給她以深刻的印象!
“工會里的工友們老在叫我們要反抗壓迫,要解除痛苦,……這,這如何做得到呢?這不是違反了上帝的意旨么?他叫我們要和平,要忍受……不過,我們所忍受的痛苦委實太難于忍受了!自己,譬如自己也像阿二嫂般……不,不,上帝總跟著我存在的吧?上帝不是終要降福給我們吃苦茹辛的善人嗎?……阿二嫂人那么的溫和,那么貞節(jié)地拒絕了工頭兒趙大爺?shù)恼T惑,威迫……那不是個好人嗎?但,但是上帝終要降福給我們的,遲早總有一天!我要為她祈禱,為她祝福,像她這樣的好人定會被延進天堂里去吧?天堂,唉……多遙遠的天堂……!”阿娥一面跑一面斷續(xù)地自語著;她已跑到外灘,江頭狂猛的寒風起勁地向她打來,上下床牙齒相碰的聲音她都聽得出來,今晚上的寒威真夠人忍受啊!
跑,跑,跑!緊緊縮著身子的向前跑去,到頭阿娥跑進那握著這大都會的總樞紐的××路來。憑你胸中已占有怎樣堅定的意念,但從那深淵似的小村落里一轉(zhuǎn)進這兒來時,你的眼睛會不由地睜大起來,你的腦里會驟襲上一層出乎意外的映像!阿娥她也自然不在例外,她剛好轉(zhuǎn)進這步道上的時候就像走進個和早間絕對不同的環(huán)境里!驀地使她睜開眼睛和張著緊閉的口兒的是眼前那金碧輝煌、紛擾模糊的景物,和擁進耳朵的各種不同而混合著的音響!接著她看清了兩條形成長蛇般的燦爛的電燈,在完全瞧不見的夜空中曲線似的伸展著,終于交叉地匯成一點。這長蛇點綴著它們身后的建筑物,使人感到像畫圖里那連綿的城堡般龐大和巍梧!把視線收攏了來,從身旁擦過的是香艷嬌美的小姐、太太,高貴風流的紳士、少爺;五光十色,令人目眩神迷的是大商店陳列在玻璃窗里的物件——特別是這些物件,它像伸出幾只手兒來拉她般,她不知不覺地把步伐放慢,把身子靠近它去!這些物件毫無遮隔地擺在自己的眼前,完全透明的大玻璃窗映著燈光就像失去它本身的存在,使她幾次駐足凝視的時候會不覺地把自己的額角碰著它,心頭癢溜溜地老以為只消伸手便可把它拿到!她開始凝視著一些光可鑒人的西洋樂器和有畫圖做封面的書籍,但這些不會引起她的情緒,她不曉得它們是什么東西,只略略看一下便跑開了!在一些古玩和玉器之類的窗前站住,那雕鏤得玲瓏精巧的小牙象或別的形象都使她感到人工的可驚嘆;在一處掛著好看的雜用東西的窗前又使她勾留了幾分鐘……她雖然曾經(jīng)在這兒跑過了幾多次,但那都是白天匆忙的時間;只有今晚,她覺得這兒的晚上處處惹人的眼睛,怪特別的!她想起這樣東瞧西玩會延去多量的時間,她只好決心地拽開大步,讓紛華可愛的物件由眼角恍惚地溜去!
阿娥漸漸感到眼前的一切越前進越是光明,等她把視線由身旁投射向前面去時,那恍如白晝、閃爍耀眼的幾座龐大的完全像火星裝成的大公司已涌現(xiàn)在眼前了!這使她的心頭跳動起來,她仰望這天國似的閃爍著的高聳在黑空中的圓或尖的塔,忽紅忽綠的火炬,她呆視了一會!等她把頭低下的時候,她急把身子擠進有無數(shù)男女圍觀著的大窗飾前面去。
“啊!多好看的玩具??!……”阿娥夾在人叢里忘形地贊嘆著!窗里面裝著一座比去年牧師娘家里都大得多的圣誕樹,綠的松針里掛著各種華貴、精美的孩童恩物,有穿著真的綢縐制成衣服的西洋囡囡,有斑斕的小野獸,有不知名的許多可愛的玩具……樹上還纏繞有閃眼的金銀的鏈子,很精巧的小燈、小鈴……五色的電燈映照在這上面,由那不同的光波里令人感到不同樣的愛玩。這些,她曉得這些都是特為圣誕節(jié)陳設(shè)的兒童贈品。她想起她的阿囡來!她忘懷一切地把做母親的意念打算著從這些里面給他揀買一件帶回去。她細細地玩看著這一件又是那一件,這些都各有它可愛之點,都適合做她給阿囡的贈品,她不能夠定奪,她有些茫然了!
“呃!……”從完全沒有注意只盛到耳際充滿著觀眾們的嘖嘖贊羨聲中,忽然浮上一陣爭執(zhí)似的語調(diào),突的一聲孩子的哭喊聲把注意力集中的觀眾們都轉(zhuǎn)換了目標,阿娥也猛然地回過頭去!她看見一個比她穿著得好的婦人拉著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想退出這圍陣,孩子像因母親不給他買這些玩具反而捱了耳光般,盡哭喊著不愿離開!
這把阿娥的意識弄得清醒起來!她覺悟到自己袋里所僅有的銅板,她以為這樣好看高貴的東西最少也要三四只角子的代價才買得到。還有,她自到上海來,這幾年也沒機會進過一次這樣的大公司,就算她有了角子,她又怎敢穿著這樣襤褸的衣裳,跑到里面交易去呢?這最少也會給那滿臉兇光的守門巡捕趕打出來的!她想到這里,兩條腿不由地跑了開來。她仍舊是那樣懦弱、愚蠢!她以為自己這樣的窮苦、卑賤而希冀著她所得不到的東西是過于奢望,過于不安分了!
跑過這公司的大門,瞥眼里地看見里面正有許多華貴的仕女們買這樣,購那樣地憧憧來往。但大門的兩旁正站著兩個可怕的巡捕,她不敢多看一眼地連忙拽過去。
阿娥跑了十幾步又不自覺一連地跑向一面大玻璃窗前去。起初她不想擠進人叢里,只在步道的邊沿上站著。這窗里的東西又自不同,一堆堆圓或六角或……的像白雪制成的塊體上面都擱有紅的玫瑰和綠的葉兒,或者是別種的花朵。這些都做得美妙、鮮麗,使她以為那是什么活花綴成的玩品!但由觀眾們的論調(diào)中聽來時,才曉得它們都是糖這一類制成的食品。她跑近去細看時還看見這兒也擱有去年牧師娘家里有著的圣誕糕!不過那就沒有這么大,這么好看!
“這也是給他們有錢的圣誕節(jié)吃用的食品啊!……”阿娥沒有吃過這些東西,她此刻盡描想也描想不出它的滋味來!但直覺會告訴她那是又香又甜。
“我的一生定沒有吃這好東西的一天吧?!……”阿娥的肚里像感到饑餓。饞涎在舌上不住地洶涌著,眼光里不自覺地發(fā)射出貪欲的光線來!
“這么大人了還貪吃么?……”她自己輕輕地笑著,想把這笑來緩和那蟲般侵蝕著的欲念,但她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那上面!
“他們吃了好的飯菜還要吃這樣值錢的餅食,我們呢,卻連三餐的大餅稀飯也吃不夠飽!他們整天閑暇,我們終年辛苦!為什么呢?上帝不也是說:人類都屬平等嗎?……”這在平時會以為是妄念的疑問此刻在阿娥腦里膨脹著,趕赴晚禱會的熱情早已給她忘卻,她的神經(jīng)正為這些誘惑所刺激而突奮,同時也感被徹骨的寒風透進那酸溜溜的腰部,一陣陣不住的抽痛起來!但她沉醉在眼前的憧憬里,她再戀戀不舍地轉(zhuǎn)向那掛著衣飾的窗前去。
抬起頭來瞻望時就使阿娥幾乎嚇得一跳!那高可丈許的玻璃窗里正站著一位天仙也似的外國小姐,她嫩紅的面頰襯著金黃的柔發(fā),微微地側(cè)著頭部在斜睨觀眾。她的兩只臂膀和胸部完全裸露,這上面繞著渾圓的珠粒。披在她身上的是一襲輕紗也似的燦爛奪目的紅裳,她的纖手正提起裙端的一角,姿態(tài)滿有風情地嬌媚的樣子!……
“啊喲!這可不是活的外國小姐啦!……又是蠟制城的大玩具吧?!……”阿娥把鼻頭貼住玻璃窗地凝視了許久,許久,小姐的眼睛絲毫沒有溜動,姿態(tài)也完全呆定,這才使她恍然大悟起來!
“這真和活的外國小姐一點不差??!……”阿娥的驚嘆的聲音弄得前后左右的觀眾們都哄笑著。她不好意思地把眼光慢慢溜開。身子也退縮出來。她的那對已經(jīng)燃著欲念的眼睛立刻給右邊那窗皮貨吸引了去,這些毛茸茸的獸皮使她越看越感身上的寒冷!一個野念襲上她的心頭,她希冀著把自己這時冰冷的手掌伸進去躲在那雪白的長毛里,撫摩著它,一陣溫柔和暖的軟意便會由指尖立刻流進自己的全身來!她那樣地癡想著,兩只手兒竟下意識地由袖筒里伸出來!完全沒有觸覺的指尖碰到堅硬的玻璃是一陣針似的刺痛,心頭也跟著跳了一下!她眼看著當前的毛茸茸的一堆,但這一堆好像有無形的幾千百層鐵壁給它遮住。你明明是看得見,甚至幾乎是聞得著,可是你終于碰不到它,也拿它不到手。它就是頑皮的孩子般特地把香甜好看的糖食炫示你,假意說要送給你,一等你心里癢得煞不住而伸手近他的時候,他便會給你一個恥笑而把糖食帶走了!
一種毒菌般的欲念,像白紙上給灑下墨水而滋開著般,在阿娥腦里繁殖起來!
“為什么呢?……為什么他們少數(shù)人穿了這樣溫暖的皮衣而高坐在密不透風的汽車里,在燒著壁爐的廳堂里;我們呢,我們卻一輩子只穿著這破爛的棉襖在寒風里戰(zhàn)抖!我們沒有衣服穿的人多著呢!還有許多失業(yè)的工友、乞丐……!他們,小姐們穿著那樣高貴華美的衣裳,但我們呢,我,唉,我自己年青的時候也不曾穿過一件那紅格子的花布衣衫!唉,……年青時一直苦到現(xiàn)在……”驀然地,那幾幕幼年時曾捱著餓跟姊姊在雪地里向人家討飯吃;年青時給丈夫——兇狠的丈夫——打罵后,在深夜里一面啜泣著一面搖著紡織機;以及丈夫死后所歷過的更為慘刻的印象,都在腦上閃過來!她越追憶過去越熾熱著眼前的欲求!她偷眼看看身旁的觀眾:他們有比她高貴許多的人物,也有和她一樣或比她更加不如的襤褸者。從他們的眼光中她會了解到他們胸里正有著和她同樣的欲念——特別是一位叫賣著一小木盆削了皮的荸薺的女孩子,她像忘記了自身的使命般只一面戰(zhàn)栗著一面眼不轉(zhuǎn)瞬地注視那個窗里站著的外國小姐!
“為什么呢?為什么這許多的群眾們都想得這些來御寒而不可得,公司的老板們卻盡緊緊地把這些占住,把它留下來供少數(shù)的貴客們興之所至的享用呢?……這女孩,她怕只有十二三歲的年紀吧?她離那渺茫的天國更比我們遙遠了!她要捱的痛苦,要忍受的壓榨還比我們更多更長??!而且,我的阿囡呢?他!他……!我們在地上所忍受的苦厄太多了,太多了!我們的天國在哪里呢?那怕不是比我們高貴,比我們有錢的牧師娘所編造出來的嗎?……我給騙了,給他們欺騙了!我,我們已經(jīng)忍受的痛苦委實太多了,我們要找求現(xiàn)實的地上的平等慈愛……我們要吃得飽,穿得暖!……”那些毒菌盡腐蝕了阿娥那故陋的腦袋,她體驗到未嘗像這樣燃燒著的欲念的可怕了!她的夢幻里的天國正似已給驚醒來的噩夢般已經(jīng)越是模糊,越是遙遠,輕煙似的完全飄散了,消失了!她只執(zhí)著地要滿足眼前的欲念,燃燒般的欲念!
“同伴們呀!不要懦怯,不要游移!勇敢地,盡死力地向前進去吧!……一切都是我們的,我們勞力得來的!向他們安坐而得者手里奪回來吧,搶奪回來吧!……”像天啟般的,這些平時所不大經(jīng)意的工友們的呼喊忽然在腦里復(fù)蘇,在耳際浮現(xiàn)了!這把她那近于麻木的靈魂震撼著,火般的欲念更加猛烈起來!
“呼呼!……”一陣尖銳刺耳的汽車聲在阿娥的身旁怪叫起來!這狠狠地像把她從夢魘里給驚醒轉(zhuǎn)來般,真把她那興奮得有些迷惑的腦袋猛刺了一下!同時身子也給縮攏來的觀眾們擁擠著,向后倒退了兩步!汽車恰在這兒停住,兩道耀眼的車燈光很猖獗地向觀眾們直射著。車門已經(jīng)打開,一團像家庭模樣的中年男女和兩個小孩子由拉開了的公司門里嬉笑地踱將出來便走進汽車里,跟在后面的兩個捧著大包小包的人員也把這堆東西送進了去。阿娥的兩眼狠狠地由車窗外注視著那堆東西,她瞧不見包扎在里面的究竟是什么,但她曉得那定是這些她所希求著的東西!汽車從屁股后放出了一陣著臭味的藍色輕煙便又怪叫地駛?cè)チ恕?
阿娥的燃燒著的欲念漸漸變成了憤懣的毒意!她妒恨這個家庭,那美麗的母親,活潑的孩子!她忽而連這些想得到手的東西,熱切地想自己享用著的東西都厭恨起來!……一個變態(tài)的異感突入她沸騰著的腦海,內(nèi)心的怒吼快要從唇間溜出,她想迸力地大聲疾呼,喊這些涎臉癡望的觀眾們?nèi)脸隽怂麄兊娜^,鼓起人們的野念,向若有若無的玻璃窗猛碰,撞破了它,把它擊得粉碎,把里面的一切都搶奪出來,把來掉在路上讓車輪碾壞,讓人足踐踏……
“滾開去,豬玀!在這里鬼鬼祟祟地阻礙人家的進出,滾開去!豬玀!……”雪白的槍刀在阿娥的眼前一閃,那個守門巡捕由門里伸出上半身來向觀眾們怒罵后又閃進了去。他的光亮的槍刀在背上閃了幾閃,把阿娥從熱狂里清醒了一些!
“這,這是不行啊!……”阿娥感到自己這樣的意念是太于淺薄了,會馬上遭失敗的!“這些東西都是我們工人的汗血制成的,毀壞它做什么呢?我們要得到它,要把它全數(shù)地奪回來!……可是這要怎樣做法呢?我……我們……”阿娥的意識有些模糊,有些彷徨,有些失望起來!
“對了,對了!我應(yīng)該參加進工友們的集團,和他們?nèi)∫恢碌男袆樱∷麄兡軌蛑甘疚覀冊鯓臃纯?,能夠幫助我減輕自己的痛苦!我們,工友們通通聯(lián)結(jié)起來便能夠把壓榨反抗了,把他們占據(jù)著的東西搶奪回來!我要找求世上現(xiàn)實的天國!……呀!我得趕快去跑到阿金家里參加他們的會議,到阿金家里,到阿金家里找尋我們的幸福!……”阿娥的心房重新跳動起來!她的全身有了新的生命力,她把握到真理的臂膀!她絲毫不感到凍冷地在寒風里向原路跑回,她跟著腦里那線光明的希望前奔!
(一九二九,十二,二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