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溫柔敦厚
《經(jīng)解》篇孔穎達(dá)《正義》釋“溫柔敦厚”句云:
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对姟芬肋`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
又釋“《詩》之失愚”云:
《詩》主敦厚。若不節(jié)之,則失在愚。
又釋“溫柔敦厚而不愚”句云:
此一經(jīng)以《詩》化民,雖用敦厚,能以義節(jié)之;欲使民雖敦厚,不至于愚。則是在上深達(dá)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也。故云“深于《詩》者也”。
更重要的是《正義》里下面一番話:
然《詩》為樂章,《詩》樂是一,而教別者:若以聲音干戚以教人,是樂教也。若以《詩》辭美刺諷諭以教人,是《詩》教也。此為政以教民,故有六經(jīng)?!肆?jīng)者,惟論人君施化,能以此教民,民得從之;未能行之至極也。若盛明之君為民之父母者,則能恩惠下及于民。則《詩》有好惡之情,《禮》有政治之體,《樂》有諧和性情,皆能與民至極,民同上情。故《孔子閑居》云:“志之所至,《詩》亦至焉?!对姟分?,禮亦至焉。禮之所至,樂亦至焉?!笔且?。其《書》、《易》、《春秋》,非是與民相感恩情至極者,故《孔子閑居》無《書》、《易》及《春秋》也。
這里將所謂“六經(jīng)”分為二科,而以《詩》、《禮》、《樂》為“與民相感恩情至極者”;《詩》、《禮》、《樂》三位一體,合于《論語》里孔子的話。而所謂“以《詩》化民”,所謂“在上深達(dá)于《詩》之義理,能以《詩》教民”,是概括《詩大序》的意思,《詩大序》又是孔子論“學(xué)《詩》”那一節(jié)話的引申和發(fā)展。所謂“以義節(jié)之”,就是《詩大序》說的“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也就是儒家說的“不偏之謂中”(《禮記·中庸》)?!对姟方叹烤挂砸饬x為主,所以說“以《詩》辭美刺諷諭以教人”;美刺諷諭不離乎政治,所謂“《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就指美刺諷諭而言。
孔子時(shí)代,《詩》與樂開始在分家。從前是《詩》以聲為用;孔子論《詩》才偏重在《詩》義上去。到了孟子,《詩》與樂已完全分了家,他論《詩》便簡直以義為用了。從荀子起直到漢人的引《詩》,也都繼承這個(gè)傳統(tǒng),以義為用。上文所分析的漢代各例,可以見出。但“《詩》為樂章,《詩》樂是一”是個(gè)古久的傳統(tǒng),就是在《詩》樂分家以后,也還有很大的影響。論樂的不會(huì)忘記《詩》?!抖Y記·樂記》云:
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dòng)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樂氣(阮刻本原作“器”,據(jù)《??庇洝犯模闹?。
《詩》與歌舞合一。又云:“樂師辨乎聲《詩》?!庇衷疲骸叭缓笳?,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謂之樂?!倍颊f的“《詩》樂是一”。論《詩》的也不能忘記樂。《詩大序》云:
情動(dòng)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前七語,歷來論《詩》的不知引過若干次。但這一整段話也散見在《樂記》里,其實(shí)都是論樂的。而《詩》教更不能離樂而談。一來聲音感人比文辭廣博得多,若只著眼在“《詩》辭美刺諷諭”上,《詩》教就未免狹窄了。二來以聲為用的《詩》的傳統(tǒng)——也就是樂的傳統(tǒng)——比以義為用的《詩》的傳統(tǒng)古久得多,影響大得多;《詩》教若只著眼在意義上,就未免單薄了。所以“溫柔敦厚”該是個(gè)多義語:一面指“《詩》辭美刺諷諭”的作用,一面還映帶著那“《詩》樂是一”的背景。這只要看看樂之所以為教,就可明白。《經(jīng)解》以“廣博易良”為樂教。《正義》云:“樂以和通為體,無所不用,是廣博;簡易良善,使人從化,是易良?!薄稑酚洝逢U發(fā)樂教最詳。《記》云:
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
“樂以和通為體”,所以說:“樂者,天地之和也”,“異文合愛者也”。又說:“仁近于樂”,“樂者敦和”。又說:“立之學(xué)等,廣其節(jié)奏,省其文采,以繩德厚?!庇终f:“樂者,天地之命,中和之紀(jì),人情之所不能免也?!睆南麡O方面看,“樂至則無怨”,“暴民不作,諸侯賓服,兵革不試,五刑不用,百姓無患,天子不怒,如此則樂達(dá)矣”?!爸泻椭o(jì)”的“中”是“適”的意思?!秴问洗呵铩みm音》篇云:
夫音亦有適?!尢?,太清太濁,皆非適也。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小(原作“大”,據(jù)許維遹先生《呂氏春秋集釋》引陶鴻慶說改)不出鈞,重不過石,大小輕重之衷也。
“衷”“中”通用?!斑m”又有“節(jié)”的意思。同書《重己》篇“故圣人必先適欲”高誘注:“適猶節(jié)也?!庇帧盾髯印駥W(xué)》篇道:“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王先謙《荀子集解》云:“此不言樂,以《詩》樂相兼也”),所謂“中聲”當(dāng)兼具這兩層意思。楊倞注:“詩謂樂章,所以節(jié)聲音,至乎中而止,不使流淫也”,大致不錯(cuò)。以上所引《樂記》和《荀子》的話,都可作“溫柔敦厚”的注腳,是樂教,也未嘗不是《詩》教。
禮樂是不能分開獨(dú)立的。雖然《樂記》里說:“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又說:“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庇终f:“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好像禮樂的作用是相反的。可是說“禮樂之情同”,《正義》云:“致治是同?!庇衷疲?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教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
所以說“知樂則幾于禮矣”?!捌胶脨骸笔恰昂汀币彩恰肮?jié)”;二者是相反相成的?!墩撜Z》,有子曰:
禮之用,和為貴?!投?,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學(xué)而》)
禮也以和為貴,可見“和”與“節(jié)”是一事的兩面,所求的是“平”,也就是“適”,是“中”??鬃诱摗蛾P(guān)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何晏《集解》引孔安國云:“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是“和”,同時(shí)是“節(jié)”。又,《管子·內(nèi)業(yè)》篇云: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jié)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
《詩》與禮樂并論;說“敬”,說“節(jié)”,說“平正”,也都可以跟《樂記》印證。而“止怒莫若《詩》”一語,更得溫柔敦厚之旨?!督?jīng)解》以“恭儉莊敬”為禮教,《正義》云:“禮以恭遜、節(jié)儉、齊(齋)莊、敬慎為本?!惫€是“節(jié)”,莊敬是“敬”;從另一角度看,也是一事的兩面。所謂“《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正是“敬”與“節(jié)”的表現(xiàn)。古代有獻(xiàn)詩諷諫的傳統(tǒng)——漢代王式還以《三百五》篇當(dāng)諫書,《周語》上邵公諫厲王說:“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xiàn)詩,……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薄稌x語》六范文子也向趙文子說到古之王者“使工誦諫于朝,在列者獻(xiàn)詩,使勿兜(惑也)”?!栋谆⑼āぶG諍》篇云:
諫有五:其一曰諷諫,二曰順諫,三曰窺諫,四曰指諫,五曰陷諫。諷諫者,……知禍患之萌,深睹其事未彰而諷告焉?!樦G者,……出詞遜順,不逆君心?!Q諫者,……視君顏色不悅,且卻;悅則復(fù)前,以禮進(jìn)退?!钢G者,……指者,質(zhì)也,質(zhì)相其事而諫?!葜G者,……惻隱發(fā)于中,直言國之害,勵(lì)志忘生,為君不避喪身。……孔子曰:“諫有五,吾從諷之諫?!笔戮ザ挥?,諫而不露。故《曲禮》曰:“為人臣不顯諫。”
這里前三種是婉言一類,后二種是直言一類;婉言占五分之三,可見諫諍當(dāng)以此種為貴。而文中引孔子的話,獨(dú)推“諷諫”,并以“諫而不露”和《曲禮》“不顯諫”等語申述意旨?!段倪x·甘泉賦》李善注:“不敢正言謂之諷”,大概諷諫更為婉曲。《詩大序》云:“下以風(fēng)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鄭玄箋:“風(fēng)刺”“謂譬諭不斥言”,“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爸魑摹碑?dāng)指文辭,就是所謂“《詩》辭美刺諷諭”。諷諫似乎就是“譎諫”,似乎就指獻(xiàn)詩諷諫而言。諷諫用詩,自然是最婉曲了。諫諍是君臣之事,屬于禮;獻(xiàn)詩主“溫柔敦厚”,正是禮教,也是“詩”教。
“溫柔敦厚”是“和”,是“親”,也是“節(jié)”,是“敬”,也是“適”,是“中”。這代表殷、周以來的傳統(tǒng)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繼承這種傳統(tǒng)思想。郭沫若先生《周彝銘中之傳統(tǒng)思想考》(《金文叢考》一)論政治思想云:
人臣當(dāng)恪遵君上之命,君上以此命臣,臣亦以此自矢于其君?!瓰檎形洌鞣ヒ酝囊?,刑罰以威內(nèi),為之太過則人民鋌而走險(xiǎn),故亦以暴虐為戒,以壅遏庶民,魚肉鰥寡為戒,而勵(lì)用中道。
又論道德思想云:
德字始見于周文,于文以“省心”為德。故明德在乎明心。明心之道欲其謙沖,欲其荏染,欲其虔敬,欲其果毅,此得之于內(nèi)者也。其得之于外,則在崇祀鬼神,帥型祖德,教篤孝友,敬慎將事,而益之以無逸。
所說的君臣之分,“中道”,以及“謙沖”,“荏染”,“敦篤孝友,敬慎將事”等,“溫柔敦厚”一語的涵義里都有。周人文化,繼承殷人;這種種思想真是源遠(yuǎn)流長了。而“中”尤其是主要的意念?!皽厝岫睾瘛北疽训谩爸小?;可是說這話的(不會(huì)是孔子)還怕人“以辭害志”,所以更進(jìn)一層說“《詩》之失愚”,必得“溫柔敦厚而不愚”才算“深于《詩》”。所謂“愚”就是過中?!睹献印じ孀樱ㄏ拢吩疲?
公孫丑問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痹唬骸肮淘崭咣胖疄樵娨玻∮腥擞诖?,越人關(guān)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guān)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缎≯汀分?,親親也;親親,仁也。固矣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fēng)》何以不怨?”曰:“《凱風(fēng)》,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趙岐注:激也)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
高子因《小弁》詩(《小雅》)怨親,便以為是小人之詩;公孫丑并舉出《凱風(fēng)》詩(《邶風(fēng)》)的不怨親作反證。孟子說,《詩》也可以怨親,只要怨得其中。他解釋怎樣《小弁》篇的怨是得中,《凱風(fēng)》篇的不怨也是得中;而得中是仁,也是孝。高子以為凡是怨親都不得中,他的看法未免太死了;他那種看法就是過中。孟子評(píng)他為“固”,“固”就是“《詩》之失愚”的“愚”。像孟子的論《詩》,才是“溫柔敦厚而不愚”,才是“深于《詩》”?!摗对姟啡绱?,“為人”也如此;所謂愚忠、愚孝,都是過中,過中就“失之愚”了。
有過中自然有不及中。但不及可以求其及,不像過了的往回拉的難,所以《經(jīng)解》篇的六失都只說過中。一般立論卻常著眼在不及中,因?yàn)椴患爸械亩唷>汀对姟方炭?,更顯然如此。高子以《小弁》篇為小人之詩,就是說它不及中,不過他錯(cuò)了。漢代關(guān)于屈原《離騷經(jīng)》的爭辯,也是討論《離騷經(jīng)》是否不及中,或不夠溫柔敦厚?!妒酚洝钒耸摹肚Z生列傳》云: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又引淮南王安《敘離騷傳》云:
《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湮募s,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yuǎn)?!孜勰嘀?,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劉安以《詩》義論《離騷》,所謂“好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都是得其中;所以雖“自怨生”,還不失為溫柔敦厚。但班固以為不然。他作《離騷序》,引劉氏語,以為“斯論似過其真”,又云:
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guān)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烝民》),斯為貴矣。今若屈原,露才揚(yáng)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zé)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qiáng)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潔)狂狷景行之士。多稱昆侖、冥婚、必妃、虛無之語,皆非法度之政(正),經(jīng)義所載。謂之兼《詩》風(fēng)雅而與日月爭光,過矣?!m非明智之器,可謂妙才者也。
這里說屈子為人和他的文辭中的怨責(zé)譬諭都不及中;總之,“露才揚(yáng)己”,不夠溫柔敦厚。后來王逸作《楚辭章句》,敘中指出屈子“獨(dú)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又駁班氏云:
今若屈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jìn)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云云。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fù)謂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保ā洞笱拧ひ帧罚╋L(fēng)諫之語,于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yáng)己”,怨刺其上,強(qiáng)非其人,殆失厥中矣。
又說“《離騷》之文依托‘五經(jīng)’以立義焉,……誠博遠(yuǎn)矣”,也是駁班氏的。王氏似乎也覺得屈原為人并非“中行”之士,但不以為不及中而以為“絕世”——“絕世”該是超中。至于屈原的文辭,王氏卻以為“優(yōu)游婉順”,合于“詩人之義”——“優(yōu)游婉順”就是溫柔敦厚。屈子的“絕世之行”在乎自沉;自沉確是不合乎中——就是超中,倒未嘗不可。戰(zhàn)國文辭,鋪排而有圭角;他受了時(shí)代的影響,“體慢”語切,不能像《詩》那樣“不指切事情”也是有的??墒恰妒酚洝防镎f得好:
屈平……雖放流,眷顧楚國,系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
又以人窮呼天,疾病呼父母喻他的怨。他這怨只是一往的忠愛之忱,該夠溫柔敦厚的。至于他“引類譬諭”,雖非“經(jīng)義所載”,而“依《詩》取興”,異曲同工,并不悖乎《詩》教。班氏也承認(rèn)“后世莫不……則象其從容”;這從容的氣象便是溫柔敦厚的表現(xiàn),不僅是“妙才”所能有。那么,“露才揚(yáng)己”確是“失中”之語,而淮南王所論并不為“過其真”了。
漢以后時(shí)移世異,又書籍漸多,學(xué)者不必專讀經(jīng),經(jīng)學(xué)便衰了下來。諷誦《詩》的少了,引《詩》的自然也就少了。樂府詩雖然代“三百篇”而興,可是應(yīng)用不廣,不能取得“三百篇”的權(quán)威的地位;建安以來,五言詩漸有作者,他們更沒有涵蓋一切的力量。著述里自然不會(huì)引用這些詩?!对姟方痰膫鹘y(tǒng)因而大減聲勢(shì)。不過漢末直到初唐的詩雖然多“緣情”而少“言志”,而“優(yōu)游不迫”,還不失為溫柔敦厚;這傳統(tǒng)還算在相當(dāng)?shù)谋尘袄锷钪?。盛唐開始了詩的散文化,到宋代而大盛;以詩說理,成為風(fēng)氣。于是有人出來一面攻擊當(dāng)代的散文化的詩,一面提倡風(fēng)人之詩。這種意見北宋就有,而南宋中葉最盛。這是在重振那溫柔敦厚的《詩》教。一方面道學(xué)家也論到了《詩》教。道學(xué)家主張“文以載道”,自然也主張“詩以言志”。當(dāng)時(shí)《詩》教既經(jīng)下衰,詩又在散文化,單說“溫柔敦厚”已經(jīng)不足以啟發(fā)人,所以他們更進(jìn)一步,以《論語》所記孔子論《詩》的“思無邪”一語為教;他們所重在道不在詩。北宋程子、謝良佐論《詩》,便已特地拈出這一語,但到了南宋初,呂祖謙的《呂氏家塾讀詩記》里才更強(qiáng)調(diào)主張,他成為這一說的重要的代表。他以為“作《詩》之人所思皆無邪”,以為“《詩》人以無邪之思作之,學(xué)者亦以無邪之思觀之,閔惜懲創(chuàng)之意自見于言外”。朱子卻覺得如此論《詩》牽強(qiáng)過甚,以為不如說“彼雖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無邪之思讀之,則彼之自狀其丑者,乃所以為吾警懼懲創(chuàng)之資”。又道:“曲為訓(xùn)說而求其無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巧為辨駁而歸其無邪于彼,不若反而責(zé)之于我之切也?!边@便圓融得多了。
朱子可似乎是第一個(gè)人,明白的以“思無邪”為《詩》教。在《呂氏詩記》的序里,他雖然還是說“溫柔敦厚之教”,但在《詩集傳》的序里論“《詩》之所以為教”,便只發(fā)揮“思無邪”一語。他道:
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馀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則其所感者無不正,而其言皆足以為教。其或感之之雜,而所發(fā)不能無可擇者,則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是亦所以為教也。
昔周盛時(shí),上自郊廟朝廷而下達(dá)于鄉(xiāng)黨閭巷,其言粹然,無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協(xié)之聲律而用之鄉(xiāng)人,用之邦國,以化天下。至于列國之詩,則天子巡守,亦必陳而觀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至昭、穆而后,浸以陵夷;至于東遷而遂廢不講矣??鬃由谄鋾r(shí),既不得位,無以行帝王勸懲黜陟之政。于是特舉其籍而討論之,去其重復(fù),正其紛亂。而其善之不足以為法,惡之不足以為戒者,則亦刊而去之,以從簡約,示久遠(yuǎn)。使夫?qū)W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是以其政雖不足行于一時(shí),而其教實(shí)被于萬世。是則《詩》之所以為教者然也。
這是以“思無邪”為《詩》教的正式宣言。文中以正邪善惡為準(zhǔn),是著眼在“為人”上。我們覺得以“思無邪”論《詩》,真出于孔子之口,自然比“溫柔敦厚”一語更有分量;但當(dāng)時(shí)去此取彼,卻由于道學(xué)眼。其實(shí)這兩句話一正一負(fù),足以相成,所謂“合之則兩美”。道學(xué)眼也無妨,只要有一只眼看在詩上。文中從學(xué)者方面說到“考其得失,善者師之而惡者改焉”,闡明詩是怎樣教人。又從作詩方面說到所感有純有雜,純者固足以為教,雜者可使上之人“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勸懲之”,也足以為教。這都足以補(bǔ)充溫柔敦厚說之所不及。原來不論“溫柔敦厚”也罷,“無邪”也罷,總有那些不及中的。前引孔穎達(dá)說人君以“六經(jīng)”教民,“能與民至極”者少,“未能行之至極”者多,可是都算行了六藝之教。那是說“教”雖有參差,而為教則一——《詩》教自然也如此。朱子卻是說,《詩》雖有參差,而為教則一。經(jīng)過這樣補(bǔ)充和解釋,《詩》教的理論便圓成了。但是那時(shí)代的詩盡向所謂“沉著痛快”一路發(fā)展。一方面因?yàn)樯⑽牡倪M(jìn)步,“文筆”“詩筆”的分別轉(zhuǎn)成“詩文”的分別,選本也漸漸詩文分家,不再將詩列在“文”的名下,像“文選”以來那樣。詩不是從前的詩了,教也不及從前那樣廣了:“溫柔敦厚”也好,“無邪”也好,《詩》教只算是僅僅存在著罷了。這時(shí)代卻有用“溫柔敦厚”論文的,如楊時(shí)《龜山集》十《語錄》云:
為文要有溫柔敦厚之氣;對(duì)人主語言及章疏文字,溫柔敦厚尤不可無?!又B(yǎng),要令暴慢衺僻之氣不設(shè)于身體。
這簡直將《詩》教整套搬去了,雖然他還是將詩包括在“文”里。這時(shí)代在散文的長足的發(fā)展下,北宋以來的“文以載道”說漸漸發(fā)生了廣大的影響,可以說成功了“文教”——雖然并沒有用這個(gè)名字。于是乎“六經(jīng)”都成了“載道”之文——這里所謂“文”包括詩;——于是乎“文以載道”說不但代替了《詩》教,而且代替了六藝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