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正月下旬將盡之時，彤云密布，星斗無光，站在城墻上，向遠(yuǎn)處張望，黑越越地目中無物。倒是附郊東西北三面，都有火光照耀。暗空里，紅光透出了城外街巷人家的影子，紅光下鼓鳴馬嘶牽連不斷。

二更將近，李綱卻著旗牌來傳何灌到中軍帳敘話，并著魯智深弟兄六人，一同前去。七人進(jìn)得箭樓，見站班將弁，手持兵刃，挺胸直立，毫無倦容。正中公案上，燃著手臂粗也似兩只紅燭。李綱端正的坐了，執(zhí)筆批閱文卷。見七人分排站了參謁，便放下筆來，略起了一起身。因問何灌道：“城下火光人聲，終夜紛擾，將軍知道是何意思嗎？”何灌道：“必是金兵連夜調(diào)度，預(yù)備明日攻城?！崩罹V顏色正了一正道：“金人將傲兵驕，目中無人。他到了郊外，本可立刻攻城，只是斡離不那廝多少還有三分戒心，見我在城垣上布下了守備，就在牟駝崗先駐一日，看我城中動靜。到了晚上，他必已探得明白，四處勤王之師未到，又知道本部堂是個文人，不省得軍事，所以到了這時，反大意起來，趁此他們驕氣正盛，部署未周之際，應(yīng)當(dāng)先殺他個措手不及。我想就著將軍自率本部一千五百人即刻下城，然后我再調(diào)三千禁衛(wèi)軍接濟(jì)你?！焙喂喙淼溃骸澳⒃缫严胫疇€熟，此次縋城出去殺賊，勝則打通西南兩門，以待援兵到來，在城外找個立腳點(diǎn)，和城內(nèi)先立一點(diǎn)犄角之勢。不勝，這一千五百人，只有全部殉國，決不望城內(nèi)開門，放我等回來。相公明鑒，那金乒若看見城門開了，如何不跟在后面殺進(jìn)來。相公意旨，只是要末將和這一千五百人挫折金人銳氣，至多是牽制他兵力，并不能靠這一千五百的區(qū)區(qū)步兵，殺退十萬胡騎。恁地時，再著三千禁衛(wèi)軍下去，也無非如此。假使城外立腳不住，卻不又白白葬送了三千兵力？城中精銳之師不多，在援兵未到以前，卻是應(yīng)當(dāng)愛惜這點(diǎn)兵力?！崩罹V道：“本部堂恁不省得，只是讓你一千五百人縋城出去孤軍奮戰(zhàn)，益發(fā)危險得緊?！濒斨巧畋阆蚯耙徊?，躬身道：“上稟相公。這一千五百人有了縋城殺賊的意思之后，就沒一個打算生還。好比用香餌去釣魚，要釣到魚，就休想拿回香餌。恁地時，自是越把香餌撒少些越好。何況這一千五百名步兵之外，今晚上又來了五百市民，他們除了引導(dǎo)官兵穿街過巷之外，也可以幫同官兵作戰(zhàn)。金兵來此，人地生疏，我等出城之后，出擊就分路廝殺，退守就分藏在街巷人家里，有了兩千軍民，也是夠騷擾得賊兵頭暈?zāi)垦?。城中守城兵力，卻是削弱不得?！崩罹V手摸髭須點(diǎn)頭道：“如此自然是好，這卻難為了你們。本部堂倒想起一輩古人來了。以前漢朝李陵提步卒五千人，深入沙漠，與十萬匈奴之師作戰(zhàn)，其始未嘗不是一條漢子，到了后來矢盡援絕，卻降了胡人。”何灌高聲道：“末將不才，縱然有始無終，這南道總管下六位將軍，或已出家，或已經(jīng)商，他們自愿從新入伍殺賊，怎肯作個半截漢子，怕死時，他等不來投效，又誰去勒逼他？何況末將背城作戰(zhàn)，那和遠(yuǎn)入異域，全般不同，休道城中還可以接濟(jì)，便接濟(jì)不得時，末將出城突襲金人，是短兵相接作巷戰(zhàn)，用不著弓矢。就無所謂矢盡。若說糧食，這城外人民匆促逃走，只攜帶了少許細(xì)軟去，食物絕無法搬運(yùn)，這二千人的飲食，隨時可在街巷民家采辦，卻也不會困頓到李陵進(jìn)退不能那般地步。”李綱聽了，不住微微點(diǎn)首。因道：“雖是你等忠勇過分，本部堂在這城上，也不能讓你們孤軍力戰(zhàn)。但須你們明天與金兵廝拼一日不得放松，到了明日晚上，或者縋兵增援，或者將你等調(diào)守南郊，那時我再作處置。我自隨時派人縋城出去，傳達(dá)命令。若阻礙得金兵遲一兩日攻城，等勤王兵馬到了，你們便是捍衛(wèi)社稷第一大功?！焙喂嗟溃骸跋喙绱似谕?，末將不戰(zhàn)到日落西天，死也不敢死。”李綱向史進(jìn)等道：“你等都聽明白了這言語？”大家齊聲道：“聽明白了?！崩罹V道：“好！你等皆是百戰(zhàn)勇士，一定不負(fù)我的期望?，F(xiàn)今已到亥初，你等可以退去，稍事休歇，子初用飯，丑末縋城，那時，我自來相送?！焙喂嗟瘸龈嫱?，李綱又站起身來，以示敬重他們的忠勇。何灌到了外面，就在燈籠下，取出一幅東京地圖，掛在箭亭子墻上，孫宏、張三、李四和魯智深等，齊站在墻根下，向地圖張望，就向著地圖，講解了作戰(zhàn)之法。便約定了將一千五百步兵，分作四股，左右中三路，各配派三百步兵，配合一百名市民。步兵作戰(zhàn)，市民只須在前引路，在后擂鼓吶喊助威。其余二百步兵，二百市民，放在后面，隨時接濟(jì)，并傳遞城上放下來將令。九個投效首領(lǐng)，魯智深、史進(jìn)派在中路，張青、孫二娘、張三派在右路，戴宗、曹正、李四派在左路，孫宏著在后路，計劃立腳地點(diǎn)，采集糧食。分派定了，時交三鼓，二千軍民，便在城墻上，風(fēng)霜之下，用過戰(zhàn)飯。大家結(jié)束停當(dāng)，拿了武器在手，預(yù)備縋城。箭樓外一簇?zé)艄庥砍?，李綱帶了隨從，便又親來勞軍。這二千人挨排兒站在城垛邊，李綱命面前隨從多人，高舉燈火，便挨了人一一道勞。到了那五百市民面前，又著實(shí)獎慰了一番。大家見他偌大官職，晝夜操勞，眾百姓也紛紛向他唱喏。

這時城外幾處火光，略覺低弱些，喧囂的聲音，也漸漸沉下去。料得金人紛擾了半夜，這時卻也該少歇。他回頭看到，何灌站在身邊，便道：“這已到了時候，便可縋城。”他躬聲稱是，著侍從吹了兩聲忽哨，立刻城上燈火，一齊熄滅。墻垛上預(yù)備好了的千百條繩索，都由垛口上垂下。二千名軍民，各在暗中抓了一條繩子，沿著城墻溜了下去。人都下來之后，城上又將繩索吊下來十余架木料編扎的木筏，兵士們將筏抬到城濠里，配有現(xiàn)成的竹竿，將人陸續(xù)渡過濠那邊。待得軍民登岸之后，何灌令人留下一架木筏，藏在岸沿下，其余的都扯上岸來，架空在一處支起，下面塞些引火之物，點(diǎn)著一把火？將木筏都燒了，恁地時，正是告訴了眾人，除了還有一架木筏，還可渡幾個人探候城中消息外，大家都無回城之望了。這正是項羽破釜沉舟之意。這己到了四鼓之后，天空益發(fā)昏黑，夜風(fēng)拂面，冷氣砭骨。大家離開城濠，順了街道，向北進(jìn)行。那東京城外百姓，本是逃避一空。到這一夜，一些火光也無，街巷中雞犬，多被金兵殘殺，也不聽到一息響動。眾人雖是魚貫摸索了走，自有孫宏等指導(dǎo)路逕，卻也不憂錯誤。到了預(yù)先擇好的地帶，便將全隊分開。魯智深依然穿了他的僧衣，手握鑌鐵禪杖，雜在中路軍隊前進(jìn)。約莫半里路光景，卻見前面火光照耀，映出了街道輪廊，仔細(xì)探望，有十幾具燈籠，掛在人家屋檐下。另外一叢火光，卻隔了屋脊。何灌著兩個市民來問，知道前面是白馬寺，必是金兵前哨，在這廟里盤踞。何灌將這廟前后地形問得詳細(xì)了，便將四百人再分著兩批，魯智深、史進(jìn)帶一百五十名步兵，五十名市民，由附近小巷抄到廟后，攻打后門。到后門時，敲起號炮，這里便攻廟前門，殺到廟后殿塔前會合。

魯、史兩人引了二百軍民悄悄走到廟后，這里并無燈火，卻是那前殿火焰射入暗空，一片紅色，倒映出了這廟后一道矮院墻。擁出了一些冬枯的樹木。墻旁有一耳門，已是關(guān)閉了。早有幾個市民相疊著搭起人牌坊，送兩個人跳進(jìn)墻去。開了后門，步兵在身上掏出火炮，點(diǎn)了引信，向天空拋出。立刻聽到廟前哄咚咚鼓聲大作。潮涌般的大眾吶喊。魯智深手揮禪杖，搶先打進(jìn)廟去。史進(jìn)領(lǐng)了眾人緊緊在后跟隨，這里盤踞的金兵。聽到前后門殺聲同起，料是宋軍夾攻，他們路逕不熟，卻只有向大門外出迎接著廝殺。魯智深逕直奔到后殿，也不見個金兵影子?；鸸庵?，見殿院落里凌空立著個塔影，正是何灌約著會師的地方，又不便違背了將令，再向前追去，立在殿前臺階上，持禪杖頓著石板，大吼起來。史進(jìn)手使鑌鐵棍，奔到面前，問道：“金兵卻怎不向后接殺？你聽，這喊殺聲，只在廟門口，我等益發(fā)再追上去。”魯智未曾答言，那金兵卻如打碎了蜂窠也似，突然分散了滿廟，向里回奔。魯智深揮起禪杖，跳進(jìn)人叢，指東打西，金兵滿地瓜滾。史進(jìn)率領(lǐng)二百名軍民，列陣在殿前大院落里，攔著金兵退路，撞上前來的，自使著各人手上武器，挨排的砍殺。這金兵里面雖也有率領(lǐng)著的將官。他們在這圍城外騷擾了一日夜，實(shí)在不曾想到這般時候，城里會派兵出戰(zhàn)，紛亂中應(yīng)戰(zhàn)，先吃了幾分虧，加之這隊進(jìn)襲軍民，都是奮勇舍命殺來的，銳不可當(dāng)。轉(zhuǎn)眼何灌由大門口殺了進(jìn)來，兩下里夾擊，甕中捉鱉也似，片刻工夫，就把金乒斬盡殺絕。魯智深手扶了禪杖站在大院中心，回頭向四邊看看，看七橫八豎，滿地都是金兵尸體，呼喝著道：“這些胡狗，太不經(jīng)廝殺，只這片時工夫，都?xì)€干凈?！蹦呛喂嗍质沽死茄腊艨冈诩缟希彶锦獾紧斨巧蠲媲?，笑道：“師兄你休焦急，天色方是朦朦發(fā)亮，今日還有一天的廝殺呢?！濒斨巧钐ь^看看，天上只剩著三兩顆星點(diǎn)，青天成了魚肚色，霜寒撲面，風(fēng)過有聲。隨了這風(fēng)尾，帶來一陣角聲，史進(jìn)在旁插言道：“必是金兵大營，聽了這里廝殺聲，開了援兵前來?！濒斨巧畹溃骸疤焐辉罅粒麄儊砹耍弥形衣穹?。”一語提醒了何灌，便道：“破眾我寡，這里寬敞，如何可以和他廝殺，剛才經(jīng)過的那丁字街頭，四周巷道很多，正好和左右兩路相接?！闭f著，吹起一陣忽哨，向大眾打了個暗號，于是領(lǐng)起這四百軍民，立刻回到丁字路口，在兩旁巷道里民家隱伏了。

離此約十里路的金兵大營，聽了這里喊殺聲起，便疑宋軍出城迎戰(zhàn)。也立刻戒備起來，及之繼續(xù)得著探馬飛報，先鋒隊一部己被宋軍圍困。那金兵元帥斡離不，本打算午刻攻城，這時趕緊發(fā)動全體人馬不及，卻只急調(diào)了三千騎兵，派兩員大將，先擋住頭陣。在金兵鼓角聲里，三千騎一陣風(fēng)似到了白馬寺看時，街上除橫倒些金兵死尸而外，卻不見到宋軍。這時，天色己可分出空中樓閣。遠(yuǎn)遠(yuǎn)看看東京城墻上，遍插旌旗，并不像有大軍出城模樣。這兩員金將，為了要看虛實(shí)，便打算領(lǐng)了隊伍，直到城濠邊去。那馬蹄成萬，踏著街面，如何不響？埋伏在丁宇街上的軍馬，早派人爬上房屋，隱藏在椽瓦下，向街上探望。只看到金兵有一半人過，便在屋上放起信炮。伏兵聽到，每二三十人一股，由民家四處八方搶殺出來。那百名市民，有的擂鼓吶喊，有的隱伏在街屋上，將瓦石砸打金兵。金兵在大街上，也只可以數(shù)騎并行，已是兜轉(zhuǎn)不得，若殺進(jìn)窄巷里，便是一騎馬也不如步戰(zhàn)方便。因之他們只在大街上接殺，卻不向旁邊窄巷里追趕。宋軍勝了，短兵器砍搠馬腹馬腳，只管排次的將金兵斬殺在馬下。宋軍支持不住時，退入僻巷里，卻好喘息。那何灌首先殺出來，將三千金騎截成兩段，見過去的金兵，搶著回頭，十分紛亂，于是一手拿了鋼鞭，一手拿了砍刀，大吼一聲。站在自率的一批軍民前頭，躍入金兵叢里，刀砍馬腿，鞭打金兵。一道黃光，一道白光，上下飛舞。軍民看到何制使也這般奮勇，便緊隨在后面，也殺入金兵隊里去。魯智深、史進(jìn)兩人各帶三五十個步兵，在金兵叢里，殺進(jìn)殺出。約莫廝殺了一頓飯時，金兵馬隊已沖到一處，一個耳帶大金環(huán)的金將，自揮了長矛，押住陣腳，向北搶路。街道狹窄，馬擁擠在一堆，一馬被刀砍倒，眾馬就互相踐踏，那陣勢越發(fā)紛亂。那金將在后，退不出去，見何灌穿了紫甲，一刀一鞭，四處砍殺，料是一員大將，益發(fā)掉轉(zhuǎn)馬頭來，挺矛直刺何灌。何灌見馬已到面前，料躲不過。將身向地一滾，滾到馬腹下，飛起一鞭，將金將打落馬下，又是一刀，砍了那金將首級。魯智深在左，揮起禪杖，史進(jìn)在右，揮起鐵棍，將金騎隊里來搶尸體的，又打翻幾十個。金兵群龍無首，呼嘯著像決堤一般的潰走。何灌挽了那金將首級的頭發(fā)，向魯、史兩人道：“不知此賊叫甚名字，你看這耳朵上，戴了這大金環(huán)，決是一員大將。這些騎兵總有一半潰退回去，料得必來報仇，我們益發(fā)怒惱他一下。”于是著人把自己旗號扯出，將這首級懸在旗桿上，把旗子插在白馬廟門前。一面派人通知左右兩路埋伏軍隊，依計行事。自己帶了百余名步兵，由大街東邊，打通人家門壁前進(jìn)。

史進(jìn)帶百余名步兵，由大街西邊打通人家門壁，逢街穿街，逢巷穿巷。魯智深依然守住丁字街口，只數(shù)十人搬運(yùn)木料石塊填塞了街路。部署完畢，金兵鼓角齊鳴，一路放箭，射將前來。魯智深帶了眾人，閃藏在木石堆下，見金兵換了戰(zhàn)法，全是輕裝步兵在前，馬隊弓箭手在后，步馬夾雜，且戰(zhàn)且進(jìn)?？磥?，后路路繹不斷，料是來人不少。便帶了眾人，悄悄后退?？吹狡冉清窃诤蠼討?yīng)的孫宏，早已得了將令。在街左右放出了兩把火頭。這里火起，只是兩叢青煙。金兵之后，卻有無數(shù)火頭，借了西北風(fēng)勢，向下風(fēng)頭的金兵燒將來。金兵見后路有火，只好二次回奔，這邊無數(shù)信炮放上天去，左右兩路埋伏的步兵，一齊向丁字街口殺出。魯智深回頭殺來，首先帶過戴宗，曹正。戴宗叫道：“師兄，不可窮追，我們那路，也有金兵?！濒斨巧钍治樟硕U杖。正待說話，只見孫二娘手使兩把日月刀，發(fā)髻也散了，有一綹披在肩上，喘著氣跑了來。魯智深吃驚道：“大嫂卻怎憑地狼狽？”孫二娘道：“今天早上，那路有幾股金賊散兵，無非是擄卻財物的，我等一趕就跑了。適才接得何制使將令，讓我們策應(yīng)中路，向北沖殺，繞過這里街口。那知金兵也是分了無數(shù)小股，由各街各巷沖來。我和大郎殺出七八條巷口，剛才被一大股金兵馬隊將我們沖散。待要?dú)⒒厝?，又怕這里得不著消息?！濒斨巧畹溃骸半x這里約莫多少路？”孫二娘道：“不過三四條巷子?！濒斨巧畹溃骸按餍智以谶@街口守侯些時，我去接了張青出來?！崩钏挠扇藚怖镉鰜淼溃骸耙龑?dǎo)路逕，須是小人一路前去。”魯智深道：“也好?！北銕Я巳奖?，與孫二娘奔向右路。只穿過兩條巷子，便聽到喊殺聲。李四端詳了一會，在一所大戶人家門首，撞開門前去。穿過這戶人家便聽到喊聲在院墻外。魯智深將禪杖在地面微點(diǎn)一下，縱身一躍上了墻頭。見張青、張三守在一條巷子中心，東頭一群金兵，挺了槍刀，攔著去路。于是大喝一聲，奔到金兵面前，將禪杖舞動得雨點(diǎn)也似，把金兵打出巷口。正待追出巷口時，后面喊殺之聲又起?；仡^看時，又有二三百金兵，峰擁了進(jìn)來，直逼到張青夫妻面前去。張青手扶了一柄彎刀，正喘息著轉(zhuǎn)不過氣來，見金兵進(jìn)了巷子，兩腳一頓，手挺起刀來向前砍去，早有兩個金兵應(yīng)手倒下。孫二娘舞動雙刀也前去助戰(zhàn)，誰知這批金兵，競不像他股，兩下一交手，回身使走。張青夫婦同時追去，金兵早已逃出巷口。他們走后，卻有十幾張弓，在巷口上擁出，嗖嗖的發(fā)出了十幾條箭。張青不曾提防，早中兩箭，翻身倒地。孫二娘肩上，雖也中了一箭，卻不理會，飛步奔到巷口，把那十幾個放箭的金兵，一齊砍倒。其中有個耳戴銀環(huán)的金將，見孫二娘一只手垂下不能動，兀自一只提刀廝殺，卻由巷外端了長矛，向?qū)O二娘胸膛直刺過來。矛頭不曾沾人，半空里一條禪杖飛到，將那金將打落一邊。魯智深見頃刻之間，傷了兩位兄弟，對那股金兵，又狂搠一陣。戰(zhàn)剩的三百余軍民，也齊齊的吶喊，奔出巷來追殺。魯智深惦記了丁字街口的守軍，不敢窮追，只好收了禪杖，回到巷子里來，再看張青，卻已流著他最后那灘血了。孫二娘滿身血跡，坐在地下，斜靠了墻，動彈不得。望了張青尸體，不覺灑下幾點(diǎn)淚來。因道：“大郎英靈不遠(yuǎn)，等奴一等。”說時，便拿起手上刀來要自刎。魯智深伸出禪杖，只一挑，將刀挑開丈來遠(yuǎn)。因道：“你忙甚的！有口氣還留著這條身子多殺幾個金狗，你且隨了張兄遺體，在這民房里將息片時。我著幾個百姓，留在這里，抬了你走?！睂O二娘扶了墻，慢慢站起來，因道：“師兄，這番巷戰(zhàn)，敵多我少，各人自顧不得，如何抬了我這重傷人滿街巷廝殺。奴有兩口刀在手邊，隨時可了，你自去接應(yīng)廝殺，我把大郎尸體，在這民間院落里暫時掩蓋了。將息得身體好些，我再怍理會?！敝巧畹溃骸耙埠谩！庇谑蔷椭钏暮蛶讉€民兵，在破墻洞里，將張青抬進(jìn)人家院落。孫二娘也扶墻走入來。因道：“師兄，你自去，休管奴，奴不死定可逃出重圍?！敝巧畹溃骸按笊?，灑家真?zhèn)€能丟下你在這里？”孫二娘道：“兀的不是喊殺聲來也？”智深一聽，果然喊殺之聲，又風(fēng)卷了來。他想著丁字街情形要緊，未能兩處兼顧。只得向?qū)O二娘道了聲：“大嫂保重，灑瘃再來看你?！毖援叄晤I(lǐng)了民兵，向外殺回。

那時，煙焰彌漫，上風(fēng)頭幾處火勢正大。何灌、史進(jìn)帶了四五百人，在街塵煙塵里回轉(zhuǎn)來。魯智深見所有軍民，都衣甲歪斜，鼻息緊促，諒是苦戰(zhàn)了來，便問何灌道：“正路還有金兵也無？”何灌道：“剛才來的那撥金兵，我們在焰火里幾次截殺，十停倒了結(jié)他七八停。叵耐斡離不這賊，要以多取勝，現(xiàn)在又陸續(xù)派了騎兵，分著許多路來尋找我們廝殺。我想，我們是牽制之兵，廝殺得越久越好，我在前面和金兵匆匆交戰(zhàn)了兩次，便由小路旁過這里來。金兵大股，被火頭攔住了，大家尚幸無恙。”魯智深道：“張青殉難了。他渾家受著重傷在民家將息。”何灌點(diǎn)頭嘆息。這時，孫宏帶了后路接應(yīng)市民，挑了十幾桶粟米粥，又是幾擔(dān)碗勺，由煙叢中匆匆跑了來。見了何灌唱喏道：“制使相公和各位將軍苦戰(zhàn)了半日，必是饑渴。小人在民家搜了些粟米……”何灌連聲道好。便將面前軍民分作兩撥。一撥警戒在三處街口，一撥站在街上風(fēng)煙下吃粥。一撥吃過，換了第二撥來吃。

還不到一半時，前面角聲突起，金兵又己沖來。何灌將鞭插在地上，將刀懸在腰間，用葫蘆瓢滔了大半瓢粥站著吃。聽得角聲，將瓢一丟，拔刀揮鞭，向前迎殺出去。這次金兵又換了個陣勢，每一員金將，率領(lǐng)二三十人作一撥，一撥后面跟著一撥。何灌初時未看到這是何種戰(zhàn)法，跳到那金將面前，只一鞭便將他打在地上。緊隨在他后面的軍民，搶上去將金兵一陣砍殺，那一撥恰不曾逃走一個。但是金兵第二三撥，由兩員金將率領(lǐng)，共約五六十人，又蜂擁而上。魯智深在陣后，那里忍耐得?。匡w起禪杖，直奔到隊伍前面，旋風(fēng)也似，將那員金將圍在鐵杖影里。只聽他大聲喝一個著字，已把那金將打落在地。不過這時中外兩軍，混殺在一團(tuán)，金兵第四五撥生力軍又當(dāng)魯智深逼住那員金將，卻讓旁邊的金兵刺了一槍。他見流血沾濕了鞋襪，只好跳出圈子去，退后幾十步。立刻撕了一片衣襟將腿傷裹住。只在這時，金兵折損了幾十人，他第六撥又搶了上前。魯智深正待揮動禪仗，史進(jìn)挺起鐵棒，喝道：“師兄少歇?！闭f著，已跳入了人叢。何灌被一群金兵圍著，正殺得吃力。史進(jìn)就地半滾半跳，自斜刺里直撲向前?？吹胶秃喂鄬﹃嚨模质且粏T金環(huán)大將，這如何肯放松了這人。那鐵棍作了個大壁柴式，向他頭上劈下去。他雖將身子閃躲起來，卻已中在肩上。因來勢過猛，那人不得不身子一偏，何灌趁此機(jī)會。手起刀落，將金將斜砍地上。金兵見又傷了一員大將，這才向后退了百十步。何灌戰(zhàn)得周身汗如雨下，看看隨戰(zhàn)步兵，已折了一半有余，便不敢追趕，也向后略退幾步。抬頭看看天上日影，還不過將到午牌時分。便招招手將魯智深等引到一處。因低聲道：“金兵現(xiàn)在倚恃他的人多，用車輪戰(zhàn)來困我。我等久守此地，必同歸于盡。便請魯師傅，曹將軍轉(zhuǎn)向西路，戴、史兩將軍轉(zhuǎn)向東路。只管遠(yuǎn)處放火，近處吶喊，讓金兵四處顧慮，不敢攻城。我還死守在這里，各位休為我擔(dān)憂?？烊タ烊?！”所言未了，那正面退后一武的金兵，又鼓噪進(jìn)攻，同時，丁字街東西兩頭，也喊聲大作，戴宗、魯智深也怕被圍困在這小地方，將來脫走不得。便依何灌將令，仍帶著東西路軍民兩頭迎殺出去。百忙中，便無法再去看孫二娘。這里何灌督率戰(zhàn)剩的二百名兵校，又加上后路二百名兵校，共四百余人，只在丁字街前死守。孫宏見這里兵力單薄了，怕抵?jǐn)巢蛔?，率領(lǐng)著二百市民，搬運(yùn)磚石、木料，沿街堵塞。又帶著市民爬上屋去，將瓦石向下拋砸，給何灌助陣。何灌帶領(lǐng)三四百名步兵？只藏在木石臨時架的墻堡里，將奪得金兵的弓箭，和搬來的石塊，攔著金兵向前。直等金兵逼近了，卻跳出短墻去斫殺一陣。那金兵怕自己塞了后路，依然是兩三撥人攻一次，戰(zhàn)到申牌時分，何灌卻已大小三十余戰(zhàn)了。這丁字街口，依然屹立未動。忽然孫宏由后路跑來，向何灌道：“城濠這岸，到有金兵數(shù)千，卻是由西城順了城壕沖過來的?！焙喂嗟溃骸霸谌章湟郧?，我決不能讓金兵從容攻城，我立刻去擾亂他們陣腳，你們百姓各自散去，可隱藏在民間，也好逃出性命。”孫宏道：“制使弟兄現(xiàn)只剩二百余人了，便是擾亂金兵，也嫌力弱。小人愿和自己弟兄們和制使一處廝殺，便是戰(zhàn)死了。不強(qiáng)似躲在民家，眼巴巴等候金兵砍殺。小人們都有力氣，雖不懂得兵法，難道只是擾亂金兵陣勢卻也不會？”何灌提刀捉鞭在手，對屋上街上的市民看看，因點(diǎn)頭道：“也好！現(xiàn)在卻不是說謙遜話時候，要來的，便都隨了我來?！睂O宏大喜，昂著頭向四處吹了唿哨，市民都搶到何灌附近來了，何灌便扯出自己里面白羅衣袖，割下一塊，撕成兩半，將來鋪在街邊臺階石上，咬破右手食指尖，伏在階前，將血寫道：

寇已臨濠，困守?zé)o益，我制寇進(jìn)，死而后畢。可速西向，兩路合一，等待援軍，繼續(xù)游擊。何灌。

兩片白羅上，都同樣寫了，挑了兩個精靈市民，著持去交東西路將軍。說著，提刀捉鞭，回顧周圍的軍民道：“好漢子都跟我來。”說畢，飛步向前奔走。不到兩百步路，正好那金兵聽得身后有喊殺聲，分了幾撥人逆襲轉(zhuǎn)來。何灌選擇了大街一條巷口，將軍民分布在巷子通外面的各個口上，自己守住對大街口的一個巷口先隱藏了，靜等金兵圍攏，便帶了一二十個精壯兵校，砍殺一陣。后來金兵來得多，攻得猛時，便棄了這個巷口，退進(jìn)里面，另找一個巷口殺了出去。那金兵雖然追進(jìn)巷子來，窄狹的所在有時兩三個人并行不得。何灌這隊里又有二百余名熱悉街巷的市民，自有法四處閃動。有時為進(jìn)出便利，益發(fā)由民家房屋里穿通了走。金兵枉自人多，無法追尋。有時走入民家，都讓東京軍民隨處殺了。由申牌時分，戰(zhàn)到天色黃昏，何灌用這個戰(zhàn)法在東京北郊和金人戰(zhàn)了十余次，只在大小巷子里進(jìn)出。那金兵正不知這附郭街上有多少宋軍，只是四下里尋著廝殺，以除后顧之憂。

看看天色將晚，金人尚未能拿出全力去攻城。何灌將隨征軍民，帶到一個曲折巷子里靠了人家土墻站定，喘息一會，目注同人，已死傷過半，只有百余人了。提起手上那把刀看看，見血跡染了刀柄，便笑道：“今天不辜負(fù)你，教你吃飽了胡人的血?！庇谑菍⒌恫迦胙碌肚世?，孫宏向前道：“幸是天色昏黑，金兵益發(fā)不能尋找我們，小人當(dāng)引制使相公繞出重圍去?！焙喂啻藲獾溃骸半y得你等義氣，尚有這般余勇。但本使由寅初殺到酉初，出生入死，身上已受傷幾十處，我早是不能廝殺了，我這半日東竄西跑，因是曾與李相公約定，至少當(dāng)牽制住敵人，戰(zhàn)到日落。所以咬緊牙關(guān)，忘了創(chuàng)痛，只是和金兵胡纏。所幸果然戰(zhàn)到日落，天可憐見不曾失信。你看我血已透過幾重衣服，怎能說再繞出重圍的話？”說著，他掀開軟甲下的戰(zhàn)裙，讓孫宏看。卻見流出的血，把褲腳粘成一片。兩腿像膏漆木柱也似。孫宏流著淚道：“相公為國盡忠，十分辛苦了，小人尚有五六十弟兄同行，可以輪流背了相公走。”何灌點(diǎn)頭道：“你等自是好心，但是現(xiàn)今金兵，密密層層，圍困了城門。到了明天，你等自己作何打算，還預(yù)料不得，背了我這個滿身重傷的人，卻往哪里逃？”孫宏道：“小人等雖本領(lǐng)低微，還有魯師傅和幾位將軍，尚可保護(hù)制使相公?！焙喂嗟溃骸斑@早晚，他們大概會合了殺奔西城了?！闭f著，偷眼看那些相從的軍民，凡是兵校，他們雖是斜了衣甲，放下兵器，還兀自站定了，那一批零落的市民，不懂得軍規(guī)，多半斜靠了墻腳，坐在地上。抬頭看看天上，幾叢火焰騰空，煙霧星火星亂飛。有個火頭，相處得甚近，火光映在人家墻壁上，都是紅的。便向?qū)O宏道：“這場火，雖是燒得金兵在好些地方不能立足，百姓傾家蕩產(chǎn)的就不知有多少家，我雖惡戰(zhàn)一日，究系功不抵過。你且攙了我到這墻里人家將息一會，我自要靜靜心境，休著他們?nèi)肴ァ！睂O宏答應(yīng)是，踢開墻邊那人家大門，火光照見，有個院落，立著兩株枯樹。何灌道：“你到外面和我尋覓些飲食來也好。”孫宏偏著頭，凝神聽了一會，因道：“相公，你聽這喊殺聲又近了，休等金兵尋到了此處?！焙喂嗟溃骸皝砹藚s再理會。我肚中十分饑餓，你快與我找些食物來吃。不時，我無力再戰(zhàn)，也無力再跑了。”孫宏想著也是，匆匆去了。何灌便南向東京城拜了四拜，向空祝告道：“陛下，臣苦戰(zhàn)一日，身上受了數(shù)十處輕重傷，已是力盡精疲了。臣中原大將，不能死于賊手，就此一死以報國恩，藉雪滑州兵潰之恥！”說畢，他站立起來，拔出掛在脅下的佩刀，向頸項上橫著一勒。不多時，喊殺聲越發(fā)近了。孫宏搶進(jìn)來稟報。煙火下，見何灌靠著枯樹，刀橫在頸上，血流了遍身，連叫幾聲制使相公，那里會答應(yīng)？就近看時，正是盡忠成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