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閑話
西瀅先生這回是義形于色,在《現(xiàn)代評論》四十八期的《閑話》里很為被書賈擅自選印作品,因而受了物質(zhì)上損害的作者抱不平。而且賤名也忝列于作者之列:惶恐透了。吃飯之后,寫一點(diǎn)自己的所感罷。至于捏筆的“動機(jī)”,那可大概是“不純潔”的。記得幼小時候住在故鄉(xiāng),每看見紳士將一點(diǎn)騙人的自以為所謂恩惠,頒給下等人,而下等人不大感謝時,則斥之曰“不識抬舉!”我的父祖是讀書的,總該可以算得士流了,但不幸從我起,不知怎的就有了下等脾氣,不但恩惠,連吊慰都不很愿意受,老實(shí)說罷:我總疑心是假的。這種疑心,大約就是“不識抬舉”的根苗,或者還要使寫出來的東西“不純潔”。
我何嘗有什么白刃在前,烈火在后,還是釘住書桌,非寫不可的“創(chuàng)作沖動”;雖然明知道這種沖動是純潔,高尚,可貴的,然而其如沒有何。前幾天早晨,被一個朋友怒視了兩眼,倒覺得臉有點(diǎn)熱,心有點(diǎn)酸,頗近乎有什么沖動了,但后來被深秋的寒風(fēng)一吹拂,臉上的溫度便復(fù)原,——沒有創(chuàng)作。至于已經(jīng)印過的那些,那是被擠出來的。這“擠”字是擠牛乳之“擠”;這“擠牛乳”是專來說明“擠”字的,并非故意將我的作品比作牛乳,希冀裝在玻璃瓶里,送進(jìn)什么“藝術(shù)之宮”。倘用現(xiàn)在突然流行起來了的論調(diào),將青年的急于發(fā)表未熟的作品稱為“流產(chǎn)”,則我的便是“打胎”;或者簡直不是胎,是貍貓充太子。所以一寫完,便完事,管他媽的,書賈怎么偷,文士怎么說,都不再來提心吊膽。但是,如果有我所相信的人愿意看,稱贊好,我終于是歡喜的。后來也集印了,為的是還想賣幾文錢,老實(shí)說。
那么,我在寫的時候沒有虔敬的心么?答曰:有罷。即使沒有這種冠冕堂皇的心,也決不故意耍些油腔滑調(diào)。被擠著,還能嬉皮笑臉,游戲三昧么?倘能,那簡直是神仙了。我并沒有在呂純陽祖師門下投誠過。
但寫出以后,卻也不很愛惜羽毛,有所謂“敝帚自珍”的意思,因?yàn)?,已?jīng)說過,其時已經(jīng)是“便完事,管他媽的”了。誰有心腸來管這些無聊的后事呢?所以雖然有什么選家在那里放出他那偉大的眼光,選印我的作品,我也照例給他一個不管。其實(shí),要管也無從管起的。我曾經(jīng)替人代理過一回收版稅的譯本,打聽得賣完之后,向書店去要錢,回信卻道,舊經(jīng)理人已經(jīng)辭職回家了,你向他要去罷;我們可是不知道。這書店在上海,我怎能趁了火車去向他坐索,或者打官司?但我對于這等選本,私心卻也有“竊以為不然”的幾點(diǎn),一是原本上的錯字,雖然一見就明知道是錯的,他也照樣錯下去;二是他們每要發(fā)幾句偉論,例如什么主義咧,什么意思咧之類,大抵是我自己倒覺得并不這樣的事。自然,批評是“精神底冒險”,批評家的精神總比作者會先一步的,但在他們的所謂死尸上,我卻分明聽到心搏,這真是到死也說不到一塊兒,此外,倒也沒有什么大怨氣了。
這雖然似乎是東方文明式的大度,但其實(shí)倒怕是因?yàn)槲也豢抠u文營生。在中國,駢文壽序的定價往往還是每篇一百兩,然而白話不值錢;翻譯呢,聽說是自己不能創(chuàng)作而嫉妒別人去創(chuàng)作的壞心腸人所提倡的,將來文壇一進(jìn)步,當(dāng)然更要一文不值。我所寫出來的東西,當(dāng)初雖然很碰過許多大釘子,現(xiàn)在的時價是每千字一至二三元,但是不很有這樣好主顧,常常只好盡些不知何自而來的義務(wù)。有些人以為我不但用了這些稿費(fèi)或版稅造屋,買米,而且還靠它吸煙卷,吃果糖。殊不知那些款子是另外騙來的;我實(shí)在不很擅長于先裝鬼臉去嚇書坊老板,然后和他接洽。我想,中國最不值錢的是工人的體力了,其次是咱們的所謂文章,只有伶俐最值錢。倘真要直直落落,借文字謀生,則據(jù)我的經(jīng)驗(yàn),賣來賣去,來回至少一個月,多則一年余,待款子寄到時,作者不但已經(jīng)餓死,倘在夏天,連筋肉也都爛盡了,那里還有吃飯的肚子。
所以我總用別的道兒謀生;至于所謂文章也者,不擠,便不做。擠了才有,則和什么高超的“煙士披離純”呀,“創(chuàng)作感興”呀之類不大有關(guān)系,也就可想而知。倘說我假如不必用別的道兒謀生,則心志一專,就會有“煙士披離純”等類,而產(chǎn)生較偉大的作品,至少,也可以免于獻(xiàn)出剝皮的貍貓罷,那可是也未必。三家村的冬烘先生,一年到頭,一早到夜教村童,不但毫不“時時想政治活動”,簡直并不很“干著種種無聊的事”,但是他們似乎并沒有《教育學(xué)概論》或“高頭講章”的待定稿,藏之名山。而馬克思的《資本論》,陀思妥夫斯奇的《罪與罰》等,都不是啜末加加啡,吸埃及煙卷之后所寫的。除非章士釗總長治下的“有些天才”的編譯館人員,以及討得官僚津貼或銀行廣告費(fèi)的“大報”作者,于謀成事遂,睡足飯飽之余,三月煉字,半年鍛句,將來會做出超倫軼群的古奧漂亮作品。總之,在我,是肚子一飽,應(yīng)酬一少,便要心平氣和,關(guān)起門來,什么也不寫了;即使還寫,也許不過是溫暾之談,兩可之論,也即所謂執(zhí)中之說,公允之言,其實(shí)等于不寫而已。
所以上海的小書賈化作蚊子,吸我的一點(diǎn)血,自然是給我物質(zhì)上的損害無疑,而我卻還沒有什么大怨氣,因?yàn)槲抑浪麄兪俏米?,大家也都知道他們是蚊子。我一生中,給我大的損害的并非書賈,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幟鮮明的小人:乃是所謂“流言”。即如今年,就有什么“鼓動學(xué)潮”呀,“謀做校長”呀,“打落門牙”呀這些話。有一回,竟連現(xiàn)在為我的著作權(quán)受損失抱不平的西瀅先生也要相信了,也就在《現(xiàn)代評論》(第二十五期)的照例的《閑話》上發(fā)表出來;它的效力就可想。譬如一個女學(xué)生,與其被若干卑劣陰險的文人學(xué)士們暗地里散布些關(guān)于品行的謠言,倒不如被土匪搶去一條紅圍巾——物質(zhì)。但這種“流言”,造的是一個人還是多數(shù)人?姓甚,名誰?我總是查不出;后來,因?yàn)闆]有多工夫,也就不再去查考了,僅為便于述說起見,就總稱之曰畜生。
雖然分了類,但不幸這些畜生就雜在人們里,而一樣是人頭,實(shí)際上仍然無從辨別。所以我就多疑,不大要聽人們的說話;又因?yàn)闊o話可說,自己也就不大愿意做文章。有時候,甚至于連真的義形于色的公話也會覺得古怪,珍奇,于是乎而下等脾氣的“不識抬舉”遂告成功,或者會終于不可救藥。
平心想起來,所謂“選家”這一流人物,雖然因?yàn)槿菀茁?lián)想到明季的制藝的選家的緣故,似乎使人厭聞,但現(xiàn)在倒是應(yīng)該有幾個。這兩三年來,無名作家何嘗沒有勝于較有名的作者的作品,只是誰也不去理會他,一任他自生自滅。去年,我曾向DF先生提議過,以為該有人搜羅了各處的各種定期刊行物,仔細(xì)評量,選印幾本小說集,來紹介于世間;至于已有專集者,則一概不收,“再拜而送之大門之外”。但這話也不過終于是空話,當(dāng)時既無定局,后來也大家走散了。我又不能做這事業(yè),因?yàn)槲沂瞧牡?。評是非時我總覺得我的熟人對,讀作品是異己者的手腕大概不高明。在我的心里似乎是沒有所謂“公平”,在別人里我也沒有看見過,然而還疑心什么地方也許有,因此就不敢做那兩樣?xùn)|西了:法官,批評家。
現(xiàn)在還沒有專門的選家時,這事批評家也做得,因?yàn)榕u家的職務(wù)不但是剪除惡草,還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則他的原種不過是黃色的細(xì)碎的野菊,俗名“滿天星”的就是。但是,或者是文壇上真沒有較好的作品之故罷,也許是一做批評家,眼界便極高卓,所以我只見到對于青年作家的迎頭痛擊,冷笑,抹殺,卻很少見誘掖獎勸的意思的批評。有一種所謂“文士”而又似批評家的,則專是一個人的御前侍衛(wèi),托爾斯泰呀,托她斯泰呀,指東畫西的,就只為一人做屏風(fēng)。其甚者竟至于一面暗護(hù)此人,一面又中傷他人,卻又不明明白白地舉出姓名和實(shí)證來,但用了含沙射影的口氣,使那人不知道說著自己,卻又另用口頭宣傳以補(bǔ)筆墨所不及,使別人可以疑心到那人身上去。這不但對于文字,就是女人們的名譽(yù),我今年也看見有用了這畜生道的方法來毀壞的。古人常說“鬼蜮技倆”,其實(shí)世間何嘗真有鬼蜮,那所指點(diǎn)的,不過是這類東西罷了。這類東西當(dāng)然不在話下,就是只做侍衛(wèi)的,也不配評選一言半語,因?yàn)檫@種工作,做的人自以為不偏而其實(shí)是偏的也可以,自以為公平而其實(shí)不公平也可以,但總不可“別有用心”于其間的。
書賈也像別的商人一樣,惟利是圖;他的出版或發(fā)議論的“動機(jī)”,誰也知道他“不純潔”,決不至于和大學(xué)教授的來等量齊觀的。但他們除惟利是圖之外,別的倒未必有什么用意,這就是使我反而放心的地方。自然,倘是向來沒有受過更奇特而陰毒的暗箭的福人,那當(dāng)然即此一點(diǎn)也要感到痛苦。
這也算一篇作品罷,但還是擠出來的,并非圍爐煮茗時中的閑話,臨了,便回上去填作題目,紀(jì)實(shí)也。
(十一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