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是《周禮·春官大師》所謂“六詩”,《詩大序》所謂“六義”之一。向來與賦比并論,尤以與比并論時為多。其義說者極眾,現在不能詳述,只舉幾種最著的:《周禮·鄭玄注》引鄭眾云:“興者,托事于物?!眲③摹段男牡颀垺け扰d》云:“興者,起?!鹎檎撸牢⒁詳M議?!编嶉浴蹲x詩易法》(《六經奧論》卷首)云:“關關雎鳩”,……是作詩者一時之興,所見在是,不謀而感于心也。凡興者,所見在此,所得在彼,不可以事類推,不可以理義求也(據《吳歌甲集》引)。朱熹云:“興則托物興辭?!保ā冻o集注》)又云:“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其所詠之辭也?!保ā对娂瘋鳌罚┯衷疲骸耙蛩娐?,或托物起興,而以事繼其聲?!币﹄H恒《詩經通論》云:“興者,但借物以起興,不必與正意相關也?!编嶉?、姚際恒兩家所說最為明白。顧頡剛先生又從歌謠里悟得興詩的意義,他說:“數年來,我輯集了些歌謠,忽然在無意中悟出興詩的意義,今就本集所載的錄出九條于下:
一 螢火蟲,彈彈開,千金小姐嫁秀才……(第十九首)
二 螢火蟲,夜夜紅,親娘績苧換燈籠……(二十)
三 蠶豆開花烏油油,姐在房中梳好頭……(五一)
四 南瓜棚,著地生,外公外婆叫我親外孫……?。ㄎ迦?
五 一莢菜豆碧波青,兩邊兩懸竹絲燈……(五四)
六 一朝迷露間朝霜,姑娘房里懶梳妝……(五八)
七 陽山頭上竹葉青,新做媳婦像觀音……
陽山頭上竹葉黃,新做媳婦像夜叉……(六一)
八 陽山頭上花小籃,新做媳婦多許難……(六二)
九 桅子花開心里黃,三縣一府捉流氓……(九二)
在這九條中,我們很可看出來起首的一句和承接的一句是沒有關系的,例如新做媳婦的好,并不在于陽山頂上竹葉的發(fā)青;而新做媳婦的難,也不在于陽山頂上有了一只小籃。它們所以會得這樣成為無意義的聯合,只因‘青’與‘音’是同韻,‘籃’與‘難’是同韻。若開首就唱‘新做媳婦像觀音’,覺得太突兀,站不??;不如先唱了一句‘陽山頭上竹葉青’,于是得了陪襯,有了起勢了。至于說‘陽山’乃為陽山是蘇州一帶最高的山,容易望見,所以隨口拿來開個頭。倘使唱歌的人要唱‘新做媳婦多許好’,便自然先唱出‘陽山頭上一叢草’了;倘使要唱‘有個小娘要嫁人’,便許先唱出‘陽山頭上一只鶯’了。這在古樂府中也有例可舉。如‘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原來與下邊的‘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一點沒有關系。只因若在起首說“十三能織素’,覺得率直無味。所以加上了‘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一來是可以用‘徊’字來起‘衣’‘書’的韻腳,二來是可以借這句有力的話來作一個起勢。”如他所說,興的作用有二:一是從韻腳上引起下文,一是從語勢上引起下文,總之,是不取義的,而起興之句,又大都是即事的。朱熹所謂“因所見聞”,亦是此義。
所謂從韻腳上、從語勢上引起下文,只是一件事的兩面,而并非兩件事。這在顧先生的文里說得甚是明白。不過這兩方面似乎還不夠說明起興的需要在歌謠中的迫切與普遍。我以為還有兩種關系,或可以幫助顧先生的解釋:一是我們常說到的歌謠是以聲為用的,所以為集中人的注意起見,有從韻腳上起下文的現象。二是一般民眾,思想境閾很小,即事起興,從眼前事物指點,引起較遠的事物的歌詠,許是較易入手的路子;用顧先生的話,便是要他們覺得不突兀,舒舒服服聽著唱下去。雖然起興的事物意義上與下文無關,但音韻上是有關的;只要音韻有關,聽的人便不覺得中斷,還是舒舒服服聽下去。顧先生所謂“覺得率直無味”,可以用這種道理解釋。至于“起勢”之說,則就作歌者方面說,也有道理。因為一個意思,不知從何說起,姑就眼前事物先行指點,再轉入正文,便從容多了。“山歌好唱口難開”的句子不獨蘇州有,四川酉陽也有(見前),甚至僮歌里也有(見苗志周《情歌》),可見這種作始的困難是很普遍的。這種起興的辦法,可以證明一般民眾思想力的薄弱,在藝術上是很幼稚的。所以后來詩歌里漸少此種,六朝以來,除擬樂府外,簡直可說沒有興。而論詩者仍然推尊比興,以為詩體正宗,那一面是因傳統(tǒng)的勢力,一面他們所謂興實即是一種比,即今語所謂象征;這是一直存在的。且不必遠舉例,就說《楚辭》吧。洪興祖《楚辭補注》說:“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边@可見藝術漸進步,那里粗疏的興體,便漸就淘汰了。興與比既如此不同,我覺得應該分論;所以不遵用前人比興聯文的辦法。
起興的事物,大都“因所見聞”,前已說及,大約不外草木、鳥獸、山川、日月、舟車、服用等,而以草木為多。茲略舉數例。以草木興者,見前引顧先生文中。以鳥獸興者,如《關雎》,如粵風中《鹿在高山吃嫩草》:
鹿在高山吃嫩草。相思水面緝麻紗。紋藤將來做馬口,問娘鞍落在誰家?
以山川興者,如“陽山頭上竹葉青”、“揚之水”等。以日月等興者,如前舉“日出西山一點紅”,又如《召南·殷其靁》首章云:
殷其靁,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又如臺灣歌謠云:
舉頭一看滿天清,七粒孤星一粒明。娘子要歹用心幸,不怕親哥起絕情。(男子唱《臺灣歌謠集》)
以舟車興者,如《詩·鄘風》的《柏舟》首章云: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髡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
又如《王風·大車》首章云(此詩朱熹作賦):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以服用興者,如僮歌云:
衣裳無扣兩邊開。不得妹話哥難來。連妹不得真情話,寅時得話卯時來。(《情歌》五四頁)
新買水桶不用箍。妹你作事太糊涂!妹你作事好大膽,猶如攔路打腳骨。(《情歌》四二頁)
起興本原是直接地“因所見聞”,但起興的句子有時因歌者的偷懶省事而成為套句,那就是間接的東西了。還有用這種熟句子,多少也有些取其容易入人的意思。前曾述及小調中的五更調、十二月、十杯酒等,有時只取其數目的限制,意思許和“更”“月”“杯酒”等毫無關連;在這種情形時所謂五更、十二月、十杯酒,也只是起興的形式而已。
現在的歌謠,從韻律上說,有以下幾種:一、七言四句(或五句)的山歌;二、長短句的徒歌;三、彈詞體的徒歌;四、小調。這四種中三、四的興體極少(除了上節(jié)末尾所舉的),一、二的興體則甚多。因為三、四成體較晚,藝術較為完密之故。
辭格是指一些特別的表現形式而言。這些卻不一定與結構有關,大多數只是修辭上的變化。茲分意義、字音、字形三方面論之。
一 關于意義的辭格最常用的自然是比。鄭玄《周禮》注引鄭眾云:“比者,比方于物?!眲③脑疲骸氨日吒揭病!嚼碚?,切類以指事?!敝祆湓疲骸氨日?,以彼物比此物也?!保ā对娊浖瘋鳌罚?
依陳望道先生《修辭學》,我將比分為譬喻及比擬二種:
一 譬喻 陳先生說:“思想的對象與另外的事物有了類似點,文章上就用那另外的事物,來比擬這思想的對象的,名叫譬喻格?!标愊壬址制┯鳛槿N:
(一)明喻 是分明用另外事物來比擬文中事物的譬喻。正文與譬喻兩個成分不但分明并揭而且分明有別,在這兩個成分之間,常有“好像”“如同”“仿佛”“一樣”或“猶”“若”“如”“是”之類的譬喻語詞綰合它們。如《客音情歌集》五九云:
遇到你,好比羅浮遇到仙。羅浮遇仙無見面,看見我連在眼前。
又如粵風有一首云:
妹金銀——見娘娘正動兄心;眼似芙蓉眉似月,勝過南海佛觀音。(七頁)
有時省去了這等字,把正文與譬喻,配成對偶、排比等平行句法,如:
新打的茶壺亮堂堂,新買的小豬不吃糠;新娶的媳婦不吃飯,眼淚汪汪想她娘。(《孺子歌圖》五三頁)
又如粵風《思想妹》云:
思想妹——蚨蝶思想也為花。蚨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一頁)
(二)隱喻 隱喻是比明喻進一層的譬喻。正文與譬喻的關系比之明喻更為緊切。如《詩·衛(wèi)風·碩人》云: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前四句是明喻,第五句便是隱喻。此類甚少。
(三)借喻 比隱喻更進一層的便是借喻。借喻之中,正文與譬喻的關系更其密切,這就是全然不寫正文便把譬喻用作正文的代表了。
如粵歌云:
揭起珠簾放鳳飛,紗窗門外月蛾眉。陰影石榴不結子,虛花枉殺少年時。(《情歌》二頁)
首句與三四句皆借喻,次句則隱喻。又如:
竹篙打水兩難開,問娘轉去幾時來。三籮有谷丟落海,呣得團圓做一堆。(二八頁)
首句是一個借喻,三四句是另一個。
(四)象征 此地所謂象征,指“情調象征”而言,以表現情調、氣氛、心境之類為主。前面三種與下文的比擬,都可說是“切類以指事”,只有象征并不要“切類”,只要有一種籠統(tǒng)的、模糊的空氣就行。這種象征,中國普通總以入興的項下。姚際恒說這是“興而比也”,他解釋為“未全為比而借物取興,與正意相關者”(《詩經通論》)。《談龍集》里說得更是明白:“中國的詩多用興體,較賦與比要更普通而成就亦更好。譬如‘桃之夭夭’一詩,既未必是將桃子去比新娘子,也不是指定桃花開時或是種桃子的家里有女兒出嫁,實在只因桃花的秾艷的氣氛與婚姻有點共同的地方,所以用來起興。但起興云者并不是陪襯,乃是也在發(fā)表正意,不過用別一說法罷了?!保隧摚┑乙詾檫@種象征在程度上或者不及其他三種,在性質上卻與它們相同,而與起興各別。從來關于比興問題的癥結,怕就在此,姚氏也嘗言之。
我們從上面的引文里,知道《桃之夭夭》一詩有三種解釋。除第三近乎滑稽之外,馀俱講得通;此外尚有一義,即此二句為紀候之語,亦通。這樣看,此詩兼有賦比興三義;郝仲輿謂,“興比賦非判然三體,每詩皆有之”,也不無相當理由。本來興比本身,原即是賦,與所興所比者并列時,才有興比之別。又比亦常代起興之用。所以賦比興的三分法,只是“一種”方便,不能嚴格判別,最好是將它們當作三個方面或三個態(tài)度。意思簡單的作品,只具一方面;但意思復雜的則有兼具三方面的。
二 比擬 將人擬物(即以物比人)和將物擬人(即以人比物)都是此種,茲分論之。
甲 擬人 如《吳歌》云:
跳虱有作開典當,壁虱強強作朝奉;白虱來當破衣裳,跳虱白虱打起來。
白虱話:“你這尖嘴黑殼,東戳西戳,惹起禍來連我一道捉?!碧挘骸澳氵@小頭大肚皮,說話無情理,自家爿得慢,倒要怪我小兄弟?!?
自神話或傳說衍變的歌謠,也常用此法。如前舉《風婆婆歌》、《一個小娘三寸長歌》都是。又如前舉《草木歌》、《百花名》亦此種,但那些似乎是藝術關系多了。至其中“玄丹花鼻子”、“櫻桃花口”、“雪花銀牙”、“元寶花的耳朵”等語,則都是隱喻。
乙 擬物 如《詩·衛(wèi)風·碩鼠》首章云: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此詩是復沓格,下二章只易數字?!对娦颉吩疲骸啊洞T鼠》,刺重斂也。國人刺其君重斂,蠶食于民,貪而畏人,若大鼠也?!边@個解釋是不錯的。這首詩全用比體,這樣的詩在歌謠中是不多的。
又如《小雅·鶴鳴》次章云: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魚在于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上章只易數字)
《詩序》“《鶴鳴》,誨宣王也”,《箋》云“誨,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者”。是否“誨宣王”,雖不可知,但所謂“求賢人之未仕者”,是可以解得通的。這首詩用三種比擬,以明一意,與《碩鼠》格又不同。又如《客歌》云:
娘門花木般般有,我想行前采一枝,我想行前采一朵,問娘心中樣何如?(《客音情歌集》三七頁)
花木似乎比擬肢體,這與上例籠統(tǒng)比擬者有別。
陳望道先生將譬喻列在聯合類的辭格中,比擬列在幻變類的辭格中。聯合類是“聯合旁的意象來增加原意象的情趣或光彩”,幻變類“是由思想的幻變而成的修辭現象”。但他又說:“比擬其實便是一種譬喻。特一就兩物相似處言,一就兩物相變處言罷了?!闭者@樣看,譬喻可以包括比擬了。但我以為二者雖相似而來源實異。比擬是由萬有有生論(Animism)思想而來,萬有有生論是低等的宗教,其源甚古。大約擬人是先有的形式,擬物則系轉變,已是藝術的關系多了。后來的擬人也重在藝術的關系,如《百花名》等,意在以花名編成歌唱,才采用擬人的形式,以引人興味。
三 鋪張 陳望道先生說:“說話上張皇鋪飾,過于客觀的事實處,名叫鋪張”。王充稱為“藝增”?!段男牡颀垺贩Q為“矯飾”。范文瀾先生論之云:“蓋比者……其同異之質,大小多寡之量,差距不遠,殆若相等。至飾之為義,則所喻之辭,其質量無妨過實,正如王仲任所云,‘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毀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于心。聞一增以為十,見百益以為千。’莊子亦曰,‘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惡必多溢惡之言?!楦兄?,意在動人耳目,本不必盡合論理學,亦不必盡符事實;讀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斯為得之?!保ā段男牡颀堉v疏》卷八,七頁)《詩·衛(wèi)風·河廣》次章云:
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誰謂宋遠?曾不崇朝!
這首詩全是賦,二四兩句都是鋪張的,極言宋之近而易渡。又如《樂府·陌上?!酚性疲?
行者觀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是形容羅敷之美的。又如《孺子歌圖》有歌云:
豌豆糕點紅點兒,瞎子吃了睜開眼兒,瘸子吃了丟下拐,禿子吃了生小辮兒,聾子吃了聽的見,老老吃了不掉牙。(七九頁)
這是形容豌豆糕的好處,吃了它,不可能的都變可能了。又《吳歌》云:
一支清香七寸長,嗚嗚沉沉哭爹娘;哭得長江水干河底進,鐵樹開花難見娘。(《乙集》八四頁)
這是極言其哀。又如《客歌》云:
日光東大都無用,十五團圓要缺邊。親娘好比大星宿,彭古開燈千萬年。(《客音情歌集》二一頁)
這是形容情人的美妙,或祝其華年久駐之意。以上都是劉勰所謂“意深褒贊,故義成矯飾”。至于“溢惡之言”,則嘲笑歌中多有之。如前舉《鬎鬁姐歌》及《肥人寶塔歌》,均系此種。
四 顛倒 甲、事理顛倒 《吳歌》云:
四句頭山歌兩句真,后頭兩句笑煞人:蝲蚆出扇飛過海,小田雞出角削殺人。(《乙集》一○九頁)
小人小山歌,大人大山歌。蚌殼里搖船出太湖,燕子銜泥丟過海,鳑鲏跳過洞庭山。(《甲集》四頁)
此皆不可能之事。由第一例,知山歌中頗多此種;由第二例,更知此種多在兒歌中。上條所舉《豌豆糕點》一歌,也是用顛倒的形式來達到鋪張目的的。
乙、次序顛倒如前舉湖北的《倒唱歌》是。
丙、詞句顛倒如《孺子歌圖》一歌云:
忽聽門外人咬狗,拿起門來開開手。拾起狗來打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騎了轎子,抬了馬,吹了鼓,打喇叭。(四六頁)
前四句是句格顛倒,后二句是用字顛倒。
五 反話 如《楓窗小牘》載宣和中有反語云:“寇萊公之知人則哲;王子明之將順其美;包孝肅之飲人以和;王介甫之不言所利?!痹摃^“此皆賢者之過,人皆得而見之者也”。
二 關于聲音的辭格 鐘敬文先生在《民間文藝叢話》里稱為“雙關語”,朱湘先生在《古代的民歌》里(《中國文學研究》)稱為“字眼游戲”,徐中舒先生在《六朝戀歌》里(《一般》三卷一號)稱為“諧音詞格”。“雙關”與“諧音”各為這種詞格之一面。這種詞格在唐以前,大約是民歌里所專有。鐘敬文先生說,“最大的緣故是歌謠為口唱的文學,所以能適合于這種利用聲音的關系的表現”(《民間文藝叢話》三六頁),這是不錯的。又有人說,用這種辭格的多為戀歌,戀愛的事,有時不便直陳,故用此法,這話也有理。茲分三種述之:
(一)諧音 以同音異字為隱,叫做諧音。如《子夜歌》云:
高山種芙蓉,復經黃蘗塢;果得一蓮時,流離嬰辛苦。
芙蓉諧夫容,蓮諧憐。又《粵歌》云:
古井燒香暗出煙,唔知老妹乜人連,飯甑落鑊又無蓋,米篩做蓋氣飄天。(《民間文藝叢話》三七頁)
煙諧冤,意謂想而不可得的冤枉(鐘說)。前舉物謎中“叫糖吃勿得,叫鑼敲勿響”,亦屬此種。其較復雜的,則如古詩云:
藁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
藁砧者,砆也,諧夫字;大刀頭,環(huán)也,諧還字,這是多轉了一個彎。這首詩雖名古詩,當是民謠。
(二)雙關 以同字別義為隱,如《子夜歌》云: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匹字兼布匹、匹配二義。又《粵歌》云:
壁上插針妹藏口,深房織布妹藏機;燈草小姑把紙卷,問妹留心到幾時。(《粵風》十七頁)
機兼織機、心機二義,心兼燈心、人心二義,其較復雜的,如《粵歌》云:
妹鴛鴦,小弟一心專想娘;紅豆將來吞過肚,相思暗斷我心腸。(《粵風》八一頁)
紅豆一名相思子,此相思兼物名、人情二義。
(三)影射 如《子夜歌》云:
今夕已歡別,會合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徐中舒先生說方局是影射博字,再以博諧薄音,以棋諧期音。但歌中卻已寫明期字,這當是記錄者因在此處寫明期字較大方,在口頭上當然是念棋字的——這屬于諧音格。又如西曲《石城樂》云:
聞歡遠行去,相送方山亭;風吹黃蘗藩,惡聞苦離聲。
以黃蘗之味苦影射苦字,藩古音與分同在邦母,故以影射分離。(藩字亦諧分字)前引的“復經黃蘗塢”一語同此。
諧音與雙關,廣義地說,也是一種比。這種六朝時吳聲歌中最多,今則粵歌中最多(《粵謳》客家歌謠中均有,而在后者中尤為常見)。且有與《吳聲歌曲》同者,如以絲為思便是。
三 關于字形的辭格 這便是拆字格。前舉“千里草”、“小兒天上口”、“一片火兩片火”等皆屬之。山歌如客歌云:
王字加點系你主,天字出頭系你夫。門內肚內加一口,問娘有意嬲郎無。(《客音情歌集》一二○頁)
字謎也當屬此。又山上復有山,為出字,亦此類。
謎語除諧聲、拆字外,不外賦比兩種。此只用借喻、擬人、擬物三式。如嘉屬煙謎云:
望去一條橋,走去軟幺幺;好的斧頭斬不斷,一陣風來就吹斷。
這是借橋喻煙。又如:
倒掛蓮蓬吃不得,繡花枕頭困勿得,青銅棍子使不得。(均見《民俗》二二合刊)
謎底是蜂巢、刺毛蟲、青簫蛇,也是借喻,但不止一物罷了。又如水煙筒謎云:
伍子胥守住潼關,白娘娘水沒金山;諸葛亮用火攻,赤壁燒紅。(同上)
這也是一種借喻:人名、地名,不過以資點綴,與正義無關,所重者是每句的后半——潼諧銅字。又如《孺子歌圖歌》云:
一朵芙蓉頂上栽,錦衣不用剪刀裁;雖說不是英雄漢,一聲叫喊萬門開。
謎底是雞。首二語是借喻,但就全體說,卻是擬人。而用“不用”“不是”字樣,是反擬,與正擬只形式相異。又如嘉屬謎語云:
爹娘蓬頭,養(yǎng)個兒子尖頭。(同上)
謎底是筍,這也是擬人。又如:
紅墻門,白戶檻,一只蝦蟆跳勒跳。(同上)
謎底是口。這是以人擬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