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晚上,吳用將??诘男蝿?,都看在眼里了。就在燈下,對三阮叮囑了一遍。次日早起,卻同著戴宗趕回大營去。三阮起床,盥洗剛畢,卻看到富同在客店院落里踅來踅去。阮小五向兄弟們丟了一個眼色,便迎將出來,拱手道:“富兄甚早?請屋里坐地?!备煌幌坪熥舆M來,向阮氏兄弟連唱幾個諾。笑道:“昨天蒙賜珍品,已轉(zhuǎn)交到敝親錢知寨,他十分欣喜。只為了他是本衛(wèi)的長官,不便出衙拜謝,仍命小可出面,相邀兒位到望海樓吃幾碗酒,以答盛情。還有兩位客官何在?”阮小二道:“知寨賜酒,當?shù)冒蓊I(lǐng),愚兄弟也有事奉商。還有兩位同伙,因有幾輛車子落后,路上迎接去了。”富同道:“恁地時,便是三位,午后再來奉邀,請勿外出?!彼s定走了。阮小五道:“富同這廝說話,眉飛眼動,端的不像好人。莫非還要向我等求取些什么?”阮小二道:“只要不向我們借頭顱時,都可與了他,遲早我等便要取了回來?!闭f畢,三人相視哈哈大笑。
在這日午后,富同又換得衣冠齊整、前來邀請,三阮便同他一路向酒店里來。到了酒店里。酒保見是富同作東,便引到樓上小閣子里坐地,卷起三面窗帷,看著近處海灣子里帆檣林立,遠處海天一色,空洞著不著邊際,眼界十分空闊。酒保將酒菜搬到桌上,富同先篩了一遍酒,笑道:“小可在這海邊上經(jīng)商幾十年,卻不見賢昆仲恁般爽直的人,今日得見,平生之幸,卻望三位……”阮小五搶著道:“我兄弟遇到有酒吃,總是吃醉了方休,不時便是酒沒了。足下今日恁般說了,我兄弟不醉,卻也拚上一醉?!闭f著,拍了兩拍胸脯子。富同笑道:“吾兄一味爽快,我先陪著吃一碗?!本票U陂w子里張羅,聽說時,便向桌子上篩酒。原來富同雖知道三阮是兄弟輩,卻只知道他姓張,在運河里販運土貨。他想:這般海外經(jīng)營,這三人定是不省得。中原來的人,端的只好排場,卻不曉得海道上虛浮。不時恁地三言兩語,便送人一個翡翠扳指。既是好排場,益發(fā)耗些小費,讓他快活了,好弄他大批金銀到手。因此,他便叫酒館里將豐盛的酒肴來款待。酒吃到半酣,富同見阮小二隔了窗戶,在席上只是瞧看海灣子里船舶,因問道:“張大郎兀自張望著灣子里大海船,好像看得很有興致?”阮小二笑道:“我兄弟吃了一生水上的茶飯,卻不曾飄過海。幾時能在海上走兩趟也好?!备煌溃骸百F同伙那位李學究,曾說到各位要到海州一趟?!比钚《溃骸八允撬刮娜瞬粦T風浪。我等雖恁地計劃了,他心里實不愿去。我想趁他不在當面就煩閣下,促成這事。他來了,我等上了船,付過了船錢,他卻也不好阻攔?!备煌犝f,放下杯著,走到窗檻前,推開窗戶。向灣子里一指,因道:“你看,那四根桅桿的大船,第二根桅桿上,飄了一面蜈蚣旗?!比钭允侨酒鹕韥恚蛄怂傅乃诳慈?。阮小二道:“哦!便是這只大海船,可以搭客?”富同道:“象這般大小的海船,錢知寨共有三只,兩只出海未回,這只正要裝運了山東貨南去?,F(xiàn)在還只得十停上了兩三停貨。三位客官,若要去海州時,小可和船上當事人知會一聲,隨時便可上去?!比钚∑叩溃骸皯偷鼐褪趾昧?。除了我兄弟三人,還有十多個伙伴,益發(fā)搬到船上去住。我們在船上生長的人,總覺得在船上住,比在岸上清靜?!备煌溃骸斑@大海船,可以住下幾百客人,不爭上下一二十人。只是船上沒有酒吃,恐各位不慣。”阮小二道:“不開船時,我們買些酒船上去吃。等到開船,我等自也把酒戒了。江上規(guī)矩,我們自省得。船錢多少,一聽吩咐,我等并不還價?!闭f著,四人重復入座。富同道:“船錢多少,伢行里也自有定價,便是錢知寨的船,也不能多要。三位應(yīng)當知道,在海上航行的船只,作的是運貨生理,搭客原是附載,自不會多討價?!比钚∥宓溃骸案恍猪サ卣f了,我等益發(fā)放心,回店去,就將銀兩送到伢行里去,請代付了船價,我們明日上船,可以嗎?”富同聽著,手端酒杯且不飲,沉吟了一會。阮小七道:“富兄還有甚為難處?”富同道:“并無別事,只是這事是船上舵公以下幾個私人的外水,必得先和私人說定?!比钚《溃骸拔倚值苊靼琢恕P】纱丝叹突氐耆ツ勉y子,就煩富兄寫個字條,將舵工請來,小可先送些人事與他。這里酒錢,益發(fā)由小可付了,轉(zhuǎn)請足下和那舵工?!备煌⑿Φ溃骸皡s是不當。舵工我也能打發(fā),卻不爭在會鈔。”阮小五輕輕拍了桌沿道:“大郎便去取銀子來,另送一錠給富兄?!备煌犝f,推杯起立,深深一揖,笑道:“怎又好三位破費。若三位要請那舵工來吃幾碗酒,這酒又只好叨擾了。只是賞賜小可的銀兩,切莫在舵工當面?!比钚《Φ溃骸斑@事我早理會得?!备煌溃骸斑@舵工曹二終日在賭局子里廝混,小可當自去邀來?!闭f著向阮小二道:“那位回客店去?卻不須多給曹二那廝,有五兩一錠的,便很是豐盛了。”阮小五道:“若只須五兩時,我等身上現(xiàn)有。”富同見他兄弟一味慷慨,十分歡喜。便下樓去找尋曹二。
不一會,引著一個黑漢來閣子里相見。他道:“這三位張姓客人,是知寨熟人,要附搭我們大船到海州去。船上花費,都愿照伢行里規(guī)矩付了。另外送老兄五兩銀子茶敬?!辈芏犚?,伸手搔著耳朵,找不著癢處,笑道:“卻是承受不起!”說著,向三阮又唱了一個肥喏。阮小二笑道:“不成敬意,老兄將去碰碰賭運也好,且請坐下吃酒?!闭f時,一面在首席上篩酒,一面在懷里取出銀子放在桌角上。曹二滿臉是笑,坐下來吃酒。酒后,曹二收了銀子,因道:“小可今日上船,便會通知船伙兒打掃一間艙房安排各位行李。卻不知貴伴當有多少人,小人好吩咐船上廚房里預(yù)備下飯食?!比钚《溃骸凹s莫二十個人。不開船時,我等都上岸來買酒吃?!辈芏Φ溃骸拔覀兇遗鲁跃普`事,客官自在船上吃酒不妨?!边@句話三阮正中下懷。當時大家酒醉飯飽,出了酒樓,富同相隨他們到了店家,取得三阮許他的那錠銀子,十分歡喜。次日在伢行里,和三阮寫下搭船的契約,三阮又付過三成船價,便回到客店里督率嘍啰們收拾了行囊齊向海船上去。那富同十分義氣,親自送了一行人物上船。三阮看時,那曹二為他們打掃清潔了一座中艙,艙底下放了不多的貨物。三阮便由著富同引導,和船上幾個船伙頭腦廝會,加倍的周旋著。富同道是走江湖行商,自有恁般做作,未曾介意。
當日黃昏時候,曹二垂頭喪氣,一溜歪斜回到船上,見著三阮等人來了,卻只打個照面,自去睡覺。小五悄悄向小二道:“二哥見么?那廝定是把銀子輸光了?!毙《Φ溃骸绊サ乇愫?。”次日早起,阮小二故意在船舷上張望,等曹二出來子,便笑道:“老兄昨日財喜好?”曹二嘆了氣道:“不知恁地,這一個月來,賭運總是不濟,昨日又輸?shù)贸鄺l條地。”阮小二笑道:“我兄弟都喜歡賭,今日下午無事時,便與老兄同走一遭,我自借些銀子老兄翻本。”曹二聽了,眉毛飛舞,臉色繃緊,伸了頭笑道:“張大郎,你真?zhèn)€幫我翻本?”阮小二笑道:“我們這番前去,同船共命,怎地能戲耍我兄?”曹二向前兩步,拱手又唱了一個喏,笑道:“張大官人,你是東京來的客商,不愧了是中原人,我也聽得富二叔說,大官人兄弟十分慷慨,人生在世,結(jié)交你這般朋友,不虛一生。”阮小二笑道:“船家夸獎。走江湖人自當重義輕財。拿幾兩銀子去耍子,不算甚的,且請船艙里坐地?!比钚∥逋崎_旁邊艙壁板放二人進去。四人閑談了一些賭經(jīng),曹二實在忍不住了,便站在艙外道:“張大官人去也不?不去時,請先借小可五兩銀子,小可獨自去翻本。贏了時,卻來請三位官人登岸,吃碗酒去?!比钚《娝咽切约绷?,便拿了大小幾錠銀子,和他一路登岸去。阮小五,阮小七卻和船上的伙友都廝混得熟了,與了小嘍啰幾兩銀子,在街上買來三大甕好酒,又是幾籮筐果子,葷菜下酒,卻請了全船伙在甲板上聚會。船伙們聽到相請,本自愿意,只恐曹二回來,有言語發(fā)作,卻勉強道謝。阮小七吩咐小嘍啰先抬一甕酒到甲板上來,開了泥封,果肴作四五處分別陳列了,二人便站在甲板上向周圍拱手唱喏道:“我兄弟買的這些酒肴,實在也不成敬意。一路同船,都要仰仗各位照應(yīng),自當表表寸心。若是各位怕吃多了酒,曹舵工回船來說話,便請吃些果子,胡亂吃一半碗酒。終不成酒沾唇就醉了?!闭f著就來拉人,有幾個人站在下風,聞到開過泥封后的上等酒香,早是口角里流出涎來。經(jīng)二阮一拉扯,便有幾個人走上前來。甲板上,已是擺好了碗碟,三阮把勺子伸到酒甕子里去,只一攪,早是酒香芬烈,騰繞半空,然后舀了大勺子酒,向碗里滿斟了去,向大家點頭道:“賞我兄弟一點金面,各位吃半碗?!表サ卣f時,船伙兒倒彼此勸著,不要太拂逆了這二位客人好意,就都分圍著杯碗作幾處在甲板上團團圍坐。二阮笑吟吟地向各處斟酒。各人吃得口滑,兀誰省吃了半碗便休?阮小五看到這甕酒將盡完了,便又叫小嘍啰把其余兩甕抬出來開。幾個船伙兒頭子,口里盡道不消,卻不曾起身攔阻。酒甕搬出來,照舊開了泥封。三阮又把下酒采辦得豐盛,雖有四五十人圍了吃,卻兀自整盤堆了。有了下酒,怎能不吃酒?太陽落到海面時,三只酒甕都敲打了作銅磐響,有幾個船伙兒,簡直就醉得躺在艙板上。阮小五見有兒個不醉的,海風一吹,也都七顛八倒。便笑著叫小嘍啰們收拾了碗盞去,向散在甲板上的船伙兒說了一聲不恭,也自回到艙里去。
不多時,天色昏黑下來,看到岸上衛(wèi)城子里燈火像千萬盞星光,撒在天腳,約莫己是初更時分。有個人影,俏悄由海灘上走向船頭邊來,阮小五立刻跳上岸去迎接著,間道:“二郎回來了?”黑暗里阮小二問道:“船上的人都醉了也未?”阮小五道:“都醉了。”阮小二道:“我在老客店里,遇到了戴宗。道是今晚三更時分動手,盧員外已親自帶著兒郎們到了衛(wèi)外十里遠近。”說著,手拿了三盞紅紙燈籠交給阮小五道:“你且將這個拿到船上,點了燭,掛到船前桅桿上。軍師有令,我們船上掛三盞成串的紅燈為號。船上的事,都交給你和七郎,我還要上街去看看。”阮小五道:“船上這幾個人我們足夠應(yīng)付,有事你自去?!闭f畢,阮小五回到船上,和阮小七說了。讓嘍啰們扎束停當,在艙里靜坐了等候??纯吹搅巳鼤r分,只見衛(wèi)城里西南角上一把火起,烈焰升入半空。二阮立刻從箱子里取出兵刃,分別散給了嘍啰們。點著三盞紅燈籠,由繩索扯上了桅桿掛起。不多時,衛(wèi)里二叢火起,擂鼓聲,吶喊聲,突然大作。二阮便和十幾個嘍啰,手拿兵刃,把守艙口。船伙兒有幾個不十分醉的,推開艙門出來張望,嘍啰們都把他推進去了。那些人看到各人明晃晃地手里拿了兵刃,那里還敢多說話。那海灘上一陣鼓噪,百十支火把,在空中照耀著。早有一隊嘍啰,隨在韓滔、彭玘、呼延灼三籌好漢后面,直撲將來。前面是阮小二引路,毫無攔阻,直奔上船來,大家會合一處。阮小二站到舵樓上高聲喊道:“四周船戶聽著,梁山泊好漢在此?,F(xiàn)因有事,要借幾只海船一用,并不傷害善良商民,你們知事的,只管睡在船艙里?!蹦侵車笮〈唬吹矫骰饒?zhí)杖,許多強盜來到,已是慌了?,F(xiàn)在聽到是梁山泊好僅,更自害怕,各各藏躲起來不敢動。隨了呼延灼來的,三停有二停是水寨嘍啰,放下兵刃,各各整理篙櫓,拔起鐵錨,立刻將船向海灣口上開去。揀了一段港身狹窄處所,將船在水面上橫過來。火光中,升起兩面大旗,在桅桿上飄蕩。一面上寫梁山泊水軍先鋒阮氏三雄,一面上寫梁山泊副總頭領(lǐng)盧。那些在港灣口里停舶的大小船只,有的看到衛(wèi)城里火光燭天,人聲鼎沸,也就各各想拔錨逃走。及至看到港口上燈火通明,一只船把路攔住,便覺不好。及至這兩面大旗飄出,大家只管在暗地里叫苦。只好把船離開了岸,舶在水中心。
那岸上梁山泊的軍馬,還未曾理會到海灘上,大隊人馬沖破了衛(wèi)城,便分向文武兩衙門去捉人。那個武衙門的緝捕使,聽到外面喊聲大起,棄了眷屬,跳墻逃走。他手下雖也有些緝捕官兵,每到晚上,他們都各回家歇息。衙門里雖也留下二三十人,濟得甚事?梁山人馬趕到,和緝捕使眷屬,一齊捉住了。另一股人馬殺到知寨衙門時,那錢知寨嚇慌了,他向后花園里逃走,大家將他家細軟財物搜索到一處堆積起來,計點數(shù)目,卻有四五百件,僅是箱柜,便也一百來只。盧俊義隨后趕到,將擒縛的男女查點一番,只差了知寨。盧俊義把婦孺都放了,查出知寨兩個親信,在衙前斬首,其余衙役割去兩耳。待得天明,出示安民,說明梁山泊人馬出海,經(jīng)過此地,代誅貪官污吏,并不傷害百姓。有巡查衙內(nèi)外的小嘍啰,報告后園枯井里有人藏著,現(xiàn)在勾了起來,縛在庭前柱上,是個斯文人。盧俊義道:“也不過衙中一個書吏,放他去休?!眳怯谜谝惶幾?,便起身道:“既是斯文人,小弟有話問他,且親自去看看?!闭f著兩人走到庭前,果然繩子拴了一人,反背二手,虛系在柱上。看他四十上下年紀,肥頭胖耳,渾身錦繡。他見人來,便跪在地上,哭號著大王僥命。吳用道:“你是錢知寨何人?”那人道:“我是錢知寨同鄉(xiāng),路過此地,特來探望?!眳怯玫溃骸澳闫匠W骱紊??”那人道:“在下是青州一個秀才?!眳怯帽阆虮R俊義道:“既是讀書人,放他去了也罷?!北惴愿佬D啰解了他的繩索。吳用在一旁看覷,見他左手大拇指上帶了個翡翠扳指,不由哈哈大笑道:“錢知寨,你是智音千慮,必有一失。這枚扳指,是富同在我那里討得來,不想你跳枯井時,兀自帶著?!绷⒖探行D啰取下扳指,重新縛了,送到街上斬首示眾。望海衛(wèi)人驚惶了一夜,到了天明,才知道是梁山泊好漢來了。雖然見得安民告示,兀誰敢太歲頭上來動土,都把大門關(guān)了,藏躲在家里。
梁山泊人馬找得了駐扎的所在,殺牛宰羊,休息吃喝了一日。吳用隨同盧俊義帶了幾百名精壯嘍啰,到海灣里去看定了十艘海舶,便到伢行里去,找了幾個船伢子來,把話告訴了他,要租用十艘海船運載山寨人馬到海州去。船上船伙,不許短少一個,到了海州,自有重賞。若有一個人脫逃,除了捉住那人,便以軍法從事之外,全船的船伙都有罪。吳用又打聽的富同畏罪己跳海了。便又向眾船伢子道:“你等眼睛是看事的,便知我山寨里軍法森嚴,要不富同卻怎地肯舍了性命?”眾伢子喏喏連聲,哪敢說出甚的。吳用就在海灘上,將四五百名嘍啰,分作若干股,由船伢子先引到船上去彈壓。這些船上人曉得梁山人馬在衛(wèi)城里,不敢登岸。灣口被梁山軍駕一只大海舶橫攔了,又出去不得,大家也只有聽了船伢子的勸說,起運貨物,整理帆櫓來裝載人馬。勾當了兩日,諸事都已就緒,梁山三千多兵馬,帶足了糧草淡水,連同先前占用的那一只大舶,分著十一只船乘坐。擇了一個天氣睛和、風勢,順利的日子金鼓齊鳴,開出了海港。這十一艘船,一字拖長,揚帆魚貫?zāi)闲?。盧俊義、阮小二和兩位軍師,同乘那艘最大的海舶,在前面引導。其余各頭領(lǐng),或一人或兩人,各押乘著一艘船。那些船伙,都得著頭領(lǐng)的賞銀,又懼怯梁山威風,駕駛得十分小心。一路平安無事。
一日來到海州境界,在一個小港口里停舶了船。各頭領(lǐng)都到盧俊義坐船上來聚議。大家在中艙里坐了,盧俊義先道:“這海州情形,我等頗是生疏,我們是由海上來的,連海州四境都不甚清楚。眾兄弟且慢出發(fā),應(yīng)當先多派探子,上岸打聽情形?!眳怯梦⑿Φ溃骸按藚s是末節(jié)。張叔夜在此傳說很有軍威,我等卻是要先探看他一番兵力虛實。這事恐探報不精,小弟擬親自到海州城里去走一遭?!北R俊義道:“恁地雖十分是好,卻須派幾位頭領(lǐng)保護才是?!眳怯玫溃骸叭硕嗔?,轉(zhuǎn)恐彼此照顧不周。小乙哥為人精細,本領(lǐng)亦是了得,相煩同行便好。戴宗兄弟可單獨行走相隨在后,也好傳遞消息。在小可未回船之先,船上仍是裝扮了??湍?,不必扯出梁山旗號?!北R俊義道:“船上有我鎮(zhèn)守,軍師可以放心前去?!庇嬜h已畢,那吳用扮著一個??湍?,燕青扮著一個伙伴,在船上取了一些乾棗、糖梨、繭綢、蓍草各種山東貨樣,一個包袱捆了,上岸而去。
這港口到海州城約莫有七八十里路。這天走了大半天,到海州城約尚有二十里路,天色已近黃昏。趕到一所小鎮(zhèn)市,見路旁有爿茶飯店,便同燕青進去。這店堂一帶欄干隔住內(nèi)外,擺了幾副座頭。吳用揀一副靠外的座頭與燕青對面坐了。過賣走過來,抽下搭在肩頭的抹布,擦抹桌面,問道:“二位客官,還是打尖,還是歇店?”吳用指著門外打麥場道:“你不看太陽已經(jīng)沉列屋頂下去了,我們歇店。”過賣笑道:“客官有所不知,這海州地面,在知州張相公治下,真是夜不閉戶,晚間照常行路,我怕客官要趕進城住宿,所以恁地動向?!眳怯玫溃骸霸瓉眄サ兀覀兌抢镳囸I,等著要些酒飯吃,不忙進城。你先和我們打兩角酒來,有甚下酒?”過賣道:“有豬肉、雞蛋、咸魚?!毖嗲嗟溃骸跋挑~也好,豬肉罷了,和我們切一大盤牛肉來?!边^賣陪笑道:“容官休怪,牛肉卻無。下街頭今天有人宰羊,客官要吃羊肉時,可以去買些來?!眳怯玫溃骸柏i羊肉都有,怎地卻無牛肉?”過賣道:“此地原先也有牛肉的。自從張相公來到本州,禁止宰殺耕牛,所以獨沒有牛肉。并非小人不賣與客官?!眳怯眯Φ溃骸拔覀兂醯劫F地,不省得這些,既無牛肉,豬肉也好?!边^賣說是。上廚要酒菜去了。卻見一群少年,都是緊衣露臂,捆著腰帶。各人肩上,有的扛著槍刀,有的拿著弓箭,嘻嘻哈哈走了過去。過賣正送了酒菜上來,燕青問道:“這村莊上有人練武藝嗎?”過賣站在桌子外篩著酒,因道:“這也是本州張相公的鈞旨。道是現(xiàn)在江南方臘作亂,山東梁山兵馬四處劫掠。海州地面,雖甚太平,卻也難保將來無事?,F(xiàn)在冬季,正是農(nóng)閑時候,讓百姓青年子弟自己請了教師,在村莊里練習?!眳怯玫溃骸鞍傩杖舨痪毼鋾r,他也奈何不得?!边^賣道:“知州相公先通諭了各鄉(xiāng)里正,按了花戶冊子,派定百姓學習。州城里又三五天一次不斷的派了緝捕官兵,下鄉(xiāng)查考,兀誰敢不遵?查出不遵,除了戴枷受棒,還要受罰。冬季無事,練練本領(lǐng),也是各人自己好處,老百姓樂得遵了官府命令?!毖嗲嘞騾怯眯Φ溃骸斑@知州也忒煞喜歡管些閑事個。”過賣道:“雖然知州到任以后,地方上多了許多事,但一來地方上沒有盜賊,二來他一清如水,手下沒有一個胥吏敢向老百姓訛索錢財。三來他肯和百姓分憂?!眳怯玫溃骸澳闱艺f他第三件事,怎地肯向百姓分憂?”過賣道:“譬如裝運花石綱的供奉船,經(jīng)過海州地面時,敬奉使官照例要向地方訛索錢財。張相公卻親自去見了那押解花石綱的官,把供奉免了,怎地不是和老百姓分忱?因此,全州老百姓都敬愛他?!眳怯靡槐趲跃?,一壁廂聽那酒保說話,心里自計劃著。
酒飯后,店家引了他二人到客屋里安砍。店小二才送到燈火進來,便聽到街上更鑼響了,初更過去,雖是個小村鎮(zhèn)卻也有個更次報告。正揣度著,鄰有一個小目兵,帶了兩個拿長槍的士兵,推門進來。那目兵先唱了個無禮喏。因笑道:“小可是海州緝浦巡檢治下,四鄉(xiāng)鎮(zhèn)巡查旅店的兵弁。須動問客官一番,休怪則個?!眳怯弥钢郎县洏影さ溃骸罢埧础N一锇閮蓚€,是送貨樣進城的?!币螂S便報了一番姓名。那目兵見他說話流利,不怎的再盤問,又唱個無禮喏走了。吳用卻暗暗告訴燕青道:“這張叔夜治下,果然非同其他郡縣,明日進城,更小心些個?!毖嗲嘁妳怯靡岔グ阏f了,自也下著戒心。
到了次晨,二人算清店帳,背了包裹,沖了宿霧,踏著殘霜進城。走不多時,紅日東升,一片霞光,照在一片枯林上,擁出了一角海州城樓。到得城門口,鄉(xiāng)間挑柴挑菜的正魚貫向城里走去。迎著城壕橋頭,有兩排店鋪夾道而立。其間有三五間茶館,灶上蒸屜里熱氣騰騰,里廂正自鬧轟轟地,坐著吃早茶的人。吳用益發(fā)仔細,不敢造次進城,且走進茶館去,張望了一番。見靠墻一副座頭,只有一個長須老人,占了一方,就著屋檐下太陽,兩手圍了一碗熱茶取暖。面前擺了一碟糖饅首,兀自不曾吃動。因向前唱喏道:“驚動老丈,小可是走長路人,口渴些個。想并一并座位,吃碗熱茶,可以嗎?”老人拱手道:“老漢只有一人,客官自便。”這正中吳用下懷,便使個眼色,讓燕青同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