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平衡的偶力

末日的受審判者 作者:張資平


他本想應(yīng)汪夫人的要求,在這W海岸多滯留個把月,滯留至學(xué)校開課后?,F(xiàn)在他不能了,因?yàn)閿巢蛔⊥舴蛉说男M惑,不能再在這風(fēng)景佳麗的海岸——在暑假期中風(fēng)景加倍美麗的海岸——滯留了。

夏的W海岸,介在蒼翠的松林和深碧色的波面間的夏之海濱,飽和著一種倦怠的氛圍氣,是很適合于這藝術(shù)家——悼亡之后對世情生了一種厭倦的中年人——的性情。夏的W海岸的風(fēng)物都是靜的,只有天空中的幾片浮云在緩緩地移動。很愜意的涼風(fēng)雖常輕輕的掠過波面和樹梢,但海水和樹枝并不發(fā)出何等嘈雜之音。夏的W海岸是有一種寂寞,說不出來的寂寞,不可思議的寂寞;就連在許多海水浴客集中的旅館和松林后的散步道上的人群也能感著這種寂寞。

海波呈幽靜的碧色,能冷息人的興奮頭腦的幽靜的碧色。他常想一個人駕一艘尖頭小艇自槳著在波面浮泛,或沿著不規(guī)則的曲線形海岸浮泛,或浮泛到港灣內(nèi)的幾個小島上去;但他終沒有這種心緒和勇氣。

以松林為中心點(diǎn),松林的右面有個公共游樂園。園的中心有一個八角形的音樂亭。繞著音樂亭的前面作半圓形的擺著幾重長方形的坐椅,吃過晚飯后的海岸旅客多到這亭前來坐著聽樂隊(duì)奏樂消遣。他也常到這音樂亭來,他聽著他們奏的憂郁的小曲固然很悲痛地感著寂寞,他就聽著很熱鬧的很歡樂的曲也覺得他們奏出來的曲音非常的萎靡,非常的悲哀。他最感著寂寞的就是那時候望著一群年輕的音樂隊(duì)奏完了樂,默然無聲的各持著樂器,輕輕的,緩緩地,下了音樂亭,步出游樂園向松林里消滅去那時候。

松林左面的建筑物,多半是當(dāng)代偉人們和資本家的別莊。她的——她的丈夫的別莊也在里面。幾列別莊的后面就是W海岸唯一的旅館。旅館左后方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和一部分的海岸線相接觸,四面用鐵欄圍著,只留一個后門通出沙汀。園里面花徑的兩面擺著幾張梳化椅。旅館的右后是條敷著白砂石的小街路。街道后面都是W海岸的漁家,構(gòu)成一個小漁村的漁家。小漁村之后是一列滿植松林的小山。小山之后,望得見的只有青空和白云了。

傍晚時分太陽掛在漁村后的山頂上時,金黃色的光線投射在碧波上面,反射成一種美麗的光彩。

他的游散只在旅館附近的很狹的范圍內(nèi)。他最喜歡的是沙汀和旅館的臨海的騎樓,因?yàn)檎驹谶@兩個地點(diǎn)可以極目的眺望。

他也常無拘束的橫仰在松林的蔭下。松林的枝葉受著海風(fēng)的壓迫,向內(nèi)陸低垂。他仰望著天空,無感覺的仰望著,有人走過他前面時,他像看不見的,也像聽不見過去的人的足音。他有時也聽見漁家里的小孩子們的笑聲,但此種天真的明朗的笑聲,只一刻工夫也給他周圍的沉重的幽靜遮壓住了,他仍然是無感覺的,很悲寂的仰望著蒼空。

他很沉靜的橫臥在松蔭下,常繼續(xù)了幾個鐘頭,他覺得自己像離開了軀殼,也參進(jìn)自身周圍的大自然里去了。他像一根很輕的枯萍浮在沉重的幽靜的海水面漂流無定。

美麗的幽靜達(dá)到她的最后期了。小艇里和松蔭下再發(fā)見不出這種幽靜來了。W海岸的一切自然物像變了態(tài)度。音樂亭里奏的樂曲,也像很和諧的很響亮的向四空輸送它的聲浪。在他面前走過去的人特別的多議論多說話。漁家的小孩子們的笑聲和哭音,近這幾天來特別的銳敏的刺激他的聽覺。從前他以為是很沉靜的海,近這幾天來每晚上也很有生氣的奏她的潮浪的歌曲。他的海岸生活也有點(diǎn)兒變調(diào)了。海岸的空氣和他的避暑的生活,前兩星期是很沉靜的,自汪夫人來后一變而為騷然的了。

他在W海岸滯留了兩星期之久了。

一天的下午,他在沙汀上散步,他望見一個三十歲后的女人攜著一個小女兒也站在那一面的沙汀上眺望海色。他和那女人間的距離太遠(yuǎn)了,面目看不清楚。過了一刻,那個女人擄攜著她的小女兒向他這邊來了。他們間的距離漸次短縮了,他約略一望,覺得這女人的風(fēng)態(tài)很好,身軀修長的一個中年美人。他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來的。他和她的距離不滿二十步路了,他明了的認(rèn)識了那個女人,忙跑到她前面,她也微笑著向他點(diǎn)首。

“你還認(rèn)得我?你什么時候到這海岸來的?”她伸出只雪白的纖手給他。他握著她的手時,覺得還像舊時一樣的柔膩。

“我望見你的后影,就猜是你了。”

“你就猜中了!那末我沒有什么變更么?你的面影也和從前差不多,不過稍為黑瘦了一點(diǎn)?!?

“我們幾年不見了?!”他很感慨的說。

“幾年了呢?”她歪著頭凝想。

“八年多了?!?

“八年?”她睜著她的雙眼望他,表示她的驚異?!笆牵械?,有八年了。我這女兒今年都有六歲了?!彼S后又微笑著點(diǎn)頭。

她的眼睛像從前一樣的有魅力。他覺得現(xiàn)在的她是很美麗,比八年前十年前還要美麗。十年前的十七八歲的她雖然美麗,但富有脂肪分的她的身體是很肥滿的,趕不上今天的她的風(fēng)態(tài)。

他和她靜立在沙汀上,你望我,我望你的無話可說了,四個眼睛碰著時,一個臉紅紅的低下頭去,一個臉紅紅的翻過臉去裝作望海。

她乘勢低下頭去對她的女兒說:

“你把手給這位先生——高世伯,高伯父!你把手給他,和他握手?!?

女孩兒伸過手來,但不敢望他。

“這是我生的女兒,采青——怪俗的名,她爸爸取的?!M(jìn)了小學(xué)的一年級喲。說是七歲,其實(shí)還沒有滿六個足年?!彼樇t著再仰首望他。

眼睛很明敏的女孩兒,顏色微黑的,怕是像她的父親吧。

“秋霞就這樣的一病死了,誰都夢想不到!”她嘆了口氣,半似安慰他,半替他悲嘆。

“……”他也只跟著嘆了口氣。

“像她這樣好的一個賢夫人,不像會這樣短命的。我們——不,我真的對不起她了……”她怕提起前事害他傷心,或害他在她面前不好意思難過,馬上轉(zhuǎn)過話頭,“我離F市太遠(yuǎn)了,她病了這么久都不能來看看她,真的對不起她了!”她說了后再繼續(xù)著嘆了幾口氣。

“你幾次在北方寄來的人參和餅干罐頭等,她收到了時也很感激你們?!彼裉嫱銎尴蛩乐x。

“那算得什么?她沒有對你說我什么嗎?”

“沒有,沒有說什么。她只說舊日同學(xué)都星散了,在F市的沒有幾個,想會會面都不容易。她尤其是很思念你,說你對我們比別人不同?!彼賴@了口氣。

“……”她再低下頭去,默默的沒有說話了。她像在追憶什么過去的事。

“……”他也再沒有話繼續(xù)了。

“想不到我們還能夠在這里會見!我真的……”

“我還不是這么想。W海岸離我們F市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離你們寄居的P城更不消說了。誰料得到我們會在這個地方會著?!?

“我忘記問你住在什么地方了?!?

“就在那家旅館。”他翻過頭來指著那邊一棟大洋房子給她看。

“又嘈雜,又寂寞!”她笑著說。

“怎么說?”他也笑著反問她。

“日間客多了,不是很嘈雜么?夜間你只一個人睡在一間房子里,不是很寂寞么?”

他覺得她說話還是和從前——女學(xué)生時代——一樣的活潑而無忌諱。

“你住在什么地方?”

“她爸爸前年才買了一家別莊——很小的沒有樓的屋。你去年前年都沒有到這海岸來吧。我們每年都來的。”

“你們有別莊在這里!真闊!我竟不知道?!?

“別莊窄了點(diǎn)。不然你也可以搬到我那邊去同住。兼且她的爸爸沒有來,你過來同住也不很方便?!?

“汪先生沒有來么?”他忽然的心上燃燒出一種希望,但同時覺得這種希望燃燒得太卑鄙了,太對不起亡妻了,他忙把它打消。

“商店里的事很忙,交不下來。就來也怕在八月中旬。或今年竟不能來也未可定。我是來養(yǎng)病的,不要他來還安靜些?!彼f了后笑出聲來了。神經(jīng)過敏的他總覺得她的笑她的說話都有蠱惑性的。

“身體不好么?”

“有點(diǎn)內(nèi)病。不大要緊的病?!?

“要保重些才好?!?

“謝謝你!我有許多話要問你,要和你說的,一時找不出來,就找得出來也一時說不了。你有空就到我的別莊來玩吧?!?

他和她還談了許多關(guān)于海岸風(fēng)景,海水浴場的設(shè)備的話。旅館催晚餐的鐘聲響了。

“我們走吧!”她攜著女孩兒先舉了足,他跟在她們后面向旅館那方面來。

高均衡,他的妻杜秋霞和汪夫人——她的女學(xué)生時代的名叫吳玉蘭——小的時候是同學(xué)——在F村的一個小學(xué)校的同學(xué)。在小學(xué)時代吳玉蘭就得了美人的稱號。

高等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高均衡十五歲,玉蘭也十四歲了。她的體格很發(fā)達(dá),由外表看來誰都說她比他大。她和他由學(xué)校回家是一路的,所以村里的人都當(dāng)他們是姊弟兩個。

“玉蘭,你大了后要嫁人作老婆的,是不是?”天真爛漫的均衡有一天在由學(xué)?;丶业耐局泻鋈坏膯柫怂@一句話。

“我不嫁喲!”玉蘭很正經(jīng)的回答他。

“為什么不嫁?”

“嫁不到好人家,我不嫁!”

“玉蘭,你不能嫁我么?你答應(yīng)嫁我,我定做個偉大的人物給你看!”

“你家太窮了!我嫁了你怕沒有豬肉吃,沒有干飯吃。你家里天天吃稀飯吧。是嗎?”

“不一定喲!”均衡年數(shù)雖少,但也會臉紅。“隔幾天也買斤把豬肉,吃幾餐干飯?!?

“均衡!你爸爸吃鴉片,太難看了!我看見他——前星期日我看見他在曬禾坪替一個買豬仔的人和賣豬的吵嘴,露出兩列的黑牙齒,真難看!我不能嫁你,我不能叫他做爸爸!”玉蘭說了后還緊蹙著雙眉。

均衡再沒有話說了,低著頭一直向前跑。玉蘭看見他不說話,忙低下頭來望他。

“你哭什么?你哭了么?”

“……”他不理她,急急的跑回家去了。

他在這么小的時候就嘗過戀愛失敗的滋味了。他也從這么小的時候起就立志做偉大的人物,打算向她復(fù)仇了。

小學(xué)畢業(yè)后,他進(jìn)了中學(xué)校,她也進(jìn)了初級女子師范學(xué)校。在中等教育期內(nèi)的四年間,彼此都互相忘卻了。

均衡在中學(xué)畢業(yè)后,因?yàn)榧矣?jì)不好,不能升學(xué),由友人的推薦,在村里的M小學(xué)校當(dāng)教員。

未到任之前,他打聽得這間M小學(xué)校除姓田的校長外,還有四個教員,連自己五個,五個教員里面有兩個女教員都是和他一樣的新任,一個姓李的,一個姓吳的。

行開學(xué)式那天,由校長的介紹他和幾位同事都認(rèn)識了。

“這位也是新任的先生,吳玉蘭女士?!?

“啊呀!均衡,高先生你也在這里么?”她的態(tài)度很從容,像和男性交際慣熟了的。他到這時候反為不好意思起來。

“你們都認(rèn)識的么?”校長用驚疑的眼睛問他們。

“從前同一個小學(xué)?!庇裉m忙解說給校長聽。

“那末你們彼此還不知道同在一個學(xué)校任事么?”

“我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跟我的父母搬到F市去住了。他是在鄉(xiāng)間的中學(xué)?!?

“那很好了,你們都是舊知,以后更容易互相幫忙了?!毙iL的“舊知”兩個字在他們聽來帶點(diǎn)懷疑而諷笑的意思,他和她不覺臉熱起來。

由均衡的家里到學(xué)校來有五里多的路程,他早來晚回,午飯就在學(xué)校里吃。玉蘭寄寓在她的姑母家里,離學(xué)校有兩里多路。

每天放學(xué)后,他應(yīng)她的請求多走點(diǎn)路送她回她的姑母家里去后才由小道回家去。

均衡自和玉蘭在M小學(xué)校同事后,有一種捉摸不住的哀愁的氛圍氣,一天一天的把他包圍起。說是青年人每遇春期必有的煩惱,但去年春間還在學(xué)校里念書時并沒有覺著這種哀愁。尤其是和玉蘭分手后,一個人在田畦道上走著向家里去的時候,望著碧色的秧田,蒼色的松林,眼睛里常包含著一泡清淚,稍有所觸就要淌下來的樣子。但近來覺得心里是很空虛的,想求一種東西——能夠充填這種空虛的東西。但所想求的是什么,自己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名嗎?有點(diǎn)像“名”。利嗎?有點(diǎn)像“利”。戀愛嗎?有點(diǎn)像“戀愛”??傊鼇淼臒炌耆怯兴蠖荒苓_(dá)目的的煩悶。不,想求一種東西而無勇氣去求的煩悶!

玉蘭的姿態(tài)日見濃厚的刻在他的心坎上了。桃色的雙頰,柔潤的鮮血色的唇,敏捷而巨大的黑瞳子,富有彈力的乳房的輪廓,常對他的易起變動的官能刺激。玉蘭不單外觀之美能夠刺激男性。她的內(nèi)力,富有脂肪分的肉感的想象尤更容易把男性醉化。

初夏的一晚,均衡因?yàn)閷W(xué)校開校務(wù)會議,在學(xué)校吃了晚飯才回去。陰歷四月初旬的夜晚,有了相當(dāng)?shù)脑铝?,他還是循舊倒送玉蘭到她的姑母家門首來了。

“玉蘭!”他想這次的機(jī)會不該錯過了。

“什么事?”玉蘭抬起頭來望他。

“這樣好的月色,真不情愿回去!”他仰望著天際的碧輪。

“不回去怎么樣呢?”

“我們倒回去再走一會不好嗎?我再送你回來。”

“……”玉蘭低了頭,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

“我們再走一會吧?!?

“到什么地方去?”

“就到那牧場上站一會也使得?!?

玉蘭這時精神上也像得了一種新力,默然的跟著他來到牧場上來了。

“玉蘭,小學(xué)校時代的事情你還記得么?”

“什么事?你逃出學(xué)校去偷人的荔枝。后來給先生鞭了幾鞭,我是記得的?!庇裉m說了后笑起來了。

他們倆同浴在銀色的月亮中,像受了神感,很想團(tuán)結(jié)坐一起。

“不,不是的。你不是說你要嫁有錢的人么?”

“啊喲!沒有這回事。我沒有說過這些話。我說過了,怎么我記不得呢?”她笑了。

“你不記得么?那你的記憶力真不好。那時候你十二歲,我十三歲?!?

“你真好記性……”

他終把他對她的愛慕說出來了。她約他遲些再答復(fù)他。他說話時,不覺只手加在她的肩上了,但她不回避也不拒抗。待他想把熱唇向她的嘴接觸時,她忙站開搖著頭。

“不行,那不行!均衡,讓我再多想幾回,倉猝做出來的事要后悔的?!?

均衡受了她的這種意外的抵抗,心里異常的羞愧。

那晚上他很失望的流著眼淚回到家里來。

由第二天起,他請了一星期的假。過了一星期后,他不能不上課了。上課去,不能不和她會面,這是比什么都還要痛苦的。他決意和她遠(yuǎn)離了。他決意用功了,他打算讀書——專研究自己喜歡的文藝,消磨他的無聊的歲月。

“我決不思念她了!決不再想她的事了!”

他到學(xué)校時,玉蘭先來了,向他點(diǎn)頭,他只很冷淡的回一回禮,并不抬頭望她了。從前會見時要相望著微笑的。

到了下午,各教員都回去了,校長也回他自己的書房里去了。只有他和她還留在學(xué)校里。玉蘭在女教員準(zhǔn)備室等了好一會不見均衡出來叫她一同回去,知道他完全是為前星期那晚上的事不理她。她再忍耐不住,走進(jìn)他的房里來看他了。

“前星期對不起你了。我說話太率直了,望你不要介意?!庇裉m紅著臉走近他的書案前笑向他說。

“哪里……”均衡的臉色很不高興的也很不好意思的。

“不回去么?”玉蘭要求他一路回去。

“我還要等一刻。你先走吧!”均衡很冷淡的。

“你惱了么?我就說錯了話,你也得讓我改過。”

“我們始終要離開的!”感情脆弱的均衡在她面前掉下眼淚來了。

“對不起你了,均衡!我還是和你一樣的思念你,不過婚姻大事也得讓我多想一二日,是不是?”

“……”均衡還是沉默著。

“那晚上說的話,我取消吧!我們講和吧!我們要和從前一樣的才好。不然他們要笑話?!彼贿呅χf,一邊伸出雙手來給他。她的雙腕張開著,像想把他擁抱的樣子,又像希望他枕到她的胸上來的樣子。這時候他是塊鐵片,她是個大磁石,他給她吸住了,只一瞬間,她的頭部靠在他的左肩上了,同時兩人的高溫的柔滑的舌尖相接觸了。

玉蘭在M小學(xué)只當(dāng)了一年教員,回F市去后就不再來了。到了第二年的冬,他聽見她嫁給一個有錢的富翁做媳婦消息時,他真想自殺了。但同時他又想對她復(fù)仇。

玉蘭嫁給姓汪的富家公子后,就跟她的丈夫到P城去了。只在他和他的妻結(jié)婚那年回來了一次。

玉蘭嫁后,他也辭掉了小學(xué)校的教員跑到S市去營筆墨生涯了。在這幾年間他在文壇上的名譽(yù)漸漸的高起來了。玉蘭嫁后三年了,他也由友人的介紹和賢淑的秋霞結(jié)了婚。自得秋霞后,由玉蘭受來的傷口也漸漸的平愈了。

均衡會見了玉蘭后,回到旅館里一晚上睡不下去。上半夜的天氣郁熱得很,固然不能睡;但到了下半夜,氣壓低下來了,外面的海風(fēng)吹得很緊,涼爽了許多,他還是睡不著,他翻來覆去所思念的都是關(guān)于玉蘭的事。他對玉蘭有一種恨既不可愛又不能的情感。

——她已經(jīng)替人生了女兒的了,看破些吧!縱令自己所希望的能夠收效,也已遲了,她沒有原來的價值了?!麑λ裏o論如何還有不能斷絕的一縷的希望。他不能不恨她,因?yàn)椴灰娝€好些,會見了后,反把十年前所受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平愈了的傷口再抉開來了。他愈想愈心痛的。他想,不把她摟抱著一口一口的咬,咬到她受痛不過悲哭起來求繞,不能泄自己的憤恨。

他到三點(diǎn)鐘才睡下去,不一會就天亮了。他起來走出騎樓上一望,外面微蒙的下起細(xì)雨來了。吃了早點(diǎn),他想就到她的別莊去,但因?yàn)樽约盒钣幸环N不純粹的念頭,覺得不好意思躊躇起來。

因?yàn)橄铝擞?,天氣涼快些,許多住客都不出去,旅館里喧嘈得很。他又想到她那邊去避避喧嚷。

——到海岸去再說。她那邊去不去,到了海岸再決定吧?!┖昧艘路?,待要出門,茶房來說有個女人帶了一個小女兒來找他。他又驚又喜的,驚的怕同住的人們懷疑他,喜的是她先來看他。

“你幾點(diǎn)鐘起來的?”玉蘭望見他的床上的被褥還散亂著沒有整理。

“才起來沒有多久。”

“真是個睡蟲!”她望著他作媚笑。她這一笑真有充分成熟了的女性的美,有種耐人尋味的魅力,她笑著走過來替他整疊被褥。

“這如何使得!我自己會……”他雖這樣的說,但望著她翻理被褥同時又生一種快感。

“那有什么要緊。秋霞還在,你不會來這海岸吧。就來也兩個人一同來吧。男子離開了女人是很不方便的。”

“……”他嘆了口氣,半告訴她自己還在思念亡妻,半想引她的同情。

“我當(dāng)你一早就會過來,一起身就過來。我早點(diǎn)都預(yù)備了等你來一同吃。等到此刻——快要響十點(diǎn)鐘了吧——還不見來;所以過來看你?!?

“對不起了。昨晚上一晚睡不著,所以起床起遲了?!?

“她的爸爸沒有來,我一個人坐著悶得很,你不要客氣,不拘早晚過來耍吧,常過來耍吧。家里只雇用了一個老媽子,沒有別人?!?

“謝謝你?!?

“今晚上定要來喲,到我那邊吃晚飯去?!?

她攜著女兒站起就要回去。

“坐刻么?!彼酒饋碜柚?

“帶了小孩子來很不方便的。我們想說些話都說不出。改天我一個人再來。小孩子真討厭?!彼f了后又向他作媚笑。

均衡送她回去后,盼望在天空高掛著的太陽快點(diǎn)兒下山。他一個人孤坐在房里,追憶舊日她和他的戀愛歷史中甜蜜的幾頁。

自在M小學(xué)校的準(zhǔn)備室里她允許他初次親吻以后,他對她很頻繁的有同樣的要求。不單有同程度的要求,他還想有更深進(jìn)的冒險(xiǎn)。

“你還不滿意么?那要待結(jié)婚之后吧。我不是疑心你,不過……”她靠著他的胸膛,坐在他的懷里了。

“不過什么?”他雖得了擁抱和撫摸她的整部的權(quán)利,但最后的勝利終沒有歸給他。無論在如何的興備狀態(tài),她總不對他有最后的赤裸裸的表示。

“此刻生了小孩子,我們?nèi)绾文莛B(yǎng)活他呢?”她所憂慮的結(jié)局還是今后的生活問題。

“不能窺她的最內(nèi)部的秘密!不能享有她的處女之美!這是我一生涯中第一個失敗,也是第一種精神的痛苦!”他想到這一點(diǎn),恨起她的丈夫來了。

“他奪了我的情人!他替我享有了她的真美!他叫我的情人替他生了一個女孩兒!”他雖不認(rèn)識她的丈夫,但他的憤恨還是集中到她的丈夫身上去。

到了四點(diǎn)鐘了,他躑躅著跑到她那邊來。

“好了,你來得很湊巧!她的爸爸也來了,今天十二點(diǎn)鐘的火車到的?!彼蓮N房里走出來迎著他引他到客廳里去。

“怎么就來了呢?不是說不來了嗎?不是說就來也要到八月中旬嗎?”他像正在籌劃著一種大計(jì)劃,忽然給人破壞了似的。

“爸爸,這就是高先生!”她把他介紹給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約有四十多歲了,又黑又胖,完全是個巨腹式的商人,精力很旺盛的樣子。頭頂沒有許多頭發(fā)了,快要禿的樣子了。

“從沒有會面,聽家里的女人說,在小學(xué)校同事的時候多蒙照拂了?!敝魅撕苷\懇的向他鞠躬,并且很客氣的招待他。他心里反覺得有點(diǎn)過意不去了。

“好說了。不過內(nèi)人從前和尊夫人是同學(xué),并且是好朋友,所以認(rèn)識了。”他忙向主人辯解。

“是的,是的!女人說過了。真可惜的,太太今年身故了。我竟沒有聽見,沒有盡點(diǎn)禮?!?

“……”他只能默然。

“天氣太熱了!不要客氣!請寬衣!”

他聽見她的丈夫來了,本受了一個意外的打擊。但現(xiàn)在看見主人的誠懇而親切的態(tài)度,覺得安心了些。日間所描想的她的丈夫和現(xiàn)在的主人像不是同一個人。

他除下來的長褂,她忙過來接著掛在衣架上去了。

他對著主人發(fā)生了兩種矛盾的感想。

“他完全是個俗物,周身銅臭的俗物!她定對他的丈夫不能滿意的!和慣于浪漫的生活的我比較起來,當(dāng)然勝利歸給我的!我還是進(jìn)行我的吧!不行!不行!他是個誠實(shí)的君子。現(xiàn)代不容易找的誠實(shí)的君子!侮辱這個誠實(shí)的君子是一種罪惡!對他的夫人懷野心就是侮辱他!我不該有這種卑鄙的念頭的!”

“高先生,抹臉嗎!到這邊來?!彼χ兴綇d外天井旁邊去洗臉。他跟了她出來。

“他不放心,趕來看看我們的。三兩天內(nèi)還是要趕回P市去?!彼⑿χ吐暤膶庹f。她這種辯解又引起了他的不少的興奮。

抹了臉回到廳里來,老媽子早把碗筷擺好了。他和主人夾著一個圓臺對坐著。玉蘭像到廚房里弄菜去了。菜有四五碗,但弄得異常的精巧。大概她因?yàn)橐粋€是從前的情人,一個是現(xiàn)在的丈夫,很得意的弄出來的吧。

菜出齊了后,她也進(jìn)來了。

“高先生,沒有什么菜,真對不起了。多吃點(diǎn)酒吧!”她提起酒壺來替他斟了一滿盅酒。

“菜多了,吃不完了?!彼?jīng)他握過的纖白的手。

“你呢?還要不要?”玉蘭提著酒壺問她的丈夫。主人只把他的又黑又大的頭點(diǎn)了一點(diǎn),他覺得這個主人很可憐,他那又大又黑的頭像快要戴綠帽子的樣子。

主人像很尊敬他是個讀書人,席間很得意的把他做生意的知識和經(jīng)驗(yàn)告訴他。

主人的酒量像很大,吃了十多盅的酒還不見有醉意,并且乘著酒興勸均衡續(xù)弦。

“我們男人是要有個家庭。有了家庭事業(yè)才做得起勁。妻子的確是累死人的,但沒有妻子,又覺得做什么事情都沒有目的般的。高先生還是早點(diǎn)再把家庭組織起來,想太太有靈也定歡喜的?!?

“現(xiàn)在很難了,像我這樣的人和年齡。我愿意的,她未必情愿;她愿意的,我又未必情愿。我也沒有這種心緒了。害了一個死了,又再害別一個嗎?”他說了后嘆了口氣。

“你自己揀擇得太苛了,那沒有法子。愿意嫁你的人多著呢!要娶窈窕的女學(xué)生也不算難事。”汪夫人半帶戲謔的笑著說。

“那里有這樣的艷福!”他也笑了。

“那說不定!像我這樣老的人,頭發(fā)快光了的人,如果還是獨(dú)身,也還可以娶個窈窕姑娘吧。哈,哈,哈!”

“頭發(fā)都快光了,還說這些風(fēng)流話,羞也不羞!……你只管娶個女學(xué)生吧。我決不吃醋的。你怕我跟著你,她們不相信你是個獨(dú)身者,你就離了我也使得。我雖然是個老婆子,也不見得沒有人收留我吧。”她說了后,一雙媚眼望著均衡,笑了起來。

“真的,若不是有小孩子,我們離開了彼此都方便。哈,哈,哈!”主人也大笑起來了。

神經(jīng)過敏的均衡以為主人是看穿了他和她的暖昧的態(tài)度,故意這樣的說笑。

“你真的脫落得很!我走了后,你一個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事我也不知道。”玉蘭笑著向她的丈夫說。均衡乘這時候偷看她的側(cè)臉,半邊透明的玉面映著霞色的頰,豐腴柔滑的頸,白嫩的纖掌,沒有穿襪子,下面露出了雪白的半腿來的腳。像這樣的一個美人還不愛?像這樣的一個美人也會有給人厭倦的一天么?這無論如何相信不過的。

“我有錢,你怪得我!哈,哈,哈!”主人再高聲的笑。

“人說男子的心像浮萍一樣,今日東,明日西,有了錢,什么對老婆不住的事情都干得出來。”她也說笑般的在發(fā)她的議論?!暗悄闶抢鈫?!高先生!秋霞姊死了后,你怕對她不起,連續(xù)娶都不續(xù)娶了。像你這樣的男人真難得。”她再翻過頭正經(jīng)地向他說。

吃醉了酒的均衡覺得她今晚說的話對自己都是別有深意的。他怕說多了引起她丈夫的懷疑,想快點(diǎn)回旅館去。他從衣袋里取出表來一看,已經(jīng)過了十點(diǎn)鐘了。

“汪夫人,我吃飯吧?!本飧嬖V他們不再喝酒了。

“不要緊,還早呢!多吃盅把嗎!”主人還想均衡陪他多喝幾盅酒。

“你一吃酒就要吃到人怕的!誰能陪你喝這么多酒!高先生,吃飯吧。”

吃完了飯后快十一點(diǎn)鐘了,他告辭了出來。他們夫婦都送出門首來。

“你一個人回去很寂寞吧?”她最后還說了這一句對他的官能有刺激性的一句。

均衡由她的別莊走出來,更覺得自己太可憐了,那末程度的寂寞。他還不忙回旅館去,一個人在海岸上躑躅著,描想自己去后他們別了幾天的夫妻間的談話和動作。

“你和那個均衡君從前在小學(xué)校同事的時候怕有什么暖昧的關(guān)系吧!那個人不轉(zhuǎn)睛的在偷看你喲!他對你生了相思病般的。你也有這種相思吧?!?

“胡說!我不要緊,你不該敗壞他的名譽(yù)?!?

他們夫妻這樣的說笑了后,感興更深的互相擁抱著,今晚上乘著酒興在更挑撥的更夸張的實(shí)行他們間的情愛吧!

均衡描想到這一點(diǎn),覺得自己太蠢笨了,今晚上做了他們的助興品了。她太可惡了,把我當(dāng)玩的?她的丈夫明明來了,又騙我說沒有來,叫我去給他們開心。真的豈有此理!她太可惡了!這個仇非復(fù)不可!

他想了又想,意氣頹喪的跑回旅館里來。

他那晚上由她那邊吃了酒出來,在途中受了點(diǎn)冷風(fēng);到了第二天咳嗽得厲害,流了許多鼻涕,并且還有點(diǎn)發(fā)熱。他一連睡了三天沒有出去。

第四天的下午,她一個人,不帶小女兒,跑到旅館里來看他。

“病了么?怎么不告訴我一聲?你這個人真不行!你也該打發(fā)人來通知我!”她在埋怨他。他聽了她的話,心臟又在振動起來了。

她望了他的瘦臉,又望望他案上的凌亂的書籍和藥瓶子,臉上表現(xiàn)出一種很傷感的表情。

“醫(yī)生看過了沒有?”

“看過了。”

“醫(yī)生怎么說?”她原來是站著的,此刻坐在他的床沿上來了。只隔著一重薄毯子,他的膝接觸著她的臀部了,但她只當(dāng)沒有感覺。興奮了的他,連打了幾個噴嚏。

“醫(yī)生說,熱度低下去了,過幾天就會好的?!?

“但是,怕有幾天不得起來吧。吃得飯么?你看,你的手都瘦成這個樣子了?!彼裏o意中握了他一只手?!八晕艺f男子沒有女人在旁是很不方便的。這樣的病該吃稀飯的。像旅館里的硬飯,你怎么能吃下去!”

“我這幾天吃牛乳多。其實(shí)也不覺得怎樣的辛苦。像這樣經(jīng)驗(yàn)——一個人病著沒有人理的經(jīng)驗(yàn),不知有多少回?cái)?shù)了。”他緊握著她的手微笑。她紅著臉低下頭去。

“如果這里不方便,就搬到我們那邊去住幾天也使得。是的,他跑了喲。今天下午一點(diǎn)鐘的火車回P市去了。你今晚出去不得的了,除非搬到我那邊來……我是來請你今晚上到我那邊去的。那天真對不起你了,他突然的跑了來?!彼犚娝脑挘苌淼臒嵫侪h(huán)流起來。

“今天就走了?”他心里登時感著一種快感?!澳愕闹魅苏媸莻€好丈夫!體格多魁偉!”

“不行喲!你這樣的譏笑人!你吃了一驚吧!這樣難看的老頭子!”她蹙著雙眉笑起來了?!暗芊Q贊你,說你真是個讀書人,明道理,不像普通一班的博士們念了點(diǎn)書就驕傲著看不起人;年輕人少有像你這樣謙遜的?!?

“真的?”他笑著望她。他很想趁這個機(jī)會把M小學(xué)時代的事提出來試探她一下。但他又覺得不該太猛進(jìn)了,她現(xiàn)在是個有夫之婦了。

食堂的鐘聲響了,他們知道是五點(diǎn)鐘了。

“你不得出去吃飯吧?”她問他。

“茶房會送進(jìn)來。但我還是吃牛奶。肚子一點(diǎn)不餓?!?

“那么我再坐一刻,使得?”她歪著頭笑問他。

“你不回去也使得。”他也笑著試探她。

“不回去沒有睡的地方吧。”她咕蘇咕蘇的笑起來了。

“空房子多得很呢!不過這樣臟爛的房子,不是你有錢的人住的。”

“你又來笑人了!我不帶小孩子來,想在你這里多坐一刻,你就要趕我回去,真沒有人情!我就回去吧?!彼е勒f了后站起來。他忙握著她的手不放她去。

“你這樣子的回去,不是真的惱了我么?”

“你的病才轉(zhuǎn)身,不該多費(fèi)神。我明天再來看你?!彼僮髅男Α!澳阋允裁礀|西,就打發(fā)人到我那邊去說一聲,我得做好送過來?!?

她去了后,他很后悔不該失了這個機(jī)會。

“我真蠢極了!她是來等我向她先表示的,我不該把這樣的好機(jī)會錯過了!女人是決不向男人先表示的。”

再過了三天,他的病恢復(fù)了,應(yīng)了她的招請,傍晚時分過她的別莊去吃晚飯。吃了晚飯后,因?yàn)樘鞖鉄幔岩粡堉裣佋趶d前,她和采青都坐在竹席子上乘涼。他卻坐在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和她談話。過了一會,采青睡了,老媽子也回她的房里去睡了。

“你也坐下來吧!竹席子上涼爽得很呢!”她一面替采青拂扇,一面說。

他雖然覺得滿臉發(fā)熱,但他禁不住要坐下去。

“對不起了,盡坐著腰骨痛得很。你莫笑我,我要睡下去了?!眱蓚€談了一會,她摟著采青倒臥在竹席上的一邊。他這時候呼吸很急的不敢望她。他雙手抱著雙膝只不住的在打呵欠。

“你累了吧。不要客氣,休息一會好不好?我去拿枕頭給你?!彼f了后,忙跑進(jìn)房里去拿出一只布枕來給他。他要辭退都辭退不及了。

他倒在竹席上后,她再坐了起來。

“夜深了,我回去吧?!彼€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對她不敢有所表示。

“還早呢,再談一會吧!我一個人寂寞得很呢。不要緊,你就在這里睡吧,在她的爸爸的鋪上睡在外廳里。我們都是老人家了,還怕外人疑我們不正經(jīng)嗎?哈,哈,哈!”她說了后笑了。

“靠不住!”他也說笑般的笑了。

“靠不???”她說了后沉默著一會沒有話說。他像失了機(jī)會不能繼續(xù)他的話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

“?。≌婵?!”他把頭伏在膝蓋上。

“什么!什么事?身體不好嗎?”她忙湊近他。他感著她的體溫了,還有一點(diǎn)暗香流出來。

“……”他只不住的搖頭。

“什么事?怎么樣的不舒服?”

“我不行!我不行!”他再在搖頭。

“什么事?”她像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故意的問他。

“追想到從前M小學(xué)校的事,今晚上睡在你旁邊,不能無所關(guān)心的!所以苦悶得厲害?!?

“無所關(guān)心?不能無所關(guān)心?什么意思?”她再笑著問他。

“你還故意問干什么???”他想站起來?!拔乙厝?!我回去!”

“你等一會吧!只等一刻工夫就讓你回去?!彼粗唤o他起來。

過了一刻,她被摟抱在他的懷中了!

“我們不算初試吧!這不算初試吧!”他想把熱唇送到她的嘴邊來。

“……”她低著頭,取出一條手巾來,她在揩淚了。

“你為什么哭了?”他略一松手,她坐過一邊來。

“均衡!我是人的妻了!也是人的母親了!并且還有一件事,你當(dāng)然知道的!……”

“什么事?”他驚疑著問。

“你和秋霞結(jié)了婚后兩個月,我由P市回來F村,不是來看了你們新夫妻么?你記得?”

“記得,有這回事?!彼f著點(diǎn)點(diǎn)頭。

“我那時候很愛你!的確很熱烈的愛你!我那時很嫉妒秋霞,所以乘秋霞出去后,在她房里對她犯了一次罪——給了你一個親吻!但她竟恕了我的罪,我想她也一定向你說了,恕了你的罪了!”

“是犯罪!的確是一種罪!但她并不知道。”

“不知道?。堪?!均衡!她不知道???我去后她沒有對你說什么?”她睜圓她的雙目很驚異的問他。

“沒有說什么?!彼埠荏@異的。

“以后都沒有向你提我的事么?”

“沒有。你告訴她了嗎?我們的犯罪——接吻……”

她兩行清淚重新涌出來。

“均衡!她親眼看見我們擁抱著接吻!她跳進(jìn)房里來,看見我們擁抱著,忙退出去了。你那時把頭埋進(jìn)我的胸懷里了,沒有看見她!”

“……”他哭了。

“均衡!秋霞比我賢得多了!她無形中給了我不少的教訓(xùn)和感化!她抱著一個重傷并不告訴人,就淹化了!”

“……”他只在痛哭。

“均衡!秋霞之死算是你的大不幸!在對得住秋霞的范圍內(nèi),我想代秋霞對你盡點(diǎn)義務(wù)!望你莫誤解了我!”

他像受了她的重重的一鞭。

“玉蘭!我感謝你!你把我從罪惡中救出來了!我的確把你的親切惡解了。我明天決定離開這海岸了!我們還是不相會的好。一相會時就成罪惡了!”

“你真的去嗎?也好!我也怕我有感情脆弱的一天!你去后望你早日再把家庭組織好!我擔(dān)心的就是怕你一個人太寂寞了,生出厭世的思想來?!?

“謝謝你,玉蘭!”

他和她都站起來了。

“秋霞或能恕我們最初的戀愛!”她伸出一雙雪白的臂膀攬著他的頭,把鮮紅的唇送到他嘴上來?!懊魈炷憔突厝グ?!回F村去吧!”

她送他走出門首時,半圓的月兒已掛在中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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