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鸞傳

趙鸞鸞，字文鵷，東平趙舉女也。幼時，家人以香屑雜飲食中啖之，長而體香，故又名香兒。有才貌，喜文詞，尤精于剪制刺繡之事。父欲以嫁近鄰之才子柳穎，而鸞亦深愿事焉，許而未聘。會穎家坐事，日就零替，鸞母悔之，以適繆氏?？婋m富室，而子弟村樸，目不知書。鸞既嫁，而郁郁不得志，凡佳辰令節(jié)，異卉奇葩，輒對之掩鏡悲吟，閉門愁坐。景之接于目，事之感于心，一寓于詩，積而成帙，名曰《破琴稿》。既三月，而繆生死，鸞回父母家。次年冬，穎亦喪耦，乃遣人復(fù)申前約，而求娶之。舉夫婦弗許，穎必欲成其姻，蓋聞鸞之賢，而悅鸞之貌也。

乃廉得穿珠匠婦王媽媽者，出入趙氏甚熟，且言聽計從，重賄媽媽，求勸親焉。兼使私問于鸞，微觀其意。媽媽許諾，往趙氏說之曰：“老身久懷一事，屢欲奉告于君，以多故未暇，今適其時，不容更緩，未審公夫婦尊意若何？”舉曰：“何事？”媽媽曰：“賢女孀居，服將闋矣。薄聞柳氏復(fù)舉前盟，公堅執(zhí)不從，不知成算何向？且始先開口，出自名門。因其家為事貧窘，遂負初意。兩下各自締姻，固已絕望矣。誰想令愛喪夫，穎亦喪婦，殆出前定，似非偶然。況穎學(xué)問文才，視昔繆生百倍，不可同年而語。鸞鸞心事，諒必無嫌，更其家溫裕，大勝曩時，如穎少年，豈終困者？有婿若此，何忍棄乎？”舉聞?wù)Z，慨然而從。媽媽復(fù)密勸于鸞曰：“穎之慕爾，若大旱之望雲(yún)霓。今尊君既許，好事即諧。然既遇知音，爾不可無一語以答其深意。第恐他日相從，悔之遲矣。”鸞甚然之，而難于啟口，乃作書附媽媽曰：

妾本良家，幼承慈訓(xùn)，調(diào)鉛傅粉，深處中閨。執(zhí)枲治絲，謹循內(nèi)則。惟知紉針而補綴，未解舉案以齊眉！天與榮華，親憐巧慧。冰為神而玉為骨，蝤如領(lǐng)而手如荑。正及芳年，遴選佳婿，詎期薄命，竟配下流。遂爾辜其出眾之才，屈其傾城之貌。斂茲怨悔，寓闕詩詞。對月白之宵，遇風清之旦。強與語，強與笑，鸞伴山雞；觸于目，觸于心，鵷隨野鶩。孰料庸才短折，孱質(zhì)孤嫠。土木形骸，惡況暫空于眼底；風花情性，幽悰尚郁于尊前。徒懷蔡琰之悲，永抱淑真之恨。已甘棄置，過辱聘求，蓋以伸前時之好言，作後日之佳話。誠愿托身貴族，委質(zhì)明公，挽桓君之鹿車，吹秦娥之鳳管。愿畢志以偕老，冀投身而相從。未侍光儀，先申愚悃，惟高明其諒之！

媽媽還賀曰：“可諧矣！請以百金為賞?！狈f曰：“若余事濟，百金豈敢吝惜！”乃出鸞簡付穎。穎讀而雀躍曰：“真所謂窈窕淑女，吾其可不以琴瑟友之乎？”即卜日納聘，而續(xù)其弦焉。

御輪之夕，鸞乃私語于穎曰：“妾雖孀婦，然尚處子，郎不可不知?！狈f愕然曰：“何謂耶？”鸞云：“昔繆生有疾，不能近婦人。雖與為夫婦將四月，而無人道，卒以喪身。然此事獨吾母知之，他人不知也?！狈f未信，鸞請驗之，而果不謬。既歸之後，孝敬奉于舅姑，雍和友于娣姒，遇婢仆以恩惠為先，相夫子以勤儉為本。鄉(xiāng)鄰之貧乏者，則隨力相周；親戚之往還者，則以禮相待。由是內(nèi)外交譽，稱道其賢。暇則與穎玩繹詩騷，吟詠情性，若吳絳仙之容華，曹文姬之藻思，不屑論也。穎中表兄弟，有自都下回者，錄得貫學(xué)士蘭房謔詠六題曰：雲(yún)鬟、檀口、柳眉、酥乳、纖指、香鉤凡六首。穎借歸，與鸞觀之，將效其體制，而構(gòu)思未就。鸞輒先賦曰：

擾擾香雲(yún)濕未干，鴉翎蟬翼膩光寒。側(cè)邊斜插黃金鳳，妝罷夫君帶笑看。

——右雲(yún)鬟

彎彎柳葉愁邊蹙，湛湛菱花照處顰。嫵媚不煩螺子黛，春山畫出自精神。

——右柳眉

銜杯微動櫻桃顆，咳唾輕飄茉莉香。曾見白家樊素口，瓠犀顆顆綴榴房。

——右檀口

粉香汗?jié)瘳幥佥F，春逗酥融白鳳膏。浴罷檀郎捫弄處，露華涼沁紫葡萄。

——右酥乳

纖纖軟玉削春蔥，長在香羅翠袖中。昨日琵琶弦索上，分明滿甲染猩紅。

——右纖指

春雲(yún)薄薄輕籠筍，晚月娟娟巧露錐。簇蝶裙長何處見？秋千架上下來時。

——右香鉤

寫以呈穎。穎服其敏妙，為之擱筆。

明年，至正戊戌，田豐破東平，穎與鸞相失，莫知所在。已而毛貴復(fù)陷東昌，留偽將俞左丞者鎮(zhèn)守，俞頗知道理，凡所掠男女，出榜召人識認給還。穎聞之，意鸞或者在彼，沖冒白刃中，求而未得。正憂窘間，有指女冠院語之曰：“盍不于此訪求乎？”穎如言去，果見婦女十馀人，累然監(jiān)系；穎問鸞姓名存歿，一婦人答云：“數(shù)月前喚去，不在此，蓋賢婦人也?？上В】上?！”穎又問：“娘子何以悉之？”曰：“妾亦良家遭虜，與趙氏處者五閱月。其他人家宅眷，皆污辱于寇，輒得放還。獨吾與趙氏及在此數(shù)人，誓死不辱，故被囚禁。何時復(fù)得見天日也！”言訖，淚下如雨。穎亦灑泣，低聲語婦云：“趙氏，余妻也，不知今在何處？”婦曰：“聞有周萬戶者領(lǐng)去，莫測所之。但臨行時，知君必來相覓，留書托我，俾以授君。”即于衣領(lǐng)中取付穎，使急持去，蓋恐監(jiān)者知覺，必遭箠罵。穎開而讀之，果妻手筆也。書云：

妾鸞，爰從出適，忽值兇徒，顛沛流離，艱難痛苦，殘骸余喘，與死為鄰。備歷危疑，幸存貞節(jié)?；侍旌笸粒瑢嵥b臨！將殞滅微軀，則自經(jīng)溝瀆。將混同末俗，則褻慢綱常。是以毀壞形容，偷存視息，雖落花無主，暫爾隨風；而畜犬喪家，終然戀主。愴惶四顧，憔悴半生。肢體茍完，心膽俱喪。每遇窮檐夜雨，古道秋風。但有凝望眼穿，憶歸腸斷。壁燈半滅，淚盡眼枯；戰(zhàn)鼓爭喧，魂飛魄散。已分膏涂野草，血染沙泥。寧飼肉于烏鳶，肯委身于狗彘？效投崖之烈女，慕斷臂之貞妻。詎意復(fù)被播遷，忽聞消耗，知君無恙。贖妾有期，敢遽捐生，遂更忍死。妾即今見在濟南，周其姓氏，萬戶其官，緣系漢人，差若良善。君得書之後，速備金帛來贖。不宜遷延稽緩，恐一時調(diào)撥，則轉(zhuǎn)移他處矣。百年伉儷，一旦分張。覆水再收，拳拳盼望。所宜深慮，早致良圖，毋俾妾為陽臺不歸之云也。伏楮凄斷，不知所云。

穎得書，則又間關(guān)跋涉，達于彼中。萬戶方擁重兵，赫然聲勢，未敢輕進，投其鄰而安下焉。

越數(shù)日，緝知鸞之在也，而無由以通消息，乃日伺于門。見一巫媼，往來頻數(shù)，意必府中之親信人也。候媼出，潛隨至家，奉銀一錠為壽，而以情告焉。媼曰：“將軍夫人妒忌，所擄婦女，皆處于別室，除浣洗衣裳，炊造飲食之外，不容輒出。近亦有給還其親屬者。令妻若在，吾當為玉成。”次日，媼詣第潛問，果得鸞而私報焉。鸞密出一緘，付媼。媼持出以授穎，題曰：《悲笳四拍》。讀之流涕，乃就懇媼請于夫人贖鸞。夫人曰：“吾無所用，況其夫在，何忍留之？當即遣還?！狈f乃奉珍珠耳榼、黃金排釵各一事于夫人，夫人即呼鸞使穎領(lǐng)去，于是夫婦相攜拜辭而出。其曲亦錄于此。

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元運衰。夫與妻兮忽仳離，父與母兮生死安可知！狼煙四起兮沸鼓鼙，鋒鏑成林兮盛旌旗。人民涂炭兮城郭壞，禮義滅亡兮法度隳。身流落兮天一涯，腸欲絕兮心孔悲！山可平兮河可塞，妾怨苦兮無窮期！

右一拍

蜂蟻屯聚兮豺虎嗥，心毒狠兮體腥臊。煙塵澒洞兮人竄逃，寒沙暴骨兮沒蓬蒿。亡家遇亂兮傷吾曹，義重命輕兮如鴻毛。誓捐此生兮期不污，仰天俯地兮獨煩勞。

右二拍

棄賢俊兮逐兇愚，東西轉(zhuǎn)徙兮卒無寧居。貪淫是樂兮殺戮是娛，所在剽掠兮所過為墟。發(fā)冢墓兮焚毀室廬，閨門孱弱兮被虜驅(qū)。舍生取義兮捐微軀，誰云女婦兮丈夫弗如？

右三拍

行處坐處兮，思念我鄉(xiāng)曲。地角天涯兮，不見我骨肉！姑亡舅歿兮家傾覆，逃竄茍活兮被驅(qū)逐！伉儷離背兮何時復(fù)？幸茲陋軀兮免污辱。誰為義士兮揮金玉？歌行路兮妾身贖。

右四拍

穎、鸞既復(fù)合，乃相與謀曰：“世方離亂，人不聊生。吾夫婦雖重得團圞，而前途向去，端未可保。莫若遠遁于深林大壑中，少避氛埃，以需時泰?！蹦穗[于徂徠山麓，夫耕于前，妻耘于後，同甘共苦，相敬如賓，冀缺、梁鴻、龐公、王霸，亦未可以優(yōu)劣論也。鄉(xiāng)閭遠近，頗化其風。一日，穎出城負米，遇賊獲之。曰：“聞公名久矣！當送田將軍，任以官職，不患不富貴也?！狈f瞠目大罵曰：“斫頭賊！吾豈從汝反哉？”賊怒，殺之道上。鄰舍奔告鸞，鸞走哭，負其尸以歸，親舐其血而手殮之，積薪焚穎，焰既熾，鸞亦投火中死焉。見者驚駭，為之竦然，曰：“古稱烈婦，何以加之！”火滅，鄰里拾其遺骸葬之，伐石表其冢曰：“雙節(jié)之墓?！本釉唬骸肮?jié)義，人之大閑也，士君子講之熟矣。一旦臨利害，遇患難，鮮能允蹈之者。鸞幽女婦，乃能亂離中全節(jié)不污，卒之夫死于忠，妻死于義。惟其讀書達禮，而賦質(zhì)之良，天理民彝，有不可泯。世之抱琵琶過別船者，聞鸞之風，其真可愧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