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黃昏后,我在書室里方為鑒秋同誠子講過一篇《周末學(xué)術(shù)變遷略史》。因為當(dāng)中曾說到《五經(jīng)》為研究中國舊學(xué)術(shù)必讀之書的話,無意義的聯(lián)想,忽然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個秋夜,在故鄉(xiāng)的書房同大姊讀燈書的故事。那時,在舊式書房的外間窗下,我一手捻著個小核桃,在油燈的背影里讀那不易明白的《易經(jīng)》。如今在這波濤澎湃的海邊山上,呆呆地回想那時的情景有點神秘。覺著似有一段心情牽扯著,可也說不出為什么來。
《系辭》的兩句話,也是久逃出記憶之外的句子,這時突然回到記憶的邊緣上來了?!白饕渍咂溆袘n患乎?”“易之為書也原始要終以為質(zhì)也?!逼瑪嗟赜浀糜羞@么兩句,便急想著找本《易經(jīng)》對證對證。——這似乎是過分的安閑了,在這樣的時代里?然而人心的波動奇怪得難以思議,自己既不明了,可也難用事實管束得住??上?guī)淼膸妆九f書里竟沒有一部《易經(jīng)》。若在平時我倒不在意,而這時可受了心上的責(zé)備。后來突然記起寫字桌的底一層抽屜里,有一部明版的《易象管見》——還是今年夏初從伯兄家特意借來當(dāng)古董看的。似乎這點發(fā)見比起當(dāng)年在燈下背得過幾篇長漢文還更欣喜!
這部書以前我沒有見過,似乎《四庫書目》里也沒有提到?大本子,絳黃色的紙張,字跡印得方正明潔,雖是差不多三百余年了,卻絲毫沒有損壞。我坐在藤椅上從最后兩本先翻閱起,果然找到了。自己拿著書,不禁想多年的記憶力還不壞,然而不想一頁一頁的作古董文理的研究了,便把舊書重復(fù)放下,想想這兩句書容易記著的原因。
一個人思考力發(fā)達(dá)得較早些,也許不是福氣?記得當(dāng)我年十一歲時,同大我兩歲的姊姊在書房的一張楸木方桌上,——有藍(lán)絨的桌毯,兩本木板書,一副現(xiàn)成的筆硯,——燈影搖動中,我們的讀書聲與窗前臘梅葉子沙沙響的聲音互相唱答。姊姊讀那是《古樂府》,我卻在讀那“上九、六三”的奇文。
如今呢?如今呢?更無心情去理清那些古奧字句!有時走在街上,碰到算“文王課”的課桌上畫的乾坤等卦的符號,動一點異感罷了。至于碰到講“國學(xué)”的書籍,有分析《易經(jīng)》的,我總是皺皺眉頭略過去,不愿多看。
然而這天晚上卻有些異乎平常,重新找到了《易系辭》的舊朋友了。一樣的秋末黃昏,那黯淡的遙遠(yuǎn)的童年印象從煙霧中慢慢地展開。
“弟弟,你提著燈籠先走?!液ε拢∥易咴诤竺?。那角門口的大臘梅樹下陰森森的?!贝箧⒈任掖髢蓺q,是叫她陪我讀燈書去的。我便提著一個白紙糊的鐵絲燈籠先出去了。到書房去須經(jīng)過一個院子,這所院子里的小角門外一棵大臘梅,每到下雪的時候滿開著黃瓣絳心的小花,雖然不及白梅花,卻別有一種豐神清濯的趣味和甜蜜的清香。臘梅的前面,一棵挺立的松樹,是一百多年的古樹了。每當(dāng)我們讀書的時候,雖沒有大風(fēng),也常聽見它響著刷刷的聲音。那時我一個人走過角門,一陣微風(fēng)吹來,把紙糊的燈籠吹滅了。在大長葉子的臘梅樹下立著,微覺得四圍全是空空洞洞的,但并不十分害怕。驟然,在心里得了快活的趣味,便提著沒有明光的燈籠躲向樹后去。不多時,大姊的腳步聲從角門里出來,并且喊著:“你上哪里去?——這樣的黑!”我便突然道:“啊哈!啊哈!”大姊急喝了一聲,便想轉(zhuǎn)身跑回去,我卻拍著手大笑,“姊姊,我呢?!?
大姊道:“你這混賬的!……”待要舉手作打我的表示,我就笑著先跑到書房中去。
那一晚上我開首讀的自然是那中國古哲學(xué)書——《易經(jīng)》了,我正在讀《易·系辭》。多日前我盡著記那一卦一卦的東西,仿佛把我從爛漫的童年提高到了“大人君子”的地位;尤其是那些“元吉”“無咎”的話,雖有先生的先講,我只當(dāng)它作一種誦讀的符號而已。那位微有白胡的王老先生,的確對于易理有些精密的研究。他弄些《皇極經(jīng)》,與講《洛書》、《河圖》一類的書,終天同《易經(jīng)》對比著抄,看。這是他多年前的嗜好,并不因為我們兩個孩子才研究這樣繁雜的教授資料。據(jù)說,他在一些舊塾的先生中是最能知道教授法的。他每天除了教我們之外,便拿著短短的旱煙管圈點《易經(jīng)》,還有一部手抄的小字《華嚴(yán)經(jīng)》,有許多許多的小注在上面。這是他終天不離手的兩部書。我當(dāng)然不知道這書中的精義在哪里,在我那時,覺得《易經(jīng)》比《尚書》還不難讀,它是分卦,分?jǐn)?shù)目的,我記誦得還好。獨有《書經(jīng)》,那真不是好書,——在那時便常常這么想。有時我們跟他學(xué)筆算,雖然用的課本舊些,然而在十幾年前最流行而且最合用的還是那一部三大本的《筆算數(shù)學(xué)》。的確,王先生也是個特別的人物,他不但懂得這三大本的數(shù)學(xué),并且他用中文的符號比算代數(shù)與《八線備旨》,那小字石印的《數(shù)理精蘊》,也常常的在他的書案之上。人都知道他懂得數(shù)學(xué),可是這個稱許的由來,并不只為他知道“筆算”與“八線”等等的奇妙,也因為他對各種卦都能卜算,以決休咎。
那晚上我同姊姊匿笑著攤開書本,各自朗讀著,讀音中夾雜些笑聲,是在臘梅葉下的余音,然而一會卻被書理給迷住了。大姊讀的是陶淵明集子里的《移居》與《讀山海經(jīng)》幾首,我聽來覺得比我讀的那些句子有趣。而且每聽到“過門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與“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的好句,便似有個古服蒼髯的老人,——自然是從圖畫上保留下來的印象,進(jìn)得門來,同另外一個老人在那里拱揖,袖子很長,指甲露不出來,拱手的樣子,總得高過頭頂。有酒,有酒,他們的臉上成了赭色了,蒼髯也豎起來了?!绕涫恰罢遄弥比齻€字有味!然而即時一片綠油油的顏色,在燈前展開,“扶疏”,知道是在搖曳罷了。有風(fēng)自然也有急鳴的知了;草木不知甚么名字,大概很高?可以在下面捉迷藏、粘知了玩。我們的書房院中兩棵大棗樹上,夏天也是如此扶疏地?fù)u著。眼前朦朧了,一歪頭碰在書架子上。“啊呀,好痛!”卻一邊口里還在嘟囔著:“易曰,易曰,——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子曰——子曰何思何慮?——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弊约簭淖x《易》聲中驚醒,摸摸頭皮。那邊的大姊卻伏在桌子上笑的抬不起頭來。王先生聽見聲響,從里間里一手拿著才摘下來的花眼鏡,一手拿著沒有煙的旱煙管走出來,看看我也笑了。只說:“快念,快念!這部書再有十天便可讀完了?!煤玫啬睿幻靼椎膩韱栁?。”于是他又到里間里去做他的神秘工作去了。
大約在九點鐘的時候,大姊的功課完了,我聽講過明天的生書,再溫讀一篇漢文,這燈下的課讀算完全了。仍然我將小紙燈籠點起,我們便重行經(jīng)過有松樹的院子回到內(nèi)院去。我們走到母親的屋子里的時候,母親同仆婦,還有在我家中做針黹的一位姑娘,早將山藥削成,放在煤油爐子上燉著了。這是讀燈書的特別的食品。在我們那里,冬天的山藥是很賤又很好吃的東西。母親買的時候都揀沙土地中出產(chǎn)的,為它清脆且甜質(zhì)多。每每整筐子買來放在沙中培著,晚上削成比銅子還薄的薄片,加上白糖清燉著吃。據(jù)說是最有補益,而且能以潤喉的食物。我們從書房到上房門口的時候,便已經(jīng)覺到口里先有那又甜又軟的滋味了。這晚上因為爐子中煤油少些,山藥便熟得慢。然而大姊同我都不覺得害困,于是燈光下大姊幫同母親分配絨線——為的是分與繡花的女人,我便從桌子上拿一本《封神傳》在爐子后面沒頭沒尾的看。
《封神傳》是我小時候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每逢散學(xué)回來,就拿這部書著迷似的看。甚至可將上面的人名別號、誰的法寶,毫不費力地說出。別的都還明白。獨有那書上所說的“闡教”,我卻不十分清楚是什么樣的教義。
那晚上的山藥燉得分外甜爛,連汁子都同碎玉煮成的一般。我同大姊一人吃過一碗,母親只呷了一口,便向在案旁擦小刀的姑娘道:
“蕙子,你看這回老宋買的山藥很可口,絕沒有苦味?!蹦赣H拿了水煙袋正將火紙筒點著,在說。
蕙子穿了月白的竹布短褂,青繭綢褲子,正背了燈光立著,一條松松的辮發(fā)垂在背上。她聽母親這樣說,便回過眼光來看著我們碗里的山藥道:“可不是!看顏色也白些,聽上街的宋大爺說:‘這是從集上幾十擔(dān)中挑了一擔(dān),說是在淮河?xùn)|邊的沙地里出產(chǎn)的。’——大小姐,你嘗著怎么樣?……”
“好是好!”姊姊在同她說笑話了,“可是你削上些皮,——所以吃著麻辣辣地?!?
“大小姐你慣會挑人的刺,好容易一晚上才削出這些來,哪里有皮?——在哪里呢?”蕙子將小刀放在墻上掛的竹筒里面。
“在哪里?在肚子里了?!辨㈡⒄f著忍不住笑了。母親也笑著把青青的水煙氣噴出來:
“蕙子,你不要聽她小孩子的瞎說,你哪里會削上皮呢?!?
“還是人家安靜,不像大小姐專好難為人?!彼f完看著我笑了一笑。
我正在看黃飛虎大戰(zhàn)的熱鬧故事,沒十分聽明她們談?wù)撔┥趺?。我將書夾在左腋下,便得意地道:“我來說說這風(fēng)火輪和黃飛虎的故事——大家聽!”居然有演說家的姿勢。
母親禁止我說,因為看了看那墻上掛的舊式帶兩個鐵錘的鐘,時針已指著十點了。便催我們?nèi)ニ?。我怏怏地認(rèn)為失去發(fā)表這個故事的機會,蕙子也眼巴巴地望著聽。
那時一陣細(xì)雨,打在庭前海棠枝上,聲音沙沙地,我朦朧地睡在窗下的薄棉被中了。
青青的東西很整齊,又如泛蕩著輕煙似的,排列著,遠(yuǎn)了,舞動著,——穿了土黃色的袍子,白胡子,如嵌著縷縷的銀絲,手里不住地一上一下。變了,一條條如白玉似的山藥,都生了許多皺紋,成了無數(shù)的小老人。彼此作著揖。三個眼睛的怪物,腳底下的火,飛來飛去,在云端里。啊呀!所有正在跳舞的小老頭都被吃了?!⑺茁?,許多的銀絲胡子都向我面上拋來?!易齑皆谶筮蟮貏恿?。醒來看看沒到自己住的屋子里,卻躺在母親的小頂子床上穿衣睡著了。
母親在大方凳子上對燈坐著,正縫著白布襪子。大姊早到她的屋里睡了。蕙子松披著額前短發(fā),用綠絨線繃凳子。她一抬一放的彎曲的左臂,那影子在我臉上一明一暗地閃著。我沒有做聲,但聽見窗外淅淅灑灑的雨音,正在彈奏著輕清的音樂。夢境的幻影大半模模糊糊了,只有在臉上一起一落的手影,如演魔術(shù)似的。
“看他盹得這個樣兒,還是不睡。這回大約做飛虎夢了?!蹦赣H這樣說。
“也應(yīng)該歇歇了,又念了半晚上的書?!鞭プ影厌樛W〉?,“也是累人呵!……”
“好在不逼他苦念,只是多識幾個字。小時不成,到大更沒法哩。照我們這樣人家的孩子,不好好念書,待干甚么?”
“是呢,人家都說——念得好將來還有好處,太太不用愁?!鞭プ友酃忪`敏地向母親看了一看,便即時低了頭,又繃她的凳子了。
母親嘆口氣不言語。不多時把襪子放在案上,又吃起水煙來了。我呢,便借著嗆煙醒了。從蕙子手里喝了一杯茶,隨了乳媽到東屋里脫衣睡去。
一夜的秋雨沒有停止,我不斷地聽著,然而睡得很濃。
十八年后一樣的清秋之夕,我卻拿著《易象管見》在燈下沉吟。雖在沉吟,但聽著拍岸的秋潮聲浪澎湃。一瞥眼又看到那“其有憂患乎”及“原始要終”九個字,我便把書拋在案上,立起來,靠著開的窗子,在暗中呆望著冥黯的波濤起落、翻滾,沒有一霎的平息。
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