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損益義第五

趙子曰：啖先生集三傳之善，以說《春秋》，其所未盡，則申己意，條例明暢，真通賢之為也。惜其經(jīng)之大意，或未標(biāo)顯；傳之取舍，或有過差。蓋纂集僅畢，未及詳省爾。故古人云，圣人無全能，況賢者乎？予因?qū)だ[之，次心所不安者，隨而疏之。啖氏依公羊家舊說云，《春秋》變周之文，從夏之質(zhì)。予謂《春秋》因史制經(jīng)，以明王道。其指大要，二端而已，興常典也，著權(quán)制也。故凡郊廟〔郊廟，常事悉不書之〕，喪紀(jì)〔卒葬之外，雜喪事皆記非禮也〕，朝聘〔變文者皆譏非禮也，杞伯姬來朝其子之類是也〕，蒐狩昏取〔此二禮，常事亦不書〕，皆違禮則譏之〔據(jù)五禮皆依周禮〕，是興常典也〔明不變周〕。非常之事，典禮所不及，則裁之圣心，以定褒貶，所以窮精理也〔謂變例也〕。精理者，非權(quán)無以及之?！矙?quán)衡所以辨輕重，言圣人深見是非之禮，有似于此。〕故曰可與適道，未可與立；可與立，未可與權(quán)。是以游夏之徒，不能贊一辭。然則圣人當(dāng)機(jī)發(fā)斷，以定厥中，辨惑質(zhì)疑，為后王法，何必從夏乎？

或曰若非變周之意，則周典未亡，焉用《春秋》？答曰：禮典者〔周之禮經(jīng)典冊也〕，所以防亂耳。亂既作矣〔言幽厲不守，致令亂成〕，則典禮未能治也。喻之一身，則養(yǎng)生之法，所以防??；病既作矣〔不依其法，則病生矣〕，則養(yǎng)生之書不能治也，治之者在針?biāo)幎?。故《春秋》者，亦世之針?biāo)幰?，相助救世，理?dāng)如此，何云變哉？若謂《春秋》變禮典，則針?biāo)幰酁樽凁B(yǎng)生，可乎哉！

問者曰：若《春秋》非變周之意，則帝王之制，莫盛于周乎？答曰：非此之謂也。夫改制創(chuàng)法，王者之事。夫子身為人臣，分不當(dāng)耳?！惭苑蜃恿⒔讨?，正于因舊史以示勸戒，不當(dāng)變改制度也。〕若夫帝王簡易精淳之道，安得無之哉！〔言周道之不足為盛?！?

問者曰：然則《春秋》救世之宗指安在？答曰：在尊王室，正陵僭，舉三綱，提五常，彰善癉惡，不失纖芥，如斯而已。觀夫三家之說，其宏意大指，多未之知，褒貶差品，所中無幾。故王崩不書者三，王葬不書者七；〔春秋時凡十二王，其有崩葬，不見于經(jīng)者，三傳悉無貶責(zé)?！乘猛跫次?，桓、文之霸，皆無義說?！踩齻饕嗖谎云湟??！趁藭址?，豈無褒貶？亦莫之論?！踩齻鳠o義?！陈耘e數(shù)事，觸類皆爾?！膊⒁妭髦?。〕故曰宏意大指多未之知也。至于分析名目，以示懲勸，乖經(jīng)失指，多非少是。啖氏雖已裁擇，而蕪穢尚繁。於戲！圣典翳霾，千數(shù)百年，理當(dāng)發(fā)揮，不可以已，豈茍駁先儒哉？故褒貶之指在乎例，〔諸凡例是。〕綴敘之意在乎體。所謂體者，其大概有三，而區(qū)分有十。所謂三者；凡即位、崩薨、卒葬、朝聘、盟會，此常典所當(dāng)載也，故悉書之，隨其邪正而加褒貶，此其一也。祭祀、婚姻、賦稅、軍旅、蒐狩，皆國之大事，亦所當(dāng)載也，其合禮者，夫子修經(jīng)之時，悉皆不??；故《公》《穀》云常事不書，是也；其非者及合于變之正者，乃取書之而增損其文，以寄褒貶之意，此其二也。慶瑞、災(zāi)異及君被殺被執(zhí)，及奔、放、逃、叛、歸、入、納、立，如此并非常之事，亦史冊所當(dāng)載，夫子則因之而加褒貶焉，此其三也。此述作之大凡也。所謂十者：一曰悉書以志實(shí)?！渤赣帽?，一切書之，以著事實(shí)?！扯宦猿Ｒ悦鞫Y?！布漓牖橐龅群隙Y者，皆常事，不書。〕三曰省辭以從簡。〔經(jīng)文貴從省，觸類盡然，諸前目，后凡帥師不言君使之類，是也。〕四曰變文以示義。〔但經(jīng)文比常例變一字者，必有褒貶之義?！澄逶患崔o以見意。〔謂不成例者，但于辭中見褒貶之義，公追齊師至酅，齊人來歸，公孫敖之喪之類，是也?！沉挥浭且灾恰！矔油?，及葬諸侯之類，是也?！称咴皇局M以存禮。〔內(nèi)惡事皆隱避其文，以示臣禮?！嘲嗽辉攦?nèi)以異外?！矁?nèi)卿卒皆書，被伐皆言某鄙之類，是也?！尘旁魂I略因舊史?！残?、成以前，人名及甲子多不具，是也。〕十曰損益以成辭。〔如鄭渝平，若言鄭伯使人來渝平，即不成言辭，此損文也；如西狩，常事，不合書，為獲麟故書西狩，此益文也?！持潴w，推其例，觀其大意，然后可以議之耳。

或曰：圣人之教，求以訓(xùn)人也，微其辭何也？〔怪其辭意深微，人難曉解，不可以訓(xùn)?！炒鹪唬悍俏⒅?，事當(dāng)爾也。人之善惡，必有淺深，不約其辭，不足以差之也。如弒君有稱國稱人稱盜之異，來盟有書名書字書官之異，必假一字，以示善惡淺深也?！橙魪V其辭，則是史氏之書爾，焉足以見條例而稱《春秋》乎？辭簡義隱，理自當(dāng)爾，非微之也。故成人之言，童子不能曉也?？h官之才，民吏不能及也。是以小智不及大智，況圣人之言乎？此情性自然之品匯，非微之也。今持不逮之資，欲勿學(xué)而能此，豈里巷之言茍爾而易知乎！

或曰：《春秋》始于隱公何也？答曰：一則因平王之遷也，〔此與啖同?！扯t隱賢之讓也?！泊伺c杜同，別具言獲麟傳。〕啖氏依舊說，以左氏為邱明，受經(jīng)于仲尼。今觀左氏解經(jīng)，淺于公、穀，誣謬實(shí)繁?！矀湓凇蹲肜分T門及《辨疑》篇?！橙羟衩鞑艑?shí)過人，豈宜若此？推類而言，皆孔門后之門人，但公、穀守經(jīng)，左氏通史，故其體異耳。且夫子自比，皆引往人，故曰竊比于我老彭；又說伯夷等六人，云我則異于是；并非同時人也。邱明者，蓋夫子以前賢人，〔《論語》云左邱明恥之，某亦恥之?！橙缡坟?、遲任之流，見稱于當(dāng)時耳。焚書之后，莫得詳知。學(xué)者各信胸臆，見傳及《國語》俱題左氏，遂引邱明為其人。此事既無明文，唯司馬遷云邱明喪明，厥有《國語》；劉歆以為《春秋左氏傳》是邱明所為。且遷好奇多謬，故其書多為淮南所駁。劉歆則以私意所好，編之《七略》，〔《七略》：左氏傳，邱明所為?！嘲喙桃蚨桓?，〔謂《漢書·藝文志》憑《七略》而為也?！澈笫浪煲詾檎妗Ｋ^傳虛襲誤，往而不返者也。

或曰：司馬遷、劉歆，與左邱明年代相近，固當(dāng)知之。今以遠(yuǎn)駁近，可乎？答曰：夫求事實(shí)當(dāng)推理例，豈可獨(dú)以遠(yuǎn)近為限？且遷作呂不韋傳，云不韋為秦相國，集門客千人，著其所聞，集為八覽六論十二紀(jì)，號曰《呂氏春秋》，懸之秦市。及其與任安書，乃云文王幽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修《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邱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則遷所論不韋，書與傳自相違背若此之甚，其說邱明之謬，復(fù)何疑焉？劉歆云左氏親見夫子，杜預(yù)云凡例皆周公之舊典禮經(jīng)。按其傳例，云弒君稱君，君無道也；稱臣，臣之罪也；然則周公先設(shè)弒君之義乎？又云大用師曰滅，弗地曰入，又周公先設(shè)相滅之義乎？又云諸侯同盟，薨則赴以名，又是周公令稱先君之名，以告鄰國乎？雖夷狄之人，不應(yīng)至此也。又云平地尺為大雪。若以為災(zāi)沴乎？則尺雪豐年之征也；若以為常例須書乎？不應(yīng)二百四十二年唯兩度大雪。凡此之類，不可類言?！簿咭姟蹲肜分T篇及《辨疑》中?！硠t劉、杜之言，淺近甚矣。左氏決非夫子同時，亦已明矣?！惭匀粲H授經(jīng)，不應(yīng)乖繆至此也。〕

或曰：若左氏非授經(jīng)于仲尼，則其書多與汲冢《紀(jì)年》符同，何也？答曰：彭城劉惠卿著書〔名貝尼〕，云《紀(jì)年》序諸侯列會，皆舉其謚，知是后人追修，非當(dāng)世正史也。至如齊人殲于遂，鄭棄其師，皆夫子褒貶之意，而竹書之文亦然。其書鄭殺其君某，因釋曰是子亹，楚囊瓦奔鄭，因曰是子常，率多此類；別有《春秋》一卷，全錄《左氏傳》卜筮事，無一字之異，故知此書按《春秋》經(jīng)傳而為之也。劉之此論，當(dāng)矣。且經(jīng)書紀(jì)子伯、莒子盟于密，左氏經(jīng)改為紀(jì)子帛，傳釋云魯故也，以為是紀(jì)大夫裂繻之字，緣為魯結(jié)好，故褒而書字同之。內(nèi)大夫序在莒子上，此則魯國褒貶之意，而竹書自是晉史，亦依此文而書，何哉？此最明驗(yàn)。其中有鄭莊公殺公子圣〔《春秋》作段〕，魯桓公、紀(jì)侯、莒子盟于區(qū)蛇，如此等數(shù)事，又與《公羊》同。其稱今王者，魏惠成王也，此則魏惠成王時史官約諸家書追修此紀(jì)，理甚明矣。觀其所記，多詭異鄙淺，殊無條例，不足憑據(jù)而定邪正也?！泊硕窝浴蹲笫蟼鳌芳确侨珜?shí)，而《紀(jì)年》又憑《左氏》而成也。〕且《左傳》《國語》，文體不倫，序事又多乖剌，定非一人所為也。蓋左氏廣集諸國之史以釋《春秋》，傳成之后，蓋其家子弟及門人，見嘉謀事跡，多不入傳，或有雖入傳而復(fù)不同，〔為諸國各有史，故雖一事，而說各異也?！彻矢麟S國編之，而成此書，以廣異聞爾。自古豈止有一邱明姓左乎？何乃見題左氏，悉稱邱明？近代之儒，又妄為記錄，云邱明以授魯曾申，申傳吳起，起傳其子期，期傳楚人鐸椒，椒傳虞卿，卿傳荀況，況傳張蒼，蒼傳賈誼?！碴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序例》所引?！炒四私乐?，欲尊崇左氏，妄為此記。向若傳授分明如此，《漢書》張蒼、賈誼及儒林傳，何故不書？則其偽可知也?！矟h初猶不能知，后代從何而得？足明妄也。〕

或曰：公、穀定何時人也？〔緣《漢書》儒林、藝文志并無年代名字，故問之也?！炒鹪唬捍硕麟m不記事跡，然其解經(jīng)密于左氏，是知必孔門后之門人也，但不知師資幾世耳。傳記無明文，故三傳先后，亦莫可知也。先儒或云公羊名高，子夏弟子也，〔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云爾?！郴蛟茲h初人；〔何休隱二年紀(jì)子伯莒子注中云然。〕或曰穀梁亦子夏弟子，名赤，〔亦《風(fēng)俗通》所說?！郴蛟磺匦⒐瑫r人，〔麋信云然?！郴蛟幻麄m，字元始，〔阮孝緒《世錄》云然?！辰詾閺?qiáng)說也?！参鳚h諸儒猶不能定其時代及名字，而后代方示廣博，妄為記錄，故知非真說也?！橙迨分?，尚多及此，況語怪者哉！〔言歷代儒生及修史之人，宜守正據(jù)實(shí)，而猶妄示廣博，有此偽跡，況讖緯迂怪之徒哉！此嘆息作偽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