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傅聰書信六封談西方文學

傅雷談文學 作者:傅雷


致傅聰

……關(guān)于批評家的問題以及你信中談到的其他問題,使我不單單想起《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節(jié)場,更想起巴爾扎克在《幻滅》(我正在譯)第二部中描寫一百三十年前巴黎的文壇、報界、戲院的內(nèi)幕。巴爾扎克不愧為現(xiàn)實派的大師,他的手筆完全有血有肉,個個人物歷歷如在目前,決不像羅曼·羅蘭那樣只有意識形態(tài)而近于抽象的漫畫。學藝術(shù)的人,不管繪畫、雕塑、音樂,學不成都可以改行;畫家可以畫畫插圖、廣告等等,雕塑家不妨改做室內(nèi)裝飾或手工業(yè)藝術(shù)品。鋼琴家提琴家可以收門徒。專搞批評的人倘使低能,就沒有別的行業(yè)可改,只能一輩子做個蹩腳批評家,或竟受人雇傭,專做捧角的拉拉隊或者打手。不但如此,各行各業(yè)的文化人和知識分子,一朝沒有出路,自己一門毫無成就,無法立足時,都可以轉(zhuǎn)業(yè)為批評家;于是批評界很容易成為垃圾堆。高明、嚴肅、有良心、有真知灼見的批評家所以比真正的藝術(shù)家少得多,恐怕就由于這些原因:你以為怎樣?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下午)

最近買到一本法文舊書,專論寫作藝術(shù)。其中談到“自然”(natural),引用羅馬文豪西塞羅的一句名言:It is an art to look like without art.(能看來渾然天成,不著痕跡,才是真正的藝術(shù)。)作者認為寫得自然不是無意識的天賦,而要靠后天的學習。甚至可以說自然是努力的結(jié)果(The natural is result of efforts),要靠苦功磨練出來。此話固然不錯,但我覺得首先要能體會到“自然”的境界,然后才能往這個境界邁進。要愛好自然,與個人的氣質(zhì)、教育、年齡,都有關(guān)系;一方面是勉強不來,不能操之過急;一方面也不能不逐漸作有意識的培養(yǎng)。也許浸淫中國古典文學的人比較容易欣賞自然之美,因為自然就是樸素、淡雅、天真;而我們的古典文學就是具備這些特點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三十日)

近幾月老是研究巴爾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學味特別濃的小說,在西方公認為極重要,我卻花了很大的勁才勉強讀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讀了幾部研究這些作品的論著。總覺得神秘氣息玄學氣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談不上欣賞和共鳴。中國人不是不講形而上學,但不像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詩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學的理論說得很空靈,真正的意義固然不易捉摸,卻不至于像西方形而上學那么枯燥,也沒那種刻舟求劍的宗教味兒叫人厭煩。西方人對萬有的本原,無論如何要歸結(jié)到一個神,所謂God(神,上帝),似乎除了God,不能解釋宇宙,不能說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個造物主不可。好在誰也提不出證明God是沒有的,只好由他們?nèi)フf;可是他們的正面論證也牽強得很,沒有說服力。他們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義,靈魂必然不死,從此推論下去,就歸納出一個有計劃有意志的神!可是為什么人生必有意義呢?靈魂必然不死呢?他們認為這是不辯自明之理,我認為歐洲人比我們更驕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把人這個生物看作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計要造出一套哲學和形而上學來,證明這個“人為萬物之靈”的看法,仿佛我們真是負有神的使命,執(zhí)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個人看來,這都是vanity(虛榮心)作祟。東方的哲學家玄學家要比他們謙虛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學家dogmatic(武斷)很厲害之外,別人就是講什么陰陽太極,也不像西方人講God那么絕對,鑿鑿有據(jù),咄咄逼人,也許骨子里我們多少是懷疑派,接受不了大強的insist(堅持),太過分的certainty(肯定)。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我在閱讀查理·卓別林一本卷帙浩繁的自傳,這本書很精彩,不論以美學觀點來說或從人生目標來說都內(nèi)容翔實,發(fā)人深省。我跟這位偉大的藝術(shù)家,在許多方面都氣質(zhì)相投。他甚至在飛黃騰達、聲譽隆盛之后,還感到孤獨,我的生活比他平凡得多,也恬靜得多(而且也沒有得到真正的成功),我也非常孤獨,不慕世俗虛榮,包括虛名在內(nèi)。我的童年很不愉快,生成悲觀的性格,雖然從未忍饑捱餓——人真是無可救藥,因為人的痛苦從不局限于物質(zhì)上的匱缺。也許聰在遺傳上深受影響,正如受到家庭背景的影響一般。卓別林的書,在我的內(nèi)心勾起無盡憂思,一個人到了相當年紀,閱讀好書之余,對人事自然會興起萬端感慨,你看過這本書嗎?假如還沒有,我鄭重地推薦給你,這本書雖然很叫人傷感,但你看了一定會喜歡的。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

最近正在看卓別林的自傳(一九六四年版),有意思極了,也凄涼極了。我一邊讀一邊感慨萬端。主要他是非常孤獨的人,我也非常孤獨:這個共同點使我對他感到特別親切。我越來越覺得自己detached from everything(對一切都疏離脫節(jié)),拼命工作其實只是由于機械式的習慣,生理心理的需要(不工作一顆心無處安放),而不是真有什么conviction(信念)。至于嗜好,無論是碑帖、字畫、小骨董、種月季,盡管不時花費一些精神時間,卻也常常暗笑自己,笑自己愚妄,虛空,自欺欺人地混日子!

卓別林的不少有關(guān)藝術(shù)的見解非常深刻,中肯;不隨波逐流,永遠保持獨立精神和獨立思考,原是一切第一流藝術(shù)家的標記。他寫的五十五年前我只兩三歲的紐約和他第一次到那兒的感想,叫我回想起你第一次去紐約的感想——頗有大同小異的地方。他寫的第一次大戰(zhàn)前后的美國,對我是個新發(fā)現(xiàn):我怎會想到一九一二年已經(jīng)有了摩天大廈和Coca-Cola(可口可樂)呢?資本主義社會已經(jīng)發(fā)展到哪個階段呢?這個情形同我一九三○年前后認識的歐洲就有很大差別。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 夜)

兩周前看完《卓別林自傳》,對一九一○至一九五四年間的美國有了一個初步認識。那種物質(zhì)文明給人的影響,確非我們意料所及。一般大富翁的窮奢極欲,我實在體會不出有什么樂趣可言。那種哄鬧取樂的玩藝兒,宛如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的萬花筒,在書本上看看已經(jīng)頭暈?zāi)棵?,更不用說親身經(jīng)歷了。像我這樣,簡直一天都受不了;不僅心理上憎厭,生理上神經(jīng)上也吃不消。東方人的氣質(zhì)和他們相差太大了。聽說近來英國學術(shù)界也有一場論戰(zhàn),有人認為要消滅貧困必須工業(yè)高度發(fā)展,有的人說不是這么回事,記得一九三○年代我在巴黎時,也有許多文章討論過類似的題目。改善生活固大不容易;有了物質(zhì)享受而不受物質(zhì)奴役,弄得身不由主,無窮無盡地追求奢侈,恐怕更不容易。過慣淡泊生活的東方舊知識分子,也難以想像二十世紀西方人對物質(zhì)要求的胃口。其實人類是最會生活的動物,也是最不會生活的動物;我看關(guān)鍵是在于自我克制。以往總覺得奇怪,為什么結(jié)婚離婚在美國會那么隨便?!蹲縿e林自傳》中提到他最后一個也是至今和好的一個妻子烏娜時,有兩句話:As I got to know Oona I was constantly surprised by her sense of humor and tolerance;she could always see the other person's point of view.(我認識烏娜后,發(fā)覺她既幽默,又有耐性,常令我驚喜不己;她總是能設(shè)身處地,善解人意。)從反面一想,就知道一般美國女子的性格,就可部分地說明美國婚姻生活不穩(wěn)固的原因??偟挠∠螅好绹拿褡逄贻p,年輕人的好處壞處全有;再加工業(yè)高度發(fā)展,個人受著整個社會機器的瘋狂般的tempo(節(jié)奏)推動,越發(fā)盲目,越發(fā)身不由主,越來越身心不平衡。這等人所要求的精神調(diào)劑,也只能是粗暴,猛烈,簡單,原始的娛樂;長此以往,恐怕談不上真正的文化了。

二次大戰(zhàn)前后卓別林在美的遭遇,以及那次大審案,都非我們所能想像。過去只聽說法西斯在美國抬頭,到此才看到具體的事例??梢娫谀莻€國家,所謂言論自由、司法獨立等等的好聽話,全是騙騙人的。你在那邊演出,說話還得謹慎小心,犯不上以一個青年藝術(shù)家而招來不必要的麻煩。于事無補,于己有害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都得避免。當然你早領(lǐng)會這些,不過你有時仍舊太天真,太輕信人(便是小城鎮(zhèn)的記者或居民也難免spy(密探)注意你,所以不能不再提醒你!

(一九六五年十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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