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韓裕文

吾欲汝來者無他。仲尼無常師而不曰無師也。求師不限一方面，此儒道開端便廣大也。若無師，何以為圣乎？陽明云：“吾嘗求師于天下，而天下莫予師也；吾嘗求友于天下，而天下莫予友也?！蓖丛账寡裕〗裰勒谴吮骋?。吾雖不德，然先圣賢一線之延，實在乎是。汝所得于吾者，究無幾何？去之太早，恐不濟事，仿佛一空輪廓，終無可填實；又如略具骨格，無法生精血。今之后生，侈言獨立發(fā)展，實乃自暴自棄。昔者康有為從朱九江一年急離去，終成一浮亂名流，康氏之學實浮亂。向者張孟劬先生嘗言之，而時賢每不辨也。晚而推尊九江，究何得于九江乎？若果長與九江處，薰陶加深，或不至太不成樣也。吾告汝，凡上上資質(zhì)，無師自得；上中之資，得師而長相依，可以青出于藍，冰寒于水，顏子如不早喪，當不止亞圣之地也；中中之資，得師而長相依，雖難希上哲，而必遠于凡庸。凡人精神志氣，必待夾持輔養(yǎng)，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此有至理。吾儕不幸無師，而尚友古代圣哲，讀其遺書，索其沖旨，亦以提振自家神志。然如得良師而常親謦欬，究比尚友為親切也。船山從其兄介之學，而于其歿也，為之狀云：“咳唾皆神之所行，逡巡皆氣之所應?！逼渌谜呱钜釉铡Ｗ釉唬骸拔釤o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惫沤駮挂庹呱?。輕淺怠慢之毒中乎身，必欲遠老成以自鳴得意。學之絕，道之喪，良有以也。人日與流俗處，精神志氣日靡乎流俗，欲無下達，其可得乎？汝違吾久，至少須得數(shù)年聚。吾非狹隘規(guī)模，汝學西洋哲學，每年規(guī)定看何家之書，即專心看去，吾不汝禁；中土儒家及諸子學，印度佛學，亦須擇要熟習。學問之道，于此深造自得，于彼亦可深研；于此粗浮作解，于彼亦是粗浮。粗浮者，即一無所知、一無所得也。汝曹返諸良心，曾受何種嚴格訓練免于粗浮，而遽欲違吾以自立乎？汝非天才也，吾望之者，取其篤實也。甘受和，白受采，忠信可以學禮，篤實可以成學。吾年六十以上，一向無人可語，聰明過汝者，非無一二，然恐終不離粗浮之痛耳。吾舍汝，其誰望矣！汝不自發(fā)真心，只作得一世俗所謂好人，吾之學其已矣！此方先哲意思無可托矣！吾年已至衰境，向前日月能有幾多？此可念也。學者必養(yǎng)成挺然絕俗之資，必具有囊括大宇之概，規(guī)模宏拓，志意深遠，不貪小成，不甘凡近，然后能下極深研幾之功，任繼往開來之業(yè)，否則隨俗翻幾家書，得些膚泛知識，詡詡?cè)粨u筆弄舌，盜得浮名，居然一代學者，古今淺夫昏子，自害害人，鮮不出此，此斯世所以長迷而不返也，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