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雲(yún)華還魂記

魏鵬，字寓言，其先鉅鹿人。九世祖飛卿，宋高宗朝，仕至御史中丞。以論秦檜誤國，貶襄陽令，死葬白馬山，子孫遂留居焉。宗族蕃衍，富擬封君，迨元朝尤盛。鵬父巫臣，延祐初，參政江浙行省，生鵬于公廨而父卒。母郢國蕭夫人，攜鵬暨二兄鸑、鷟，扶櫬歸襄陽。魏生五歲通五經(jīng)，七歲能屬文，肌膚瑩然，眉目如畫，鄉(xiāng)里以神童稱之。至正間，累舉不偶，深置恨焉。嘗曰：“大丈夫當(dāng)唾手以取功名，而一第乃不可得耶！”因撫幾長嘆。蕭夫人聞之，恐其悒郁成疾，遂命之曰：“錢塘，汝父桐鄉(xiāng)也。凡此時名師夙儒，多前日門生故吏，汝往請業(yè)，庶或有成。矧東南大藩，山水奇勝，可以開豁心胸，吟詠情性，汝其行哉，毋事一室?！蹦擞趹阎谐鰰痪}，付之曰：“到彼讀書之暇，當(dāng)往訪故賈平章鈞眷邢國莫夫人，以此呈之，議汝姻事。吾自有說，慎勿妄開也。”生退，私啟其封，始知己未生時，母氏與彼有指腹之約。不勝忻喜，促駕而行。郢國書詞，附錄于左：

懿恭斂衽再拜，奉書邢國太夫人幾前：懿恭闊別十五年，遠(yuǎn)隔數(shù)千里，各天一所，杳不相聞。緬想穹祇葉相，茵鼎善調(diào)，喜溢門闌，福臻閨閫，健羨何可勝言！如懿恭者，既失所天，茍存貞節(jié)，一家長幼，處此粗安，無足為太夫人道。第念先平章與先夫參政，官雖僚友，情則弟兄；妾荷太夫人視同娣妹，始因有妊，各發(fā)誓言，夫人嘗舉漢光武、賈復(fù)故事，指妾腹而言曰：“生子耶，我女嫁之；生女耶，我子娶之。”厥后神啟其衷，天作之配，慶門誕瓦，寒舍得雄。不幸未期，夫君薨逝，妾提挈諸孤，扶柩歸殯，山遙水遠(yuǎn)，無地相逢。今者，幼兒已冠，賢女諒亦及笄，茍未訂盟，愿如夙誓。故敢冒昧貢書，布茲悃款，仍令此子親赍奉聞。倘到階庭，希垂顧眄。佇聆金諾，拱俟報音。會晤未期，臨緘于悒！不具。

生奉命，翌旦戒行。逾兩月，抵杭，僦居于北關(guān)門邊嫗家。嫗善延納，生頗安之。越數(shù)日，舍館既定，乃漸出游，訪問故人，無一在者。惟見湖山佳麗，清景滿前，車馬喧闐，笙歌盈耳。生乃賦《滿庭芳》詞一闋，以紀(jì)其勝，因題于寓舍紙窗之上。詞曰：

天下雄藩，浙江名郡，自來惟說錢塘。水清山秀，人物異尋常。多少朱門甲第，鬧叢里，爭沸絲簧。少年客，謾攜綠綺，到處鼓求凰。徘徊應(yīng)自笑，功名未就，紅葉誰將？且不須惆悵，柳嫩花芳。聞道藍(lán)橋路近，愿今生一飲瓊漿。那時節(jié)，雲(yún)英覷了，歡喜殺裴航。

偶邊嫗見之，問曰：“斯作郎君所綴乎？”生未答。嫗曰：“郎君豈以老婦為不知音也耶？大凡樂府蘊(yùn)藉為先，此詞雖佳，尚欠嫵媚，歐、晏、秦、黃，殆不如是?！鄙勚?，乃大驚，因致謝曰：“淺陋之言，獻(xiàn)笑多矣?！币蛘寢灣鎏帲街獮檫_(dá)睦丞相寵姬。丞相薨，出嫁民家，今老矣，通詩書，曉音律，喜笑談，善刺繡，多往來達(dá)官家，為女子師，皆呼為邊孺人。生曰：“然則丞相正與先公大參及賈平章為同輩人矣?！眿烋斣唬骸袄删M魏參政子乎？”生曰：“然。”嫗曰：“真韓子所謂稱其家兒者也。”因出杯款生，生乃得備詢參政舊日僚寀。嫗曰：“俱無矣，惟賈氏一門在此耳?！鄙唬骸袄夏赣袝钸_(dá)于彼，敢托為之先容?！眿炘S諾。生又問：“平章棄祿數(shù)年，今有誰在？生事若何？”嫗曰：“平章一子名麟，字靈昭。一女名娉娉，字雲(yún)華，母夢孔雀銜牡丹蕊置懷中而生。語顏色則若桃花之映春水，論態(tài)度則若流雲(yún)之迎曉日。十指削纖纖之玉，雙鬢綰裊裊之絲。填詞度曲，李易安難繼後塵；織錦繡圖，蘇若蘭詎容獨(dú)步！邢國鐘愛之，俾從余講學(xué)，余自以為弗如也。且夫人勤勵，治產(chǎn)有方，珠履玳簪，不減昔時之豐盛；鐘鳴鼎食，宛如向日之繁華。”生聞之，知其必指腹之人也，急欲一往。會嫗病目，弗能前，遂止。夫人訝嫗久不來，乃遣婢春鴻往嫗家問焉。時嫗?zāi)坑尚?，值生偶出，嫗?zāi)讼入S鴻往，詣夫人謝，且道魏生母寄書事。邢國駭愕，曰：“正爾念之，今焉至此，亟為我召來，勿緩也！”春鴻承命，復(fù)至請生，生便同行。

既及門，鴻先入。俄而二青衣導(dǎo)生至重堂，即東階少立。邢國服命服出，坐堂中。生再拜。夫人曰：“魏郎幾時來耶？”生曰：“數(shù)日耳?！泵谖鳁H前鈿椅上。茶罷，夫人曰：“記得別時，尚在襁褓，今長成若是矣！”慰勞甚至，且問蕭夫人暨鸑、鷟安否？生答以幸俱無恙。夫人為生道舊，如在目前，但不及指腹誓姻之說。生疑之，乃顧隨來老仆青山解囊，取母書投上。夫人拆封，觀畢，納諸袖中，亦不發(fā)言。頃間，一童子出，娟娟如瓊瑤。夫人命拜生。生答拜。夫人曰：“小兒子也，當(dāng)教之，乃答禮耶？”復(fù)命侍妾秋蟾曰：“召娉娉來?！表汈?，邊嫗領(lǐng)二丫鬟擁一女子從繡幕后冉冉而至，面生前展拜。生逡巡欲起避。夫人曰：“無妨！小女子也。”拜畢，退立于夫人座右。邊嫗亦侍座于隅。生竊窺娉娉，真傾國色也，雖西施、洛神，未可優(yōu)劣。生見後，魂神飛越，色動心馳，恐夫人覺之，即起辭出。夫人曰：“先平章視先參政猶骨肉，尊堂亦視老身如娣妹。自二父云亡，兩家闊別，魚沉雁杳，音耗不聞。本謂此生無復(fù)再見，豈意余年得睹英妙，老懷喜慰，何可勝言！郎君乃爾寡情耶？”生揖返席，不敢復(fù)辭。邢國目娉入，意若使治具然。于時開宴，水陸畢陳。夫人親酌飲生，生跪受而飲。既而命麟與娉娉更勸迭進(jìn)。娉酒至，生辭以“乍出遠(yuǎn)方，久疏曲糵，今不勝杯酌矣?！辨虫撑醣侔荨Ｉ煲曋?，固辭不敢先飲。夫人曰：“郎君年長于汝，自今以後，既是通家，當(dāng)為兄妹，汝宜跪勸?！辨乘旃颉Ｉ鷤}皇遽接，一吸而盡。娉娉收杯，至夫人前，瀝馀酒于案曰：“兄飲未釂，更告一杯可乎？”夫人笑曰：“才為兄妹，便鐘友愛之情，郎君豈得戛然乎？”邊嫗亦從傍更相勸，生乃盡飲。夫人復(fù)讓邊嫗曰：“郎君既舍汝家，乃不早以見告，當(dāng)滿進(jìn)一觥?！眿炐Χ?。宴罷，告歸。夫人曰：“郎君毋還邸中，只在寒舍安下。”生略辭。夫人曰：“貧家寂寥，愿勿嫌也?！奔春艏移兔摎g、小蒼頭宜童，引生于前堂外東廂房止宿。生入門，但見屏幃床褥，書幾盥盆，筆硯琴棋，靡一不備。嫗家行李，亦已在焉。

生既得定居，復(fù)遇絕色，且驚且喜，睡不能成，因賦《風(fēng)入松》一闋，乘醉書于粉壁之上。詞云：

碧城十二瞰湖邊，山水更清妍；此邦自古繁華地，風(fēng)光好，終日歌弦。蘇小宅邊桃李，坡公堤上人煙。綺窗羅幕鎖嬋娟，咫尺遠(yuǎn)如天。紅娘不寄張生信，西廂事，只恐虛傳。怎及青銅明鏡，鑄來便得團(tuán)圓！

是夕，娉娉返室，亦厚屬生，因呼侍女朱櫻曰：“魏兄臥否？”櫻曰：“弗知也。”娉語之曰：“汝往廂房嵒之?！比チ季茫疵疲骸袄删⒁鳡T下，若有深思，既而取筆，題數(shù)行于壁間，妾諦視之，乃《風(fēng)入松》詞也?！辨吃唬骸叭暧洃浐酰俊睓言唬骸耙延浿?。”遂口占一過。娉便濡毫，展雙鸞霞箋，次其韻，頃刻而就，封緘付櫻曰：“明晨汝奉湯與郎君盥面時，以此授之?！睓咽沼谀?。次日黎明，如教而往。生盥沃竟，櫻出緘畀生曰：“娉小娘致意郎君，有書奉達(dá)。”生慌忙取視之，乃和生所賦壁間《風(fēng)入松》，詞云：

玉人家在漢江邊，才貌及春妍，天教分付風(fēng)流態(tài)，好才調(diào)，會管能弦。文采胸中星斗，詞華筆底雲(yún)煙。藍(lán)田新鋸璧娟娟，日暖絢晴天。廣寒宮闕應(yīng)須到，霓裳曲，一笑親傳。好向嫦娥借問，冰輪怎不教圓？

生讀之?dāng)?shù)過，不忍釋手，知娉之賦情特甚也，遂珍藏于書笈中。方欲細(xì)詢娉性情，而夫人已遣宜童召生矣。生偕童入，夫人見生來，迎謂生曰：“郎君奉命萱堂，遠(yuǎn)來游學(xué)，不可虛度光陰，玩時廢日。此中有大儒何先生者，及門之士，常數(shù)百人，郎君如從之游，必有進(jìn)益。贄見之禮，吾已辦矣?！笔沉T，請行。生睹娉後，萬念俱灰，不求聞達(dá)，惟雲(yún)華是念。不虞夫人之逼令就學(xué)也，黽勉應(yīng)承，然亦不數(shù)數(shù)往也。因念夫人雖甚見愛，而掛口不及姻事，且令與娉認(rèn)為兄妹，蓋有可疑，而無從質(zhì)問。乃潛往伍相祠祈夢，得神報云：“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嫦娥?！奔扔X，莫曉所謂，但私識之。一日，偶與朋友游西湖，娉伺生不在，攜侍姬蘭苕，潛至其室，遍閱簡牘，見有《嬌紅記》一冊，笑謂苕曰：“郎君觀此書，得無壞心術(shù)乎？”因戲題絕句二首于生臥屏上。詩曰：

凈幾明窗絕點(diǎn)塵，圣賢長日與相親。文房瀟灑無馀物，惟有牙簽伴玉人。

花柳芳菲二月時，名園剩有牡丹枝。風(fēng)流杜牧還知否？莫恨尋春去較遲。

抵暮，生歸，見詩，知為娉作，深悔一出，不得相見。乃賡其韻，用趙松雪體行楷，書于花箋以答娉。詩曰：

冰肌玉骨出風(fēng)塵，隔水盈盈不可親。留下數(shù)聯(lián)珠與玉，憑將分付有情人。

小桃才到試花時，不放深紅便滿枝。只為易開還易謝，東君有意故教遲。

寫畢，無便寄去。

躊躇間，忽春鴻來，謂生曰：“夫人聞郎君西湖歸，懼為酒困，遣妾持武夷小龍團(tuán)茶奉飲?！鄙采?，即啜一甌。因移身逼鴻坐，笑語鴻曰：“娉娉既視我為兄，汝何惜暫為吾婦？”鴻變色曰：“夫人理家嚴(yán)肅，婢妾只任使令，豈敢薦枕于君，以污清德？”生曰：“東園桃李，片時春也。何害？”遂與鴻狎。且謂鴻曰：“吾有一簡奉娉娉，能為我持去否？”鴻曰：“敢不承命，當(dāng)亟遞去?！兵櫲耄鲦巢杼弥?，即以與之。娉急置于懷，囑鴻勿泄。返室觀之，乃和其絕句二首。讀罷，嘆曰：“清楚流麗，類其為人?！毖晕匆眩劮蛉撕粼唬骸坝锌?。”娉趨出，乃外兄莫有壬也，自藁城來省。邢國因設(shè)宴待之，生亦與坐。夫人以久別有壬，且悲且喜，姑侄勸酬，不覺至醉，兼之有壬遠(yuǎn)來，驅(qū)馳鞍馬，困憊不任酒，急欲休息，苦告夫人。夫人乃令脫歡扶掖至禮賓堂之南小齋內(nèi)歇臥。生亦隨出，獨(dú)立于重堂。無何，夫人亦眩暈思臥，乃先就榻。惟娉率諸婢收拾器皿，鎖閉門戶。朱櫻持燭，伴娉出重堂巡邏，見生孤立，驚曰：“兄未寢乎？何此延佇？”生告以“渴甚，求漿，弗能得?！辨臣戳顧讶霃N中取茶。因代櫻執(zhí)燭，置案上，燭為風(fēng)爍，蠟液淚流，娉以金剪剪之曰：“汝亦風(fēng)流乎？”生曰：“子不聞李義山詩云：‘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辨吃唬骸傲x山浪子耳，何眷戀之深耶？”生曰：“人同此心、心同此欲，烏可以此病義山乎？”娉曰：“然則兄亦義山之流亞乎？”生曰：“風(fēng)情幽思，自謂過之?！辨吃唬骸叭粜种?，真風(fēng)流蘊(yùn)藉之士也。但佳句云勞心者，果勞何事？不知商隱亦有是乎？”生曰：“室邇?nèi)隋诠室??！辨巢淮?，指壁上琴曰：“兄善是耶？”生曰：“幼耽此技，小姐聞亦能之?！辨吃唬骸爸櫦闹付已阅芎?？”俄朱櫻捧茶至，娉起遞與生。生謝曰：“何煩鄭重？”娉曰：“愛親敬兄，禮宜如是?！鄙鷮⒋傧c言，娉遽斂身曰：“今夕夜深，兄宜返室，來宵有便，當(dāng)詣聽琴，幸無他往也。”遂道萬福而退。次日，夫人中酒不能起。薄暮，娉偷至廂房。生正懸望，佇俟階前，陡見娉來，喜心翻倒，即擁娉入。坐定，生拂幾焚香，解錦囊出天風(fēng)環(huán)珮琴，請娉彈。娉羞澀固辭，生于是轉(zhuǎn)軫調(diào)弦，鼓《關(guān)雎》一曲以感動之。娉曰：“吟猱綽注，一一皆精，但惜取聲太巧，下指略輕耳！”生甚服其言，必欲觀娉之指法，請之不已。娉乃命朱櫻取琴，放己前瑯玕石卓上，操《雉朝飛》一調(diào)以答生。生曰：“佳哉指法，但此曲未免淫艷之聲多。”娉曰：“無妻之人，其詞哀苦，其聲凄怨，何淫艷之有？”生曰：“自非牧犢子妻，安能造此妙乎？”娉無言，惟微哂而已。是夕，談話稍款，言情頗深。值夫人睡覺，呼娉索人參湯，娉惶恐走去。生茫然自失，魂魄俱喪，面若死灰，大失所望。因枕上賦《如夢令》一闋自悼。詞云：

明月好風(fēng)良夜，夢到楚王臺下。雲(yún)薄雨難成，佳會又成虛話！誤也，誤也，青著眼兒干罷！

平旦，生起，整衣冠，趨夫人閣，問安否。出至重堂，轉(zhuǎn)從堂後，循曲巷，欲造娉室。迷路而回。至清凝閣前，少憩。時娉政坐閣中，低鬟束雙彎，著繡鞋。生即屏身戶外，窺于隙間，為娉小婢福福見之，報與娉。娉大憤，將起白夫人。生惶恐，告娉曰：“向于夫人處問安，路迷至此，兄妹之情，寧忍見窘？”娉曰：“男子無故不入中堂，況可直造人家閨閣乎？今且恕兄，後勿再至?！鄙B揖不已。娉曰：“聊恐兄耳，毋勞深謝！”因指閣前臨清小瓦盆養(yǎng)瑞香一株，命福福云：“送去兄臥房中，為幽人之伴。”生曰：“得此一株，當(dāng)貯諸金屋?！辨承Χh之。福遂捧花送生出。生知福乃娉之親隨，即探囊中金數(shù)星與之，冀其傳遞簡帖，潛通殷勤。福拜而受之，自此得其用矣。

然生自離家之後，兩月有馀，寒食初過，清明又到，夫人備酒肴，召鄰曲及邊嫗，并拉生出郭掃墳，惟娉娉以小疾新愈，不得偕行。生覘知娉不去，乃佯出。夫人留之。生曰：“適何先生遣人見呼，不敢不去，弗及拜平章神道，意甚缺然！”夫人曰：“先生召無諾，宜速往也?！鄙?，夫人亦登輿，舉家畢從，惟留福福及小女使蘭苕伴娉。生度夫人行遠(yuǎn)，徐徐而歸，至重堂。門閉不得入，徘徊廡下。福福聞人履聲，謂是客至，啟門問之，乃生也。生急持福裾，問娉所在，欲見之。福曰：“小姐敏慧聰明，知書識禮，持身謹(jǐn)慎，不離閨房，貞靜幽嫻，凜不可犯，妾安敢冒昧導(dǎo)君，唐突西子！”生曰：“吾之遇汝，自謂有緣，雖張珙之紅娘，不啻過也。今汝乃有是言，予之缺望甚矣！”福沉吟半晌曰：“彼雖以禮自持，然幽情頗切，吾嘗見其臨鏡自照，回顧妾曰：‘我何如月中之嫦娥也？’妾覆之曰：‘不已夸乎？’彼乃曰：‘姮娥雖貌美，叵耐只孤眠！’由是觀之，可以情亂也?！鄙唬骸盀榻裰?jì)，將若之何？”福曰：“妾有吳綾手帕，郎君試為情詩，染其上，我當(dāng)持與之觀。郎君輕步踵妾後窺之，彼若動心，事諧必矣?！鄙廊晃展?，題以付之。詩曰：

鮫綃原自出龍宮，長在佳人玉手中。留待洞房花燭夜，海棠枝上拭新紅。

福袖帕入，生尾福後，至柏泛堂。娉方倚檻，玩庭前新柳，曰：“綠陰如許矣！”因誦稼軒詞云：“莫去倚危闌，斜陽政在煙柳斷腸處?！鄙崆?，撫其背曰：“斷腸何所為乎？”娉驚曰：“狂生又至此耶？”生曰：“韓壽竊香，相如滌器，狂者固如是乎？”娉乃命福取茶。福佯墮手帕于地，娉拾而觀之，見詩，怒曰：“此必兄所為，小妮子何敢無忌憚如是？吾將持以白夫人?！鄙⒅x再三，繼之以跪。娉因回顏一莞，收置懷中曰：“毋多言，姑此共坐，少敘半晌之歡，倘老母來歸，則無及矣?！鄙笙?，就坐。娉呼福出佳肴薦酒，親持金荷葉杯，酌以勸生。生辭不飲。娉固勸。生謝曰：“此意良已勤，政昔人所謂，雖吃汍子亦醉，不煩酒?！甭燥嫈?shù)杯，因命撤去，娉從之。生乃促席與娉聯(lián)坐，語娉曰：“我奉命慈親，為此姻事，艱難水陸，千里遠(yuǎn)來。今夫人了無一語，道及前盟，必有他謀。事恐中變，命為兄妹，其意可知。子復(fù)漠然，路人相視，殊無聊賴。久擬賦歸，但以未與子言，故遲遲不決耳。今幸相逢，難期再會，予之心事，子既知之，諧與不諧，明以見告，毋徒使我為周南留滯之客也?！辨陈勚瑩狩聡@曰：“余豈木石之人哉！兄之此言，豈知我者！妾自遇兄來，忘飧廢事，心動神疲，夜寐夙興，惟君子是念。顧以葑菲，得侍房帷，偕老百年，乃深幸也。第恐天不與人方便，不能善始令終。張珙、申純，足為明鑒。兄如不棄菅蒯，妾可永執(zhí)箕帚，毋輕一舉，當(dāng)計(jì)萬全?！鄙唬骸叭舸Y告成，則予墓草宿矣。子其憐之，毋吝今夕！”娉未及對，而蘭苕報夫人回矣。生倉忙趨出。是日，三月丙午也。

丁未清晨，生入謁，夫人曰：“昨因祭掃，就過湖上諸寺一行，佳景滿前，令人應(yīng)接不暇，所惜者，寓言不在耳?！鄙ㄎǘ?。至中堂側(cè)門，與娉相遇，侍妾森然，前遮後擁，彼此注視，莫交一言。生歸室悶悶，因誦崔顥《黃鶴樓》詩云：“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適娉經(jīng)窗處，聞之，因穴窗呼生曰：“男兒何懷土之切乎？”生曰：“事屬參差，終不能就，處此無益，莫若歸去?！辨吃唬骸吧夙暎?dāng)令福福詣君?！毖杂櫠?。早飯罷，福果來，謂生曰：“娉小娘有簡奉君?！鄙鸲^之，乃詩一首云：

春光九十恐無多，如此良宵莫浪過。寄語風(fēng)流攀桂客，直教今夕見姮娥。

讀畢，生喜不自制，顒顒然視日之斜，汲汲然望夜之至。豈期向午，生之友人金在鎔來，拉生過平康。生以他事拒之，金固不許，不得已，乃與同行。至彼，妓有秀梅者，頗曉詩詞，素慕才俊，見生灑落，勸以巨觥，金又與轟飲。生意不在酒，為二人所困，痛醉而歸，展紫絲褥，臥于房前石欄桿側(cè)地上。迨暮月明，夫人睡熟，娉乘便赴約，不意生酣寢，酒氣逼人，呼之不應(yīng)，乃悵然行于階下。徐入生室，取宣毫，寫絕句一首于生練裙上，投筆而去。詩曰：

暮雨朝雲(yún)少定蹤，空勞神女下巫峰。襄王自是無情者，醉臥月明花影中。

五更天明，生酒亦醒，起步花陰，但見落紅沾袖，墜露濕衣，追省娉期，滂然流淚。政郁郁間，忽風(fēng)吹生衣裾，裾翻字見，生舉視之，乃七言絕句，娉所染也。因大悵恨，失此良會，為人所誤，深負(fù)娉期。因剪下裙幅，裝潢成軸，懸于壁間，仍賡原韻，緘以寄娉。詩曰：

飄飄浪跡與萍蹤，誤入蓬萊第幾峰。凡骨未仙塵俗在，罡風(fēng)吹落醉鄉(xiāng)中。

詩後復(fù)有一詞，名《憶秦娥》云：

春蕭索，可憐更負(fù)佳人約！佳人約，今番準(zhǔn)定，莫教違卻。世間雖有相思藥，應(yīng)知難療身如削。身如削，盈盈珠淚，夜深偷落。

一日，忽聞夫人喚春鴻云：“平章忌辰在邇，合照常規(guī)。汝可往西鄰靖恭姚長者家，問幾時建金山佛會，亦俗附薦平章，以徼冥福。”鴻少選返命云：“只在此月二十五日為始，適廟忌辰，凡三晝夜。若俗與薦善功，必須先嚴(yán)齋戒，至日，請?jiān)劮郏南愣Y佛，竣事方歸?！敝疗?，夫人分付娉家事畢，乃往姚宅。娉與生俱送及門，因得同行入內(nèi)，經(jīng)過生臥房前，生苦邀入，欲賦高唐。娉懇辭曰：“蒲柳賤軀，敢自吝惜。但今白晝，仆妾眾多，若交接之頃，雲(yún)雨方濃，妾于此時，如醉如夢，能保無他慮乎？莫若少待今宵，兄宜親即妾所，妾當(dāng)明燭啟門，焚香迎候。”生深然之。至暮，娉戒諸奴仆曰：“夫人偶不在家，汝等各宜早歇，男仆不許擅入中門，女仆亦須不離內(nèi)寢，毋得輒便私相往來?！北娊怨奥牐也蛔?。人既定，生乃尋向路。由柏泛堂後，轉(zhuǎn)過橫樓西，適有兩巷相聯(lián)，莫知何者可達(dá)，狐疑未決。忽風(fēng)送好香一炷，逆鼻而來。生心喜曰：“娉不遠(yuǎn)矣！”徑趨右巷，巷窮，果得娉寢。但見綠窗半啟，絳燭高燒。娉上服紫羅衫，下著翠文裙，自拈生龍腦于金雀尾爐中焚之，香煙縹緲，燭影晶熒。驟得見娉，疑與仙遇。娉笑曰：“巨卿，信人也?！背鰬粲尤胧覂?nèi)。室中安墨漆羅鈿屏風(fēng)床，紅羅圈金雜彩繡帳，床左有一殷紅矮幾，幾上盛繡鞋二雙，彎彎如蓮瓣，仍以錦帕覆之。右有銅絲梅花籠，懸收香鳥一只，余外無長物。房前寬闊僅丈許，東壁掛二喬并肩圖，西壁掛美人梳頭歌，壁下二犀皮桌相對，一放筆硯文房具，一放妝奩梳掠具，小花瓶插海棠一枝，花箋數(shù)番，玉鎮(zhèn)紙一枚。對房則藕絲吊窗，窗下作船軒，軒外繚以粉墻。墻內(nèi)疊石為臺，臺上牡丹數(shù)本，四傍佳花異草，叢錯相間。距臺二尺許，磚甃一方池，池中金魚數(shù)十尾，護(hù)階草籠罩其上。生未暇遍觀，即攜娉就寢。娉乃取白絨軟帕付生曰：“兄詩驗(yàn)矣，可謂海棠枝上拭新紅也?！鄙殒辰庖?，共入帳中。娉低聲告生曰：“妾幼處深閨，未諳情事。媾歡之際，第恐弗勝，兄若見憐，不為已甚?！鄙唬骸肮们以囍鼛姿找姂T?！必M期娉之身體纖柔，腰肢顫掉，花心才折，桃浪已翻，羞赧呻吟，如不堪處。而生蜂鎖蝶戀，未肯即休，直至興闌，將過夜半。生起，持帕剪燭觀之，乃與娉使藏焉，留為後日之驗(yàn)。娉曰：“賤妾陋軀，為兄所破，靜言思之，有靦面目！伉儷之約，兄善圖之，毋使妾為章臺之柳則幸矣！不然，當(dāng)墜樓、赴水，以死謝兄，斷不能學(xué)流俗之人，背盟他適，以負(fù)所天?！鄙唬骸拔覟槟凶樱M不能謀一婦人？況有夙緣，不必過為之慮?！蹦擞谡砩峡谡肌短贫嗔睢芬婚犚再涙?。詞云：

深院鎖幽芳，三星照洞房。驀然間、得效鸞凰。燭下訴情猶未了，開繡帳，解衣裳。新柳未舒黃，枝柔那耐霜？耳畔低聲頻付囑：偕老事，好商量。娉亦依韻，和以酬生：

少小惜紅芳，文君在繡房。馬相如、賦就求凰。此夕偶諧雲(yún)雨事，桃浪起，濕衣裳。從此褪蜂黃，芙蓉愁見霜！海誓山盟休忘卻，兩下里，細(xì)思量。自此，往來頻數(shù)，無夕不歡，雖連理之柯，比翼之鳥，奚以過也。

何期光陰易逝，樂極悲來。夏暑將殘，秋風(fēng)又動，忽收蕭夫人及二兄書，取生回，應(yīng)鄉(xiāng)試。生得書悒怏，不遣娉知，然言動之間，屢有嗟漢之意。娉察之，生不獲隱，出母書示之，彼此流涕。未數(shù)日，二兄又遣一仆海仙，馳書奉邢國夫人，使促生早還。夫人啟緘，讀畢，令人召生至，以母書示之，且謂生曰：“尊夫人相念至深，二令兄促歸亦急，且欲同應(yīng)秋科，實(shí)人間美事。老身雖不忍遽舍郎君，然母命兄書，安可違越，所愿桂枝高折，早占鰲頭，側(cè)耳捷音，與有榮耀。瓜期未及，恭候再來。”遂備辦行裝，送生上路。娉時侍夫人座側(cè)，聞知此言，淚落如注，即起入內(nèi)。其夜，伺夫人睡靜，乃潛出別生，相視飲泣。遂謂生曰：“正爾歡娛，乃有遠(yuǎn)別！天耶人耶！何至此極也！”生曰：“我為母兄所逼，且只暫歸，三兩月間，再圖相見。子第寬心，保攝眠食，勿為無益之悲，徒損傾城之貌?！辨逞谔樵唬骸靶滞局兄?jǐn)慎，早早到家，有便再來，勿為長往。妾丑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幺么，不我遐棄，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蹦嗣嫔侔菰唬骸爸淮藙e兄，明日不能出矣。”生亦哽咽，目送娉退。次早，娉又遣福福叩門，持手簡，送鴉青珝絲成鞋一雙，綾襪一緉贈生。簡曰：

薄命妾娉再拜白，寓言兄前：娉薄命，不得奉侍左右為久計(jì)。今馬首欲東，無可相贈，手制粗鞋一雙，綾襪一緉，聊表微意。庶步武所至，猶妾之在足下也。悠悠心事，書不盡言，伏楮緘辭，涕淚交下！不具。

生覽畢，惟墮淚而已，遂收拾鎖于書笈。既登途，凡道中風(fēng)晨月夕，水色山光，睹景懷人，只增悲惋。

及抵家，已迫槐黃矣。遂偕二兄往就試，鸑、鷟失利，惟鵬領(lǐng)高薦而歸。賀客填門，雜遝數(shù)月。迨冬末，同年促上禮闈，生方欲托病不赴，圖為杭游，以踐夙約。而母與二兄之弗容，府尹、縣侯之敦遣，不獲已，黽勉而行，期在下第，庶得即歸。詎意青錢萬選萬中，會闈揭曉，名次群英，廷試又在甲榜，擢應(yīng)奉翰林。文字才名日起，藉甚當(dāng)時，虞、揭諸公，皆加愛重。生雖居清要，而心念雲(yún)華，未嘗暫舍，因求外補(bǔ)。明年正月，得江浙儒學(xué)副提舉，正愜所愿。遂不歸襄漢，徑赴錢塘，需次待闕，首具袍笏，詣賈氏，拜夫人。夫人見生來，喜色溢面，勞之曰：“具審金榜題名，文臺列職。平生之愿，一旦盡酬。第恨靈昭年幼，未歷江湖。老病孱軀，不能遠(yuǎn)涉，無由造賀，作慶尊堂為愧耳！”生謝曰：“末學(xué)荒疏，謬登科目。續(xù)貂之誚，有愧于中。然自別門下，兩載光陰，令女賢郎，安否何似？輒敢請見，少慰下懷！”夫人曰：“小兒讀書郡學(xué)，半月一回。丑女在家，尋當(dāng)上謁?！彼烀矬刚冁?。須臾出見，流眄掠生，悲喜交集。夫人置酒，邊嫗亦來。邢國舉杯致賀，生畢飲。復(fù)命娉曰：“魏兄高第顯官，人間盛事！汝既在妹列，豈可無一杯致賀乎？”娉再拜領(lǐng)命，乃酌酒勸生。生復(fù)酬娉。母女極歡而罷。既暮，辭出。夫人曰：“幸未上官，免尋邸舍，吾家舊寓，謹(jǐn)以相延?！鄙抑x且辭，退就寢室，風(fēng)物依然，一榻如故。因賦律詩一首，題于壁以紀(jì)重來。詩曰：

不到仙家兩載馀，竹窗幽戶尚如初。梁懸徐孺前時榻，壁寫崔生昔日書?；櫈樾聭B(tài)度，江山不改舊規(guī)模。未知當(dāng)日桓溫幕，還有風(fēng)流此客無？

次日，生出謁。夫人慮生寓所器物不備，或乏人使命，乃呼娉侍行，過彼點(diǎn)檢。及至，凡百所需，悉已完具，宜童復(fù)專供役。蓋娉已宿戒之矣，而夫人弗知也。周視間，忽見生壁上新題，讀之?dāng)?shù)過，稱賞弗已，且顧娉曰：“才子！才子！”又云：“此人器量弘深，學(xué)問該博，聰明敏捷，少有比倫。不出十年，須當(dāng)遠(yuǎn)到，提舉未足以掩也。女子識之?！狈蛉怂赜性彖b，慎許可。娉見母譽(yù)生如此，愈加愛重。由是夜往晨回，傾情倒意，雖接翼之鸞鳳，交頸之鴛鴦，未足以喻其和協(xié)也。無何，情愛所迷，殊無顧忌，朝歡暮樂，婢妾皆知，所未覺者，惟邢國一人而已。

或日，春鴻與蘭苕于清凝閣前閑坐，分食泉州鳳餅香茶。娉偶過見之，默然不樂。私念此茶夫人物也，惟己嘗竊數(shù)餅與生，計(jì)必生私二人，自彼而得，因詰問之。鴻、苕不能隱，以生與為對。娉大恨恚，妒念頓生，乃捃摭他事，白于夫人，俱遭痛撻。鴻輩銜恨，謀發(fā)娉私。乃闞娉與生于後園池上重陰亭前弈棋，急趨白夫人云：“圃中池蓮，有一花并蒂，紅白二色，開已一日，請往觀之，恐久則謝矣?！狈蛉讼苍唬骸按说澫檎滓?！”如其請。生與娉不虞其至，方拊掌大笑曰：“雲(yún)華姐又輸一局矣，敢請子之金釧為賭資，可乎？”言未已，忽風(fēng)撼敗桃一枚，墜局中。娉驚訝，舉首視之，遙見二人侍夫人來，知其故意相襲也。急目生，使入天林洞避去。而博戲之具，收拾弗及。乃佯趨走，迎語夫人曰：“兒多時不到園中，適因繡倦，與福福攜揪枰來此，以消長日。忽見并頭蓮花，紅白二色相向，真嘉瑞也。正擬報知膝下，而娘娘來矣?！兵?、苕雖善其支吾，然未敢面斥，惟相目冷笑而已。幸夫人眼昏，莫辨其為生也。夫人曰：“蓮花雙蒂者常有之，但一紅一白，為難得耳。適聞春鴻言如此，將欲呼汝同觀，不意汝已先在此矣。然人家處子，不離閨房，偶或出游，擁蔽其面。今汝不使我知，輒行至此。雖無人見，亦且不宜。況汝讀書識禮，豈不知博弈之為非，當(dāng)痛以自懲，後勿爾。”然夫人只知其與福福手彈，不料其與生對壘也。遂同至亭間，徘徊瞻企。夫人命春鴻曰：“佳哉花也！可召魏郎君來此同玩。”鴻將啟齒，娉恐其有言，潛躡其足。鴻會意，乃紿夫人曰：“有此佳花，而酒肴未備，不若明旦于此開宴，召之賞玩，亦未為晚?！狈蛉它c(diǎn)頭曰：“春鴻言是也?！彼旎亍Ｔ懗谕ど显O(shè)席，且于郡學(xué)呼麟回，同生賞花。酒半，夫人目麟曰：“吾聞人家興替，見于花卉。蓋草木得氣之先，且瑞應(yīng)之來，必不虛也。汝今秋文戰(zhàn)，或者得捷，雙蓮之瑞，其在是乎！宜賦一詩，以觀汝志氣。魏提舉如不相棄，亦請唾珠玉，以重斯芳?！摈肱c生奉命，一揮而就，以呈夫人。夫人覽而嘆曰：“提舉絕妙好詞！吾兒結(jié)意，亦自可取。”因付娉曰：“汝觀而藏之，留為汝弟秋科張本?！倍娫疲?

若耶溪里萬紅芳，那似君家并蒂祥？韓虢醉醒殊態(tài)度，英皇濃淡各梳妝。徒勞畫史丹青手，謾費(fèi)詞人錦繡腸。向夜酒闌明月下，只疑神女伴仙郎。

右鵬詩

亭亭翠蓋蔭妱嬈，一種風(fēng)流兩樣?jì)?。飛燕洗妝迎合德，彩鸞微醉倚文簫。若教解語應(yīng)相妒，縱自無情也是妖。寄語品題高著眼，直須留作百花標(biāo)。

右麟詩

娉讀之，微莞，將收之袖中。生乃請于夫人曰：“小姐也不可無佳制?！狈蛉嗣吃唬骸叭暝嚍橹?，請教提舉?！辨硨υ唬骸昂谜Z皆為兄所道，尚何言哉？然亦不敢不勉強(qiáng)?！彼炜谡肌堵暵暵芬婚?。詞云：

太華峰頭，若耶溪上，秋波蕩漾嬋娟；翠蓋陰中，佳人并著香肩。深杯怎禁頻勸傳？玉容霞臉爭妍。真?zhèn)€是，善才龍女，不染塵緣。共說風(fēng)流態(tài)度，似鳳臺蕭史，夫婦同仙。描畫丹青，生綃難寫清聯(lián)。鴛鴦也知相妒，卻愛來，比翼花邊。心更苦，委淤泥絲又暗牽。

生傾聽之馀，自愧弗及，因出席揖之曰：“風(fēng)流俊媚，的是當(dāng)家，真可謂才調(diào)女相如也！”娉斂繡巾拜謝曰：“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酒散月明，夫人酣寢。娉出就生，具告以昨日圍棋之故，且吐舌曰：“非桃墜則夫人見矣，奈何！奈何！”生曰：“此天也！然非子之臨機(jī)應(yīng)變，則罅隙呈露，吾二人安得復(fù)合耶？危哉！危哉！”娉曰：“夫人以妾昨過園中，微賜呵譴，今不敢再至矣。所恨前時遠(yuǎn)別，今幸相遭。復(fù)被匪人百端間阻，當(dāng)為兄屈己下之，冀回其意。兄且忍耐，勿自憂煎。然此亦由兄私之之過也！《論語》曰：‘惟女人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豢刹患又庖?。”蓋微諷生寵春鴻、蘭苕事以箴之，生慚悚交并，莫知為對。娉自此深居簡出，杳不相聞。生亦踧踖不安，若有芒刺在背，凡遇內(nèi)集，多卻不來。娉雖謬為斂跡，而益重幽思，故于鴻、苕，特加禮待，但其所欲，舉以贈焉。爾後二人俱囿娉術(shù)中，夙怨冰釋，翻為之用，第生未知耳。

踽踽月馀，無聊特甚。正憂悶中，忽福福送新蓮數(shù)房來，且報鴻、苕釋憾，早晚可以相見。生聞之，手舞腳蹈，不任歡情，因以蜀箋寫所賦夏景閨情十首，為小引于前以答娉。其詞曰：

孤館無聊，睡起塊坐，不見賢淑，豈止鄙吝復(fù)生而己哉！謾成閨思十首奉寄，一則以見此情之拳拳，一則時自省覽，猶佳麗之在側(cè)也。

香閨曉起淚痕多，卷理青絲髮一緺。十八雲(yún)鬟梳掠遍，更將鸞鏡照秋波。

侍女新傾盥面湯，輕攘雪腕立牙床。都將隔宿殘脂粉，洗在金盆徹底香。

紅綿拭鏡照窗紗，畫就雙蛾八字斜。蓮步輕移何處去？階前笑折石榴花。

深院無人刺繡慵，閑階自理鳳仙叢。銀盆細(xì)搗青青葉，染得春蔥指甲紅。

薰風(fēng)無路入珠簾，三尺冰綃怕汗粘。低喚小鬟扃繡戶，雙彎自濯玉纖纖。

愛唱紅蓮白藕詞，玲瓏七竅逗冰姿。只緣味好令人羨，花未開時已有絲。

雪為容貌玉為神，不遣風(fēng)塵涴此身。顧影自憐還自嘆，新妝好好為何人？

月滿鴻溝信有期，暫拋殘錦下鳴機(jī)。後園紅藕花深處，密地偷來自浣衣。

明月嬋娟照畫堂，深深再拜訴衷腸。怕人不敢高聲語，盡在殷勤一炷香。

闊幅羅裙六葉裁，好懷知為阿誰開？溫生不帶風(fēng)流性，辜負(fù)當(dāng)年玉鏡臺。

詩後，復(fù)寫一詞，名《青玉案》：

合歡花下曾相見，猶記把毫題彩扇；自別佳人冰雪面，朝思暮想，倚門挨戶，無慮千來遍。靈犀一點(diǎn)懸春線，殘夢驚回梁上燕！惆悵佳期成又變！雲(yún)箋都是蠅頭字，難寫張生怨！

書畢，付福赍去。娉得之，啟誦。而鴻、苕偶來，問曰：“小姐所詠詩，誰人之作？乃爾俊麗耶！”娉汪然流淚曰：“久有心事，思與渠輩談之，屢欲吐辭，復(fù)囁嚅而止?！兵櫟韧晳?yīng)曰：“某輩賤流，受小姐厚愛多矣！但可為地，當(dāng)盡力以報。”娉曰：“此魏生詩也。吾之遇彼，渠輩頗詳。爰自爾日重陰之游，幾于狼狽。若為夫人見之，我無措身之地，賴汝調(diào)護(hù)，遂得無他。今不見生者，一月矣，非惟我念之深，生亦思我尤切。彼此隔越，誰與為謀？”二人起謝曰：“今夫人受戒，日坐佛閣，誦內(nèi)典，家政悉小姐所權(quán)，茍有欲為，疇敢喘息？若有異議，某等任之。脫不踐言，鬼神臨鑒！”娉曰：“若然，吾何恨。”是夕，始復(fù)就生，相與如故矣。或偎紅倚翠，盡雲(yún)雨之歡；或舉白弄琴，極從容之樂。不覺流光奄冉，七夕又臨。娉請于夫人，于內(nèi)堂結(jié)彩樓乞巧，瓜果羅列，肴羞備陳。夫人謂娉曰：“久不見汝作詩詞，今夕天上佳期，人間良夜，或詩或詞，隨汝所為。吾當(dāng)召魏生來，與汝講論，庶有新益。”娉唯命。于時生至。夫人曰：“世謂今宵天孫賜巧，小女輩未能免俗，謾設(shè)瓜果之筵。亦嘗命之賦小詩，以紀(jì)佳節(jié)，竟未知曾就否？”娉即前應(yīng)曰：“適奉命，綴得七言絕句二首。”遂出諸袖間，墨痕猶濕。夫人接看畢，遞與生曰：“小女拙詩，提舉無吝見教?！鄙x竟曰：“宋若華姊妹之儔，誠不易得也！鵬雖不敏，當(dāng)亦效顰，第恐白雪陽春，難為屬和耳！”娉詩曰：

梧桐枝上月明多，瓜果樓前艷綺羅。不向人間賜人巧，卻從天上渡天河。

斜亸香雲(yún)倚翠屏，紗衣先覺露華零。誰雲(yún)天上無離合？看取牽?？椗恰?

鵬和詩曰：

流雲(yún)不動鵲飛多，微步香塵滿襪羅。若道神仙無配耦，怎教織女渡銀河？

娟娟新月照圍屏，井上梧桐一葉零。今夕不知何夕也，雙星錯道是三星。

詎意好事多乖，會難離易。次早，生收家問，報母訃音，竟不及榮上提舉之任，而丁憂之行逼矣。夫人乃召邊嫗告之曰：“吾有一切己事相托，未審能為我周全乎？”嫗避席曰：“愿聞何事？茍可用情，當(dāng)為極力?！狈蛉嗽唬骸版虫衬觊L，欲覓一快婿。斧柯之任，相屬如何？”嫗笑曰：“老拙久懷此意，但未敢形言。今夫人門下，自有其人，而欲他謀，徒費(fèi)齒頰，真所謂道在邇而求諸遠(yuǎn)也?！狈蛉嗽弧暗梅侵^魏生乎？佳則佳矣，然有說焉：生少年高擢，敭歷仕途，若以歸之，勢必?cái)y去。吾止有此一息，時刻不面，尚且念之，若嫁他鄉(xiāng)，寧死不忍！正為向者生來時，乃母惠書及此，且舉昔日指腹之言。我欲答書，深思而止。是以對生亦絕口不曾道及者，非背盟也。今蕭夫人棄養(yǎng)，生又得官，他日當(dāng)自有佳人，求為匹配，丑女不足以奉箕帚也。吾不欲面談，煩嫗委曲達(dá)及，使之他圖。我若不明言，彼又膠于前語，如之何其不兩誤耶！”嫗如教喻生。生曰：“余久知之，彼則遲疑未判，今言若此，明說不諧。況寒門重罹荼毒，行色匆匆，隕越之馀，寧暇為計(jì)？雖然，此先堂意也，煩嫗善為我辭夫人。豈不聞圣人有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确畛跹裕⑷涝诒?，天地鬼神，昭布森列。豈可以吾母既亡，背盟棄好？且閭閻下賤，尚不食言，曾謂小君，而可失信？嫗若以義責(zé)之，庶或可允。萬一秦晉能諧，當(dāng)奉千金為壽?！眿炘唬骸拔野鯇O而緩頰，豈望報哉？”遂去，備以言反覆勸于夫人。夫人曰：“嫗雖巧為說客如蘇、張，其如吾不聽何！”嫗見如此，不敢復(fù)言。退而告生。生忍淚曰：“死生契闊，從此始矣！”乃促裝，亟為歸計(jì)。娉聞之，與春鴻、秋蟬輩，伺夫人困睡，潛于柏泛堂設(shè)宴，召生入，為別。生至相持，魂飛魄喪，嗚咽不自勝。鴻等亦哽塞，不能仰視。娉乃舉杯于生前，拜曰：“兄行，不來矣！平昔與兄，一日不握手，此恨何堪。矧今守制三年，仳離千里，不諧伉儷，從此途人。惟兄節(jié)哀順變，保攝金玉之軀。服闋上官，別議佳偶，宗祧為重，勿久鰥居。妾命薄春冰，身輕秋葉，雲(yún)泥異路，濁水清塵。然既委身于君子，豈再托體于他人。以死為期，言猶在耳，行當(dāng)畢命窮泉，寄骸空木。長恨悠悠，曷其有極！平時兄屢命我歌，每每忸怩而止，今死生永訣，豈可復(fù)辭？我試謳之，兄其側(cè)耳。政唐人所謂‘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也。”乃歌《踏莎行》一闋云：

隨水落花，離弦飛箭，今生無處能相見！長江縱使向西流，也應(yīng)不盡千年怨！盟誓無憑，情緣無便，愿魂化作銜泥燕。一年一度一歸來，孤雌獨(dú)入郎庭院。

歌訖，大慟數(shù)聲，驀然仆地，左右扶掖，良久乃蘇，竟夕不成歡而罷。來早，娉乃破所照匣中鸞鏡，斷所彈琴上冰弦，并前時手帕，遣福福持去付生，為相思紀(jì)念。福福艴然曰：“小姐賦稟溫柔，幽嫻貞靜，其性不可及，一也。天姿美艷，絕世無雙，其貌不可及，二也。歌詞流麗，翰墨清新，其才調(diào)不可及，三也。諳曉音律，善措言辭，其聰明不可及，四也。至于考究經(jīng)史，評論古今，纚纚然如貫珠，灑灑然若霏雪。下至女事，更不在言。矧又為薊公之孫，平章之女，母有邢國之賢，弟有令尹之貴，四德俱備，一族同推。行配高門，豈無佳婿？顧乃逾墻鉆穴，輕棄此身，戀戀魏生，甘心委質(zhì)，流而為崔鶯鶯、王嬌娜淫奔之女，以辱祖宗。且生累然衰絰，五內(nèi)崩摧，以此與之，毋乃不可！誠所謂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妾實(shí)恥之，無面目將去也?！辨秤鯕忾L嘆曰：“爾自事吾，小心謹(jǐn)慎，我亦憐汝，不啻已生。來往十年，未嘗暫舍，然尚不知我心，猶有此論，則紛紛外議，無怪其然。與其負(fù)謗而生，莫若捐軀而死。”乃取白練，將自縊，福遽止之，急足遞去。

生收置行李中，入辭夫人。夫人贈白金五十兩，生固卻不受。夫人曰：“知不成禮，聊見微情。想讀禮之馀，剩有閑暇，毋惜惠音，以慰老朽?！鄙蛟唬骸皵?shù)年門下，深荷恩慈，豈特待我如賓，真乃視余猶子，死生肉骨，鏤膽銘肝。方獲微官，冀圖少報，不幸禍延先妣，遺棄諸孤，守制東還，遠(yuǎn)違懿范，素心曷已，黃發(fā)是期！”俯首階庭，不勝沾灑。夫人亦感愴，使鴻呼娉出別，促之至再，堅(jiān)不肯來。生亦不苦請，蓋不忍與之見也。遂行。

其年秋，麟果中浙江鄉(xiāng)試，夫人喜動顏色，曰：“雙蓮之祥驗(yàn)矣?！彼旄闹仃幫槿鹕?fù)?。明年，赴春官，亦得捷，授陜西之咸寧尹，乃挈家偕行。娉自離生後，柳悴花憔，香消玉減，終日不食，達(dá)旦不眠，咄咄書空，盈盈滴淚。兼之道途頓撼，陸路艱難，抵縣浹旬，息將垂絕。夫人憂損特甚，莫曉其致病之由。研問家人，鴻等始略言其概。夫人懊恨違盟，勢已無及，但百端寬喻，使之勉進(jìn)湯藥而已。又月許，將屬纊之先一日，沐浴梳飾，具衣帨如常時，于母前拜曰：“兒不幸！疾疢彌留，死在朝夕，母恩未報，飲恨黃泉。賴有靈昭，可為終養(yǎng)，愿夫人割不可忍之恩，勿以女子自苦也?！庇终Z麟曰：“吾弟聰明才智，早掇巍科，步武青雲(yún)，前程遠(yuǎn)大，家門有幸，父母有光。但愿早尋佳耦，以養(yǎng)夫人。姊命薄年促，不及見賢弟聳壑昂霄，徒以死相累耳！我歿後，千萬勿焚，謀一抔之土以權(quán)殯。俟賢弟解官，北歸幽州，攜骨還葬，則志愿永畢?！狈凳遥瑩岣８Ｔ唬骸拔覍巯瘸?，只在朝夕。汝善事夫人，勿以我為念?！庇钟惺謺鴩诖壶櫾唬骸盀槲乙允羌闹x魏生，俾知我為泉下客矣。”鴻謹(jǐn)藏而慰之曰：“小姐平生穎悟，通達(dá)過人，雖在女流，深知道理。亦嘗賤焦仲卿伉儷之傷生，鄙荀奉倩夫妻之滅性，豈今日忘之，而自蹈其覆轍乎？且生一去，遽絕音徽，雖在制中，諒亦謀配。今紅葉頻來，紛紜旁午，天下多奇男子、美丈夫，以小姐才貌配之，孰所不愿？何必魏生，然後快意？況夫人垂暮，愛女只小姐一人，萬一果致淪亡，尊懷何以堪處？竊為小姐不取也！惟小姐不以人廢言，曲聽鄙語，翻然省悟，以理自遣，則非春鴻之幸，亦非小姐之幸，實(shí)夫人之大幸也?！辨吃唬骸拔?！爾過矣！吾豈世間癡淫女子，不知命者之流乎？吾之與生，蓋不偶也。彼此在母，先已締盟。厥后二家，果生男女，斯言斯誓，不爽毫厘，則天意人事，斷可知矣。豈料萱親鐘愛，不果命以歸生，雖出恩慈，不免負(fù)約。且女子事人，惟一而已，茍圖他顧，則人盡夫也，鬼神其謂我何？《詩》曰：‘穀則異室，死則同穴?！嶂氖拢鷮?shí)知之。春鴻雖厚我念我，然君子愛人以德，不可以姑息也?！毖杂?，淚落如雨。鴻亦慘慘而出。至晚竟逝。麟以漆棺殮之，殯于開元寺僧舍，期任滿載歸瘞焉。

無何，縣有劇盜，遁于襄陽，官遣胥吏康鏵者往彼捕之，春鴻乃出娉緘白麟，俾因鏵寄去與魏生。麟拆覽之，乃集唐人詩成七言絕句十首，與生為訣之詞也。麟以白母。夫人曰：“人已逝矣，勿違其意?！彼烀娜?。其詩曰：

兩行清淚語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倚柱尋思倍惆悵，寂寥燈下不勝愁！

相見時難別亦難，寒潮惟帶夕陽還。鈿蟬金雁皆零落，離別煙波傷玉顏。

倚闌無語倍傷情，鄉(xiāng)思撩人撥不平。寂寞閑庭春又晚，杏花零落過清明。

自從消瘦減容光，雲(yún)雨巫山枉斷腸！獨(dú)宿孤房淚如雨，秋宵只為一人長。

紗窗日落漸黃昏，春夢無心只似雲(yún)。萬里關(guān)山音信斷，將身何處更逢君？

一身憔悴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黯然！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

真成薄命久尋思，宛轉(zhuǎn)峨眉能幾時？漢水楚雲(yún)千萬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歸冥溟魄歸泉，卻恨青娥誤少年。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人間何事堪惆悵？貴賤同歸土一丘。

一封書寄數(shù)行啼，莫動哀吟易慘凄。古往今來只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生家居苫塊，度日如年，追念舊歡，遽成陳跡，然猶不知娉之死也。因賦《摸魚兒》一闋?wèi)浿?。詞曰：

記當(dāng)年、浪游江海，湖山佳處頻到。緋桃紅杏春光媚，駿馬驕嘶馳道。親曾造，拜第一仙人，聽鼓《朝飛操》，風(fēng)流音耗?？v水隔蓬壺，浪翻銀漢，青鳥解相報。徒自悼，憶剎那人情好，萬千心事難告！天涯回首成陳跡，還想綠依紅靠?？諡I，嘆暑往寒來，綠鬢愁成皓！何時偎抱？把月下鸞簫，花間鳳管，細(xì)寫斷腸套。

詞成，蓋略述與娉相遇顛末。方擬謀人寄去，忽康鏵自陜來，得娉兇問，并所集古句絕詩，讀之哀怨，悶而復(fù)蘇。乃于峴山墮淚碑傍，為位以哭，酹酒以祭，且出娉前時所贈破鏡、斷弦，仰天誓曰：“子既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負(fù)？惟當(dāng)終身不娶，少慰芳魂?！奔牢木弯浻谧笤疲?

維大元至正十二年月日，鉅鹿魏鵬，顓以清酌肴羞之奠，遙祭于故賈氏雲(yún)華小娘子之靈。嗚呼！天地既判，即分陰陽。夫婦攸合，人道之常。從一而殞，是謂貞良，二三其德，是曰淫荒。昔我參政，暨先平章，僚友之好，金蘭其芳。施及壽母，與余先堂，義若姊妹，閨門頡頏。適同有妊，天啟厥祥，指腹為誓，好音瑯瑯。乃生君我，二父繼亡。君留浙水，我返荊襄。彼此闊別，各居一方。日月流邁，逾十五霜，千里跋涉，訪君錢塘。佩服慈訓(xùn)，初言是將，冀遂曩約，得諧姬姜。因緣淺薄，遂墮荒唐，一斥不復(fù)，竟成參商。嗚呼！君為我死，我為君傷！天高地厚，莫訴衷腸！玉容花貌，宛在目傍。斷弦裂鏡，零落無光。人非物是，徒有涕滂！悄悄寒夜，隆隆朝陽，佳人何在？令德難忘！曷以招子？誰為巫陽？曷以慰子？鰥居空房。庶幾斯語，聞于泉鄉(xiāng)。峴山郁郁，漢水湯湯，山傾水竭，此恨未央。嗚呼小姐，來舉馀觴。尚饗！

未久，生服滿赴都，升除陜西儒學(xué)正提舉，階奉議大夫。而麟尹咸寧，瓜期尚未及代，復(fù)得相見，升堂拜母，而夫人益老矣。見生，只加悲悔。舊仆若脫歡輩，亦有物故者，惟春鴻諸姬，一一無恙。生詢知?dú)泴m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墓門曰：“雲(yún)華，魏寓言在此。想子平生精靈未散，豈不能為《華山畿》乎？”生是夕，宿公署，似夢非夢，仿佛見娉來曰：“天果從人愿乎？”生忘其死也，遽擁抱之。娉曰：“兄勿見持，當(dāng)有奉告?！鄙轿蚱涔硪?，因問之曰：“子已謝世，今安得來耶？”娉曰：“妾死後，冥司以我無過，命入金華宮，掌箋奏之任。今冥君感子不娶之言，以為義高劉庭式。且曰：‘不可使先參政盛德無后?！瘜⒚疫€魂，而屋舍已壞。今議假他尸，尚未有便。數(shù)在冬末，方可遂懷，彼時復(fù)得相聚也。”語畢，倏然飛去。生驚覺，但見淡月侵簾，冷風(fēng)拂面，四顧凄然，泣數(shù)行下。遂成《疏簾淡月》詞一闋以吊娉。詞云：

西湖皓月，從前歲別來，凡回圓缺？何處凄然，怕近暮秋時節(jié)！花顏一去成終古，灑西風(fēng)，淚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殘鏡！忍看殘玦！忽今夕，分明夢里，陡然相見，手?jǐn)y肩接。微啟朱唇，耳畔低聲兒說：冥君許我返魂也，教同心羅帶重結(jié)。醒來驚怪，還疑又信，枕寒燈滅。

生到任，不覺雪花飄粉，梅蕊舒瓊，兔走烏飛，又當(dāng)臘月。有長安丞宋子璧者，一室女，年及笄，忽暴卒；已三日，復(fù)蘇，不認(rèn)其父母，曰：“我賈平章女雲(yún)華，今咸寧縣尹賈麟姊也。死已二年，數(shù)當(dāng)還魂。今假汝女之尸，其實(shí)非汝女也?！备改赣犉渎曇舨活?，言語不倫，正疑怪間，女即徑入賈尹宅，如素曾到者。見夫人及尹，道還魂甚詳。夫人與麟察之：聲音語笑，娉也；舉止態(tài)度，娉也。然尚未信。須臾，入其寢室，呼春鴻諸婢妾名字，索其存日遺物，絲髮皆不謬，始深信之。蓋咸寧與長安，俱西安在城屬縣，廨宇相鄰。宋丞亦聞賈尹到任時，其姊氏亡故，然還魂之事，世所罕有，乃與其妻陳氏同詣賈宅取回。女子堅(jiān)不肯出，且詬罵曰：“何為妄認(rèn)他人家女為女耶？”宋夫婦無計(jì)，遂嘆息而返。夫人曰：“此天作之合也。”乃報魏生。生亦以夢中見娉事告賈母子。夫人忻忭難言，于是命媒妁，通殷勤，再締前盟，重行吉禮。生執(zhí)雁帛往親迎焉。夫人暨春鴻、蘭苕等俱往送。娉花燭之夕，真處子也。枕上與生話舊，一事不遺。

翌日，設(shè)宴于提舉公廨後堂。宋丞一門，亦與禮席，因詢丞：“女何名？”乃知呼為月娥。又得之老門子云：“廨宇後堂，舊有扁名灑雪，蓋取李太白詩‘清風(fēng)灑蘭雪’之義，為前任提舉取去，今無矣。”遂悟伍相廟夢中神雲(yún)者，上句言成婚之地，下句言其妻之名。生遍以告座人，知神言之驗(yàn)，喧傳關(guān)中，莫不嘆異。有賦《永遇樂》詞以慶生者，因錄于此：

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zhèn)€佳麗。魚水因緣，鸞鳳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fēng)月，謾托傳書柳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里做《還魂記》。稀稀罕罕，奇奇怪怪，湊得完完備備。夢葉神言，婚諧腹偶，兩姓非容易。牙床兒上，繡衾兒里，渾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生后與娥產(chǎn)三子，皆列顯官。生仕至大禧宗禋院使、兵部尚書，年八十三方死。娥亦封鄯國夫人，壽七十九而歿，與生合葬焉。生與娥平昔吟詠賡和之作，多至千馀篇，題曰《唱隨集》；酸齋貫雲(yún)石為序于其前，生夫婦自序于其後，載于別錄，此不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