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給《萬象》寫些關(guān)于戲劇的稿件，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因為筆澀，疏懶，一直遷延到現(xiàn)在。朋友問起來呢，老是回答他：寫不出。寫不出是事實，但一部分，也是推諉。文章有時候是需要逼一下的，倘使不逼，恐怕就永遠(yuǎn)寫不成了。

這回提起筆來，卻又是一番躊躇：寫什么好呢？題目的范圍是戲劇，自己對于戲劇又知道些什么呢？自然，我對“專家”這個頭銜并不怎么敬畏，有些“專家”，并無專家之實，專家的架子卻十足，動不動就引經(jīng)據(jù)典，表示他對戲劇所知甚多，同時也就是封住有些不知高下者的口。意思是說：你們知道些什么呢？也配批評我么？這樣，專家的權(quán)威就保了險了。前些年就有這樣的“專家”，在報紙上發(fā)表文章，號召建立所謂的“全面的”劇評：劇評不但應(yīng)該是劇本之評，而且燈光、裝置、道具、服裝、化裝……舉凡有關(guān)于演出的一切，都應(yīng)該無所不包地加以評騭。可惜那篇文章發(fā)表之后，“全面的”劇評似乎至今還是影蹤全無。我倒抱著比較偷懶的想法，以為“全面”云云不妨從緩，首先是對于作為文藝一部門之戲劇須有深切的認(rèn)識，這認(rèn)識，是決定一切的。

我所考慮的，也就是這個認(rèn)識的問題。

平時讀一篇劇本，或者看一個戲劇的演出，斷片地也曾有過許多印象和意見。后來，看到報上的評論，從自己一點出發(fā)——也曾有過對于這些評論的意見。但是，提起筆來，又有點茫茫然了。從蘇聯(lián)稗販來的似是而非的理論，我覺得失之幼稚；裝腔作勢的西歐派的理論，我又嫌它抓不著癢處。自己對于戲劇的見解究竟如何呢？一時又的確回答不上來。

然而，文章不得不寫。沒有法子，只好寫下去再說。

這里，要申明的，第一，是所論只限于劇本，題目冠以“讀劇”二字，以示不致掠“專家”之美；第二，所說皆不成片段，故謂之“隨感”，意云想到哪里，寫到哪里也。

釋題即意，請入正文。

一、不是止于反對噱頭

戰(zhàn)后，話劇運動專注意“生意眼”，脫離了文藝的立場很遠(yuǎn)（雖然營業(yè)蒸蒸日上，竟可以和京戲紹興戲媲美），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特別是《秋海棠》演出以后，這種情形更為觸目，以致使一部分有心人慨嘆起來，紛紛對于情節(jié)戲和清唱噱頭加以指摘。綜其大成者為某君一篇題為《圮憂》的文章，里面除了對明星制的抨擊外，主要提出了目前話劇傾向上兩點病象：一曰“鬧劇第一主義”，一曰“演出雜?；?。

剛好手頭有這份報紙，免得我重新解釋，就擇要剪貼在下面：

鬧劇第一主義

其實，這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話，不過現(xiàn)在死灰復(fù)燃，益發(fā)白熱化罷了。主要，我想這是基于商業(yè)上的要求；什么類型的觀眾最歡迎？這當(dāng)然是劇團企業(yè)化后的先決問題。于是適應(yīng)這要求，劇作家大都屈尊就辱，放棄了他們的“人生派”或“藝術(shù)派”的固守的主見，群趨“鬧劇”（melodrama）的一條路上走去，因為只有這玩意兒：情節(jié)曲折，劇情熱鬧，苦——苦個痛快，死——死個精光，不求合理，莫問個性。觀眾看了夠刺激，好在他們跑來求享受或發(fā)泄；自己寫起來也方便，只要竭盡“出奇”和“噱頭”的能事！

……豈知這種荒謬的無原則的“鬧劇第一主義”，不僅斷送了劇藝的光榮的史跡，阻礙了演出和演技的進步，使中國戲劇團墮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嗣后只有等而下之，不會再向上發(fā)展一步，同時可能得到“爭取觀眾”的反面——趕走真正熱心擁護它的群眾，因之，作為一個欣賞劇藝的觀眾，今后要想看一出有意義的真正的悲劇或喜劇，恐怕也將不可能了！

演出“雜?；?

年來，劇人們確是進步了，懂得觀眾心理，能投其所好。導(dǎo)演們也不甘示弱，建立了他們的特殊的功績，這就是演出“雜?；薄０驳昧蟹虻拿?，居然出現(xiàn)了一段河南雜耍，來無影去無蹤，博得觀眾一些愚昧的哄笑！其間，穿串些什么象舞、牛舞、馬舞——純好萊塢電影的無聊的噱頭。最近，話劇里插京劇，似乎成了最時髦的玩意兒，于是清唱，插科打諢，鑼鼓場面，彩排串戲……甚至連夫子廟里的群芳會唱都搬上了舞臺，興之所至，再加上這么一段昆曲或大鼓，如果他們想到申曲或紹興戲，又何嘗安插不上？我相信不久的將來，連科天影的魔術(shù)鄧某某的絕技，何什么的扯鈴……獨角戲，口技，或草裙舞等，都有搬上舞臺的可能，這樣，觀眾花了一次代價，看了許多有興味的雜耍，豈不比上游戲場還更便宜，經(jīng)濟！……

上面所引，大部分我是非常同感的。但我以為：光是這樣指出，還是不夠。固然，“鬧劇第一”和“雜?；钡榷际欠浅Ｒ坏玫?，但我想反問一句：不講情節(jié)，不加噱頭，難道劇本一定就“要得”了么？那又不盡然。

在上文作者沒有別的文章可以被我征引之前，我不敢說他的文章一定有毛病，但至少是不充分的。

一個非常明顯的破綻，他引《大馬戲團》里的象舞、牛舞、馬舞為演出雜?；髯糇C，似乎就不大妥當(dāng)。事實如此，《大馬戲團》是我一二年來看到的少數(shù)滿意戲中的一個，這樣的戲而被列為抨擊對象，未免不大公允。也許說的不是劇本，但導(dǎo)演又有什么引起公憤的地方呢？加了象舞、牛舞、馬舞，不見得就破壞了戲劇的統(tǒng)一的情調(diào)。演員所表達(dá)的“惜別”的氣氛不大夠，這或許是事實，但這決不是導(dǎo)演手法的全盤的失敗。同一導(dǎo)演在《阿Q正傳》中所用的許多樣式化（可以這樣說嗎？）手法，說實話，我是不大喜歡的。我對《大馬戲團》的導(dǎo)演并無袒護之處，該文作者將《大馬戲團》和《秋海棠》等戲并列，加以攻擊，我總覺得不能心服。

然而，抱有這樣理論的人，卻非常之多。手頭沒有材料，就記憶所及，就有某周刊“一年來”的文章，其中列為一年來好戲者有四五個，固然，《稱心如意》是我所愛好的，其余幾個，我卻不但不以為好戲，而且對之反感非常之深。我奇怪：“一年來”的作者為什么欣賞《稱心如意》呢？外國人的虛構(gòu)而被認(rèn)為“表現(xiàn)大地氣息”，外國三四流的作品而被視作“社會教化名劇”……抱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文藝觀的人，他對《稱心如意》是否真的欣賞呢？其理解是否真的理解呢？在這些地方，我不免深于世故而有了壞的猜測。我想一定是為了《稱心如意》中沒有曲折情節(jié)或京劇清唱之故。這樣，就成了為“反對”而反對。對惡劣傾向的反對的意義也就減弱了。

我并不擁護噱頭。相反，我對噱頭有同樣深的厭惡。但是，我想提起大家注意，這樣一窩蜂地去反對噱頭是不好的。我們不應(yīng)該止于反對噱頭，我們得更進一步，加深對戲劇的文學(xué)的認(rèn)識，加深對人物性格的把握。一篇烏七八糟的充文藝的作品，并不一定比噱頭戲強多少。反之，如果把噱頭歸納成幾點，掛在城門口，畫影圖形起來，說：凡這樣的，就是壞作品，那倒是滑天下之大稽的。

二、內(nèi)容與技巧孰重？

新文藝運動上一個永遠(yuǎn)爭論，但是永遠(yuǎn)爭論不出結(jié)果來的問題——需要不需要“意識”？或者換一種說法：內(nèi)容與技巧孰重？

對這問題，一向是有三種非常單純的答案。

一、主張意識（亦即內(nèi)容——他們認(rèn)為）超于一切的極左派；

二、主張技巧勝于一切的極右派；

三、主張內(nèi)容與技巧并重的折衷派。

其中，第二種技巧論是最落伍的一種。目前，它的公開的擁護者差不多已經(jīng)絕跡，但“成名作家”躲在它的羽翼下的，還是非常之多。第一種最時髦，也最簡便，他像前清的官吏，不問青紅皂白，把犯人拉上堂來打屁股三十了事，口中念念有詞，只要背熟一套“意識”呀“社會”呀的江湖訣就行。第三種更是四平八穩(wěn)，“意識要，技巧也要”，而實際只是從第一派支衍出來的調(diào)和論而已。

說得刻薄點，這三派其實都是“瞎子看匾”，爭論了半天，匾根本還沒有掛出來哩。

第一、第三派的理論普遍，刊物上、報紙上到處可以看到不少。這一點，如《海國英雄》上演時有人要求添寫第五幕以示光明之到來，近則有某君評某劇“……主人公之戀愛只寫到了如‘羅亭’一樣而缺乏‘前夜’的寫實”云云的妙語。尤其有趣的，是兩個人對《北京人》的兩種看法，一個說他表達(dá)出了返璞歸真的“意識”——好！一個又說他表達(dá)出了茹毛飲血的“意識”——不好！這哪里是在談文藝？簡直是小學(xué)生把了筆在寫描紅格，寫大了不好，寫小了不好，寫正了不好，寫歪了不好，總之，不能跳出批評老爺們所“欽定”的范圍才謂之“好”?？上Ю蠣攤兊囊庖娪质沁@樣的歧異，兩個人往往就有兩種不同的批示！

寫到這里，我不禁又要問一句了：譬如《海國英雄》吧，左右是那么一出戲，加了第五幕怎樣？不加第五幕又怎樣呢？難道一個“尾巴”的去留就能決定一篇作品價值之高下嗎？《北京人》是一部好作品，有優(yōu)點，也有缺點，但是，優(yōu)點就在返璞歸真，缺點就在茹毛飲血嗎？

光明尾巴早已是被申斥了的，但這種理論是殘余，卻還一直深印在人們的腦海，久久不易拔去。人們總是要求教訓(xùn)——直接的單純的教訓(xùn)（此前些年“歷史劇”之所以煊赫一時也）?！肚锖Ｌ摹返挠^眾們（大概是些小姐太太之流）要求的是善惡分明的倫理觀念，戲子可憐，姨太太多情，軍閥及其走狗可惡等等。前進派的先生們看法又不同了，但是所要求的倫理觀念還是一樣，戲子姨太太不過換了“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去……”的革命青年罷了。

我這樣說，也許有人覺得過分。前進派的批評家們到底不能和姨太太小姐并提呀！自然，前者在政治認(rèn)識上的進步，是不容否認(rèn)的。但是，政治認(rèn)識盡管“正確”，假使沒有把握住文藝的本質(zhì)，也還是徒然。這樣的批評家是應(yīng)該淘汰的。這樣的批評家孵育下所產(chǎn)生的文藝作家，更應(yīng)該被淘汰。

現(xiàn)在要說到第二派了。前面說過，他們的理論是非常落伍的。目下凡是一些不自甘于落伍的青年，大都一聽見他們的理論就要頭痛。但是，我又要說一句不合時流的話：這也不能一概而論。唯技巧論是應(yīng)該反對的，但也得看你拿什么來反對。如果為了反技巧而走入標(biāo)語口號或比標(biāo)語口號略勝一籌的革命倫理劇，那正是單刀換雙鞭，半斤對八兩，我以為殊無從判別軒輊。

總括地說，第一、第三派的毛病是根本不知文藝為何物，第二派的毛病則在親王爾德、莫里哀等人的作品，而同樣沒有認(rèn)清楚這些作家的真面目——至多只記熟一些警句，以自炫其博學(xué)而已。

那么，文藝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第一，它的構(gòu)成條件決不是一般人所說的政治“意識”。歷史上許多偉大的文藝作家，他們的意識未必都“正確”，甚至還有好些非常成問題的。

第二，也決不是為了他們的技巧好，場面安排得緊湊，或者對白寫得“帥”。事實上，有許多偉大的作家是不講辭藻的，而中國許多斤斤于修辭鍛句的作家，其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卻非常可憐（這里得補充一點，技巧倘指均衡、諧和、節(jié)奏等所構(gòu)成的那整個的藝術(shù)效果而言，自然我也不反對，文體冗長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作品還是保持著一定的基調(diào)的。但這，與其說陀氏的技巧如何如何好，倒不如說他作品里另外有感人的東西在）。

第三，當(dāng)然更不是因為什么意識與技巧之“辯證法的統(tǒng)一”。這些人大言不慚地談辯證法，其實卻是在辯證法的旗幟下偷販著機械論的私貨。

曹禺的成功處，是在他意識的正確么？技術(shù)的圓熟么？或者此二者的機械的糅合么？都不是的。拿《北京人》來說，愫芳一個人在哭，陳奶媽進來，安慰她……這樣富有感情的場面，我們可以說一句：是好場面。前進作家寫得出來么？藝術(shù)大師寫得出來么？曹禺寫出來了，那就是因為曹禺蘸著同情的淚深入了曾文清、曾思懿、愫芳等人的生活了之故。意識需要么？需要的。但決不是一般人所說的那種單純的政治“意識”。決定一件藝術(shù)品優(yōu)勝劣敗的，說了歸齊，乃是通過文藝這個角度反映出來的——作家對現(xiàn)實之認(rèn)識。

這里，就存在著一切大作家成功的秘訣。

作品不是匠人的東西。在任何場合，它都展示給我們看作家內(nèi)在的靈魂。當(dāng)我們讀一篇好作品時，眼淚不能抑制地流了下來，但是還不得不繼續(xù)讀下去，我們完全被作品里人物的命運抓住了。這樣，一直到結(jié)束，為哭泣所疲倦，所征服，我們禁不住從心窩里感謝作者——是他，使我們的胸襟擴大，澄清，想拋棄了生命去愛所有的人！……

在這種對比之下，字句雕琢者、文字游戲者……以及“打腫臉充胖子”的口頭革命家之流，豈不要像浪花一樣顯得生命之渺小么？

三、關(guān)于“表現(xiàn)上海”

大約三四年前，正是大家喊著“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萬歲”之類）沉醉于一些空洞的革命詞句的時候，“表現(xiàn)上海”的口號提出來了。

但是，結(jié)果如何呢？還是老毛?。捍蠹抑活櫟谩氨憩F(xiàn)上?！?，卻忘記從人物性格、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上去表現(xiàn)上海了。比“到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去……”或者“大明朝萬歲”自然實際多了，這回題材盡是些囤米啦、投機啦……之類，但人物同樣的是架空的，虛構(gòu)的。這樣的作家，我們只能說他是觀念論者，不管他口頭上“唯物論，唯物論……”喊得多起勁。

發(fā)展到極致，更造成了“煩瑣主義”的傾向（名詞是我杜造的）。在這戲劇方面，表現(xiàn)得最明顯。黃包車夫伸手要錢啦，分頭不用，用分頭票啦，鐵絲網(wǎng)啦，娘姨買小菜啦等等。上海氣味誠然十足，但我不承認(rèn)這是作家對現(xiàn)實的透視。相反，這只是小市民對現(xiàn)實的追隨。

“吳友如畫寶”現(xiàn)在是很難買到了。里面就有這樣的圖文：《拔管靈方》，意謂將臭蟲搗爛，和以面粉，插入肛門，即能治痔瘡。圖上并畫出一張大而圓的屁股來，另一人自后將藥劑插入。另有二幅，一題《醫(yī)生受毒》，一題《糞淋嬌客》，連嘔吐的齷齪東西以及尿糞都一并畫在圖上。我人看后，知道清末有這樣的風(fēng)俗、傳說，對民俗學(xué)的研究上不能說絕無裨助，然而藝術(shù)云乎哉！

我不想拿“吳友如畫寶”和某些表現(xiàn)上海的作品比擬，從而來糟蹋那些作品的作者。我只是指出文學(xué)上“冷感癥”所引起的許多壞結(jié)果，希望大家予以反省而已。

這許多病象，現(xiàn)在還存在不存在呢？還存在的。謂余不信，不妨隨手舉幾個例子：

一、“關(guān)燈，關(guān)燈，防空警報來啦”，戲中頗多這樣的噱頭。這不顯明的是煩瑣主義的重復(fù)么？這和整個的戲有什么關(guān)系呢？由此可以幫助觀眾了解上海的什么呢？

二、關(guān)于幾天內(nèi)雪茄煙價格的變動，作者調(diào)查得非常仔細(xì)，并有人在特刊上捧之為新寫實主義的典范。作者的心血，我們當(dāng)然不可漠視，但也得看看心血花在了一些什么地方。如果新寫實主義者只能為煙草公司制造一張統(tǒng)計表，那么，我寧取舊寫實主義。

三、對話里面硬加許多上海白話，如“自說自話”“攪攪沒關(guān)系”等，居然又有“惟一的詩情批評家”之某君為之吹噓，“活的語言在作家筆下開了花了……”云云。這實在讓人聽了不舒服。比之作者，我是更對這些不負(fù)責(zé)任的批評家們不滿的。捧場就捧場得了，何苦糟?！靶聦憣嵵髁x”“活的語言”呢？

這類例子，實在是舉不勝舉。而這意見的出入，就在對“現(xiàn)實”兩個字的詮釋。

我對企圖表現(xiàn)上海的作家的努力，敬致無上的仰慕。但有一點要請求他們的注意：勿賣弄才情，或硬套公式，或像《子夜》一樣，先有了一番中國農(nóng)村崩潰的理論再來“制造”作品。而是得顛倒過來：熱烈地先去生活，在生活里，把到現(xiàn)在為止只是書齋的理論加以深化，糅合著作者的血淚，再拿來再現(xiàn)在作品里。

且慢談表現(xiàn)什么，或者給觀眾帶回去什么教訓(xùn)。只要作者真有要說的話，作者能自身也參加在里面，和作品里的人物一同哭，一同難受，有許多話自然而然地奔赴筆尖，一個字一個字，像活的東西一樣蹦跳到紙上，那便是好作品的保證。也只有那樣，才能真的“表現(xiàn)”出一些什么東西來。

什么都是假的。決定一件藝術(shù)品的品格的，就是作者自身的品格。

四、論鴛鴦蝴蝶派小說之改編

鑒于《秋海棠》賣座之盛，張恨水的小說也相繼改編上演了。無論改編者有怎樣的口實，至少動機是為了“生意眼”，那是不可否認(rèn)的。其實“生意眼”也不是什么可恥的事，只要是對得起良心的生意就成。

張恨水的小說改編得如何，不在本文討論之列。本文只想對鴛鴦蝴蝶派做一簡單的評價。既有評價，鴛鴦蝴蝶派之是否值得改編以及應(yīng)該怎樣改編，就可任憑讀者去想象了。

對于《秋海棠》，說實話，我是沒有好感的——雖然秦瘦鷗自己不承認(rèn)《秋海棠》是鴛鴦蝴蝶。張恨水就不同了。我始終認(rèn)為他是鴛鴦蝴蝶派中較有才能的一個。在體裁上，也許比秦瘦鷗距離新文藝更遠(yuǎn)（如章回體，用語之陳腐……），但這都沒有關(guān)系，主要的在處理人物的態(tài)度上，他是更為深刻，更為復(fù)雜的。因此一點，也就值得我們向他學(xué)習(xí)。

張恨水的小說我看得并不多。有許多也許是非常無聊的。但讀了《金粉世家》之后，使我對他一直保持著相當(dāng)?shù)某缇?，甚至覺得還不是有些新文藝作家所能企及于萬一的。在這部刻畫大家庭崩潰沒落的小說中，他已經(jīng)跳出了鴛鴦蝴蝶派傳統(tǒng)的圈子，進而深入到對人物性格的刻畫。

然而張恨水的成功只是到此為止。我不想給予他過高的估價。

最近，刊物上開始有人丑詆所謂“新文藝腔”了。新文藝腔也許真有，亦未可知，但那種一筆抹煞的態(tài)度，竊未敢引為同調(diào)。一位先生引了蕭軍小說中一段描寫，然后批道：全篇廢話！其實用八個字就可以說完（大概是“日落西山”“大雪紛飛”之類非?；\統(tǒng)的話，詳細(xì)已忘）。這是歷史的倒退，在他們看來，新文藝真不如《水滸》《三國志》了。

蕭軍行文非常疙瘩，且有故意學(xué)羅宋 句法之嫌。但這不能掩蓋他其余的優(yōu)點。

同樣，張恨水對生活的確熟悉之至，但這許多優(yōu)點，卻不能掩蓋他主要的弱點——他對生活的看法，到底，不免鴛鴦蝴蝶氣啊！

鴛鴦蝴蝶的特點到底是什么呢？

我以為那就是“小市民性”。

張恨水是完全小市民的作家。他寫金家的許多人物，父母、子女、兄弟、妯娌、姑嫂……以及金家周圍的許多親戚朋友，都是站在和那些人同等的地位去攝取的。他所發(fā)的感慨正是金家人的感慨。他所主張的小家庭主義正是金家人所共抱的理想。實際上他就是那些人中間的一個。他不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理解他們，批判他們。

我并不要求張恨水有什么“正確的世界觀”，或者把主人公寫得怎么“覺悟”，怎么“革命”，而是說，作者得跳出他所描寫的人物圈子，站在作家的立場上去看一看人。

曹雪芹在文學(xué)上的成就，就大多了。那就是因為他有了自己的哲學(xué)——不管這哲學(xué)是多么無力，多么消極，他能從自己的哲學(xué)觀點去分析筆下的那些人。

寫作的訣竅就在這里：“得深入生活，同時又得跳出生活！”

五、駁斥幾種謬論

上面幾節(jié)已經(jīng)把我的粗淺的意見說了個大概。就是，我認(rèn)為，決定一篇作品好壞的，乃是作家對現(xiàn)實之深刻的觀察和分析（當(dāng)然得通過文藝這個特殊的角度）。

遺憾的是，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作品，卻少得可憐。不但少而已，還有人巧立名目和這原則背逆，那就更其令人痛心了。

這種巧立名目的理論，我無以名之，名之為“謬論”。

第一種謬論說：這年頭兒根本用不著談文藝。尤其是戲劇，演出了完事，就是賺錢要緊。因此，公開地主張多加噱頭。

這種議論，乍看也未嘗不頭頭是道。君不見，天天擠塞在話劇院里的人何止千萬，比起從前“劇藝社”時代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不加噱頭行嗎？

然而，這是離開了文藝的立場來說話的。和他多辯也無益。

也有人說：這是話劇的通俗化，那就不得不費紙墨來和他討論一下。

首先，我對“通俗化”三字根本就表示懷疑。假使都通俗到《秋海棠》那樣，那何不索性上演話劇的《山東到上?！?，把大世界的觀眾也爭取了來呢？事實上，《稱心如意》那樣的文藝劇，據(jù)我所知，愛看的人也不少（當(dāng)然不及《秋海棠》或《小山東》）。那些大都是比較在生活里打過滾的人，他們的口味幸還不曾被海派戲所敗倒，他們感覺興趣的是戲中人的口吻、神情，所以看到闊親戚的嘰嘰喳喳，就忍不住笑了。當(dāng)然，抱了看噱頭的眼光來看這出戲是要失望的。

“通俗化”的正確的詮釋，應(yīng)該就是人物的深刻化。從人物性格的刻畫上去打動觀眾，使觀眾感到親切。脫離了人物而抽象地談什么“通俗不通俗”，無異是向低級觀眾繳械，結(jié)果，只有取消了話劇運動完事。

事實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傾向到這方面來了。不說普通的觀眾，連一部分指導(dǎo)家們也大都有這樣的意見，似乎不大跳大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不成其為戲劇似的。喜劇呢，那就一律配上音樂，打一下頭，咕咚的一聲；脫衣服時，鋼琴鍵子卜龍龍龍地滑過去。興趣都被放在這些無聊的東西上面，話劇的前途真是非?？膳碌?。說起來呢，指導(dǎo)家們會這樣答復(fù)你：不這樣，觀眾不“吃”呀！似乎觀眾都是天生的孬種，不配和文藝接近的。這真是對觀眾的侮辱，同時也是對文學(xué)機能的蔑視。我不否認(rèn)有許多觀眾是為了看熱鬧來的，給他們看冷靜點的戲，也許會掉頭不顧而去，但這樣的觀眾即使失去，我以為也并不值得惋惜。

第二種謬論，比前者進了一步。他們不否認(rèn)話劇運動有上述的危機，他們也知道這樣發(fā)展下去是不好的，但是“……沒有法子呀！一切為了生活！”淡淡“生活”兩個字，就把一切的責(zé)任推卸了！

對說這話的人，我表示同情。事實如此，現(xiàn)在有許多劇本，拿了去，被導(dǎo)演們左改右改，你也改，我也改，弄得五牛崩尸，再不像原來的面目。生活程度又如此之昂貴。怎么辦呢？當(dāng)然只有敷衍了事的一法。

然而，還是那句話：盡可能地不要脫離人物性格。

文藝究竟不是“生意經(jīng)”，粗制濫造寫，是可被原諒的，但若根本脫離了性格，那就讓步太大了。

我不勸那些作家字斟句酌地去寫作。那樣做，別的不說，肚子先就不答應(yīng)。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并不能做玩弄噱頭的藉口。生活的擔(dān)子無論怎么壓上來，我們的基本態(tài)度是不能改變的。

第三種謬論，可以說是謬論之尤。他們干脆撕破了臉，說道：我這個是……劇，根本不能拿你那個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的！前兩種謬論，雖然也在種種藉口下躲躲閃閃，但文藝的基本原則，到底還沒有被否認(rèn)。到這最后一種，連基本的原則都被推翻了，他們的大膽，不能不令人吃驚。

什么作品可以脫離現(xiàn)實呢？無論你的才思多么“新奇”，那才思到底還是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既是現(xiàn)實的產(chǎn)物，我們就可以拿現(xiàn)實這個標(biāo)準(zhǔn)來批評它。

一個人對現(xiàn)實的看法，是無在而無不在的。文以見人，從他的文章里，也一定可以看出為人的態(tài)度來——無論那篇文章寫得多么渺茫不可捉摸。不是嗎？在許多耀眼的革命字眼之下，結(jié)果還是發(fā)現(xiàn)了在妓院里打抱不平的章秋谷（見《九尾龜》）式的英雄……

六、并非“要求過高”

回過頭來一看，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曠野里吶喊。喊完之后，回答你的，只是自己的回聲的嘲笑。

有幾個人會同意我的話呢？說不定還會冷冷地說一句，這是要求過高。

前些年就有這樣冷眼旁觀的英雄。當(dāng)“歷史劇”評價問題正引起人們激辯的時候，他出來說話了：歷史劇固然未必好，但是應(yīng)該滿意的了——要求不可過高呀！

后來又有各種類似的說法：

一、批評應(yīng)該寬??；

二、須講“統(tǒng)一戰(zhàn)線”；

三、壞的，得評；好的，也應(yīng)該指出等等。

這樣，一場論戰(zhàn)就被化成面子問題、寬恕問題了。

不錯，東西有好的，也有壞的，梅毒患到第三期的人，說不定還有幾顆好牙齒哩！但是，這樣的批評有什么意思呢？我頂恨的就是這種評頭論足的批評。因為它們只有使問題愈弄愈不明白。

我的意見正相反，我以為斤斤于一件作品哪一點好，哪一點壞，是毫無意義的。主要的，我們須看它的基本傾向如何，基本傾向倘是走的文藝的正路，其余枝節(jié)盡可以不管，否則，饒你有更大的優(yōu)點，我也要說它是件壞作品。

這何嘗是“要求過高”！這明明是各人對文藝的認(rèn)識的不同。

譬如不甚被人注意的《稱心如意》，我就認(rèn)為是一二年來難得的一部佳作。也許有人要奇怪：我為什么在這短文里要一再提到它？難道就沒有比它更好的作品了？這樣想的人，說不定正是從前罵人要求過高的人亦未可知。

《大馬戲團》因為取材較為熱鬧之故，比較容易使觀眾接受，頂?shù)姑沟氖恰斗Q心如意》這類作品。左派說它“溫開水”，不如《結(jié)婚進行曲》有意義。右派比較贊成它，但內(nèi)心也許還在鄙薄它，說它不如自己的有些“肉麻當(dāng)有趣”的作品那樣結(jié)構(gòu)完密，用詞富麗?！斗Q心如意》得到這樣的評論，這也就是我特別喜愛它的原因。

別瞧《稱心如意》這樣味道很淡的作品，上述兩派人恐怕就未必寫得出來。這是勉強不來的事?！斗Q心如意》的成功，是楊絳先生日積月累觀察人生深入人生后的結(jié)果。這和空洞的政治意識不同，是可望而不可求的。同時，也和技巧至上論者的技巧不同，不是看幾本書就可“雕琢”出來的。

《稱心如意》不可否認(rèn)地它有許多寫作上的缺點和漏洞，但我完全原諒它。

這何嘗是“要求過高”！

七、尾聲

寫到此處，拉拉雜雜，字?jǐn)?shù)已經(jīng)近萬了。還有許多話，只好打住。

最后，我要申明一句：因為是抽空出來說的原故，凡所指摘的病征，也許甲里面有一些，乙里面也有一些，然而，這不是“人身攻擊”。請許多人不必多疑，以為這篇文章是專對他而發(fā)的，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倘仍有人惱羞成怒，以為失了他作家的尊嚴(yán)者，那我就沒有辦法——無奈，只好罰他到《大馬戲團》里去飾那個慕容天錫的角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