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穎傳

《毛穎傳》作于韓愈三十六至四十七歲間，“毛穎”即毛筆。韓愈在《毛穎傳》一本正經(jīng)地為把它當(dāng)做人來寫：不但為之立傳，還煞有介事地考證其祖先，最后又有太史公的評論。這就使整個構(gòu)思有了滑稽的性質(zhì)。寫毛筆這樣小的題材，卻采取了傳記的體裁，以極嚴(yán)肅的文體去記載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毛穎”的事跡，這種內(nèi)容與形式上的矛盾，使得文章更加具有喜劇效果，對后世的影響頗深。

雖見廢棄，終默不泄。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眎，佐禹治東方土，養(yǎng)萬物有功，因封于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予孫神明之后，不可與物同，當(dāng)吐而生?！币讯?。明際八世孫?，世傳當(dāng)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shù)，能匿光使物，竊恒娥，騎蟾蜍入月，其后代遂隱不仕云。居?xùn)|郭者日逡，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dú)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xiàn)俘于章臺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日管城子，日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qiáng)記而便敏，自結(jié)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yī)方、族氏、山經(jīng)、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于當(dāng)代之務(wù)，官府簿書、市井貨錢注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

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宮人不得立左右，獨(dú)穎與執(zhí)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nóng)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后因進(jìn)見，上將有任使，拂拭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fā)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君中書，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fù)召，歸封邑，終于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yè)。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于毛，所謂魯、衛(wèi)、毛、聃者也。戰(zhàn)國時有毛公、毛遂。獨(dú)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于孔予，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毛穎，中山人。他的先祖名叫明際，曾經(jīng)輔佐大禹治理東方水土，因養(yǎng)育萬物有功，所以封在卯地，死后成為十二神靈之一。明際曾說過：“我的予孫乃是神靈之后，不能和其他東西一樣，出生時應(yīng)當(dāng)從口中吐出?！焙髞砉嫒绱?。明際的八世孫名叫孫?，世傳他在殷商時代住在中山，學(xué)得神仙之術(shù)，能隱于日光中，使人看不見。能驅(qū)使人、鬼和各種東西，他偷取嫦娥，騎著癩蛤蟆，跑進(jìn)了月亮，于是他的后代便隱居起來，不再做官了。住在東郭的名叫逡，體魄健壯，善于跑步，一次與韓盧比試本領(lǐng)，韓盧趕不上他，于是發(fā)怒，和宋鵲合謀殺掉了逡，把他一家人剁成了肉醬。

秦始皇的時候，將軍蒙恬南征楚國，部隊駐扎在中山，打算舉行大規(guī)模的狩獵活動來威嚇楚國。他召集左庶長、右庶長和軍中武官們，用《連山》卦占卜，得到天象和人事的征兆。占卜的人向蒙恬祝賀說：“今天獵獲的將是一些既無犄角又無犬牙、身穿粗布衣裳、生活在草野間的賤民，他們?nèi)弊齑?、長有長須、身上生有八個孔，總喜歡盤腿蹲著，只取他們身上的長毛，（再配合）竹簡、木片這些材料，這不是（預(yù)兆著）天下的文字將要統(tǒng)一、秦國一定能夠兼并諸侯嗎！”于是蒙恬開始打獵，把毛氏一族包圍起來，選拔了其中的杰出人物，用車裝著毛穎凱旋而歸。他到章臺宮去獻(xiàn)俘虜，把毛氏全族聚在一起，一個個都捆綁起來。秦始皇委派蒙恬賜給毛穎熱水沐浴，并把他封在管城，稱為管城了。后來逐漸得到皇帝的寵愛，并被任命做一些事情。

毛穎為人，記憶力很強(qiáng)而且辦事便利敏捷，從上古結(jié)繩時代一直到秦朝的事情，他沒有不加以編纂紀(jì)錄的。從陰陽、卜筮、占相、醫(yī)方、族氏、山經(jīng)、地志、字書、圖畫、九流、諸子百家、闡述天道人事的書，直到佛教、老子、外國的各種學(xué)說，他都了解得很詳細(xì)。又通曉當(dāng)代事務(wù)，從官府簿籍、文書到市上記載財貨、錢幣的賬單，只要皇上要他辦，他就能辦好。上自秦始皇和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李斯、中車府令趙高，下到國都里的一些人，沒有不喜愛他、看重他的。他又善于順從人的意思，不論是正直、是邪曲、是巧、是拙，通通聽別人的。即使被廢棄不用，也始終保持沉默不泄露出來。只是不喜歡軍人，但是軍人請他，他也時常去。

毛穎官做到中書令，和皇帝關(guān)系日益親熱，秦始皇曾經(jīng)稱他為中書君。始皇親自決斷公事，用稱簡冊的辦法規(guī)定每日處理公文的限額，即使宮人也不能站在他的身旁，只有毛穎和手持蠟燭的人常常侍奉在那里。直到始皇工作結(jié)束，他們才歇下來。毛穎和絳人陳玄、弘農(nóng)人陶泓，以及會稽褚先生友好得很，他們相互推薦、招引，外出居處總是在一起。始皇召見毛穎，三人不等始皇下令，就一同前去，始皇也不曾怪罪他們。后來，他有一次晉見始皇，始皇將要安排他去做一件事，想要提拔他，他便脫帽致謝。始皇見他頭發(fā)禿了，又見他描畫得不合自己的心意，便笑著說：“中書君老了，頭發(fā)禿了，不能聽從我的任命和使喚了，我曾經(jīng)認(rèn)為你是適合書寫的，你現(xiàn)在怎么不適合書寫了呢？”毛穎回答說：“小臣正是人們所講的為陛下盡心的人?！庇谑鞘蓟试俨徽僖娝?，他回到了封地，死在管城。毛穎的子孫很多，分散在中國和外國，他們都冒充是屬于管城一支，只有住在中山的一支能繼承祖宗的事業(yè)。

太史公說：毛氏有兩族。其中一族姓姬，是周文王的兒子，封在毛地，就是所謂魯、衛(wèi)、毛、聃的毛。戰(zhàn)國時代有毛公、毛遂。唯獨(dú)中山這一族，不知他們出自哪個祖先，子孫最為興旺?？鬃有抻啞洞呵铩?，毛氏并未得到他的任用，這不是毛氏的過錯。到蒙將軍提拔了中山的杰出人物，秦始皇把他封在管城，世上才漸漸有了他們的名氣，而姬姓毛氏卻默默無聞。毛穎最初以俘虜?shù)纳矸殖霈F(xiàn)在秦始皇面前，最后得到始皇的任用。秦國消滅諸侯，毛穎是有功的，但他得到的賞賜卻抵不上他的功勞。后來競因年老而被疏遠(yuǎn)，秦始皇真是刻薄寡恩?。?