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背篇

劉長卿郎中，皆謂前有沈、宋、王、杜，后有錢、郎、劉、李。劉君曰：「李嘉佑、郎士元，焉得與予齊稱也！」每題詩，不言其姓，但「長卿」而已，以海內(nèi)合知之乎？士林或之譏也。宋雍初無令譽，及嬰瞽疾，其詩名始彰。盧員外綸作擬僧之詩，僧清江作七夕之詠，劉隨州有眼作無眼之句，宋雍無眼作有眼之詩。詩流以為四背，或云四倒，然辭意悉為佳致乎？盧公詩曰：「愿得遠(yuǎn)公知姓字，焚香洗鉢過余生。」清江上人詩曰：「唯愁更漏促，離別在明朝?！箘㈦S州詩曰：「細(xì)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宋君詩曰：「黃鳥不堪愁里聽，綠楊宜向雨中看?！?

●嚴(yán)黃門

武后朝嚴(yán)安之、定之，昆弟也。安之為長安戎曹，權(quán)過京尹，至今為寮者，愿得安之之術(shù)焉。定之則登歷臺省，亦有時名，娶裴卿之女，才三夕，其妻夢一人佩服金紫，美須鬢，曰：「諸葛亮也，來為夫人兒。」既妊而產(chǎn)嬰孩，其狀端偉，頗異常流，定之薄其妻而愛其子。嚴(yán)武年八歲，詢其母曰：「大人常厚玄英，（玄英，定之妾也。）未常慰省阿母，何至于斯乎？」母曰：「吾與汝，母子也。以汝尚幼，未之知也。汝父薄幸，嫌吾寢陋，枕席數(shù)宵，遂即懷汝。自后相棄如離婦焉?！蛊淠钙嘌剩湟鄳嵧镫y處。候父既出，玄英方睡，武持小鐵錘，擊碎其首。及定之歸，驚愕，視之，乃斃矣。左右曰：「小郎君戲運鐵錘而致之。」定之呼武至，曰：「汝何戲之甚矣！」武曰：「焉有大朝人士，厚其侍妾，困辱兒之母乎？故須擊殺，非戲之也?！垢冈唬骸刚鎳?yán)定之之子?！苟恳侄?，恐其非器。武年二十三，為給事黃門侍郎；明年擁旄西蜀，累于飲筵，對客騁其筆札。杜甫拾遺乘醉而言曰：「不謂嚴(yán)定之有此兒也?！刮漤Ｄ烤弥?，曰：「杜審言孫子，擬捋虎須？」合座皆笑，以彌縫之。武曰：「與公等飲饌謀歡，何至于祖考耶？」房太尉綰亦微有所忤，憂怖成疾。武母恐害賢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峽。母則可謂賢也，然二公幾不免于虎口矣。李太白為《蜀道難》，乃為房、杜之危也，略曰：「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dāng)門，萬夫莫開。所守或非人，化為狼與豺。（此謂武之酷暴矣。）朝避猛虎，夕避長虵。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cè)身西望長咨嗟?！苟懦踝宰鳌堕佒行小罚骸覆蚶钱?dāng)路，無地游從?！够蛑^章仇大夫兼瓊為陳拾遺雪獄；（陳晃字子昂。）高適侍御與王江寧昌齡申寃；當(dāng)時同為義士也。李翰林作此歌，朝右聞之，疑嚴(yán)武有劉焉之志。支屬刺史章彝，因小瑕，武遂棒殺；后為彝外家報怨，嚴(yán)氏遂微焉。

●哀貧誡

余以曾子回車不入勝母之閭，呂不韋有桐輪之媚；是乃曾參立孝行之名，不韋抱淫邪之責(zé)。邇之進(jìn)退者，豈以二子而隲是非乎？渚宮有李令者，自宰延安，本狡猾之徒也，強(qiáng)為篇章，而干謁時貴；有歸評事任江陵醝院，常懷恤士之心。李令既識歸君，累求救貸，而悉皆允諾。又云：「某欲尋親湖外，輙假舍而安家族。」歸君亦敏諾之。李且乘舟而去。不二旬，其妻遣仆使告丐餱糧，主人拯其乏絕。李忽寄書于鹺院，情況欵密，且異尋常，書中有贈家室等詩一首，意欲組織歸君。歸君怏恨，悔而不能明，與率武陵渠江之務(wù)，以糊其口焉。舉士沈擢，既違名路，從知長沙，每述于同院眾賓，用茲戒慎也。李令寄妻詩曰：「有人教我向衡陽，一度思?xì)w欲斷腸。為報艷妻兼少女，與吾覓取朗州場?！?

●古制興

文宗元年秋，詔禮部高侍郎鍇，復(fù)司貢籍，曰：「夫宗子維城，本枝百代，封爵便宜，無令廢絕。常年宗正寺解送人，恐有浮薄，以忝科名。在卿精揀藝能，勿妨賢路。其所試，賦則準(zhǔn)常規(guī)，詩則依齊梁體格。」乃試《琴瑟合奏賦》、《霓裳羽衣曲詩》。主司先進(jìn)五人詩，其最佳者，其李肱乎？次則王收日斜見賦，則《文選》中《雪賦》、《月賦》也。況肱宗室，德行素明，人才俱美，敢不公心，以辜圣教？乃以牓元及第，《霓裳羽衣曲詩》，（任用韻。）李肱：「開元太平時，萬國賀豐歲。梨園獻(xiàn)舊曲，玉座流新制。鳳管勢參差，霞衣競搖曳。醼罷水殿空，輦余春草細(xì)。蓬壺事已久，仙樂功無替。詎肯聽遺音，圣明知善繼?！股吓脑唬骸附鼘偃珉耪?，其不忝乎！有劉安之識，可令著書；執(zhí)馬孚之正，可以為傳。秦嬴統(tǒng)天下，子弟同匹夫；根本之不深固，曹冏曷不非也？」評曰：「李君文章精練，行義昭詳。策名于睿哲之朝，得路于韋蕭之室。然止于岳、齊二牧，未登大任，其有命焉！」

●夷君誚

登州賈者馬行余，轉(zhuǎn)海擬取昆山路，適桐廬時，遇西風(fēng)而吹到新羅國。新羅國君聞行余中國而至，接以賓禮。乃曰：「吾雖夷狄之邦，歲有習(xí)儒者，舉于天闕，登第榮歸，吾必祿之且厚。乃知孔子之道，被于華夏乎！」因與行余論及經(jīng)籍，行余避位曰：「庸陋賈竪，長養(yǎng)雖在中華，但聞土地所宜，不識詩書之義。熟詩書、明禮律者，其唯士大夫乎！非小人之事也。」遂乃言辭，揚舲背扶桑而去。新羅君訝曰：「吾以中國之人，盡閑典教，不謂尚有無知之俗歟！」行余還至鄉(xiāng)井，自以貪恡百味好衣，愚昧不知學(xué)道，為夷狄所咄，況于英哲也。

●餞歌序

李尚書訥夜登越城樓，聞歌曰：「鴈門山上鴈初飛?！蛊渎暭で?，召至。曰：「去籍之妓盛小藂也?！乖唬骸溉旮韬紊坪?？」曰：「小藂是梨園供奉南不嫌女甥也。所唱之音，乃不嫌之授也。今色將衰，歌當(dāng)廢矣！」時察院崔侍御元范，自府幕而拜，即赴闕庭，李公連夕餞崔君于鏡湖光候亭。屢命小藂歌餞，在座各為一絕句贈送之。亞相為首唱矣，崔下句云：「獨向栢臺為老吏。」皆曰：「侍御鳳閣中書，即其程也，何以老于栢臺？」眾請改之。崔讓曰：「某但止于此任，寧望九遷乎？」是年秋，崔君鞠獄于譙中，乃終于栢臺之任矣。楊、封、盧、高數(shù)篇，亦其次也。《聽盛小藂歌送崔侍御浙東廉使》，李訥：「綉衣奔命去情多，南國佳人斂翠蛾。曾向教坊聽國樂，為君重唱盛藂歌?！埂斗詈蛠喤_御史》，崔元范：「楊公留宴峴山亭，洛浦高歌五夜情。獨向栢臺為老吏，可憐林木響余聲?！箞F(tuán)練判官楊知至：「燕趙能歌有幾人，落花回雪似含嚬。聲隨御史西歸去，誰伴文翁怨九春？」觀察判官封彥沖：「蓮府才為綠水賓，（庾杲之在王儉府，似芙蓉泛綠水，故有此句。）忽乘駿馬入咸秦。為君唱作西河調(diào)，日暮偏傷去住人?！褂^察支使盧鄴：「何郎戴笏別賢侯，更吐歌珠宴庾樓。莫道江南不同醉，即陪舟檝上京游。」前進(jìn)士高湘：「謝安春渚餞袁宏，千里仁風(fēng)一扇清。歌黛慘時方酩酊，不知公子重飛觥?！固幨勘R溵：「烏臺上客紫髯公，共捧天書靜鏡中。桃葉不須歌白苧，耶溪暮雨起樵風(fēng)?！?

●宗兄悼

滕倪苦心為詩，嘉聲早播。遠(yuǎn)之吉州，謁宗人邁郎中。吉守以「吾家鮮士，此弟則千里之駒也。」每吟其「白發(fā)不知容相國，也同閑客滿頭生?！褂帧额}鷺鷥障子》云：「映水有深意，見人無懼心。」且曰：「魏文酷陳思之學(xué)，潘岳褒正叔之文；貴集一家之芳，安以宗從疏遠(yuǎn)矣。」倪既秋試，捧笈告游，及留詩一首為別。滕君得之悵然，曰：「此生必不與此子再相見也?！鼓俗嬗谔V之閣，別異常情。倪至秋深，逝于商于之館舍，聞?wù)吣粋垦?。倪詩曰：「秋初江上別旌旗，故國無家淚欲垂。千里未知投足處，前程便是聽猿時。誤攻文字身空老，卻返樵漁計已遲。羽翼凋零飛不得，丹霄無路接差池。」

●夢神姥

盧著作肇為華州紇干公泉防御判官，游仙掌諸峯，歇馬于巨靈廟。忽寐，夢在數(shù)間空舍中，見一老嫗于大釜中燃火，盧君詢其所由，曰：「老人是華岳神母也?！褂謫枺骸父兄笳吆挝?？」母曰：「橡子也?！埂赣么宿蔀?？」母愀然曰：「食之也?！贡R曰：「且兒為五岳神主，厭于禱祠；母食樹子，豈無奉養(yǎng)之志乎？」母曰：「以神鬼之道，雖有君臣父子，禍福本不相及矣。祈祭之所，不呼名字者，不得饗焉?！贡R夢覺，召岳廟祝，別置神母位，常饌出生一分，公宴則闕。在家，忽遺忘之，噦咽而體中不快也。云谿子曰：「親聞范陽所述，故書之?！?

●玉泉祠

余以鬼神之道難明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朝賢后于盟津，報受禪于晉壤，禱祀名山大川，則其兆應(yīng)也。蜀前將軍關(guān)羽守荊州，夢豬嚙足，自知不祥，語其子曰：「吾衰暮矣！是若征吳，必不還爾?！构麨閰菍蚊慎庀滤辏袼焱銮G州。（今吳楚之俗，夢半豬者，乃書其屋柱而禳之。）玉泉祠，天下謂四絕之境。或言此祠鬼興土木之功而樹，祠曰「三郎神」。三郎，即關(guān)三郎也。允敬者，則髣髴似覩之。緇俗居者，外戶不閉，財帛縱橫，莫敢盜者。廚中或先嘗食者，頃刻大掌痕出其面，歷旬愈明。侮慢者，則長虵毒獸隨其后。所以懼神之靈，如履冰谷，非齋戒護(hù)凈，莫得居之。

●舞娥異

李八座翱，潭州席上有舞柘枝者，匪疾而顏色憂悴。殷堯藩侍御當(dāng)筵而贈詩曰：「姑蘇太守青蛾女，流落長沙舞柘枝。滿座繡衣皆不識，可憐紅臉淚雙垂?！姑鞲懫涫?，乃故蘇臺韋中丞愛姬所生之女也。（夏卿之胤，正卿之侄。）曰：「妾以昆弟夭喪，無以從人，委身于樂部，恥辱先人。」言訖涕咽，情不能堪。亞相為之吁嘆，且曰：「吾與韋族，其姻舊矣?！顾倜湮璺?，飾以袿襦，延與韓夫人相見。（夫人，吏部之子。）顧其言語清楚，宛有冠蓋風(fēng)儀，撫念如其所媵，遂于賓榻中選士而嫁之也。舒元輿侍郎聞之，自京馳詩贈李公曰：「湘江舞罷忽成悲，便脫蠻靴出絳幃。誰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懷舊嫁文姬?！估钌袝跏貜]江，有重系者合當(dāng)大辟。引慮之時，啟鳴曰：「某偶黷典章，即從誅戮。然昔于羣山，專習(xí)一藝，愿于貴人之前試之?！鼓嗽唬骸搁L嘯也。死而無恨歟！」乃命緩系而聽之，清聲上徹云漢。公曰：「不謂蘇門之風(fēng)，出于赭衣之下?？擅[鶴同游，可與孫阮齊躅。去其械梏，蠲其罪乎！」后鎮(zhèn)山南，夜聞長笛之音，而瀏亮不絕。問是何人吹之也，具云：「府獄重囚?！沽蠲魅找齺?。官吏遞相尤怨，夜使囚徒為樂，罪累必深。及至，發(fā)龍吟之韻，奏出塞之悲，閨思鄉(xiāng)情，莫不凄切。公曰：「汝之吹竹已得其能。不事農(nóng)業(yè)，可為伶人爾。」卒歲而憐愍之，便令奔去也。夫徐晃持刑，而行陣齊整；慕容貸法，而兵士傾心。寬猛相濟(jì)，故無不均。前聞于襄陽雕鶚高舉，后有李漢南文學(xué)推能。于、李之雙名，真亞匹也；雖楊、杜之齊勛，未比二侯之奇特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